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長安揉着手裡的石榴花,對着遠處的侍女招了招手,揚聲吩咐,“叫人送了茶過來。”
然後,自己才又和阿琇說道,“陵陽縣主因為身子弱,沒有孩子。她的夫婿倒是對她很好,一心一意地守着她過,夫妻倆時常也會做些善事,在地方上名聲不錯。”
阿琇納悶問道,“這不是很好麼?”
賀長安性子有些乖張,可是人不壞,很少會這樣直白地表示對一個人的厭惡。
賀長馨除外。
按說,陵陽縣主是她的長輩,賀長安正該叫縣主一聲表姑母的。相處又不多,哪裡來的不喜歡呢?
賀長安推了一把阿琇,手上鮮紅的石榴花汁就粘在了阿琇淺黃色的紗衣上,阿琇頓時“啊”了一聲驚叫起來,欲哭無淚,“這還怎麼穿?”
“回頭換了就是。”賀長安不以為然,告訴阿琇,“我就是總覺得縣主看人的眼神,有些個說不清。”
賀長安想了半天,也沒有找到合适的話來形容一番,隻得說道,“許是我多心了吧。反正,就是感覺不大好。”
“姐姐是不是想說,縣主既自謙,又自大?”
賀長安雙手一拍,“對!就是這個意思!”
又詫異地看着阿琇,“你怎麼知道?”
阿琇偏着頭想了想,陵陽縣主是個很美麗的婦人,也正是因為體弱,身形纖細,給人一種弱不禁風之感。雖然與人說話時常帶笑,可阿琇卻覺得的,陵陽縣主的眼睛裡,是找不到笑意的。就好像那笑容是她的面具,假的很。
況且,面對着安王太妃和慧怡長公主的時候,陵陽縣主神色恭敬,轉頭再看另外幾位女眷,神色之間又難免透出一股高高在上。
“我們是跟她前後腳到的,大門口便碰到了。說起來,我們離着大門還更近些,不過縣主目不斜視地就過去了。”
換了平常人,即使彼此不認得,可都在慧怡長公主的别院前相遇,想來就都是來參加賞花宴的。哪怕沒有客套,也絕不至于如此目中無人。
陵陽縣主如此,應該是看着溫氏乘坐的不過是尋常馬車,覺得他們是無足輕重的小人物吧。
賀長安抱怨道,“可不就是,我一時都想不出該怎麼說了。你知道麼,頭一次見面的時候,她看着我母親的眼神,就差沒把看不起三個字寫在臉上了。”
陵陽縣主是開春後進京的,算算時間,那會兒齊國公世子夫人還是個衆人口中唯唯諾諾,連家裡妾室都拿捏不住的窩囊人哪。被陵陽縣主輕視,也是可能的。
“她到底進京來做什麼了?”阿琇很是詫異,“莫非就是為了得罪人?”
陵陽縣主這樣的行事,在滿是人精的京城裡,得罪人而不自知啊。
賀長安搖頭,“我也說不好。就隻聽祖母說過,之前榮安驸馬不是奉旨鎮守過南地麼?後來榮安驸馬死後,陵陽縣主的夫婿便接過了一部分的兵權,繼續守南地。再到後來,徐春徐将軍你知道吧?”
阿琇點了點頭。她四叔偷偷跑去從軍,就是在徐将軍手下出頭的。
“後來換防,南地兵權多在徐将軍手中。陵陽縣主的那位夫婿,姓羅吧。羅儀賓也有些從嶽父手裡接過來的兵權,不過這些年一直在江南各處換防。這次是陛下下旨召了他們夫妻進京的。”
“原來是這樣。”阿琇了然。
想來,對榮安驸馬的後人,皇帝也不是那麼放心的吧。
“那位羅儀賓,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從賀長安這裡知道了陵陽縣主的消息,阿琇便開始好奇方才門口看到的那位錦衣男子了。
想來,那就是陵陽縣主的夫婿,羅儀賓了。
既是能掌兵權,那就是從武出身了。從門口他與溫氏的情形看來,該是與溫氏相識的。且兩個人在看到對方的一刹那,臉色都是驟變,溫氏甚至已經有些失去了往日的從容淡定,從這點來猜想,或許兩個人之間關系匪淺。
賀長安搖頭,“這個就不清楚了。”
恰好侍女送了茶點過來,阿琇便沒有再追問。今天并沒有别的府裡的姑娘們過來,阿琇與賀長安也樂得輕松自在。二人都不是雅人,沒什麼耐心品個茗喂個魚什麼的。阿琇隻看涼亭外邊的水中,荷葉婷婷,新翠碧綠,煞是可愛,便與賀長安兩個琢磨着,什麼時候一起采了荷葉做烤叫花雞來吃。
正說着話,不知道從哪裡傳來一陣笑聲和喝彩聲。
賀長安轉了轉眼珠兒,拉起阿琇,“跟我來。”
三轉兩轉,就到了一處水榭。兩個人走進去,賀長安推開了靠水一側的窗戶,示意阿琇朝着對岸的緩坡看去。
那邊緩坡之上,綠草如茵,正有十幾個人或是站着,或是幹脆坐在水邊的石頭上,看着場中一個小少年射箭。
“是初一啊。”賀長安一眼就看出那個穿着深青色錦衫,把兩隻袖子挽在臂彎處,拉弓射箭的小少年是沈初一。
離着不算太遠,賀長安和阿琇都能看到,初一手握長弓,連射三箭,都射在了靶心上,又引來喝彩聲。
初一舉起長弓晃了晃。哪怕看不清他臉上神色,阿琇也能猜到他此時得有多嘚瑟。
“你别說,初一這箭法不錯嘛。”賀長安贊道。說完後忍不住笑了起來,低聲問阿琇,“你知道我祖父祖母的幹嘛在這裡立個靶子?”
都不等阿琇回答,捶着水榭的窗棂悶笑不能停,“說是要給我尋夫婿用的。”
她與鳳淩退了親,慧怡長公主嘴上不說,心裡着實為這個心愛的孫女着急。私底下問賀長安,想要尋個什麼樣的夫婿。
其實叫賀長安自己說,她還真說不清楚。不過她是個孝順的好孩子來着,為了不叫長公主焦慮,便說自己不喜歡京城裡那些高門中的文弱子弟,她更喜歡強悍的武人。
長公主哪裡真能舍得自己的孫女真去嫁個粗魯武人?
不喜歡文弱的不要緊,這宗室高門之中,能文能武的子弟也不少啊。借着這次賞花宴,長公主也請了幾個少年子弟。立個靶子,也多少算個考較吧。
阿琇一時間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慧怡長公主年紀一大把了,行事還是這樣随心所欲。
“幸虧啊,殿下沒給你搭個台子比武招親。”
賀長安忍笑,“你别說,祖母不是做不出來。”
就恐怕真的比武招親,她母親能當場就厥過去。
碰了碰阿琇的胳膊,“看,你阿離哥哥。”
“诶?”阿琇忙轉頭看過去,從初一手裡接過長弓的,長身玉立,一身兒雲白色的輕衫,衣擺随着夏風微微拂動,明明是在一群人之中,可偏偏就能讓人一眼就注意到他,可不是鳳離麼。
鳳離亦是三箭皆中,同樣獲得了一陣喝彩聲。
賀長安輕輕捏住了阿琇得意的臉,“你嘚瑟什麼啊,你阿離哥哥和你弟弟,都跟着溫老侯爺學了多少年了?射中三箭就把你給美壞了?”
“沒有呀,我外公親自教導出來的人,我能不知道什麼樣麼?”可就算知道,鳳離和初一在人前露臉,她還不能歡喜了麼?
“其實,我表哥手上功夫更好。”想起了霍青時,阿琇心裡忽然感到一陣空落落的。霍青時回邊城,也有一年的功夫了,雖不時有信來,說着自己一切都好,可阿琇知道,離開邊城十來年,乍然回去,怎麼可能像是在京城裡一樣呢?
有那麼個冷漠的生父,一個尖酸刻薄的繼母,還不知道霍青時這會兒過着什麼樣的日子呢。
阿琇心裡,自發将霍青時想象成了顆秋風中的小白菜。
賀長安好奇,“你表哥?”
随即恍然大悟,“是不是姓霍的那位?”
她也聽說過霍青時的名字,說是溫老侯爺的義子之子,從小是在溫老侯爺身邊長大的。
想來,能夠得溫老侯爺青眼,親自帶着教養的,不是庸人。
“聽說也是位少年英才,若有機會,倒是想看看。”
阿琇搖頭,“他走了都有一年了,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呢。”
“可惜了。”賀長安惋惜。
緩坡草地上,很快也都收了架勢,幾名少年有的十射九中,也有脫靶的,都當做一場玩樂而已,哪兒能想到慧怡長公主還有擇婿的目的哪?
更不知道,都被不遠處水榭裡的賀長安看了個清楚。
唯有鳳離,在衆人離開的時候,似有所覺的往這邊看了一眼。
阿琇嗖的一下,就縮到了窗後。
“瞧你那點兒出息。”賀長安也站在窗戶後邊。沒别的,鳳離這人什麼都好,就是一樣,把阿琇守的八風不漏。要是知道自己帶着阿琇在這裡看少年,回頭醋勁兒上頭,不定做出點兒啥來。
想想方才那幾個少年的表現,不禁感慨,“看來看去,竟是初一這個小毛頭兒最出衆。”
阿琇驚悚,“長安姐姐,你怎麼個意思?”
這,這不是看上她弟弟了吧?
賀長安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
在長公主盤桓到了午後,衆人便一一告辭要回城去了。
安王太妃與溫氏已經說好了,兩家人一同回去,又請了溫氏和阿琇坐她的車。溫氏也願意叫阿琇與太妃親近,自是應允。
臨上車的時候,阿琇便看到陵陽縣主也與那位羅儀賓一同走到了馬車處。
或許是看着賞花宴上,溫氏和慧怡長公主關系不錯,阿琇又甚是得安王太妃喜愛,陵陽縣主沒有繼續高高在上,反而遠遠地與溫氏點了點頭,才搭着羅儀賓的手,被送進了馬車。
這邊阿琇實在不想坐在車上了,便求溫氏,“娘,我也騎馬好不好?”
她從小喜歡騎馬,溫氏自是知道。也知道阿琇的騎術多是來自溫老侯爺,不用擔心什麼,便點頭允了。
将老太妃和溫氏送上了車,鳳離已經牽了自己的馬過來,把缰繩遞到阿琇手裡,“小心些。”
他這匹馬渾身漆黑,沒有半點雜色。日光透過樹枝照下來,斑駁的光影之中,馬神駿極了。
阿琇很是喜歡這匹馬,還應鳳離的要求,為這匹馬取了個名字,通俗易懂,就叫小黑。因此,被初一笑話過無數次——鳳離那樣玉似的一個人,結果良駒竟是叫做小黑!
倒是鳳離不以為意,反而說大俗即大雅,且阿琇自己那匹馬,不也是叫小紅麼?
這名字他甚是喜歡。
并且不着痕迹地表示了一回,初一有事兒沒事兒的,給國公府那幾匹馬取什麼逐風追雲的名字,實在是……也很一言難盡。
今日小紅沒能帶出來,阿琇終于有機會騎上了小黑這匹她羨慕許久的高頭大馬了。
翻身上了馬,感覺到鳳離在自己的腰上扶了一把,阿琇低頭看鳳離,眉毛都要挑飛了,“我自己可以的。”
“嗯,知道你可以。”鳳離也上了另一劈馬,雙腿一夾馬腹,與阿琇并肩行在安王太妃的車後。
留下了初一在原地撓了撓頭,過了得有一會兒,見鳳離和阿琇都沒有等一等的意思,歎了口氣,策馬追了上去。
比起賀長安來,鳳離明顯對陵陽縣主夫妻兩個,更是了解些。這一路上,阿琇又從鳳離口中,得知了許多羅儀賓的消息。
阿琇追問羅儀賓的事情,鳳離雖感到些疑惑,卻也是知無不言。
趕在關城門前,一行人進了城後,各自分開回府。
與溫氏一同走了一趟春晖堂後,初一與阿琇都推說這一路上累了,想着各自回房裡吃晚飯。溫氏很明顯有心事,并沒有如往日那般追問什麼,隻囑咐姐弟兩個好生歇着,便叫他們回去了。
這實在是太不對勁了。
姐弟兩個出了正房後,站在廊上對視了一眼,都去了阿琇的院子。
屋子裡,隻剩下了溫氏。她疲憊極了,讓丫鬟出去預備沐浴的熱水。隻剩下了她一個人,溫氏才将手放在了心口處,雙眉蹙起,似是在忍着極大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