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願意用死,來換一個說話的機會。
朱厚照道:“李越尚在外抛頭顱灑熱皿,爾等不思援助,還要責罰其妻室,豈非太不近人情了嗎?”
一提及李越,言官們又找到了另一個點,他們道:“宣府之禍,本就因李越而起。他遠行鞑靼,也是為将功補過。萬歲如再為他大動幹戈,豈非再陷他于不義。身為臣子,為國捐軀,本是應有之道,萬歲又何必愧疚呢?”
“是啊,嬖愛豈可重于國事。”
嬖愛指受寵之人,《史記》中就有“幽王嬖愛褒姒”之語,這些人這裡提這個,擺明是一語雙關。
朱厚照都被氣笑了,眼看就要發作。李東陽給謝遷使了個眼色。
謝遷會意,李越的名聲,不可再毀了,而且這樣勸谏,隻會火上澆油。他斥道:“君仁臣忠,本是天經地義,萬歲有此仁愛之心,乃社稷之福。你們身為言官,當針砭時弊,豈可捕風捉影,無端毀壞萬歲的清譽。這等饒舌之行,與婦寺何異?”
一席話說得衆人啞口無言。正僵持間,外頭忽然傳來響亮的女聲。貞筠已手持皇後的寶印闖進殿來,她道:“萬歲容禀,隻因去得不是他們,所以才站着說話不腰疼。”
群臣見她,都避開目光,口裡議論紛紛。她跪地道:“臣婦冒死盜娘娘的金印,隻為求見萬歲。臣婦雖為女子,可亦有忠君愛國之心,古人亦有雲:許人尤之,衆稚且狂。大夫君子,無我有尤。百爾所思,不如我所之。”
她所誦念的是《詩經》中的名篇——《載馳》,講得是衛國國君之妹——許穆夫人的故事,在衛國滅亡之後,執意要回衛馳援,卻遭許國大夫反對。這首詩表達得就是她的憤懑之情——“女子雖多愁善懷,可亦有為人的準則。你們許國的大夫阻撓我返國,實是既愚昧又狂妄。你們這些君子,不要對我心生怨尤,你們苦思千百遍,不如我親去一次。”
這裡除了某人,都有真才實學之人,豈會聽不懂她話中之意。給事中黃鐘氣得胡須顫動,他斥道:“這裡豈是女流之輩能胡言亂語之地,你已擾亂國法,還不速速退下!”
貞筠道:“孔聖人有言:‘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思無邪。’可見《載馳》之中,女子思親思國之情,為聖人所首肯。而我所言所行,皆是效仿先賢女,何過之有?還是說,您認為,《詩經》亦是胡言亂語?”
朱厚照眼前一亮,他心思微動,不再言語。
隻這一句,堵得黃鐘啞口無言。不過,他還有同伴。禦史曹闵,昔年奉命去核查宣府之事,他為人忠直,可也不贊同聖上用兵。他道:“許穆夫人國破家亡,因此馳返,是為國為親。可恭人來此,卻隻為私情,不思公利。我明白恭人與李禦史伉俪情深,可安可為你一家團圓,而興舉國之兵。”
貞筠辯解道:“左右翼已然内亂……”
兵部尚書劉大夏道:“正因鞑靼已然内亂,何須聖上禦駕親征?”
貞筠皺眉道:“可您怎知,它是兩敗俱傷呢,萬一是一方不費吹灰之力,吞并另一方呢。那拙夫先前的籌謀,豈非付諸東流。”
黃鐘聞言又恢複了過來,他道:“難道要為你這些猜測,而讓萬金之軀,去赴艱險嗎?你擔待得起嗎!”
貞筠被逼得張口結舌,她想反駁,可腦子裡卻是一片空白。朱厚照扶額,還以為她肚子裡有點貨,誰知不到兩個回合就下來了。謝丕也是慨歎一聲,到底隻是一個女人。月池先前的好友,如李夢陽、唐胄等人,都被提拔外放,以緻這裡說得上話的竟然隻有謝丕。可由于先前的私情之事,他是萬萬無法開口,隻能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了自己的親爹。
謝遷被自家大寶貝的灼灼目光盯得渾身發麻,他暗歎一聲,還是又站了出來。他道:“方氏雖違法度,但其情可憫。聖上天恩浩蕩,列公寬宏大量,還是不要和一無知婦孺計較。臣懇請萬歲從輕發落。”
接下來話,貞筠已經聽不清了。她鼓起勇氣來了這裡,以為自己做好了準備,可以救回阿越,可沒想到,她鬧了這麼多,卻隻是鬧出了一個天大的笑話。她不由癱倒在地,黃門将她架起來,就要往外拖出去。謝丕看着她的背影,心生憐憫。她隻是一介女流,既無知,又莽撞,怎麼可能成事。
黃鐘輕蔑地掃了貞筠一眼,繼續開始開炮:“萬歲,控制夷狄,自有常規。聖上之職,也不再領兵打仗。太祖祖訓有言:‘吾恐後世子孫倚中國富強,貪一時戰功,無故興兵,殺傷人命,切記不可。’如今,蒙古即将勢弱,皇上怎可以帝王之尊,深入險境,給邊塞帶來禍患呢?”
朱厚照的耐性已快到達臨界點了,慣用權勢壓人的人,短期内還無法轉為以言服衆。然而,他正待發作,就見方氏忽然掙脫鉗制,又沖了回來。謝丕看到她的臉上因情緒激動而浮現紅暈,他心急如焚,她怎麼就看不清形勢呢!
黃鐘是真沒想到,她還敢回來:“大膽,你這無知蠢婦,萬歲已然加恩,你難道還想咆哮于朝堂嗎?”
貞筠深吸一口氣,她一字一頓道:“我既不無知,也不愚蠢。反而是你,在擅自曲解《皇明祖訓》,誤導聖上!”
謝丕一震,他眼睜睜地看着她,将《皇明祖訓》的相關原句一字不漏背誦出來:“‘四方諸夷,皆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以供給,得其民不足以使令。若其自不揣量,來擾我邊,則彼為不祥。彼既不為中國患,而我興兵輕伐,亦不祥也。吾恐後世子孫,倚中國富強,貪一時戰功,無故興兵,緻傷人命,切記不可。但胡戎與西北邊境,互相密迩,累世戰争,必選将練兵,時謹備之。’”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太祖爺是說不可擅自興兵,但前提是胡虜不為中國患!可蒙古,早已成為大明的心腹大患,年年犯邊,殺我百姓,明明是彼之不祥,卻在你的巧言善辯下,變成了聖上的不祥,天下安有此等颠倒是非之人!”
黃鐘正要辯駁,她卻已如連珠彈炮般說下去:“還有最後一句,胡戎與邊境累世交戰,需練兵備戰,這話是被你給吃了嗎!”
謝丕在她的身上,仿佛看到了李越的影子。要知道,上一個幫皇上代罵的還是李越,可沒想到,沒過幾年,居然成了李越的老婆。皇上施施然落座,他問道:“黃鐘,你可還有話說?”
黃鐘額頭沁出汗珠,他道:“太祖爺隻說備戰,可沒說要開戰啊。”
衆人紛紛點頭,貞筠道:“誰說太祖爺沒說,第一,蒙古不屬太祖爺所列十五個不征之國。第二,太祖爺在《國榷》在有言:‘憂在漠北,意未一日釋也。’實錄中亦記載,太祖爺命當時的北平指揮使周興:‘遠巡塞北,搜捕殘胡,以絕彌邊患。’這些不都能表明太祖爺的深意嗎?”
真是見了鬼了,一個女子而已,怎麼還知道《國榷》和《實錄》。衆人皆面面相觑,一時無言以對。就連内閣四公,一時也無計可施,她扯得是洪武爺的虎皮,誰能去反駁。《皇明祖訓》開篇就說了:“凡我子孫,欽承朕命,無作聰明,亂我已成之法,一字不可改易。”
黃鐘是急昏了頭,磕磕巴巴道:“怎可如此套用,此一時彼一時……”
貞筠道:“這麼說,您是說《皇明祖訓》不管用了?”
黃鐘如遭重擊,他深伏于地,連連告罪:“微臣不敢,微臣不敢……”
其他言官連忙跟上,他們道:“《皇明祖訓》固然是金科玉律,隻是其中也未涉及,要萬歲親征……”
貞筠問道:“太宗爺親征北虜,行至宣平,曰:‘今滅此殘虜,惟守開平、興和、甯夏、甘肅、大甯、遼東,則邊境可永無事矣。’【1】太宗爺五出漠北,三犁虜庭,居功至偉,可時至今日,邊境卻是戰禍連連。敢問諸君子,這究竟是誰的過錯,是誰讓太宗爺的北伐付諸東流?”
朱厚照還以為自己又要親身下場,将權威之道寄托于大戰的勝利,誰知還有意外之喜。他淡淡道:“如非臣下無能,朕又何必冒險親征?”
此句可謂殺人誅心。衆臣皆跪下請罪。貞筠時至今日,方明了沈瓊蓮當日所言的深意:“祖宗二字重逾泰山,雖說是家法,卻無異于國法,熟谙其解讀方式,就相當于握着一把尚方寶劍。”她磨劍千日,終有了用武之地。
黃鐘懇切道:“臣等固然無能,還請聖上給臣等改過自新的機會,而非聽婦人之見,貿然行事啊。”
“正是。婦人之言不可聽呐。”
“陛下,聽婦人之語親征,任豎宦為監軍,實乃取禍之道。”
“是啊,是啊!”
貞筠不由冷笑連連,這些人說不過,就開始扣帽子,為了他們的顔面,他們也必須要一口咬死,她是錯的。還好,她還有準備。她再次叩首道:“臣婦乃以卑賤之身,盜皇後寶印在先,闖陛下阙廷,出言不遜冒犯諸公,隻知罪大惡極。然臣婦于國之忠,于夫之義,天地可鑒。隻求陛下發兵,解民倒懸,臣婦願以死贖罪!”
語罷,她即刻從袖中抽出那把刀,那把月池在宣府日日磨砺的刀,刺進了自己的腹部。這個世道對女人來說,從來就不公平。男人可以大聲說出自己的見解,女人卻隻能夾着尾巴做人,一旦她們表露出自己的不馴,就會被禮教規矩所磋磨。她曾經在禮教的高壓下,甘願低眉順眼過一輩子,可如今為了那個人,她願意用死,來換一個說話的機會。刀鋒已經插進了她的腹部,她要用皿來洗清罪名,用死來确保自己永遠站在道義的一方。
然而,就當她即将捅進去,千鈞一發之際,一雙手死死地握住了刀刃,一時間皮開肉綻,鮮皿從他的指縫間淌了出來。貞筠愕然擡頭,謝丕面色蒼白地看着她:“弟妹,萬萬不可!”
一衆文官見兩人的皿流了一地,又是驚,又是怒,又是怕。他們都明白,都鬧到了出人命的地步,一切都難以挽回了。隻有朱厚照的聲音在殿中回蕩:“傳太醫!快啊!”
貞筠暈暈乎乎地倒下去,等她再次醒來時,已經是四天以後了。她一睜開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姐姐。婉儀又哭又笑:“你這丫頭,你差點把我的心都弄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