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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5章

貴極人臣 瀟騰 8066 2024-08-29 11:11

  權傾天下,無人可擋。

  事到如今,就是最好的角兒,也無法粉墨登場了。這一出《劉阮上天台》到底唱到了盡頭。

  朱厚照半晌方道:“你究竟是在圖什麼?”

  月池失笑,她滿懷柔情蜜意:“我們好成這樣,我還能圖什麼?”

  兩個人勢均力敵時,尚能在互相惡心中找到樂趣,如今眼看已經一邊倒,勢弱的那方就開始玩不起了。

  朱厚照本是個很冷靜的人,即便在北伐途中,得知月池命懸一線時,他也能準确地研判形勢,調動大軍入大青山追擊。可是此時此刻,他因累月的疲憊,早已頭痛欲裂。他的手已因憤怒而顫抖,怒火即将把他的理智燒光。

  月池輕言細語道:“這可沒有道理啊,您覺得事已至此,都是我的過錯嗎?”

  朱厚照冷嘲道:“你難道還另有高見嗎?”

  月池道:“當然。是我讓你好大喜功貪權如命嗎?是我讓你一毛不拔侵吞民财嗎?是我讓你異想天開獲罪于天嗎?”

  朱厚照的臉色陡然蒼白下來,即使是他,也不敢無視天意,無視天譴。

  月池捧着他的臉道:“這些日子累壞了吧。太祖爺廢丞相後,未旦即臨朝,夜卧不能安席。您比太祖更貪,不僅要君奪臣權,還要君奪民權,您當然要比太祖更累。再這樣下去,鐵打的身子骨也熬不住。”

  她道:“不過幸好,您的臣民們,上至一省的封疆,下至黔首庶民,都是忠肝義膽,逆來順受,不敢對君父有絲毫的悖逆之意。這正是您多年教化,取得的成果。如此豐功偉績,您非但不喜,怎麼反而還動起氣來?”

  她這一番陰陽怪氣,可謂尖刻至極,句句往痛處戳。朱厚照的心髒都似已将爆裂,他反唇相譏:“是啊,正是因心中喜悅,朕才特特給了方氏一個大恩典。”

  女官從進入官場的那一刻,就牢牢和宦官綁定在一起,通過分擔責任,相互制衡,早就化為了皇權的擁趸。而這樣的結果,顯然也是眼前之人有意為之。她要想提升婦女的地位,就要更好地維護他的統治。他是牢牢抓住了她的軟肋。

  月池卻并不在意,她反而道:“不論你存心如何,我都要感激你,願意給女官一個機會。”

  朱厚照一凜,隻聽她道:“所以,接下來我都會依您的意思行事。不過,為了不讓你覺得,我是怕了你,我們還得等一等貞筠。”

  朱厚照難掩譏诮:“你是覺得,那群女人,還能在那夥老東西手裡過上幾個回合?”

  月池正色道:“皇上,這又是我們不同的地方,你是因為看見所以相信,而我是因為相信所以看見。”

  在建昌和甯番,女官早已遭遇了多次打擊。在大災大難面前,人性的光輝叫人心生敬仰,可人性的醜惡也一覽無餘。

  民間有地痞尋釁滋事。到了生死攸關的時候,誰還在乎男女大妨。女醫主動替男子看病,給男子包紮。她們走得滿腳皿泡,累到雙手發顫,可有人卻逮住這樣的機會發難。獲救男子死死跟在女醫身後:“你都摸了我了,就得嫁給我做媳婦。”

  他先是死纏爛打,挨了一頓後,非但沒有收斂,反而開始道德綁架:“你不是女官嗎,你不是慈悲心腸,說來這兒就是為了救我們嗎?老子都為你要死了,你怎麼還不救我?那你之前說得都是假話,都是哄我們的!”

  他癱在地上,疼得呲牙咧嘴,還在唧唧歪歪:“老子現在給你兩條路,要麼乖乖嫁給老子,要麼老子就把你的名聲搞臭,說你在這裡天天摸男人,看看誰還敢要你!”

  圍觀的老百姓都在罵他狼心狗肺:“四五十歲的老光棍,去糾纏人家大姑娘,人家還救了你呢,良心被狗吃了!”

  他卻不以為意:“關你屁事。有本事打死我啊!”

  謝丕想要出面,卻被貞筠攔住。她道:“這點兒事,還難不住她們。”

  那名女醫就站了出來,她道:“你也說了,我摸了的人不止你一個,憑什麼我不嫁給他們,非得嫁給你呢?”

  老光棍眼睛一瞪:“那還用說,你摸我摸得最久,摸我摸得最多!”

  女醫掌不住笑了:“還有這麼個說法。”

  那人還道她是服軟了,他當即爬起來就想摟上去,卻不想剛剛靠近,一把刀就架在他的脖子上。他吓得兩腿一顫:“臭婆娘,你要幹什麼!”

  女醫笑道:“你不是說,誰摸你摸得最久最多,就是你的媳婦。我正是要成全你啊。”

  她拿刀硬逼着老光棍,當衆扒光了衣裳。周圍的人看得是既刺激又惡心。接着,她将人逼到了牛圈裡。老光棍起先還是涎皮賴臉,後待滾了一身牛糞後,終于也受不住了。一旁的孩子鼓掌叫好:“噢,噢,叫他和牲口在一塊!”

  女醫笑道:“大家夥都看着,規矩是他定的,誰近他最久,誰就是他的媳婦了!”

  人群中爆發出熱烈的歡呼聲。老光棍幾次想要爬出來,都被侍衛用木棍打回去,圍觀的孩子也用石頭砸他。到最後,竟然真叫他赤條條地在牛圈裡呆了三天三夜,他禁不住痛哭流涕,發誓賭咒再也不敢糾纏,這事才算是了了。

  這次殺雞儆猴,地痞流氓再不敢來糾纏。可惜好景不長,官員之中又出現了質疑之聲。這樣長時間的露天居住救災,官老爺們早就熬不住了。可謝丕不回,他們也不敢動彈,所以大家力勸謝丕,事情已經處理得差不多了,在這兒蹲着也是無濟于事,還不如安排工赈,給百姓以銀錢,讓他們重建建昌、甯番,如此一來公私兩便。但貞筠卻不同意,她認為,大震雖過,但餘震不斷,怎可就這樣讓百姓回去。依照她們觀測,必定還有大的餘震。

  此言一出,衆人皆驚。謝丕也問貞筠,這麼說的原理為何。貞筠道:“我們養得老鼠,十天前就在不住亂叫,說明大災要來。而建昌地面塌陷處,水面浮現了油花,這正是地下水震的前兆。”

  “老鼠?油花?”帳篷内先是一片寂靜,随即爆發出驚天動地的笑聲。

  “哎喲,這地龍和耗子難道是親戚,難道龍要翻身前,還會給耗子打聲招呼不成?”

  “耗子哪天不亂叫,那是畜生呐。到底是婦道人家,丫頭片子,畜生的話也信。”

  “瞎說,畜生怎麼會說話。就算畜生會說話,咱們人也聽不懂啊。”

  宋巧姣氣得臉色通紅:“動物的感覺本就比我們靈敏。先時震前,牛羊狗不都有異動嗎?”

  女官們繼續道:“那水面有油花又怎麼解釋。如不是地下有異動,水面又豈會泛油呢?”

  一個年輕将官嬉皮笑臉道:“妹子,哥告訴你怎麼回事,這亂糟糟的,準是有人不留神把油倒進去了。”

  “我們早早就祭告了名山大川河洛之神,也沒得到什麼警示啊。”

  “這些天隻是略晃了幾下而已,甭大驚小怪。”

  雙方就此吵了起來。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都不肯相讓。最後,大家還是把目光投向謝丕。

  謝丕沉吟片刻,道:“再等七日。”

  一直沉默的建昌都指揮使道:“中丞穩健行事,本是好事。可如耽擱太久,恐靡費太過,又生事端。”

  這倒是真正的大實話,這麼多官員、衙役、民兵、将士、難民、牲口,那都是要靠金銀來養的,即便隻是多耽擱一日,消耗也不在少數。朝廷雖不似以往那般摳摳索索,但也不能把錢往水裡丢。謝丕今日做主,多等了七日,餘震若真的來了,就是搶險有功,可要是餘震沒來,就是把話柄遞給了旁人,八成要挨彈劾。

  謝丕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但他仍是道:“我意已決。”

  帳中又是一窒。大家還是聽從命令,不情不願出去繼續幹活。

  四目相對時,貞筠輕聲道:“謝謝。”

  語罷後,她又覺尴尬,忙道:“要是真的無事,我會去請罪。”

  謝丕擺擺手:“我也是為自己考慮,這種事是甯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然而,烏飛兔走,時光轉瞬即逝,六天過去了,别說大災了,小災都沒影兒。将官怨聲載道,說話也是夾槍帶棒。就連女官内部也開始自我懷疑:“難道真是我們疑神疑鬼?”

  “會不會是有人故意坑害我們,給老鼠下了藥?”

  “這不動也就罷了,萬一到第八日,百姓回去途中地龍翻身,這豈非要生靈塗炭?”

  糾結、擔憂、畏懼攪成一團,貞筠卻不能顯露出來,白日她鎮定如常:“休要瞎想。我們隻需做好自己的本分,旁的事不需我們想,想也無用!”

  可到了夜間,她也難以安枕,大家吃盡了苦頭,就是想謀一個前程,要是在最後捅了簍子,惹出了笑話,等于是前功盡棄。她說不定還會連累阿越,政敵又會拿她的事做筏子,那時該怎麼辦呢?到了天乍亮時,她才勉強睡過去。不知過去了多久,大地便發生了劇烈的晃動。

  貞筠霍然睜開眼,她還以為是在做夢,帳外傳來了擊鼓聲,守夜侍衛在大聲叫喊:“大家不要驚慌,切莫四處奔走,大人看好孩子!”

  她打了個激靈,連忙披衣起身,剛出帳篷,就看到遠處的山石如洪流傾瀉而下,堵塞了道路,頃刻間将山下的村落淹沒。人群擁在一起,大家在晨曦中,眺望着家鄉。謝丕繼續安撫百姓:“大家莫慌,我們都在這兒,總會有法子的,總會有法子的……”

  幸好,先前的布置都派上了用場,未出現人員傷亡,隻有一匹馬受驚跑出去,現在還沒找回來。自此以後,貞筠驚奇地發現,将官們再沒以戲谑調笑的口氣,和年輕女官們說話。甚至有人還來找她們請教,問還有沒有辨識地震先兆的辦法。貞筠再三告誡,不可驕橫,不必逞口舌之快。她們也不藏私,将從西洋人那裡了解的知識,全部傾囊相授。

  暴民打不倒她們,同僚的偏見也壓不跨她們,幕後之人眼見無計可施,終于又動起了訛言的主意。

  閑言碎語不知從何處傳來:“為什麼會餘震不斷,正是因牝雞司晨,陰盛陽衰的緣故。隻有将她們都攆走了,才能平息上蒼的怒火。”

  “你們想想,婦人都會來葵水,那葵水的帶子,肯定也丢在營地了,那多晦氣呐。怎能不招災呢?”

  此言可謂歹毒至極,直接将女子的存在打成了原罪。并且,民間本就視葵水如污穢,一旦百姓真信了,後果不堪設想。

  貞筠怒不可遏,當即就要徹查。謝丕卻阻止了她,他道:“你道這話,我是怎麼知道的?”

  貞筠哼道:“還能怎麼知道,想是有心人在你面前嚼舌根。”

  謝丕道:“的确是有心人,但卻不是嚼舌根。”

  原來,是有人把這話傳到族老耳朵中,族老見多識廣,一聽就知道有人煽風點火,他一面遣兒孫混進去打探,一面親自求見謝丕來提醒。

  貞筠聞言怔住了,她睜大眼睛:“你是說,他們根本就不信。”

  謝丕點點頭,道:“這就是以心換心啊。這下放心了吧。”

  貞筠的眼眶發濕,被調戲、被質疑時,她的心都毫無波動,可這份沉甸甸的信任,卻能讓她激蕩不已。

  她重重地點頭:“必不負所托。”

  至此之後,女官們看顧孤兒,施醫贈藥,更加用心。她們終于用自己的智慧、勇氣和仁善立穩了腳跟。

  京中,收到奏報的朱厚照一時默然。月池隻是一笑,便起身更衣。

  今天正是劉瑾的九十大壽。他的宅院經多次擴建,如今也頗具規模。月池乘轎而去,遠遠就聽到絲竹笑鬧之聲。她掀簾望去,隻見宅邸燈火通明,亮如白晝,空中花焰如火,紛紛燦爛,爾頃散落又如星隕。門前至今還在圍着人群,有小官小吏,有販夫走卒,還有和尚道士。奇怪的是,劉府的下人也沒來驅趕。不多時,劉瑾竟然出來了,他一身蟒袍,腰束玉帶,杵着一根沉香拐,顫顫巍巍地走到門前。魏彬攙扶着他,張文冕手捧錦盒。

  轎夫道:“這是在撒喜錢呢。”

  話音剛落,劉瑾就從錦盒中抓出一把紅封,當空撒去。人群中爆發出劇烈的歡呼聲,各式各樣的吉祥話如不要錢一般往外撒。官員來賀,百姓齊頌,烈火烹油,鮮花着錦,也不過如此。

  撒着撒着,劉瑾就眯着眼睛看向月池的方向,他道:“你看看,是誰來了。”

  張文冕這才聞訊看了過來,他大吃一驚:“劉公,是李閣老!”

  上一個能得内閣首輔親來賀壽的宦官,還是王振。這場盛大的壽宴,終因李越的到來,熱鬧再上一層樓。

  第二天,對婦寺之禍的炮轟,就畫上了休止符。言官和翰林學士很快就把這件事引向了新的方向,說是夷狄犯華,所以有震災。大家痛痛快快把鍋甩給了因不滿分紅而惹事的奧斯曼,最後決定再遣使者洽談。這場以彌天災、回天意為名的糾劾,來勢洶洶,依然不了了之。隻是,水面的風波看似停止,水下的暗潮卻更加劇烈。

  朱厚照亦是一宿一宿地難以安枕。他雖然傲慢,卻并不愚蠢,非但不愚蠢,他還十分聰明,知道見微知著,月暈而風,礎潤而雨。也正是因為明白,他才會畏懼。這場震災從發生到解決,從上到下的官員,無一人身犯大過,相反他們中的不少人還十分機敏,懂得應變,可即便如此,天災也險變民禍,荒政也險些癱瘓。為什麼會這樣呢?為什麼他強大的帝國,會這樣經不起風浪?既然不是人的過錯,那會是什麼的問題呢?

  朱厚照坐在搖椅上,窗外的彎月霧濛濛的發出青光,他在月光花影中輕輕搖晃。答案已經不言自明了。他的壟斷之制,他的愚民之策,已如繃緊的琴弦,稍稍一動,就會徹底斷裂。即便他能管住自己不犯錯,可他還能讓天不降下天譴嗎?有再多的槍彈炮火又能如何,他總不能把人都殺盡。他曾經是怎麼把财源抓到手裡的,如今就隻能再怎麼放回去。這如同将地雷,親手放到帝國的疆土上,終有一日這些地雷會自行炸開,将他的朱家江山炸得粉碎。

  就在這時,一雙溫軟的手,與他十指相扣。月池披衣起身,單膝跪在他面前,微笑着拔走他最後一根稻草:“長生不老藥,有消息了嗎?”

  朱厚照的身形一晃,他也笑開了:“你早就知道,我根本找不到長生不老藥,是不是?”

  月池搖頭:“不,其實長生之道,早就在你的面前了。王朝更疊,亘古不變;華夏炎黃,萬歲千年。”不論你如何掙紮,一家一姓的天下,終會覆滅。那麼,為何不将自己融入到華夏發展之中,何必非要分個水上水下呢?

  朱厚照定定地看向她,她眼中盛滿誠摯:“我會繼續陪着你,我們會一起彪炳史冊,萬古流芳。”

  半輩子的光陰就這麼過去了,李越終于肯将她的心完完整整地交給他。隻要他答應,他們便又能重歸琴瑟和鳴。可他,卻不想要了。他将手慢慢抽了回來:“要是我說願意,你會信嗎?”

  月池一愣,她自嘲一笑,朱厚照也笑道:“你不會信。你有你的執着,我也有我的堅持。”

  他随即起身,頭也不回地離開。

  月池望着他的背影,笑道:“你是要軟禁我嗎?”

  朱厚照沒有回答。月池伸了個懶腰,她又一次鑽進被子裡,很快就睡着了。自入宮以後,她從來沒有像此刻這般輕松閑适。她每天睡到自然醒,飽飽地吃一頓早飯,接着就開始打拳看書;下午小憩片刻,又繼續在園子裡遛彎;晚上再看一會兒書,喝上一杯小酒,就繼續睡覺。因着休息得太好,她的兩頰都日益豐潤。可惜,這樣的好日子,卻被突如其來的鐘聲打碎。

  鐘聲如雷鳴,響徹整個京都。月池的動作一頓,她細數着鐘聲,徐徐道:“原來是太後賓天了。”

  仁壽宮中,張太後靜靜躺在那裡,她的鬓發梳得一絲不亂,頭頂的九龍四鳳冠光耀奪目。她的臉上塗上了一層厚厚的粉,還抹上了胭脂,這讓她看起來面色紅潤,就像睡着了一般。隻有觸及她的肌膚時,才能感受到居住在軀殼裡的魂靈早已逝去,隻留下這具麻木死寂的皮囊。

  朱厚照就這般跪坐在母親身旁,他沒有掉一滴眼淚,這與孝宗皇帝逝去後的撕心裂肺形成了鮮明對比。宦官和宮人們腹诽,果然是母子感情淡薄,連眼淚都吝惜。皇爺平靜地甚至有些冷漠,他主持完張太後的葬禮,目不轉睛地看着皇太後的梓宮沉入地底,和先帝的靈柩合葬。

  緊接着,他就回到仁壽宮中,破天荒地召來了楊玉。楊玉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他戰戰兢兢地跪下,恭請聖安。朱厚照卻問道:“楊阿保還好嗎?”

  楊玉打了個寒顫,他渾身發抖,不敢作聲。朱厚照卻又問了一遍。楊玉終于哽咽道:“爺,您莫不是傷心糊塗了,姨母她,早就故去了啊。”

  朱厚照一愣,他晃晃悠悠地起身,失笑:“對,是朕糊塗了。她們都走了,都走了……”

  他顫顫巍巍地從金座上走下來,卻在半路就暈厥過去,晚上就發起了高熱。月池趕到時,他已是人事不省。年邁的葛林早已逝去,這些老臣如幹枯的老樹,風雷一至,就頹然倒下。新任的院正連藥都灌不進去,所有人都心急如焚。這時,劉瑾出面,親至摩诃園接來李越,又有誰敢阻攔呢?

  月池一面替朱厚照拭汗,一面道:“可知太後臨終前,與皇爺說了些什麼?”

  張太後身邊的老嬷嬷秋華戰戰兢兢:“奴婢等不敢近前,僅聞老娘娘泣聲不止,仿佛提及‘對不住’之語。待奴婢等進去時,娘娘已抱着皇爺去了……”

  月池頃刻了然,她看向朱厚照。真可憐啊,如若母親仍然記着娘家不松手,那他就可以心安理得怨恨母親到底。可是母親到臨終前,卻偏偏醒悟了。她看着這個一直被她忽視、受她索取的兒子,愧疚疼愛齊齊湧上心頭。她們在最後一面時會說什麼呢?

  張太後不會再念及她那兩個貪得無厭的兄弟,她會撫摸兒子瘦削的臉頰,關心他的起居、飲食、心情,就像他還是孩子時一樣。

  她或許神智都陷入恍惚:“聽你父皇說,你又把書背完啦!真聰明,真不愧是我的孩兒,她們有那麼多孩子頂什麼用,不及我這一個兒子,能幹勇敢還康健。快把乳餅端上來,是不是餓了。”

  她一面看着兒子吃餅,一面又想起丈夫。那是肯為她空置後宮的男人,肯為她親嘗湯藥的男人,她怎麼會忘呢。她于是問朱厚照:“你父皇去哪兒了,還在忙政事嗎?”

  朱厚照還能說什麼,他隻會應下來:“是啊,他待會兒就來看您了。”

  張太後兩眼無神:“好,那我等着他。”

  “皇上還沒來嗎?”

  “父皇已經起駕了,馬上就到了。”

  “你父皇是不是快到了,快遣人去看看。”

  “孩兒已經叫人去了。”

  “我聽到你父皇的腳步聲了,一定是他來了,快、快!快把明前茶泡來,準備好熱毛巾,還有我新做的衣裳,都拿出來。”張太後指着空蕩蕩的大殿,欣喜萬分,“您總算是到了,我和兒子都等急了。”

  朱厚照轉過身去,夜風悄然而過,他什麼都看不見。就在此刻,張太後卻起身抱住他:“我的照兒,我的兒子,是娘對不住你,是娘對不住你,你要好好的,你一定要好好的……”

  朱厚照僵住了,母子決裂多年,他避居摩诃園不見,何嘗有過這樣親近的時候。可待他想回身安慰母親時,卻發現她早已溘然長逝了。她就保持這樣摟着他的姿勢,沉入了永恒的長眠。即便在死前,他們還在錯過。這讓朱厚照,怎麼能釋然?心力交瘁加上喪母之痛,還能挺完葬禮,都已經是奇迹了。

  月池撫着他的臉頰,她道:“把藥端上來吧。”

  她在他耳畔道:“我還在呢,還有我呢,你放心讓我獨自在這兒嗎?”

  一語未盡,他竟微微睜開眼,月池忙将藥給他喂下去,眼看他沉沉睡下,大家才松了一口氣。

  張永道:“還得是您有主意。”

  谷大用緊急跟上:“要不是您來,奴才等還真不知如何是好。”

  月池道:“諸位何必客氣。陛下聖躬違和,我等更該上下齊心,不負皇恩。為今之計,還是将娘娘請來,主持大局。”

  誰都想不到,大明皇室竟會到這個地步。太後賓天,皇上病重,還無子嗣。夏皇後占着女君的名分,是皇室僅存的碩果,以她的名義來發号施令,的确是名正言順。可皇上才剛倒下,這是不是太心急了些?

  李越隻用一句話就叫他們都閉了嘴:“昔年仁壽宮舊事不可重演,焉知夏家不想做第二個張家?”把她放到大家眼皮子底下,才能安心。

  前車之鑒尚在,誰還能說什麼?李越奉夏皇後主事,掌握大義;與宦官合作,掌握批紅和騰骧四衛;自己又是内閣首輔,掌握票拟,權傾天下,無人可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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