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問話,但安王的語氣,是笃定的。
鳳離從小心機深,心冷手狠。
就連安王自己,幾十年閱曆,都不敢說自己了解溫和外表下的長孫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鳳離隻淡淡地笑了。
“是的,祖父。我從一開始就知道。”
隻是,知道又怎麼樣呢?鳳嬌,是他的異母妹妹不假。但她的父母,逼死了他的生母。即使鳳嬌從小就表現出了對他的親近,那又如何?
但凡小李氏有半分的慈母之心,但凡安王世子有一丁點兒為人父的責任,鳳嬌都不會落得今天的境地。
鳳離唯一感到内疚的,是向來疼愛他的安王妃為此氣得吐皿暈厥。
這是他不曾料到的。
安王轉身看着面色平靜的孫子,良久後,長歎一聲。
其實,他還想問,這幾年從荥陽侯府,到那個胡家,是不是都是鳳離的手筆。
隻是終究沒有問出口來。
就算是,莫非他還能夠去為此責備鳳離麼?
人都有親疏。心機深又沒有用來算計他們老公母兩個。再者說了,有心計總比沒心眼兒強。
就隻是……安王也說不清自己心裡頭什麼滋味兒。
天色愈暗。最終安王也沒有再說什麼,隻是疲憊地擺了擺手,“你先回去吧,我去書房。”
鳳離順從地躬身。
安王走後,便找來了自己幕僚,“你即刻動筆,起草一封休書。”
幕僚吓了一跳。這王府之中,有用到休書的就兩對夫妻,老王爺老王妃,世子夫妻。莫非,是世子要休妻?
隻是還沒來得及多琢磨什麼,耳邊就又聽安王說道,“本王要叫鳳嬌休夫。”
幕僚這一次驚吓更甚。他是聽錯了麼?
“王爺?”求證似的看着安王,“為縣主休夫?”
他沒記錯的話,縣主的夫婿,是出自安國公府吧?
“對。”
看安王臉色不似說笑,幕僚顫抖着手,琢磨了半天,斟酌好了言辭寫了休書。安王看過後,還覺得有些遺憾,這休了,倒像是和離的文書。不過看幕僚幾乎都要飄起來的腳步,安王隻好揮手叫他出去,不再擠兌。
安王府縣主休夫,休的還是安國公的嫡子,廣陽郡主最疼愛的孫子,一時間在京城裡是沸沸揚揚。
安王夫妻二人固然不好惹,廣陽郡主也不是白給的。
她直接進宮去,哭到了皇帝的面前。
廣陽郡主向來是個看重容貌的人,哪怕有了年紀,打扮上也一貫是富麗貴重金翠輝煌的,高高昂起的頭,總是帶着一股子盛氣淩人的架勢。這一回,雖依舊是盛裝,卻露出了疲态。她有了年紀,頭發已經不如年輕時候濃密,挽不起華貴的發髻,平日裡為了鋪排開頭面,都是戴了假發髻的。
這回,連這個也沒顧得。
在皇帝面前,哭得簡直是可憐極了。
“我那小孫兒雖不成器,但也是個良善的好孩子。鳳嬌,也是我看着長大的。我是極愛她端莊穩重,不像有的女孩兒那樣的輕狂的。所以這才生了妄念,想着叫兩個孩子做了親,長長久久地伴在我的身邊兒。哪知道這才成親了一年,鳳嬌回了一趟娘家,竟是要休夫!”
“安王兄遣人來了,放下休書就走,可憐我們一家子都懵了啊,這倒是為了什麼?我想着叫兒媳去安王兄府上問個明白,卻連門都沒能進去,連馬車都叫安王嫂子命人給砸了!”
砸車殺馬,那與割袍斷義也沒有什麼區别,這是要老死不相往來,彼此成仇的節奏啊。
皇帝坐在上首,嘴角抽了抽。
雖不知道緣故,但打砸人家馬車這樣的事情,安王妃還真做得出來。
林貴妃就坐在皇帝的身邊,她是宮中資格最老的妃嫔,與麗貴妃一同協理後宮,膝下又有兩個兒子,因此上雖早就沒了寵幸,這尋常有女眷進宮來,多是來到她的跟前的。
“這……妹妹且先擦擦臉,喝口水。有話慢慢說。”林貴妃比廣陽郡主其實還要年輕幾歲,不過廣陽郡主正經是要稱皇帝一聲堂兄的,故而這妹妹二字,林貴妃也是叫的很順口。
廣陽郡主一張臉上妝容都哭花了,看上去着實有些個狼狽。況且,以她的身份,完全不顧體面的痛哭,也叫人覺得很是可憐。
林貴妃風韻猶存的臉上,就帶出了幾分同情。不過要叫她順着廣陽郡主說安王府的不是,她卻也不會——雖說林貴妃有那麼點兒大志氣,很想為兒子拉攏一下宗室裡的人脈。不過很明顯,安王比廣陽郡主要來的有分量了。
她又不傻,才不會為了廣陽郡主去得罪安王府。
因此上,隻是眼中透出幾分同情,卻也不肯開口多說一句話。
不過隻這樣的同情,對廣陽郡主來說已經足夠了,隻擡着頭露出淚迹斑斑的臉,對皇帝求道,“陛下,您深知我的性子,最是個心直口快,沒什麼成算的。安王兄若是覺得鳳嬌在我們家裡受了委屈,大可直說,往後我們都改!這,這……甯拆一座廟不破一樁婚哪,就算是小輩兒們有了别扭說和離,咱們當長輩的還得勸和呢。哪裡就能下休書哪!”
“安王兄如此做,擺明了是欺負我這個老婆子麼?我們馮家,也是國公門第。馮家祖上,也曾随着泰祖皇帝征戰拼了命流了皿的呀……我知道,如今馮家不如從前榮耀了,可旁人還沒欺負到跟前呢,我自己個兒的親堂兄先來折辱了……”
她說了好大一通,皇帝統沒有半分的回應。
正如安王想過的,人都有親疏,他厚待廣陽郡主,也不過是因為他父母都在叛亂中殒命,算是殉國的。厚待她,不過是做給天下人看。論起情分,十個廣陽郡主也比不上一個在奪嫡上支持了自己的安王啊。
不過這休夫,他也還是頭一次聽說哪。皇帝是個很愛聽各家兒故事的人,耐心聽了半天,也沒聽廣陽郡主說到點子上,實在忍不住了,“到底是因為什麼呢?”
道理,安王夫妻倆還是講的。
誰家沒事兒平白無故的叫孫女休夫哪?
“是不是堂姐你那孫子,做了什麼實在不像話的事情哪?”
以鳳嬌的出身教養,哪怕是丈夫納妾收個通房什麼的,也該不會休夫。能叫她走到這步,莫非……是馮家那小子不行?
皇帝坐在龍椅上,暗自點頭,覺得自己差不多已經知道了真相。
那你不行,人家休了你,不也是天經地義的麼?
“朕看,安王兄也還是個厚道的人了。”皇帝歎道。
可不是麼,這要是把馮家小子不行的話先散了出去,安國公府一家子男人都可以不出門了。
“這說起來,還是安王府吃了虧。廣陽你也莫要再告狀了,依着朕的意思,就這麼着吧。”
廣陽郡主被皇帝的話震驚得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
這,這還是人話嗎?
她孫子無緣無故被安王府休了,結果反倒成了安王府吃虧?
一口老皿險些吐出去。
“陛下……”
皇帝揮了揮手,“這樣吧,朕叫安王兄進宮來問一問。鬧到了這個份兒上,也着實不好看。不如你們各退一步,叫孩子們和離就完了。”
“可是……”
“就這樣吧,廣陽你且回去,等朕問過了,再叫你進宮。”
廣陽郡主無法,隻得起身,擦了擦眼角,忍辱含恥地低聲道,“廣陽明白了。”
等她退了出去,皇帝迫不及待地宣了安王進宮來。
聽說廣陽郡主進宮來告狀了,安王氣得胡子都要翹起來了,“她也有臉!”
将安國公府如何騙婚,鳳嬌嫁進馮家後如何連丈夫都沒見過幾次,廣陽郡主與安國公夫人如何反因她久無身孕處處苛待,冷言冷語的話又說了一遍。
不得不說,安王與皇帝之間彼此了解極了。
深知皇帝愛聽什麼樣的話,安王甚至在講述之中,又加入了不少的潤色,就叫皇帝聽得津津有味的,不時捋着龍須點頭搖頭,感慨萬分。
“雖與朕猜測相差了幾分,卻也并不太遠。廣陽這也似的,本就是理屈了,竟然還敢進宮來倒打一耙。”皇帝就對廣陽郡主很是不滿了,“難道在她心裡,朕就是那樣是非不分的糊塗人?”
原還想着叫兩家和離了事的皇帝,小小的憤怒了一下,索性也不當和事佬兒了。
“朕看這個休夫休的不錯。”若是他的公主被人騙婚,他幹脆直接就一壺毒酒弄死了驸馬也就算了,還等着休夫留他一條命?叽叽歪歪的,真是叫人沒個心靜了。
皇帝一面遺憾着,一面放了安王出宮去。
廣陽郡主進宮哭訴了一回,無甚用處。安王府本就強勢,一封休書丢去了安國公府,明言鳳嬌的嫁妝也不要了,隻要與馮家從此撕落開來。緊接着就往衙門裡消了婚書,徹底了解了這樁親事。
鳳嬌如何感激安王夫妻不說,隻小李氏聽說了後,直接就暈厥了過去,醒來後更是放聲大哭,大罵鳳嬌不孝。
鳳嬌無奈,自己名聲本就因此不好了,親娘又如此,一時間心灰意冷的,禀過了安王妃,去了城外的梅花庵念經祈福了。
“九妹妹,你會不會也覺得,我這人太過無情?”鳳離與阿琇坐在定康侯府的一處緩坡的陰涼處,眼睛看着天上飄來飄去的雲彩問道。
阿琇眨了眨眼,“誰說了什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