屬下未曾想到,還有再見您的一天。
嘎魯此時分配戰利品。草地上一邊是堆成小山的财物,一邊是哭哭啼啼的女子。他将年輕有戰功的小夥子們都叫上前來,依照功勞大小給他們分姑娘。能分到的小夥子喜得牙不見眼,将女子一把抱起,在衆人的噓聲中,朝帳中奔去。而分不到的小夥子則是垂頭喪氣。
嘎魯拍了拍他們的肩膀道:“要是好好幹,下一次就輪到你們。要是再偷懶,老子甯願把她們拿出去換牛羊,也不給你們。知道嗎!”
衆人忙齊齊應下。
女人分完了,接下來該來分财物了。金錠銀錠之物,嘎魯皆不吝惜,論功分給手下,可當他看見混在其中的一條光潔晶瑩的珠鍊時,他卻目不轉睛地看了好一會兒,鬼使神差地把它拿起來了。
烏日夫等人不由大跌眼鏡。烏日夫壯着膽子問道:“諾顔,您這是?”
嘎魯忙把鍊子攥進手心了,他理直氣壯道:“這件我要了。”
烏日夫奇道:“您要這個幹什麼,我們拿回去還能給女人,您這拿回去,能給誰呀。”
嘎魯面上發燒,他這才回過神,微涼的珠鍊也覺燙手不已。他有心放回去,又覺丢臉,隻得道:“這是給大哈敦的,答謝她贈藥的恩情。”
這話一出,衆人眼中的怪異之色更重。嘎魯越發不自在,他發怒道:“看什麼看,難道不該給大哈敦嗎!”
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伸出手抓了兩大把。一衆人一面心疼,一面道:“應該,應該,怎麼會不應該呢,對吧。”
嘎魯抱着首飾回到自己的營帳中,一時之間既尴尬,又無措。他忍不住敲自己的頭:“真是腦子壞了,拿這一堆東西回來做什麼。”
他把這些東西一股腦地塞進了櫃子底下,隻留了那條珠鍊在手中不住把玩。他正在愣神時,忽然丹巴增措就奔了進來。他面色驚慌,叫道:“諾顔,不好了!”
嘎魯一驚:“怎麼回事!”
丹巴增措道:“是那兩個姑娘,和抓得那幾個漢人,都不見了!”
嘎魯臉上一時風雲色變,他看着手中的珠鍊,突然心頭火起,一把将鍊子摔了出去。繩子斷裂,圓潤的珍珠在地上滾了一地。嘎魯罵道:“還不快追!”
他吹響鳴镝,隊伍緊急集結,追了出去。而待軍隊走了之後,時春、月池等人才從羊圈裡爬出來。時春急忙去馬廄打量了一圈,她道:“快,兩人一匹,趕快上馬!”
丹巴增措不住在附近蹦跶:“可千萬要帶上小僧啊!”
月池道:“豆子撒好了嗎?”
丹巴增措忙道:“都做好了,藥放得足足的!”
月池這才命人将他拉上來,接着一抽鞭子,馬就像離弦利箭一樣射了出去。”
賀希格無意間看見了她們的身影,還覺奇怪。她噔噔蹬跑到母親身邊:“額吉,不好了,我剛剛看到漢人了。”
寶格楚吃了一吓:“你在哪兒看到的?”
賀希格道:“就剛剛啊,他們騎着馬從馬廄跑進山裡了。不是說諾顔去追他們了嗎,可他們怎麼還在這兒?”
寶格楚思索片刻後才驚呼出來:“是上當了!快,快叫諾顔他們回來!”
太陽如一隻碩大、赤紅的眼睛,凝視着廣袤的大地。月池一行人正在沒日沒夜地策馬狂奔。時春眼見馬的速度都減慢許多,于是道:“停下,歇息一會兒。”
月池已是嘴唇幹裂,嗓子冒煙了,她道:“安全嗎?”
時春道:“他們的馬吃了黑豆,一時半會追不上來,歇一下不礙事。”
月池這才晃晃悠悠地從馬上爬下來。她癱倒在青綠的春草上,勉強将包頭的布條撕扯下來後,就開始大口大口地灌水。
時春将餅遞給她,她卻隻掰下兩塊就不吃了。
時春道:“多吃點吧。”
月池搖搖頭:“給他們。”
秦竺等人一面咽口水,一面推辭:“不不不,還是您用。”
月池道:“快吃,我是吃不下了。”
她瞥見稍微密實的草叢,就将頭埋下去,發出了一聲幸福的喟歎。
時春撲哧一聲笑出來,她道:“你簡直就和打洞的老鼠一樣。”
她将餅分給了幾個錦衣衛,一面掰一面道:“幸好我準備得多,不然還……”
她的語聲突然一頓,丹巴增措正在她的面前伸出兩隻手,一雙眼睛眼巴巴地望着她。時春心思電轉,忽然出手把他打暈了。
月池聽到一聲悶哼,她掙紮着起身。時春正回頭看向她,問道:“殺了?”語氣平淡得就像問今天吃什麼一樣。
月池卻遲疑了,她半晌方道:“先留着。”
時春道:“你是想讓他看病?”
月池道:“是也不是,他或許還有别的用處。”
她們正說着,秦竺等人就湊了上來,他們一面抹着眼淚,一面問東問西。秦竺已是涕泗橫流:“屬下未曾想到,還有再見您的一天。”
月池在大戰之前,就命這群錦衣衛先行回京,不僅贈以金帛,還在奏本中加以表彰。秦竺等人畏于皇命不敢回去,月池卻道:“不要怕,隻說是我說得便好。誰不是皿肉之軀,家中都有父母親族。這一趟你們都辛苦了,不能教我們陪我一道往那殺場中去。”
月池平日寬嚴相濟,溫和憫下,錦衣衛無有不服者,當日見她盡心竭力,卻要遭殺生之禍,皆是傷心不已。是以,後來朱厚照派暗探前往鞑靼駐地,這群人雖都升了官職,還是自請走這一遭。他們紛紛道,辛苦一趟不算什麼,好歹将李禦史的屍首帶回來,不叫他在那胡虜之地做遊魂野鬼,找不着回家的路。
其他暗探走個兩三遭就退回宣府磨洋工了,隻有他們逐步往北逼近,在這草原上徘徊。皇天不負有心人,誰能想到,他們被人抓去,反而碰上了活生生的李禦史呢?
月池心中亦是感動。她拍了拍他們的肩膀:“你們一路勞累了,看你們都瘦了不少。别哭了。我這不是還在世上嗎?”
柏芳哽咽道:“我們隻是多走些路,算不得什麼。您是怎麼到鞑靼人的部落中的,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月池道:“說來話長。你們又是怎麼到這裡來得?”
秦竺羞愧道:“我們是和董指揮使一起來的。董指揮使讓我們化整為零,假扮走私販子,四處打聽。我們約定昨晚會合,沒曾想,我們才逛了兩個部落,就被這夥人逮住了,還要靠您來救。”
月池問道:“董指揮使?董大,他也來了?你們一共來了多少人?”
柏芳手舞足蹈道:“足足有兩百人呢。我們沿途都留下了記号,等董指揮使到了,我們就能一起回京了,對了,還要帶上張郎中!”
月池又驚又喜:“你說什麼,張彩還活着?”
柏芳應道:“正是,張郎中奉命暫留在永謝布部,策應内外。
他們正說得興高采烈,遠處忽然起了煙塵。月池看向了時春,時春也吓了一跳,她喊道:“戒備!”
所有人都拿起兵刃,爬上了馬。月池一面上馬一面問道:“會不會是過路的人?”
時春道:“這種地方,這種陣仗,不是追兵,就是馬賊,快走。”
出乎所有人意料,居然是嘎魯一行追上來了。嘎魯在盛怒之下追了出去,可順着丹巴增措指明的方向,追上的卻是他們部落的一群婦女。嘎魯見到她們又氣又急:“怎麼是你們!郭越她們呢!”
那群婦人一臉茫然:“諾顔,我們也不知道啊,我們聽大師的話,出來拜山神求子的……”
嘎魯一窒,他咬牙道:“丹巴增措!”
他氣急敗壞,又急急折返,結果就在途中碰到了來報信的寶格楚等人,這才得知,人已經走了。烏日夫罵道:“真是沒良心,咱們對他們那麼好,結果一看到漢人來了,就把咱們甩了。”
嘎魯沉着臉,半晌方道:“走,抄近路,一定要追上他們!”
月池算到了嘎魯,脾氣暴躁,關心則亂,加上她先前的反常反應,他必定會相信丹巴增措的話,馬上追上來。可月池沒算到的是,嘎魯同樣因為憂心,甯願不走大道,也要跋山涉水追上她們。
時春見身後的人來勢洶洶,忙旋身彎弓放箭。箭如閃電一樣射了出去。嘎魯見狀大吃一驚,忙壓低身子,伏在鞍上,箭直接将他的帽子捅了個對穿,扯到了地上。嘎魯隻覺心驚肉跳,這個漢人女子平日不聲不響,可沒想到,居然有這麼一手好箭術。
他一面叫道小心,一面也開始準備還擊。
時春眼見一箭落空,即刻又射,以連珠箭勢,嗖嗖放箭,如暴風驟雨一般朝人射去。秦竺等人跟着放箭。月池聽見嗤嗤的破空聲,忍不住回頭,見此情景,心已然提到了嗓子眼。兩個騎兵沖在最前方,剛剛架起自己的弓,還沒來得及放上箭,尖鋒就已經到了他們眼前了。他們一時躲閃不及,都中了箭,大叫一聲,跌落馬下。
嘎魯氣急,他大叫道:“藏到馬肚子下去。”
剩下的人都是好馬術,用腳蹬住馬鞍,一下鑽到了馬腹之下。這是時春刺殺達延汗時用過的技倆,她豈會不知,相當于是将馬當作自己的肉盾。她暗罵一聲,隻得招呼衆人再射馬。隻是,他們一行人所用的箭頭都是石制或骨制的,比起鐵箭的殺傷力還是遠遠不如。這幾箭下去,非但沒有射死馬,反而激得受傷的馬撒腿狂奔,幾乎是一下就沖到了錦衣衛的眼前。
時春忙叫:“小心!”
然而,嘎魯已經抓住了機會,他靠腳勾在馬鞍之上,騰出手來,趁機一箭射了過來。時春忙翻身躲避,她一手扯住缰繩,一腳跨在馬背上,另一腳死死地勾住馬鞍。
箭幾乎是順着她的頭皮擦過去。她顧不得坐正身子,狠下心來,在馬的脖頸上重重咬了一口。馬兒吃痛,也開始狂奔。她就這般吊着颠簸了好幾下,終于腳上使力,翻身重新坐正。
這時,賽汗部落的人馬已經将沖到了他們隊伍中央了。這下沒法子,隻能舉刀去厮殺了。兩撥人馬登時殺做了一團,月池遠遠看到這樣的情形,當真是心膽欲裂。可還沒等她回過神,嘎魯就已經看到了她,他突破重圍,直奔她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