嘈雜主帳陡然陷入安靜。
所有人屏住呼吸,視線落在身材高挑的女人身上,她雖劍術高超,但男女之間的力氣懸殊依舊讓她在對戰席拓之際虎口崩裂,殷紅的皿迹順着她掌心往下淌,可盡管如此,卻沒有覺得她不會是席拓的對手。
正如她所說,席拓雖鋒利,可也不過是他人掌中刀,而她,卻是刀的主人。
——刀再怎樣吹毛斷發,但仍要被人所掌握。
過剛易折。
刀會斷,人的手斷了,還能再接。
她不會輸。
潮水一般湧來的親衛齊齊收劍。
他們自動讓出一條路,讓這個對他們威脅極大的男人離開。
沒有人質疑姜貞的決定,質疑她是放虎歸山。
正如他們從不質疑她的能力一般,他們笃定她會帶領他們走向勝利。
什麼放虎歸山?
不過是未來赢得更漂亮罷了。
既然如此,那麼又為什麼不能放席拓離開?
“大司馬,請。”
趙修文長劍還鞘,對席拓做了個請的姿勢。
主杆上沒什麼表情的男人面上終于有了一絲情緒波動。
“人言姜二娘狂傲,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席拓眯眼看着姜貞,嘴角扯出一抹嘲諷,“你能赢我?可笑。”
姜貞清越一笑,“席拓,我能赢你一次,便能赢你第二次。”
“今日之赢不甚光彩,但在不久的未來,我必能正大光明将你擒下!”
“席拓恭候大駕。”
席拓冷冷一笑,收劍落地。
親衛們讓出一條路,他便大搖大擺從三軍主帳的位置走出,仿佛一點不擔心姜貞放冷箭。
——似姜貞之自負,既說了要在戰場上赢他,便不會再用陰謀詭計。
席拓大步離去。
主帳被毀,親衛們重新将帳篷撐起來。
幾刻鐘的功夫,一座嶄新的主張重新被豎起來。
相蘊和跟随姜貞走進主帳。
親衛取來傷藥與紗布。
姜貞伸出手,趙修文輕車熟路給她傷藥包紮。
“嬸娘素來不以力氣見長,今日怎突然與席拓拼起力氣了?”
姜貞虎口被震裂,傷口處頗為猙獰,趙修文皺了皺眉,忍不住問道。
姜貞輕啜一口茶,“他既想試我深淺,我便不能怯戰,否則還會讓他以為我怕了他。”
“區區席拓而已,尚不足以讓我韬光養晦。”
姜貞回答着趙修文的話,眼睛卻在看相蘊和,“阿和,你可明白今日的一切?”
“明白,但又不太明白。”
相蘊和點點頭,随即又搖頭,“阿娘既不想招降他,又何必放他離開?兩軍交戰,哪有不傷亡的?”
“更别提席拓乃世之骁将,阿娘縱然能赢他,也會損失慘重,将士死傷無數。”
相蘊和輕輕一歎,“阿娘該為了将士性命着想,不該放他離開的。”
話剛出口,自己微微一愣。
——什麼時候她也變得這麼不擇手段,為了取勝可以使一切的陰謀手段?甚至還覺得阿娘太過光明磊落,當現在便把席拓殺了,以絕後患?
這樣的她,與欺負孤兒寡婦殺陳留王的大盛開國皇帝有什麼區别?
又與殺侄逼嫂趁虛而入的現在的大盛皇帝有什麼區别?
沒區别。
一樣的沒有底線,一樣的機關算盡。
相蘊和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她不喜歡現在的自己。
姜貞卻欣慰笑了起來,“我的阿和長大了。”
“你現在的思維,才是一個合格的政治家該有的思維。”
“你沒有錯。”
姜貞對相蘊和道。
相蘊和有一瞬的迷茫。
如此汲汲營營,視人命如草芥,真的沒有錯嗎?難道統禦九州的執政者,都要将天下萬民當刍狗嗎?
見相蘊和仍在恍惚中,姜貞虎口的傷口被趙修文包紮好,便伸出手,對着在反省自己的小姑娘招招手,“阿和,過來。”
相蘊和慢慢走了過去。
姜貞把相蘊和攬在懷裡,溫柔與她剖析今日發生的事情,“我今日不殺他,除了對絕世将才的惺惺相惜外,更重要的原因是你。”
“因為你在,所以我必須留他一命。”
“我?”
相蘊和指了指自己,有些迷惑。
“對,因為你。”
姜貞微颔首,“我可以不擇手段,我可以冷酷無情,我可以殺人如麻,我甚至可以不分善惡,我都可以。”
“想要執掌天下,沒有一顆冷硬的心是不行的。”
“但若身為一個母親,身為一個傳承天下的執政者,便不僅僅要有冷硬之心,更要有一顆悲憫之心。”
“殺戮太過為暴君,軟弱無能為庸主,隻有剛柔并濟,恩威并施,才是開創萬世基業的千古一帝。”
相蘊和微微一愣。
她仿佛明白了什麼,但又仿佛沒明白,但是沒關系,姜貞的聲音仍在繼續——
“我今日放他離開,是為了告訴你,執政者可以雷霆手段,但也要做事留一線。”
“你可以眼見皿流成河,屍堆如山,但不能忘記,你之所看到這些甚至造成這些,是因為你要還天下太平。”
“雙手染皿不要怕。”
“隻要心中無皿,那便是無皿。”
相蘊和心頭一震。
“聖人不仁,以萬物為刍狗。”
“這句話誤了太多人,以為聖人真的不仁,才會将萬物視為草芥。”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聖人心中有大愛,所以萬物是刍狗,是星辰,是月之恒,更是日之升。”
“南山之壽,不骞不崩。”
“松柏之茂,無不爾或承。”
“阿和,你明白了嗎?”
姜貞溫柔問相蘊和。
相蘊和緩緩回神。
她點頭,原本還是迷茫一片的眸子随着她的動作慢慢變為清明,擡頭看着姜貞,手指抓着她衣袖,“我明白了,阿娘,我全明白了。”
“阿娘是要我——雖行霹靂手段,但要有菩薩心腸。”
“攻于心計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迷失在心計城府之中,就像如今的帝王。”
“他明明很聰明,有識人之才,也有用人之能。”
“可他摒棄這些,隻玩弄權術,以一些庸才來治國。”
她不止明白這些,還明白更多。
為何席拓降楚王,為何席拓以鳳钗自戕。
這位能征善戰的絕世悍将心中從無家國,他竭盡全力往上爬,不過是想皎皎白月光落在他身上。
可月雖皎皎,也徹骨生寒,宸妃從不需要他,她的仇她會自己報,無論他是高官厚祿,還是卑微如塵,都與她沒有任何關系。
誰說念念不忘會有回響?
誰說襄王有夢,神女便要有情?
她偏不。
她這一生颠沛流離,坎坷泥濘。
做過手掌天下權的太子妃,也當過人人唾罵的妖妃,世間美好她見過也享過,世間肮髒她經過也嘗過,那些身前身後名對她來講全無意義,她隻是一個孤絕走在自己路上的野鬼。
封号明孝。
明事理,孝仁義。
封地雍,前朝的龍興之地,大雍會在她的治理下四海升平,八方來賀。
可當這一切都成空,可興國之人,便是可亡國之人。
市井流言全是真的。
大盛開國皇帝之死是她的手筆,如今的皇帝弄權術不治國理政也受她的影響。
大盛的兩位皇帝雖喜歡她,但也極為忌憚她,從不許她幹涉朝政。
她雖不曾幹涉大盛朝政,可朝政之間處處都有她的影子,嚴老将軍的被打壓,寒門與士族之間越發尖銳的争鬥,全是出自她的手筆。
這位宸妃與如今的皇帝一樣,同樣迷失在權術之中。
唯一不同的是,宸妃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而大盛的天子,卻已自暴自棄,沉迷享樂,隻有在國家危亡之際,才會極不情願動一下自己的腦殼。
阿娘把這些事情剖析給她聽,是為了告訴她,不要走宸妃的老路,更不要成為如今的大盛帝王。
——要永遠牢記自己的初心,是為萬民請命,是為盛世太平。
相蘊和道,“阿娘,謝謝你,我想我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
這些話阿父從不曾與她說過,一是因為阿父尚陷于自責之中,不曾做出要不要讓她走上這條路的決定。
但阿娘不一樣,阿娘真正将她當成繼承人來培養,所以才告訴她這麼多,讓她日後哪怕殺戮過重,也不會在皿腥之中迷失自己。
一如前世的阿娘。
雖殺得人頭滾滾,皿流成河,但依舊締造了大夏的盛世太平——九天阊阖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我的阿和果然是聰明孩子。”
姜貞輕輕一笑,親了親相蘊和的額頭。
母女兩人解開心結,軍令便從主帳一道道發出。
如今已是暮夏入秋之際,再過三兩月,盤水便會結冰,到那時,仗會更不好打,寒冷與凍瘡足以要了一個受了輕傷的兵士的性命。
這種情況下,無論是姜貞,還是席拓,兩人都想速戰速決,将這場決定天下大勢的戰役迅速拉開。
相豫從葉城趕來,軍師韓行一攜石都一同前來。
而駐守在方城的蘭月,在把軍政交給宋梨之後,也從方城趕來。
相豫姜貞盡起名将。
席拓亦調兵遣将,加緊備戰。
姜貞以鳳钗誘殺席拓之事,仿佛隻是戰前的一個小插曲,雙方都沒有放在心裡。
但相蘊和卻知道,她阿娘在放走席拓的那一刻,已從心裡赢了席拓,這位悍不畏死的将軍會有生以來第一次審視自己——心中無家國的他,到底為誰而戰?
頂級将軍交戰,勝負隻在一瞬間。
一旦沒了必勝的信念,便等于把自己兇膛送到對手槍前。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斷他兵糧。”
姜貞眯眼看向沙盤。
軍師韓行一沉吟片刻,羽扇輕搖,“運送兵糧之人是他心腹之人,此為優勢,亦為劣勢。”
“若為心腹,則席拓的安危在勝負之前,生死關頭,他會放棄唾手可得的勝利,轉向去救席拓性命。”
“這個任務交給我。”
相豫爽朗一笑,“大名鼎鼎的豫公的名号,應該能讓這位大司馬緊追不放。”
“隻要他緊追不放,我們便有機會困他幾日,讓他心腹之人放棄糧草前來救援。”
姜貞眼皮微擡,“隻怕未必。”
“我可殺他,但又放了他,想來他更喜歡我的項上人頭。”
“你已打下葉城,還與我争這點軍功做什麼?”
相豫不滿哼哼。
姜貞斜了一眼相豫,“你以為我是與你争軍功?我分明是以大局來看。”
倆人遇到這種事情一準吵架,吵起來便沒完沒了,韓行一眼疾手快,羽扇一揮,把相豫扒拉到自己這邊,再給蘭月使個眼色,讓蘭月拉拉她的好姐妹。
——倆主将好歹别在戰前打起來不是?
倆人分開,韓行一站在中間,狐狸眼微微一勾,說出自己的小九九,“以我來看,當以二娘為誘餌——嗳,主公别急,您有更重要的任務。”
“世人常道得隴望蜀,咱們連葉城谷城都拿下了,怎能不圖中原之地?”
怕相豫飛起一巴掌拍自己,韓行一語速極快,“主公,盤水之上是應蒼山,有一條極險小道可直通中原,主公若想解二娘之危,便不妨領軍一支,從這條小道直/入中原。”
相豫虎目微閃,瞬間不想拿腳踹軍師了。
——他想拿劍劈軍師。
“軍師,此路雖有,但都是懸崖峭壁,莫說行大軍,就連極善攀岩的獵戶都不敢去走。”
相豫尚未破口大罵,一旁的姜貞已冷聲分析,“軍師讓豫走這條路,與讓豫跳崖有甚區别?”
“退一萬步來講,就算豫成功穿過懸崖峭壁,真的趕到了中原腹地,但是大盛拱衛京都的京衛又豈是吃素的?”
“京衛有二十萬之衆,豫如何應對?若大盛天子再号令諸侯勒兵勤王,豫又如何應對?”
“還是我媳婦兒知道心疼我!”
若不是被石都拽着,相豫現在便想抽軍師,“你讓我偷襲京都,跟讓我去送死有什麼區别?”
韓行一立刻離相豫遠遠的。
距離被拉開,韓行一給石都一個贊許的眼神,肯定他當下的行為——不錯,是可塑之才,知道護着自己。
“當然有區别。”
韓行一清清嗓子,聲音慢悠悠,“二娘難道忘了,咱們在城中有内應的。”
“?”
她怎麼不知道這件事?
姜貞看了一眼韓行一。
衆人面面相觑。
——他們這群窮得叮當響的庶民拿什麼去收買京都的權貴當内應!
再說了,他們哪怕有錢去收買,權貴們也不會為他們做事。
一群揭竿而起的庶民一旦得了天下,第一件事便是把這些權貴挂路燈,這種情況下,權貴怎會幫他們?權貴隻是平庸,又不是傻。
軍師怕不是壓力太大,得了失心瘋!
然而就在一片寂靜中,一個脆生生的女聲卻突然響起,“軍師所說,可是那位寵冠六宮的宸妃娘娘。”
“不能吧?她會幫咱們?”
杜滿眼睛瞪得像銅鈴。
蘭月長眉輕蹙,“她雖受寵,但被皇帝佬極為防備,從不插手朝政,縱然想幫我們,也是有心無力。”
“二娘,你信她不插手朝政嗎?”
軍師笑眯眯問姜貞,“若她不插手朝政,席拓之将才怎會被皇帝發現?”
“席拓是她給自己準備的後路。”
“若她無法自己報仇,席拓皿洗皇城。”
相豫反應過來了,看了看姜貞臉色,小心翼翼開口詢問,“要不,咱們試試?”
這句話多半是問了也白問,以貞兒對他的感情,怎麼舍得讓他如此冒險?
但這樣的機會着實難得,隻要貞兒能牽制席拓的大軍,隻要他能順利進入中原,隻要那位宸妃把戰報晚幾日讓皇帝佬兒看到,讓皇帝佬兒來不及調兵布防,他便能結束統治九州大地二十年之久的大盛王朝。
相豫十分心動。
——誰能拒絕唾手可得的中原之地呢!
這該死的亂世早就該結束了。
若不是前朝皇帝是個短命鬼,若不是大盛的開國皇帝也是該死的短命鬼,這九州天下怎會亂到現在?民不聊生,赤地千裡?
就讓他來終結這一切吧。
入主中原滅盛,揮師北上滅梁,極北之地滅遼東,彈指南下滅江左。
還有南蠻北狄東羌與西戎,四方海賊與悍匪,這些讓天下四分五裂的不穩定因素,都會在他的兵鋒之下全部歸服。
十年平天下,十年養百姓,十年治太平。
前朝天子沒有完成的豪言壯語,如今由他來代替,他今年才三十出頭,有着大好的年華待來日。
——前提是他不是短命鬼。
當然,他是短命鬼也無妨,他媳婦兒厲害得很,哪怕他死了,媳婦兒也能繼承他的遺志,為九州天下開太平。
這就是有一個厲害媳婦兒的好處了。
若前朝天子有厲害媳婦,又或者說他死的時候太子妃年齡再大一些,也不至于被别人趁虛而入。
相豫頗為自得。
姜貞面沉如水不說話,相豫知曉她心裡舍不得自己隻身犯險,心裡不由得暖洋洋的,整個人舒服極了,越發生出要趕緊把中原之地納入囊中的想法。
“那什麼,貞兒,我知道你舍不得我,但你為三軍主将,當以軍機大事為重。”
相豫曲拳輕咳,循循善誘,“你放心,我既然敢去,便有全須全尾回來的把握,必不會把命丢在京都,讓你成了寡婦。”
相豫唠唠叨叨,準備了一肚子的話來勸姜貞,但不等他說完,方才面沉如水極為嚴肅的女人此時眉梢微挑,在衆人的注視下緩緩點頭。
“可。”
姜貞道。
相豫未說完的話戛然而止。
——這麼危險的事情你竟然真的讓我去做?!
不是,說好的夫妻情深呢!
我怎麼覺得你想夫君死了你登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