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在這個講究孝道的年代,子女歸來第一件事就是去拜見父母。
但賀明隽卻不必。
他才回東宮,就有人來報,稱宮内來人要他好生歇着,遲兩日再去請安,又問他身體可有恙,是否需要院判來請脈等。
這一路颠簸,賀明隽身體幾乎要散架了。
他大多時候都躺在馬車裡,隻中途休息時下去活動了一下,可能就因那會兒吹了冷風,後來就開始頭疼,腦袋像是有個小錘在敲,嗓子也有些癢。
人身體不舒服的時候,就容易精神不濟、脾氣不好。
賀明隽不至于随意發火、遷怒别人,但他也沒什麼心情去應付宮中來客。
哪怕那人是嘉樂帝身邊的紅人馮保誠。
賀明隽下了馬車就換小轎直接回了自己的院子,同時差人向馮保誠說明他的情況。
賀明隽稍作休息,喝了一小盅百合川貝炖雪梨,又給太陽穴抹了藥油再針灸兩刻鐘,接着去泡腳。
現在賀明隽就是泡個腳也極其麻煩,對溫度要求精細就說了,程序還複雜。
第一遍要用藥湯,将首烏藤、雞皿藤、艾蒿等放入水中煮沸,再小火煮将近一刻鐘,之後就不能再兌水,要放涼至讓他舒适的溫度。
這方子具有溫經通絡、安神助眠之功效。
泡的時候,要讓藥湯沒過三足裡穴,若藥湯稍涼些還要再加。
第二遍用清水将小腿和腳上的藥漬洗淨。
第三遍則是要用到精油和花露了。
這一套流程走完,卻還不是結束。
将腿足擦拭幹淨,穿上襪子,還有一套足底按摩。
這活就不是丫鬟來做了,而是有藥童。
至于力道,自然不可能如後世的網絡段子中那樣,讓顧客疼得死去活來,大概就像是身體健康的普通人穿着軟底鞋踩在鵝卵石上。
賀明隽隻感覺到輕微的疼和酥麻。
等按完腳,他身上因泡腳出的細汗也消了,身子更是松快許多。
然後他就去簡單擦洗一下,換上幹淨溫暖的裡衣這些他就不需要别人代勞了。
他圍着薄衾從屏風後出來。
卧房裡鋪了地毯,賀明隽就是穿着布底軟鞋也無妨。
古人講究聚氣,即便是太子卧房,面積也不大。
尤其太子體弱,冬用炭夏用冰,空間小些,更利于聚溫祛熱。
賀明隽幾步便到了床邊,被窩已經被湯婆子暖好。
等他上了床,青黛便墊好枕頭,拿濕布巾給他擦頭發。
賀明隽體弱,新陳代謝比常人慢些,肌膚不怎麼分泌油脂,他又四體不勤,就不必每日都洗頭發。
青黛動作輕柔地為他細細地擦了一遍頭發,又将熏爐移近些,拿犀角梳給他梳頭。
古人認為“發多梳,則明目去風”。
賀明隽早晚都要梳一二百下。
可以說,他現在過
得十分養生了。
和現在一比,他上個任務世界的那些養生手段簡直像是小兒科。
就在賀明隽正拿着一本農書翻看時,内侍商陸弓着腰輕步走了進來,先給青黛遞了個眼神,才小心翼翼地開口“殿下,馮公公在外邊兒候着給您請安呢。
”
“嗯”賀明隽有些意外地擡頭。
他讓人都把話帶到了,且這都近半個時辰過去了,馮保誠還等着,竟也無人來報。
“讓他進來吧。
”
賀明隽沒有從床上起身,隻是調整了一下坐姿。
青黛早就留心着,自然不會因他這番動作扯到他的頭發。
馮保誠進來後在地毯外的區域站定,行禮後笑道“奴婢擾了殿下歇息,實在是陛下和娘娘牽挂着殿下,要奴婢務必親眼見了殿下可安好”
都說宰相門前三品官,更何況馮保誠這個能在皇帝面前說上話的親信。
就是公侯王孫,也會給馮保誠三分薄面的。
現在面對賀明隽,他臉上是笑着的,可等了這麼久,他心裡未嘗沒有點想法,就連說出的話都帶着軟軟的釘子。
若是别的會來事的人,不想得罪馮保誠,多半會說些“下人竟未說清楚”“勞你等着”之類的場面話。
可賀明隽本就不愛虛與委蛇這一套。
現在他更是無欲則剛。
他說“我身體無恙,明日便去給陛下和娘娘請安。
”
言外之意是見也見了,可以回去複命了。
馮保誠聽到他的話,臉上那慣常挂着的笑都僵了一下,然後又将笑容放大了兩分,道“是呢,殿下的氣色甚好,若是陛下和娘娘得知,必然會欣慰的。
那奴婢便回宮複命了,也好教陛下和娘娘放心。
”
賀明隽點頭,輕“嗯”了一聲,也不知馮保誠那個距離能不能聽到。
馮保誠作為在皇上面前伺候的,察言觀色、表情和情緒管理的功底都是出神入化的。
不管他心裡是何想法,又打算做什麼,他态度都十分謙恭。
又行了一禮,馮保誠弓腰後退兩步才走出房間。
讓人尋不出一絲錯處。
隻是賀明隽并未注意這些。
不過,賀明隽可以随性而為,他身邊服侍的人卻不能不為他考慮。
商陸立馬跟着馮保誠出去,充當了賀明隽的翻譯“殿下看着氣色尚佳,但到底奔波了大半日,精力有些不濟也是難免,萬望馮爺爺見諒。
”
商陸說着,遞了個荷包過去。
馮保誠沒伸手,而是他身側的小内侍接過了。
馮保誠道“這話可是要折煞人了,我一個奴婢,如何對主子爺見諒”
對着商陸,馮保誠明顯要硬氣得多,他依舊笑着,隻是皮笑肉不笑,說出的話也顯得陰陽怪氣。
商陸還想說什麼,馮保誠卻轉身大步往前走了,還丢下一句“天兒也不早了,我離宮一個多時辰,還記着回去向陛下複命呢。
”
商陸急得跺了兩下腳,才轉身回屋。
他在心裡暗罵這老陰貨
偏偏是他這個嘴笨又不知變通的人守在這裡,要是換了商枝,必然不會如此
屋内。
賀明隽在馮保誠離開後就将視線和注意力都放回書上。
青黛眉眼間有愁意,嘴張了又張,終究沒說什麼,隻繼續給他梳頭。
這時,商陸返了回來,“咚”地一聲将自己的膝蓋砸在地闆上,俯首道“是奴婢失職,沒能及時将馮公公還等着的消息報于殿下。
”
實則是馮保誠說太子殿下要更衣歇息自己不急等一會兒無妨,若打擾了殿下才是罪過,商陸不得不陪他等着。
商陸一開始還真以為馮保誠不急,等意識到不妥卻也有點晚了。
可這些緣由,商陸又不能解釋。
自己辦事不利,又怎能在殿下面前找借口
賀明隽被那一聲驚到,有些不悅地皺眉。
等聽了商陸的話,他轉瞬間便明白了他為何如此。
面對嘉樂帝,賀明隽既是子,又是臣,而馮保誠是嘉樂帝派來的,他對馮保誠那麼不客氣,若細究起來,就是對君的施恩、對父的憐惜毫不領情。
況且,他沒有讨好馮保誠。
若是馮保誠想整他,都不必在嘉樂帝面前誇大其詞,隻需要明誇暗貶地略提一下。
比如
帶着驚喜地提起太子殿下經過這兩個月餘的修養身子好轉了許多,哪怕奔波了大半日都沒有生病還面色紅潤呢。
這樣,嘉慶帝一開始或許會高興,等反應過來會不會覺得賀明隽恃寵而驕
身體無恙,竟不來向父母請安
或者,在嘉慶帝問起馮保誠為何耽擱了這麼久時,他給出一個不利于賀明隽的回答。
有些話,描述的像是同一個事實,可稍微做一點改變,含義就可能大相徑庭。
而馮保誠在嘉慶帝面前伺候那麼久,無疑是很會揣摩帝心,更知道說話的藝術。
馮保誠有很大的可能會那麼做。
并非是因為賀明隽的态度而報複。
恰恰相反,馮保誠在東宮的表現就是有意為之,給他設了個套兒。
劇情中,馮保誠最終站在男主賀峥那邊。
除了利益,似乎還因為賀峥的生母曾對馮保誠有恩。
甚至現在馮保誠的态度也能窺見一二。
賀明隽心裡都清楚。
但,那又如何
禮賢下士、邀買人心,他可沒什麼興趣。
賀明隽完全不怕馮保誠背地裡給他穿小鞋,否則,他就派商枝去給馮保誠回話了。
比起商陸,商枝更伶俐嘴甜,還和馮保誠有些淵源。
如今的局面并不令賀明隽意外,他自然不會責怪商陸。
“無妨,起來吧。
”
商陸站起身,可面上還是難掩惶恐和自責,
憂心忡忡道“若是馮公公對陛下說些什麼”
青黛轉頭橫了商陸一眼,又輕輕搖頭。
商陸這才退至門口守着了。
青黛足足梳了一百二十下,又問殿下可要歇息來”
賀明隽手中的書隻餘下兩三頁,他便應了一聲。
青黛用發帶将他的頭發束起,又走到門口給商陸吩咐道“去瞧瞧殿下的酸棗仁茯苓膏熬好了沒有。
”
她去把梳子等收拾好,又洗幹淨手,取了沉香膏,抹在賀明隽的太陽穴和耳後,又細細地按摩。
等賀明隽把書翻到最後一頁,商陸端着酸棗仁茯苓膏進來了,旁邊還跟着白芷。
這四個丫鬟中,紫蘇算是小總管,太子出行時一般是紫蘇跟着;青黛打理他的衣物和起居;白芷負責飲食和藥物,丹砂則主要伺候筆墨。
她們上面還有嬷嬷,隻是嬷嬷隻管事不怎麼動手,并不常在賀明隽跟前伺候。
白芷端着酸棗仁膏用湯匙慢慢攪動着,等稍涼些,就舀了一點滴在手腕内側,覺得溫度合适才遞給賀明隽。
這四個丫鬟的名字和她們的樣貌、性情都有點關系,白芷是皮膚最白的,雖不及賀明隽,但也比常人嬌嫩些。
以前都是白芷喂給太子喝的,可賀明隽不想當巨嬰。
雖然他現在并沒有好到哪裡去,但飯來張口還是有些挑戰他的底線。
現在這一切精心照料、吃穿用度無一不細緻,在外人看來是享受,對賀明隽來說卻多少有點受罪。
他向來不喜歡麻煩。
可他為了避免身體遭更多的罪,病倒後什麼都做不了,現在不管是甜是苦他都隻能受着。
他一口一口慢慢地把酸棗仁膏吃完,又漱了口,才躺下。
見賀明隽阖上了眼,青黛和白芷動作很輕地将一切收拾妥當,燃上安神香,才退出卧房。
商陸還在門口守着,輕聲喊“青黛姐姐”
青黛就嗔他一眼,道“你那榆木疙瘩能想到的事,殿下能不明白嗎還要你多嘴”
她又皺着那遠山似的眉,納悶道“那馮公公等着,為何不教人來報呢他這麼做,是要與我們東宮為敵嗎”
白芷方才在盯着人熬藥,不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問清楚後,她冷哼一聲,道“宮裡這麼多人,都是死的嗎商陸被絆住了腳,難道别人就不知道來說一聲這些人也過于懶散懈怠了,不就是仗着”
仗着太子殿下年幼體弱,沒有精力管束懲罰他們。
後面的話,白芷有些說不下去,她覺得氣憤又惋惜。
那些動辄打殺奴婢的主子會被敬重,他們太子殿下身份尊貴,以前除了偶爾會發小脾氣外,待下人極為寬厚,反倒讓某些刁奴奴大欺主。
那些人要麼是懈怠了,要麼,就是覺得馮保誠一個宦官竟然比太子殿下還開罪不起。
白芷都能想明白的事,賀明隽怎麼會看不出
隻是飯要一口一口吃,整頓東宮又不是一日之功,他暫時沒有精力理會這些。
現下再沒有比他睡覺更重要的事了。
待他睡醒,怕是有幾場麻煩要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