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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貴極人臣 瀟騰 3296 2024-08-29 11:11

  當真是祖宗挖坑,坑死子孫。

  都察院監外,魏彬一早便守候在門口,不多時司獄官就點頭哈腰将“沉冤得雪”的劉瑾送出來。劉瑾周身煥然一新,神色亦是極為放松。魏彬晃晃悠悠上前,忙将他扶入馬車中,正打算奉承兩句:“劉哥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呐。您是沒瞧見,爺囑托王嶽,讓他想法子把那賣弓的弄回來再改口供時,王嶽那臉色臭得呀,就跟那茅坑似得……”

  劉瑾嫌棄地擺擺手:“誰要聽你說這些,我問你,李越呢?是死了,還是殘了?”

  魏彬一下如卡了殼的老式放映機,半晌支支吾吾說不出一句話。劉瑾情知不好,他重重拍了他一下:“到底怎麼回事?”

  魏彬叫道:“劉哥,輕些,我這身上還有傷呢。兄弟我實在是盡力了,可李、李越他,這小子真是邪了門了!”

  劉瑾恨恨道:“說重點!”

  魏彬咽了口唾沫,嘟囔道:“他、他考了神童試第一……除了當場揮毫作文外,華昶等人還現場命他對對子,作詩。他靠着拍馬屁全都對上了,華昶那厮恐是礙于顔面,就不再逼問了。依我看,這事歸根結底,都是華昶的錯。”

  劉瑾匪夷所思地看着他:“拍馬屁?!”

  魏彬信誓旦旦道:“正是!我記得一個,華昶出的上聯是,蛇蟠山間,所行皆窪下,終難化龍登天。李越他居然對,鳯居廊中,所翔俱雲上,徑易與鶴比肩。華昶說他是陰溝裡的蛇,他居然說華昶是鳳凰,這不是拍馬屁是什麼?”

  劉瑾聽罷破口大罵:“我就沒見過你這種蠢貨。《世說新語》都沒看過嗎?呂安與竹林七賢之一的嵇康交好。一日呂安上門探望嵇康。因嵇康外出,嵇康之兄嵇喜便請呂安進門,呂安非但不入門,還在門上寫了一個‘鳯’字。嵇喜那傻帽當時就和你一樣沾沾自喜,孰不知,鳯拆開就是凡鳥。凡鳥就是庸才,李越哪裡是在讨好,他分明是在諷刺華昶!”

  魏彬聽得目瞪口呆:“可、可是這對聯的,後面半句,都是好話啊。”

  劉瑾定了定神:“廊是指六科廊,這個好說。至于與鶴比肩,鶴……”

  他恍然大悟:“一品文官身上便着仙鶴補子。他是在罵華昶,區區一個庸才,不知高低進退,居然敢與朝中大員争先!”

  魏彬這才明了,他一拍手道:“難怪,他對了這句後,就又變成閣老和尚書們考較他了。”

  劉瑾此刻已經氣得無心言語了,半晌方道:“罷了,往後的日子還長着呢,總有弄死這小畜生的時候!”

  劉公公沒想到的是,若他一直安分守己,說不定李越早已返鄉去了,可正是因他再三折騰,才造就了今日這個局面。而他更沒想到的是,在他與李越的明争暗鬥中,時光飛逝、三年過去了,李越非但沒有被他弄死,反而在朱厚照身邊的地位益發穩固,甚至有隐隐壓過他之态。

  十六歲的月池得益于端本宮中良好的膳食,已長成了一個身材颀長、風采秀隽的少年。她的肌膚仍然潔如羊脂,可到底少了幾分蒼白病容,在秋日和煦的日光照耀下,浮現出薄薄的紅暈。銅沖耳乳足爐燃起太子甚喜的奇楠香,時不時溫香拂面,讓人心曠神怡。她與朱厚照一人一邊坐在紫檀雲紋炕桌兩側,都在專心緻志地看折子。

  不過,不同于月池面上的安定,朱厚照眉頭緊蹙,忽然之間就将手中的奏折擲到桌上。桌上金黃的橘子被這一擊打落,咕噜噜地滾了好遠。十三歲的太子進入青春期不久,雖然也長高了不少,不過因男孩發育遲緩,到底比月池矮一些,下颌稍顯棱角,但尚存幾分稚氣。

  與他的身量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日益暴躁的脾氣。特别是近日,弘治帝又一次犯病,擔心自己若突然龍馭上賓,兒子恐難以應對紛繁的朝政,特地将兒子召去,将所有的折子都交給他過目批閱。決斷票拟之權原本一直為朱厚照所向往。可獲得這樣無上權力的代價若是父親的性命,那他甯願還當個無所事事的皇太子。

  月池輕車熟路地問他:“又出了什麼事?”

  朱厚照隻覺眉棱骨直顫:“五月李先生上書,言說:‘天津大旱,夏麥枯死,秋田未種,百姓面有菜色。臨清、安平等處盜賊縱橫,奪人劫财者處處都是。’【1】孤剛剛請示父皇,命當地衛所平叛。六月,劉大夏便又禀報:‘京師官軍因錢少、私役繁多,多有逃亡。江南軍士多因漕運破家,江北軍士多以京操失業。’【2】他當不了這個兵部尚書,要辭官回家!今天,右副都禦史張敷華又上疏要求浚治淮揚運河,說再不整治,明年運河堵塞,漕運不行!”

  朱厚照氣得兇口起伏:“這也不好,那也不好,要錢沒錢,要人沒人,這當真、當真是!”

  月池腹诽道,當真是祖宗挖坑,坑死子孫。太子爺兩年前剛接觸奏折時,還有幾分大展宏圖的野望,可在目睹大江南北,層出不窮的禍事之後,就隻餘下焦頭爛額。月池又何嘗不是如此,她自幼關在龍鳳店,不知外面百姓的苦樂。待碰見唐伯虎,觸目所及亦是士人的安逸。而到她入京之後,接觸的又是宮闱繁華。她本以為天下雖稱不上盛世,至少還能算太平,隻要恪盡職守,一朝登上高位,便可安享尊榮。萬萬沒想到,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說好的中興之治呢,當真處處都是纰漏。

  政治上,文官與宦官争鬥不斷,貪腐早已蔚然成風。财政上,她就從來沒見過這麼窮的政府機構,連官員最基本的工資都無法支付,有時甚至還要用實物折合。軍事上,北方有鞑靼和瓦剌時時犯邊,南方有倭寇和海盜頻繁騷擾,而至于大明的軍備,連兵部尚書都覺得二品大員的位置坐不穩了,可見是糟糕到了何等境地。在這種朝代當官,除非良心污得像鍋底一樣,否則便不是來享福,而是來受罪!當得官越大,受得罪越多。

  月池長歎一聲,她還得安撫朱厚照道:“他們既指出弊政,想必也提了解決之道吧?”

  朱厚照悶悶道:“提了又如何,不過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罷了,完全沒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根本?那隻能以社會主義的光輝普照中國了,在封建體制内無法解決核心的社會矛盾,隻能修修補補,盡力調和,待實在修補不成時,便“循環于一治一亂而無革命。”【3】隻可惜,生産力尚未到達根本變革的程度,要改也隻能是空想。

  月池正沉思間,朱厚照卻忽而道:“今年八月,你便去參加鄉試。”

  月池愕然擡頭,朱厚照道:“孤知你想連中三元,名垂青史,可父皇的身子……一旦出了什麼問題,群臣若欺孤年幼,後果不堪設想。我朝慣例,非進士者不入翰林,非翰林者不入内閣。你隻需得一個進士功名即可,會元、狀元不過錦上添花,并無大用。”

  月池心思電轉:“臣明白,可臣是擔心您在宮中,難以支應。”

  朱厚照道:“孤這裡尚可,雖然功課繁重,但畢竟還有劉瑾與司禮監之人在。”

  月池一聽劉瑾的名字就微微蹙眉,可她知道,即便她說得天花亂墜,朱厚照亦不會動劉瑾分毫。太子以東宮八虎與司禮監維持平衡,又以内監與外朝分庭抗禮。劉瑾是其中必不可少的人物,隻要他不作死到無可挽回的地步,朱厚照在尋到替代品之前,都會保住他的地位。她自己也是如此,她是朱厚照插入文臣中的一柄刀。隻要他沒找到更合适的人選,哪怕劉瑾再花上百倍的功夫,她的地位依然穩如泰山。

  可現在,由于弘治帝的身體狀況,朱厚照已然不願讓她隻局限于内宮智囊的位置,他有心讓她進入前朝,所以要求她必須考取功名。月池明白,這下怕是推托不成了。她微微颔首應下,心裡卻是翻江倒海,考試不是問題,可考試前的搜身就是很大的問題了啊。

  “什麼!”得知消息的貞筠也驚得目瞪口呆,爾頃她便坐回椅子上,苦笑道,“居然這麼快。我還以為會……”

  月池道:“此次隻怕又是九死一生,要不,我們還是和離吧。”

  “我不同意!”貞筠這下又是一聲高呼,這下将卧在她腳邊的狗子都吓得站起來。這條被月池抱回來的,髒兮兮的流浪狗在經過貞筠無微不至的照顧後,雖然走路仍是一瘸一拐,但毛色之鮮亮遠勝從前,就連它圓滾滾的眼睛亦漸漸有了神采。

  貞筠見它一臉茫然的模樣,忙揉揉它的狗頭哄道:“大福乖,睡吧。姐姐不是說你呢,姐姐在說她。”

  月池一臉無奈地看着她,就聽她斬釘截鐵道:“三年前我都沒同意,現在就更不會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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