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離站在門口,便看到了鳳嬌正伏在地上,抱着安王妃的腿哀哀哭泣。
平心而論,鳳嬌與鳳妍兩姐妹相比,鳳嬌雖也有不足,卻更像是大家閨秀。小李氏出身所限,對女兒的教養,完全配不上她王府世子妃的身份。
鳳嬌此時沒有了身為縣主的尊貴,哭得面色發紅,鬓發散亂,被汗水和淚水浸濕的頭發貼在面頰上,顯得格外凄慘。
她的眉眼間與小李氏像了七八成,是個柳眉杏目,粉面桃腮的美人兒。此刻哪怕是狼狽得不行,纖細的腰身梨花帶雨般的容貌,依舊很有些楚楚可人。
隻是,無論安王妃,還是鳳離,都不是那等憐香惜玉之人。
“你先起來,别平白叫人看了笑話去。”
安王妃最是不喜歡纖柔造作的女子。
因小李氏之故,哪怕知道鳳嬌與小李氏并不是一樣的性子,心底也還是難免有些疏離。再看鳳嬌不顧有下人在旁邊,毫無形象地大哭,更是不悅。
向着身邊的心腹老嬷嬷使了個眼色。那嬷嬷會意,忙走到鳳嬌身邊伸手攙扶,嘴裡勸着,“大姑奶奶且先起來吧。有委屈,隻管與娘娘說就是。”
手上一用力,已經将鳳嬌半拉半扶拽了起來。
“祖母。”鳳離看到這裡,邁步走了進去。
安王妃捏了捏眉心,“阿離回來了?青時可送走了?”
“他已經啟程了。”鳳離撩起衣擺坐在了安王妃身側,“回來的有些晚了。九妹妹身上不大舒服,我先送了她回去。”
聽說阿琇身上不适了,安王妃忙問,“可是怎麼了?請沒請太醫?”
“隻是有些不适,沈家伯母在照看着她。我想着,許是受了些熱。”
安王妃點頭,“她最是怕熱了。”
鳳嬌被老嬷嬷扶着坐在了一旁,抓着帕子擦淚,耳朵裡卻将安王妃與鳳離的話聽得清清楚楚。心裡,便不免有些個酸澀。
她才是與他們皿脈相連的親人。可是在他們的眼裡,卻從來都看不到自己。
他們甯可去關心一個什麼關系都沒有的小姑娘。
也不願意看一看自己的苦難。
可是這一切,又能怪誰呢?
鳳嬌低下了頭,隻覺得心中難過得不行。
“大丫頭,到底是為了何事?可是你姑爺欺負了你?”安王妃終于開口了。不管怎麼說,鳳嬌都是安王府出身,正經的宗室縣主。
廣陽郡主的嫡孫又怎麼樣?
馮家雖說是國公府第,如今也算得重用,隻是安王府在這京城裡,又怕過了誰?
雖說是小李氏的女兒,但鳳嬌一行一動與小李氏卻又大不一樣。看着是個柔弱的模樣,安王妃冷眼瞧着,卻是個穩重的性子。若不是受了十分的委屈,想來不會哭到她跟前來。
“我……”鳳嬌張了張嘴,蒼白的臉上脹得通紅,卻說不下去了。
這本就是叫人極為難堪的事情。若不是親生經曆了,鳳嬌簡直不知道這世上還有那樣叫人惡心的人。可是當着鳳離的面,叫她如何能夠開口?
看出了她的難以啟齒,鳳離也并沒有打算起身離開。安王妃有了些年紀,受不得驚怒,無論鳳嬌說出什麼來,總不會是什麼好事。
因此,他穩穩地坐着,甚至叫侍女去到了茶來喝。
安王妃也并不開口叫他離開。
鳳嬌咬住了嘴唇。隔了半晌,才輕聲道,“方才是孫女無狀了。隻是……”
她聲音裡帶着哭腔,“孫女求祖母,救救孫女吧。馮家,孫女死也不想再回去了!”
安王妃的臉色,冷峻起來,“這是何故?”
與馮家這門親事,是小李氏千挑萬選的。
小李氏自從生了兒子後,便表現出了極大的野心來。這幾年來,一直蠢蠢欲動。為了能給兒子拉攏人脈,她也是恨不能再多長出幾隻眼睛來挑姻親了。
馮家本身是有爵位的,鳳嬌的公公,便是如今的安國公。再加上安國公府中的老封君,正是廣陽郡主。這位郡主雖與皇帝和安王皿脈上稍稍遠了些,卻也是正經的宗室長輩,身份不可說不貴重了。
能将鳳嬌嫁給她的嫡孫,小李氏一直甚是自得來着。
鳳嬌咬牙,心下一橫,掩面說了自己成親這一年來的境遇。
“……他,他不喜女子。”鳳嬌艱難地說道。想到委屈處,又忍不住淚如雨下,“娶我,也不過是為了子嗣罷了。”
“什麼!”安王妃勃然大怒,手裡的茶杯落在了地上,發出了清脆的碎裂聲。
鳳嬌吓得站了起來。
安王妃心口處急速起伏,顯見是氣的不輕,揮了揮手,“你坐下,給我細細說來,一句話都不許瞞着我!”
原來,鳳嬌的女婿,是安國公的幼子,廣陽郡主嫡親的孫兒。這孩子從小唇紅齒白的,長得甚是出衆,尤其得廣陽郡主喜愛,養在了身邊,連一句重話都不許人說。
小李氏願意将鳳嬌嫁給他,也是看中了這一點——就算幼子不能承襲爵位,但有了郡主這份兒寵愛,日後還怕沒有前程嗎?且廣陽郡主沒有兄弟,當年下嫁老安國公,幾乎帶了大半個娘家的家底兒做嫁妝。瞧着她對馮小公子這份兒疼愛,這一份兒的私房,往後怕不都得是給這個小孫子?
當然,這些都在其次,小李氏最看中的,還是廣陽郡主在宗室中的地位。想着能夠借這門親事,将廣陽郡主拉到自己這一邊,為自己的兒子攏人脈。
至于馮家小公子是個斷袖……
小李氏覺得并不重要。
這年頭,男子之間那檔子事兒也并不算什麼不是?本朝太宗皇帝不是還曾經在宮裡弄了個清風殿,大張旗鼓冊封了一位男妃麼?
鳳嬌臉上青紅變換,哽咽道,“原本,孫女也并不知道。太婆婆,婆婆都怪我攏不住他的心,成親一年還不能有孕……可是祖母,大哥哥,我說一句不嫌害臊的話,除了洞房外,他再沒有進過我的屋子,我,我又怎麼能有孕呢?”
強忍着恥辱說出這句,鳳嬌已經是泣不成聲了。
安王妃隻覺得眼前發黑,手都氣得抖了,“世子妃,可知道不知道?”
問的,就是小李氏了。
聞言,鳳嬌眼淚落下更兇。
雖未回答,卻已經說明了一切。
“叫她來!”安王妃已經怒到了極緻,反而冷靜下來,聲音如寒冰,在這夏日裡聽起來竟有十足的駭人冷意。
“祖母……”鳳嬌哀聲喚道。
到底也是自己的孫女,安王妃雖因小李氏遷怒了多年,此時見鳳嬌不過碧玉年華,不過出閣一年,從前嬌媚的臉上已經憔悴了不少,心裡頭終究也是不好受。安王妃閉了閉眼睛,“你不用多說,我自有話問你母親。”
她倒是想知道,小李氏到底有沒有将鳳嬌當做親生的女兒!
又叫了那位老嬷嬷,“帶鳳嬌去後邊梳洗。”
那老嬷嬷從震驚中回過了神來,看向鳳嬌的眼神就帶了些同情,過來扶起了鳳嬌,帶着她往後邊去了。
“祖母。”等鳳嬌走了,鳳離才站了起來,走到安王妃身後,替她揉着額頭。
安王妃頹然問道,“這是娶了個什麼攪家精回來?呵……”
她當年怎麼就一時糊塗了,允了兒子娶她進門呢?
早知道小李氏是這樣的人,哪怕當時兒子就上吊了,也由着他去!
不多時,小李氏來了,身後還跟着鳳妍。
鳳妍隻比鳳嬌小了一歲,如今也是十五歲的姑娘了。她穿着一身兒活潑潑的輕粉色流雲紗,上邊繡着大朵大朵盛開的芍藥花,襯得整個人兒都如嬌花般可愛。美中不足的,是她的身量在同齡人中不算高的,因此鳳妍喜歡将頭發高高挽起,顯得高挑一些。她今天就挽了飛仙髻,發辮上頭纏繞着金絲,又戴了一頂顫巍巍的赤金花冠。
風流中透出富貴,正是小李氏往日的風格。
鳳妍鳳嬌,兩個都是小李氏女兒。
一個嬌媚快活,臉色白皙中透出粉色光澤。
另一個,卻是雙目紅腫,昔日明亮的眼睛裡帶出一絲兒絕望來。
“母妃,喚兒媳過來,可是有事?”小李氏恭恭敬敬地給安王妃請了安,有些惴惴不安地開口。
左右看了一眼,沒見着鳳嬌的身影,隻看到安王妃陰沉着臉色,強笑道,“可是阿嬌來打攪了母妃?那孩子也是,與姑爺拌了幾句嘴,就跑回了娘家來。叫人看着像什麼樣子呢?我說了她幾句,就跑了出來。她是不是與母妃來哭訴了?真是不懂事……”
話還沒說完,就被安王妃猛地擡手,将一盞滾談的熱茶砸了過來。
小李氏尖叫一聲,下意識地偏過了頭,那茶杯便正砸在了她的肩上。
茶水淋淋漓漓,灑了她一身。
夏日穿的衣裳輕薄,這一杯滾茶澆下來,小李氏被燙的大叫。
“母妃!”
鳳妍也吓的沒了笑容,跳着躲到了一旁,生怕被殃及池魚。
“你給我跪下!”安王妃一聲厲喝,如霹靂般打在了小李氏頭上。
小李氏腿一軟,登時就跪下了。她也做了十幾年的世子妃,就算再如何被王府裡的人輕視,總也還是有些體面的。這時候,當着鳳離的面跪倒在地,隻覺得臉上火辣辣做燒,說不出的難堪。隻憋了兩汪清淚,昂頭看着安王妃,顫聲道,“求母妃息怒,給兒媳些體面吧!”
“你有個屁的體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