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把異己排除光了,不就要欺到主子頭上了。
月池接過簽文,隻見上面寫着四句詩:“潛藏自有光明日,守耐無如待良辰;龍虎相争生定數,春風一轉漸飛驚。”
貞筠道:“給我解簽的道長說,此簽名曰潛龍變化。雖時運不濟,隻得暫時隐藏自己,但一逢風雲際會,便可一飛沖天。這是我替你求的,若真是如此,你總不會在蘇州那種小地方發迹吧。”
月池心中咯噔一下,随後道:“不過是簽文而已,我素來不信這些。”
說着,她就将簽随意擲在桌上,貞筠忙撿起來道:“你怎麼能對呂洞賓仙人如此不敬。”
月池一愣,笑道:“原來是著名的酒色财氣之仙,那便更不可信了。”
貞筠蹙眉道:“你還說。舉頭三尺有神明。你我能平安至今,都是神佛庇佑的緣故。”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月池想到了自己無端回到這五百年的遭遇,說來真要用科學解釋,亦是說不通的。她難得口無遮攔道:“若真要讓我一飛沖天,就讓我回去。留在這等鬼地方,莫說是為官做宰,就算讓我……亦無甚意趣。”
貞筠不解道:“這裡是天子腳下,天下哪裡還有比這兒更繁華之地,這裡要是都是鬼地方了,那我們江南不就成了地獄了。”
月池看向貞筠:“你說得是,我隻是忘不了,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月池這廂陷入對前世的緬懷難以自拔,而另一廂的太子同樣郁郁不樂。王嶽久不來端本宮,一來就要應對太子提出的大難題。他的眼睛瞪得如金魚似得,不敢置信道:“殿下的意思,是讓奴才安排密探去監視官員的内帷?”
朱厚照不耐道:“孤說得還不明白嗎,孤就是要看看,那個長舌婦與她背後的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王嶽忙道:“殿下,萬萬不可啊。您、您上次讓奴才去刺探李越在驿站中的一舉一動,這不過調動兩三個人,奴才自然能為您把這事偷偷辦了。但是,這次恐要動用上百的密探,如無陛下的聖旨,奴才實在是沒有包天的膽子私下行事。可若一旦驚動陛下,那李越李公子不就……”
朱厚照斥道:“廢話,正因此事不能找父皇,所以孤才對你私下囑托。”
王嶽道:“殿下,這宮裡這麼多雙眼睛,錦衣衛那群人亦不是吃白飯的,即便奴才私下替您辦了這件事,隻怕也瞞不過陛下去啊。依奴才看,此事不單是沖着殿下來,八成亦有李公子的仇人在中煽風點火。依娘娘昨日所為,奴才覺得多半是壽甯侯、建昌伯兩家心懷不滿,故而在背後弄鬼。”
朱厚照道:“他們要是有這個腦子,也不至于混到人厭狗嫌的境地了。十有八九被人當槍使了。”
王嶽一想也是,一時垂頭讷讷起來,正苦思李越還有哪些仇人之際,忽聽朱厚照問道:“你适才,喚了兩聲李公子?”
王嶽一驚,他忙道:“正是,李公子得您的看重,奴才自不能像往日一般直呼其名。”
“是嗎?”朱厚照的目光直射王嶽,爛爛如岩下電:“他為了不進宮做出的那些事,連累你在孤這裡吃了好幾頓排頭,你就這般輕易揭過了?”
王嶽強笑道:“都是為您做事,焉能一直記仇。”
朱厚照道:“你要是真有那等心兇,太陽就打西邊出來了!李越剛入宮時,亦是日日被講讀官責罰,那時你怎麼不擔心他的安危了?劉瑾被彈劾當日,孤便知李越定拉了幫手,那時孤便疑心是你,不過後來因母後之事暫且擱置。誰料到你今日自己就跳出來了。你這刁奴,好大的膽子!”
王嶽忙撲通一聲跪下去:“殿下,奴才冤枉呐。那時不放在心上,是因您不把他放在心上。可近日您連着兩次出宮都是去尋他,奴才不也得掂量他在您心中的位置不是。”
朱厚照哼了一聲:“巧言令色,你自個兒也說了,錦衣衛不是吃白飯的。那樣寶弓天下罕見,隻要順着這物件的來曆追查下去,遲早會水落石出。你是要不見黃河心不死,還是自首為先,孤念在你往日的忠心,或許還可網開一面。”
王嶽心思電轉,一時真生了畏懼之心,隻得磕頭請罪:“殿下饒命,奴才亦是為殿下考量。劉瑾乃奸猾之徒,依仗您的寵信在外橫行無忌,這樣的人留在您身邊有百害而無一利啊。”
朱厚照心下大震。他最初的懷疑對象有三,一是内閣,二是八虎中其他成員,三就是王嶽。内閣三公地位崇高,他不能直接逼問,而近日看來,八虎中其他人亦不像有此能為。那麼就隻剩下王嶽,他還能套套話。因而,他便提出了這樣一個要求,來看王嶽是否在意李越的性命。誰知一探之下,果真是他。
朱厚照心思電轉,沉聲道:“這樣的事,孤不希望再發生第二次。”
王嶽摸了一把冷汗,連聲應道:“是是是,奴才謝殿下不罪之恩。”
“退下吧,沒你的事了。”朱厚照道。
王嶽戰戰兢兢地走了。孰不知,他這一番吐真言,倒真讓朱厚照堅定了放劉瑾出來的決心。他喃喃道:“看來不僅是在外朝,在内宮之中,也需講求制衡之術。等他把異己排除光了,不就要欺到主子頭上了。”
他正深思間,丘聚進門禀報道:“爺,太後娘娘已然禮佛完畢了。”
朱厚照擡眼:“那就起駕吧,許久未向皇祖母請安了。”
王太後是憲宗的第二任皇後,在憲宗在世時,不得他的喜歡。憲宗為了立萬貴妃為後,更是處處挑她的毛病。可她為人極為小心謹慎,對萬貴妃更是一直避其鋒芒,不與她争執,更是盡心看顧當時還是太子的弘治帝,故而能位居國母的寶座二十餘年。到了弘治帝繼位,她才是真正苦盡甘來,成為皇朝的頭一号女人。但她并未得意忘形,而是繼續恪守本分,從不插手六宮之事,對張皇後與朱厚照素來寬和,因而更得弘治帝的敬重。
朱厚照心知肚明,這種内宅傳言,既無法明火執仗地查,亦無法明火執仗地禁。而涉事的官員估計也不止一兩個。為今之計,就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天下最适合做這件事,非王太後莫屬。
而在這對祖孫相談過後,王太後便下懿旨,言說夜夢大才女班昭,故而重印女戒,以示追思。按照太子的意思,重印還不算完,應當欽賜給那些曾參加張家宴會的家眷才是。王太後搖頭勸他:“太子,過猶不及。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你太過精明,反而會讓臣下畏懼。倒不如敲山震虎,恰到好處。”
朱厚照這才應了。沒過幾日,月池亦得到了消息,她挑挑眉:“真是高招。重印女戒,不正是說現世婦德有缺嗎?隻怕有人要吓得夜不安眠了。”
她在慶幸自己得救的同時,也生一種悲涼之感。嫁做人婦,不僅要被丈夫撺掇着為禍,在事洩之後,背鍋的同樣也是她們。人生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她心道,倒不如做一個男人,至少不用仰人鼻息,堂堂正正地做人。
她正這般想着,貞筠就匆匆忙忙地進來了。她偏頭道:“怎麼了?”
貞筠無措道:“他、他,他又來了!”
月池霍然起身,還未來得及開口,朱厚照的聲音就從門外傳來:“張口他,閉口他,真沒規矩。”
月池無語地看着又一次出宮的皇太子,他怎麼好意思說别人沒規矩。月池拱手一禮道:“不知殿下今日親舉玉趾,有何貴幹。”
做文士打扮,附庸風雅搖着折扇的太子笑道:“有一稀罕景,特邀卿一道賞玩。”
月池皺眉道:“稀罕景?”
朱厚照道:“對旁人來說或許是常物,對你來說一定稀罕。”
“……”月池還以為要去什麼了不得的地方,誰知他最後竟然帶她來了泡子河畔。泡子河位于崇文門外,原本是城外通惠河的故道,但因明遷都北京後,将城牆南移兩裡,泡子河因此也成了内城河。此地風景秀美,河水澄澈如練,林木明秀如翡,因而吸引了不少達官顯貴在此修築别業。月池縱目一望,隻見一座建築前人山人海,她不由問道:“那是何處,緣何人如此之多?”
朱厚照道:“你還真是一眼就找到了關鍵了。那就是呂公祠。”
月池一愣,她想到了貞筠的簽文,仍不死心道:“是哪個呂公?”
丘聚在一旁含笑道:“喲,李公子,虧你還是個讀書人,竟然連這個都不知道,自然八仙之一的呂洞賓呂仙人呐。外面的那些人都是參見秋闱的舉子。他們都是來此乞夢求願的。據說,這呂仙人甚是靈驗,得他指點,定能高中。”
朱厚照道:“真有這麼神,那咱們也去試試。興許還能中個頭名狀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