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什麼!”白姨娘站在門口,指着屋子裡火盆裡的炭,憤怒地質問婆子。
那婆子垂眼看了看已經燃盡的炭火,陪笑道,“回姨娘的話,這是炭啊。”
白姨娘更怒,尖聲叫道,“莫非我還不認得炭!我向來隻用銀霜炭,這烏漆嘛黑的是什麼!說,是不是你們貪墨了我的東西!”
“哎喲這可是冤枉死我們了!”婆子頓時滿嘴叫屈,“我們哪裡有這樣大的膽子哪!府裡送了什麼來,到我們這裡就給姨娘用什麼。送的炭就是尋常黑炭,我們這裡還納悶呢,也問過了來人,人說,按府裡定例,姨娘們用的就是這樣的。我倒是有心給姨娘用銀霜炭,可這不是沒有嗎?”
人多有捧高踩低的心。白姨娘被送到莊子裡,若不是顧及她還是顧老太太的親外甥女,三姑娘阿珠又是個潑辣的性子,哪會有人對她有什麼恭敬之心呢?
婆子臉上堆笑,眼神卻是輕慢,瞅着白姨娘氣得渾身發抖,便笑道,“姨娘您别怪我說話直接,這人哪,就得知道自己的身份。就算是在府裡頭的時候,姨娘的份例也就是這個了。叫我說,既是到了莊子上,咱們也得安分些,别挑三揀四的了。”
顧老太太一出手,白姨娘的日子就不好過起來了。
日常燒的銀霜炭換成了普通黑炭不說,連數兒都少了。燒起來,更是屋子裡頭一股子煙氣,叫白姨娘哪裡能夠受得了?
不但這炭火,還有一日三餐。白姨娘是個水做的人兒,于吃穿之上最是講究。哪怕是喝碗雞湯,也要當年養的母雞崽子,炖上幾個時辰,直到雞肉都炖得爛爛的,最後還得把肉都濾出去,連丁點兒的油花兒都不能有。到最後,能入口的就是那麼一小碗,哪怕是在莊子裡,白姨娘也依舊保持着這個習慣。
顧老太太減了她六成份例,是沒有當年的小雞崽子叫她這樣熬湯了,更别提燕窩之類的東西。肉倒是有,可着數兒送不會少了,可那一寸多厚的大肥肉,别說叫白姨娘吃了,就是看着都覺得油膩。
“你們!”白姨娘被婆子噎得眼睛都紅了。
“姨娘還是别站在這裡了。天冷的很哪,回頭着涼病了請大夫不說,咱們在這裡可沒處給給您尋國公爺去!”
婆子話音一落,站在廂房門口的其他幾個婆子就都笑了起來。
白姨娘動不動就要病上一場,病了就要去各處尋靖國公,這個路數雖然已經好幾年沒用過,可婆子們早年都是見識過的。都說白姨娘最是會争寵了,至于是不是真病,誰心裡頭不是明鏡兒似的?
此時說出來,也不過是嘲笑了一回白姨娘罷了。
眼瞅着白姨娘弱柳似的身子被氣得顫顫巍巍的都要站不住了,婆子還好心地扶着她往裡走,嘴裡頭唠唠叨叨地勸着,“不是我說,姨娘您的性子也太大了些。好容易國公爺來一趟,不說貼着小心哄一哄,還跟國公爺動起手來了……哎呦呦,那天國公爺的臉哪,都出了皿啦!”
一路半扶半抱地把白姨娘塞進了屋子裡。轉身走出來,對着其餘幾個婆子一撇嘴,衆人又都笑了起來——老太太都看不過去了,白姨娘這一下是徹底失了寵,誰還會把她放在眼裡?
白姨娘被那婆子一拉一扯的,跌跌撞撞就沖進了屋子裡。轉身再看,婆子已經把門掩上了。
時值寒冬,火盆裡的炭已經漸漸變成了白色,慢慢沒了熱氣,屋子裡冷了下來。白姨娘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忍不住裹緊了身上的大毛衣裳。
好不容易等到了晚間,婆子送了飯來。定睛一看,卻是一碟子肥膩膩的肉,一碟子豆芽外加倆饅頭一碗粥,都粗粝的很,怎麼能入口?
白姨娘厭惡地皺起了眉,“怎麼沒有青菜?”
“咱們的份例就是這個了。姨娘可别嫌棄,就這個,您到莊子裡去轉一圈看看,看有哪家鞥能吃得上呦。”婆子撇着嘴出去了。
白姨娘看着那白花花的肉都有些反胃了,可已經有幾天沒好生吃飯了,又實在餓得慌,隻能含着一泡眼淚,委屈地吃了半個饅頭。
等婆子再進來收拾了東西出去,白姨娘才撲到了炕上哭了起來。
不過小半個月的功夫,水靈靈嬌嫩嫩的白姨娘就黃了臉兒,整個人看上去,從頭發絲到腳後跟,都幹巴了。
幾個婆子雖然不至于磋磨白姨娘,叫她自己洗衣裳做飯,可這冷臉和笑臉,差别還是很大的。幸而這白姨娘身邊還有乳母趙嬷嬷在,對她忠心耿耿的,時常開解她,又勸她說道,“姨娘何苦與國公爺擰着呢?别人不知道,我卻看得清楚,國公爺對三姑娘,是疼愛的。況且武威侯府的親事,從前咱們不也覺得甚好?”
叫趙嬷嬷說,白姨娘這一場鬧,實在是沒道理。
且她還傷了國公,叫老太太如何能不氣?
老太太根本連教訓姨娘都懶得,隻需減了這邊的份例,姨娘的日子就艱難起來了。
白姨娘不以為然地冷笑,“好?”
“九丫頭日後就能往王府去,阿珠隻配個沒爵位的?”她捂着自己的心口,難過極了,“嬷嬷怎麼也不懂我的心了?阿珠你看着長大,憑她的容貌,就是王妃皇子妃也做得了。從前是我眼界太窄了,才會覺得什麼侍郎府什麼侯府就是好的了。”
趙嬷嬷聽得心驚膽戰,“什麼,姨娘你說什麼?”
什麼王妃皇子妃的?
她心下猛的一沉。她是白姨娘乳母,看着她長大。白姨娘是個什麼樣的性情,有沒有心機,沒人比趙嬷嬷更清楚了。
從前聽見有人給阿珠提親,說的是侍郎府和侯府,白姨娘都歡喜得不行。
如今又是哪裡聽到了王妃皇子妃的話呢?
白姨娘卻并沒有注意到趙嬷嬷的神色大變,自顧自地說着,“這些年我是怎麼過的,嬷嬷你再清楚不過了。溫氏,她搶走了我的九丫頭,又靠着九丫頭搶走了表哥,我……”
她咬牙,捶了捶兇口,“我這裡憋得慌,實在咽不下這口氣!隻有阿珠嫁的好了,壓過九丫頭,我才能翻身!沈磊……沈磊!”
低低地叫了兩聲靖國公的名字。刻意壓低的聲音,伴着外邊呼嘯的山風,在趙嬷嬷聽來,分外的瘆人。
“姨娘你……”
白姨娘眼淚撲簌簌地落下,目光裡充滿了怨毒。
“姨娘莫要太過自苦了。”趙嬷嬷輕撫着白姨娘的頭發,低聲道。看姨娘這個模樣,如此激烈地反對三姑娘親事,不像是心皿來潮,定是與外邊的人有勾連。能說出王妃皇子妃的話,除了……趙嬷嬷眉頭皺起,努力回想着廂房裡住着的幾個婆子仆婦,尋常時候到底哪個與姨娘走得近了。
莊子這邊的事情,瞞不住顧老太太。
其實這老太太性情是很粗疏的,如四個兒子,幾乎都是放養。先前将白姨娘送到了莊子裡,又撥了專門的人看着,顧老太太便覺得白姨娘翻不出天去,也便沒有再耗費精力關注。
這次白姨娘忽然就因阿珠親事傷了靖國公,就叫顧老太太警醒起來。
臨到了臘月底的時候,莊子裡服侍的人,除了趙嬷嬷外,就換了一茬兒。
“你看看這個!”
顧老太太把一疊子紙遞給了靖國公。
狐疑地接過來一看,靖國公的臉頓時就陰沉了。
莊子上果然有個仆婦,瞞天過海地為白姨娘與外邊傳信兒。因平常這仆婦沒嘴的葫蘆似的,并不大愛說話,除了送飯送湯外,也并不多到白姨娘面前去,竟是一直沒有被發現。
與白姨娘暗中通着消息的,其實也不是别人,就是宮裡的麗貴妃。
“從她進宮,這麼些年了,終于忍不住了。”提起麗貴妃,顧老太太臉上都是厭惡與痛恨。如果不是她趁着皇帝白龍魚服來國公府,耍心機到了皇帝跟前,被接進宮裡,先國公何至于郁郁而終?
本來拼死救駕,落得個腿殘也就罷了。
結果,帝王隆恩,來探了兩回,就直接把個外甥女探進了宮裡去。
那會兒,人們當面不說,可這京城裡傳言多難聽,先國公又焉能不知道呢?
救駕的忠臣,轉眼就成了獻美惑主的佞幸。
名兒好聽了不成!
“從她養了九皇子,我就知道,她的心太大了。”顧老太太冷聲道。“你說說,要怎麼辦吧。”
早在當年,白荷兒進宮後,顧老太太便病了一場。
那時候白荷兒的心機還遠遠沒有修煉到如今這個地步,得寵了一段時候,舉止就有些輕狂了,從宮中賜出錦緞補品等物給沈家女眷,以及白蓮兒。
顧老太太也是個狠人,直接在大門口,一把剪刀剪斷了錦緞,補品都扔進了火堆裡,用行動表明了與白荷兒再無幹系。
又揪着白姨娘說了,若要繼續住在國公府裡,便要與白荷兒一刀兩斷。
“母親放心,這件事,我親自去處理。”靖國公聲音也發冷,心更冷。
白荷兒與白姨娘完全不同,真正的心機深沉,能忍常人不能忍。與白荷兒相比,白姨娘完全就是白給,無論手段,還是心狠手硬上,都不是對手。
哪怕是被白荷兒算計了,隻怕白姨娘還在替人家數銀子。
靖國公的臉上,罕見地顯出了冷硬的線條。
先時,他并未将白荷兒看在眼裡。蓋因她隻是妃位,雖有封号,卻隻是個“麗”字,不在德賢淑貴之中。且這個麗字,實在是有些輕浮,似乎皇帝也隻是看中了她的容色而已。
可是自從她養了九皇子後,似乎一切都有些猝不及防。麗妃,成了麗貴妃。不僅如此,還與資曆老的林貴妃一同打理宮務。如今,麗貴妃在宮裡也算是風頭無兩的了。再加上她雖也管着宮務,卻事事都以林貴妃為先,做足了溫良的模樣,也叫她在外邊的名聲很是不錯。
林貴妃膝下兩位皇子早已成年,連皇孫都替皇帝生下了,也頗得皇帝器重。隻從雁回關之亂以來,卻又似乎被皇帝冷落了,動辄得咎。
可九皇子是皇帝老來子,自幼表現出了十分的聰慧。雖不過是與阿琇年紀相仿,卻也出現在朝堂上了。
此消彼長,白荷兒有些按捺不住了,倒也說得過去。
涉及到了皇子争鬥,靖國公再傻,也沒有打算帶着國公府摻和進去。
沈家,從來都是忠臣。他爹當年讓爵的時候就告誡過他了,國公府的人可以碌碌無為,卻決不能妄圖什麼從龍之功。
前頭有的是卷入奪嫡之中,傾家滅門的例子。
靖國公起身,“她不能繼續待在莊子裡了。”
她,自然指的是白姨娘。
“你打算送她去哪裡?”
其實最好的地方,莫過于國公府裡。把人放在眼前看着,更踏實些。
就隻是阿珠親事在即,顧老太太也怕白姨娘回來,會攪了親事。
靖國公閉了閉眼,“我送她去苦梅庵。”
結草為庵。
這苦梅庵的名字聽起來,便帶着一股子清苦味兒。
顧老太太沉默了一會兒,點了點頭,“也罷了。叫她去靜靜心吧。”
攏在袖子裡的手攥了攥,讓靖國公自去安排了。
看着兒子的背影,她眯了眯眼睛。不是她無情,白姨娘留着,隻怕就是個禍害。無論是對阿珠,還是對阿琇……顧老太太緩緩吐出一口氣。也就罷了,兒子到底心軟,那就先将白姨娘送到苦梅庵,斷了她與宮裡的聯系。等到阿珠的親事過後……她垂下了眼簾。
過年的時候,國公府裡依舊如同往年一般熱鬧。隻不過,沈焱不在。
正月初十,宮裡大宴。
因北境戰事無憂,榮王在京中禦醫的照料之下,傷情也大為好轉。皇帝龍心大悅之下,果然大賞了守雁回關有功的将士。
不出意外的,帶領衆人死守雁回關,又帶人一場沖殺,殺得北戎兵撤退三十裡的林沉被封了爵。
二等北甯伯。
林沉本人很有些寵辱不驚的淡定,靖國公就不一樣了。他女兒即将嫁給林沉,這當口林沉封爵,靖國公就覺得,阿珠果然有些旺夫的意思。
不過這歡喜還沒過去,就見林沉跪倒謝恩,然後就直接請旨了,大婚後要繼續往北境去。
靖國公正端着的酒,都灑在了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