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傍晚的時候靖國公下了衙,回到家裡沒看見初一,聽溫氏說是又進宮了,還詫異呢,問溫氏,“這不年不節不早不晚的,怎麼又跑宮裡去了?”
溫氏已經換上了輕便的家常衣裳,輕輕搖着纨扇,“宮裡來了口谕,宣他進宮的。”
不是麗貴妃和九皇子就好。
靖國公如今是格外的膩煩麗貴妃。聽到妻子如此說,也便不再多說什麼,左右看看,又問,“阿琇怎麼也不在?”
“她啊,說過半晌走累了,晚飯都說不吃了,跑回去躺着了。”溫氏噗嗤一笑,将阿琇和初一兩個跑去春晖堂裡挖梅花酒,結果被顧老太太指使着跑了滿府給人送果子的話說了,“這倆孩子越發沒了規矩了。”
什麼時候挖酒去不行呢,偏要趕在人歇晌的時候。
“這想一出是一出的。”靖國公也覺得好笑,“說起來,今年我還沒喝到阿琇釀的酒哪。這丫頭,心都偏到外頭去了。”
每每阿琇的酒釀好了,什麼安王府,什麼她外公她四叔,都比他這個當爹的先嘗到。靖國公心裡都浸了一壇子老醋了,突發奇想,“酒沒挖出來?我去春晖堂看看?”
話沒說完就被溫氏擰了一把,“一把年紀了,且顧着些體統吧!”
靖國公便讪笑。
夫妻倆說着話,眼看着天都要擦黑兒了,初一才回來。
他也不耐熱,進了門滿嘴裡喊熱,都不等丫鬟動手,自己先就把外衣脫了下去,隻留下裡邊的小衫,手做扇子狀給自己扇風。
溫氏見他背後的衣裳都被汗水給浸濕了一大片,連忙叫丫鬟去給初一取出家常穿的半臂短衫來換上,又讓初一洗臉擦汗,親自用扇子給兒子扇風。
“别着涼了。”靖國公念叨着。
眼見桌子上擺着一大碗的冰鎮酸梅湯,初一嗯嗯哼哼地應了一聲,跑過去倒了盞一口氣灌了下去,才覺得從心裡頭往外冒的燥熱被壓下去一些了。
初一滿足地籲出一口氣,這才笑嘻嘻地蹭到靖國公和溫氏中間,喊了爹娘後就靠到了溫氏的肩膀上。
“别靠着,熱得很。”溫氏嫌棄地推開了兒子,手裡扇子不停。
靖國公忙道,“乏累了?來躺下歇歇。”
就要起身将貴妃榻讓給兒子,被初一悶頭就歪在了身上。
若是說起慣着孩子,靖國公府上下,誰都不如靖國公。這年月裡,當老子的都得講究些威嚴,在孩子跟前,誰能容得如此放肆呢?
就連溫氏,也忍不住數落起了靖國公,“你就慣着他吧,慣得不知天高地厚,回頭又跑了,看是誰心急!”
當初還說初一回京裡來要好好教訓一通,狠話撂下了,卻見不着行動。
溫氏暗自搖頭。
靖國公尚未反駁,初一一咕噜地又坐了起來,“娘您還别說,這回哪,我說不定還就又要往北境走一遭了。”
與靖國公有着七八分相似的眉眼,唯有面上神色不同。靖國公鬓角都有了些許的銀絲,初一卻還是一副潑皮小無賴的少年模樣。
對于一門心思想要往北境跑的初一,溫氏從來沒有覺得這有什麼不好的。橫豎,他親外祖親叔叔都在那邊,怎麼看也不能吃了虧的樣子。
靖國公就不一樣了,聞言就是一驚,“莫非聖上有什麼旨意?”
他心裡滿不是滋味的的。老大一把年紀了,就盼着孩子們都能在跟前,叫他時時刻刻能照看着才好。
隻是這幾年沒少被溫氏教導,也知孩子大了,總要放到外邊去叫他們自己闖一闖,便隻在心裡糾結,臉上挂出些許焦慮來。
坐直了身體,初一正色道,“今日叫我進宮,我以為是有什麼事。結果我到了的時候,榮王殿下,九皇子都在了。後來我這才知道,北戎那邊,有和親之意。”
“和親?”
靖國公和溫氏都驚了。
大鳳朝這些年算得上國泰民安,但四方邊境也從來不太平,東南西北的,都有叫皇帝頭疼的鄰居。
從大鳳朝開國到如今,倒也不是沒有過和親之舉。
就如北戎,曾經就有一位宗室郡主和親嫁給了北戎汗王。
說起來,如今的北戎左賢王,還是那位郡主的後人。
隻是這都是先前的話了。
叫靖國公和溫氏感到不解的是,去年北戎還虎視眈眈要打進雁回關,連雁回關守将都收買了去。這還不到一年的功夫,怎麼又要和親了呢?
“難道是北戎那邊有了天災?”靖國公突發奇想。
要不然,說不過去哪。
初一解釋,“不是天災,是。聽說,北戎裡邊亂起來了。”
到底是怎麼亂的,又是怎麼個亂法,皇帝沒說,含含糊糊地混了過去。初一面憨内精,琢磨着北戎内亂,約莫着跟大鳳這邊兒有關。
不過,這就不是他該問的了。
“和親……”溫氏輕歎,“說得雖然好聽,隻是曆來和親,不論是娶進還是嫁出,總會有人,至死都不能回到故土了。”
誰都知道,和親不過是一種手段,維系着暫時的和平。
可又有幾個人會去想一想,被推出去和親的那個人,從此就要與家鄉父母遠隔萬裡,有生之年都難相見了呢?
北戎求和親的消息很快就傳了出去。
旁人也還罷了,唯有安王太妃,風風火火地找到了顧老太太。
“你都聽說了吧?”太妃娘娘連茶都沒喝,直截了當,“這北戎也不知道抽什麼風,去歲還打得熱鬧,今年這就要和親了。沒别的話說,好歹,先給咱們阿離一個名分。”
顧老太太剛把一盞香茶接在手裡,聞言手就是一抖,險些将水灑了出去。
“怎麼這樣的心急?”将茶盞又交給了丫鬟,顧老太太很是有些不解,“就算和親,如今年紀合适的皇孫也有好幾個。娘娘您這倒是擔心起了阿離?”
既是北戎提出和親,顧老太太覺得,理所當然是北戎嫁一位公主或是郡主過來的。
溫氏坐在下首相陪,輕輕搖着扇子,臉上若有所思。
“我的老妹妹呦!”安王太妃一臉的不敢置信,看着顧老太太,“一把年紀了,你怎麼還是如此的……想不明白呢?”
好懸就把糊塗倆字說出來了。
“這古往今來,除了收入後宮的外,你聽說過幾個皇帝的親骨肉和親的?甭管嫁娶!”
顧老太太沉默了。
也對。
從有和親開始,尤其是嫁出去聯姻的女子們,真正皇帝的親骨肉,沒幾個,多是選取适齡的宗室女,給個公主郡主的封号嫁出去。
同樣的,蠻人送過來的女人也是如此。
“咱們陛下格外的護短,這一點你跟我一樣,心裡都清楚着呢。”安王太妃摩挲着腕子上的碧玉镯子,“他哪裡會舍得叫皇孫們和親?可不是就得在宗室裡邊扒拉麼。”
從得到了北戎求和親的消息後,安王太妃就一宿不曾睡好。
思來想去的,總覺得鳳離格外危險——木秀于林樹大招風的,不是她老人家自吹,鳳離在一重宗室子弟之中格外的出挑,無論容貌性情還是學識能力,
若是認了第二,又有誰好意思認第一呢?
皇子們除了九皇子外,都早已經娶親生子,明顯不能和親。
皇孫們麼,一來輩分大約不對等,二來隻怕皇帝也舍不得。
可就算護短,也得有個限度。既是和親,自然不是随便指個人就能充數的。
為了表示和親的誠意,無論如何,和親人選也得看得過眼才行。
怎麼想,安王太妃怎麼覺得,自己孫兒最是危險——她比沈初一得到消息還要更早些,聽說不但北戎請求和親,就連一向與大鳳朝有貿易往來的西涼,也有和親的意向。
所以這一大早起來,安王太妃草草梳洗了就挾着一股子風雷之氣殺進了靖國公府。
“我今兒可不能白走這一遭兒,阿離對琇丫頭心意如何,這幾年你們也都看在了眼裡,我拍着心口說,再沒半點不好吧?就連他那不省心的老子後娘,我都給攆到了江南去。往後,阿琇斷不會在我們家裡受半分的委屈。兩個孩子情分又好……”
越說,安王太妃越是覺得滿意,“萬事俱備的,就差你們婆媳兩個點個頭了。”
顧老太太與溫氏互相看了一眼。既覺得有些好笑,又摻雜了些傷感。
正如安王太妃說的,阿離與阿琇之間,她們一直都心知肚明。對這門親事,從心眼裡來說,婆媳二人是認可的。
就隻是阿琇……
“阿琇入了冬過生日,滿打滿算也才十三歲,年紀小了些。”溫氏很是不舍。可話又說回來,看着兩個孩子情意深厚,阿離對自己閨女處處照顧仔細,比一般人都要上心。阿琇看着阿離的時候,眼裡的光亮是瞞不了人的。
安王太妃這幾年提及兩個孩子親事的次數不算少,能看出這位老人,也是真心喜愛阿琇的。
在這個當口,溫氏多少有些為難。
既舍不得女兒,又覺得若是再不點頭給個痛快的答複,怕也是會冷了老太妃的心。
坐在她旁邊的三太太對着她使了個眼色。
“太妃娘娘疼愛阿琇,還得請您再多疼疼她。”溫氏掩住了情緒,溫言說道,“無論如何,等阿琇及笄後再談大婚之事。”
這便是松了口。
安王太妃頓時笑了,“自然的。”
“總算是你叫如願了。”顧老太太酸溜溜地說道,“所以你說,這養個姑娘可有什麼好的。到了歲數,一個一個地都送到别人家裡去了。”
這兩年顧老太太沒做别的,光是發嫁孫女們了。
安王太妃心情甚好,哈哈大笑,“莫非嫁了的孫女就不是你的孫女了?還不是一樣的孝順你。”
阿離與阿琇的事情在兩家本就幾乎是定下的。這邊溫氏一吐口,安王太妃半點沒耽擱,利落地請來了一位德高望重的夫人充當冰媒,不過短短數日,便完成了從提親到小定的一應儀式。
從安王太妃到鳳離,數年心願終于得成,總算是放下了一段心事。
鳳離生得朗月清風,深得顔控皇帝的喜愛,也常在宮中走動。對他的親事,皇帝簡直比對親皇孫還要上心些。
從鳳離十幾歲開始,皇帝時不時就想要給他賜個婚什麼的。旁人不說,慧怡長公主就曾經動過念頭,想将孫女賀長安許配給鳳離,還托皇帝打探過鳳離的意思來着。
還有廣陽郡主,那個外孫女馮柔,十幾歲時候還哭着喊着非鳳離不嫁。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鳳離壓根兒連馮柔到底長了個什麼模樣都不記得。
私下裡皇帝還曾經笑話過鳳離,說他年紀小小,倒是桃花不斷。
後來聽說鳳離與靖國公府的九姑娘走動近,皇帝也動過心思想要替他賜婚來着。奈何鳳離不願,隻說想憑着真心求得佳人。
如今這忽巴拉的,連個招呼都沒打,就定親啦?
想想這個時間,皇帝心裡頭有些不大得勁兒,把鳳離叫道了宮裡,哼哼了半天,表示自己很是有些不滿。
“叫我說,這必不是你祖父的意思。”
做了幾十年皇帝,安王太妃的算盤,又豈能不知?
事實上,從北戎和西涼欲遣人和親的消息傳開後,這宗室裡頭,适齡的孩子們仿佛一下子都尋到了可心的人,紛紛定親。
這,這都什麼意思麼?
鳳離淺笑,“是我心急了。”
“哦?”皇帝昂起頭,擡着下巴,“好幾年都等過來了,偏這會兒心急?”
說來說去,不就是怕自己一個腦袋發熱,和親的人選落到他們頭上麼。皇帝年紀大了,皓首白發,在有些時候,卻又如同孩子般偏執。
“并不是這樣的。”鳳離眉頭微微皺起,感慨道,“彼時九妹妹年紀尚小,旁人還看不到她的好處。我守在她的身邊,自然不急。如今她年紀漸大,越發出色……相比之下,我多有自慚形穢之感。”
看着芝蘭玉樹一般的鳳離,皇帝覺得自己仿佛不認得自慚形穢這四個字了。
鳳離還在歎息,“且不瞞陛下,我心中總不願九妹妹被人看到……就好似,被人看到了,便會與我來争奪。”
說着,烏沉沉的眼睛看向了皇帝身側的九皇子。
鳳容:“……”
阿離侄兒你願意不願意的,看我做什麼?
我完全對那個沈家的表姐沒有半點心思!
順着鳳離的目光,皇帝也狐疑地看向了鳳容。
小兒子往靖國公府跑的也挺勤快,莫非……
迎着皇帝意味深長的目光,鳳容覺得很有必要為自己的清白辯解一下了。
“父皇,與兒子無關啊。”看多了靖國公與初一父子之間的相處,鳳容多少也受了些感染,在皇帝跟前,隻要沒有别人,也活潑輕松了許多。他拱手躬身,“兒子去沈家,隻與表哥在一處。除了去見老夫人外,輕易都見不到女眷。”
更别提什麼對沈家那位表姐有什麼想法了。
皇帝哈哈一笑,也就揭過去了。
隻是終究對能夠叫鳳離如此傾心的阿琇多了幾分好奇。好歹想着自己一國之君的身份,又是長輩,跟鳳離打聽他的未婚妻,總是有些個不合适。耐心等鳳離走了,才壓低聲音問鳳容,“你可見過阿離的那位未婚妻?”
年紀不大就叫鳳離離不開了,可見手段了得,莫非是個小狐狸轉世?
鳳容哭笑不得,隻得努力回想了一下,答道,“回父皇,兒子也隻見過沈家表姐一兩面而已。說起性情來,的确極好,笑起來的時候,讓人如沐春風。”
皇帝深深地看着兒子。
鳳容:好像,說錯了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