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奎叔叔,讓我看看你的胳膊。
”
“葛越叔叔,你若再不用藥,你的腿便徹底殘廢了。
”
“胡青叔叔,你的命真大,居然能在盛軍的六棱箭下活下來。
”
“梨姨,快讓我看看你背上的傷,小叔叔粗枝大葉的,未必能将你的傷清理幹淨。
”
相蘊和拿出傷藥,一一給衆人傷藥。
這群人傷得太重,若不是靠年輕身體又好強撐着,隻怕早就見了閻王。
可盡管如此,還是有幾人病得奄奄一息,若不是她今日帶着傷藥過來,隻怕熬不過今天晚上。
上完藥,她又拿出蘭月準備的幹糧與石都打來的獵物,拿鍋煮成肉湯,熬得香噴噴的端給衆人吃。
“小阿和,你簡直是我們的小福星。
”
左骞感動得眼淚汪汪,“不僅帶來了傷藥,居然還帶了這麼多好吃的。
”
葛越跟着點頭,“自從柳陽城破,我便沒有喝過肉湯了。
”
“那還不是因為你弄丢了咱們的行李?
”
胡青有氣無力地瞪了一眼葛越,“沒有鍋,拿什麼煮肉湯?
”
葛越撓了撓頭,“那種情況下,誰還顧得上行囊?
”
“你一不保護人,二不沖鋒,三不壓陣殿後的,什麼都不做,隻讓你看好行囊,這種情況下,你居然連個行囊都保不住,真是沒用。
”
宋梨冷笑一聲。
葛越瞬間閉嘴。
宋梨冷哼一聲,不再看葛越。
熱鬧的山洞陷入難熬的沉默。
左骞努努嘴,示意兩人之間的情況并不簡單。
蘭月不悅皺眉。
——都什麼時候了,還有心情在這兒鬧内讧?
但擡眼一掃,山洞裡七/八個人裡沒有宋梨的弟弟,再想想宋梨開口閉口的葛越弄丢的行囊,心裡便明白了七七/八八。
行囊裡不僅有生活必需物品,還有許多應急的傷藥,行囊一旦丢失,意味着他們不僅要挨餓,還要面臨缺醫少藥,再看宋梨對葛越的态度,宋梨的弟弟多半是缺少傷藥而活活拖死的。
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弟弟死在自己面前,這種事情在誰身上都很難過,蘭月抿了下唇,到底沒敢開口打圓場。
石都作為新來的,這種情況下不好插嘴,便在一旁裝鹌鹑,把扔在山洞前的獵物殘骸處理了。
相蘊和視線在衆人身上打轉。
這裡的人并不多,滿打滿算也不過七八個,少了許多她所熟悉的面孔,其中便包括宋梨的弟弟。
——宋梨的弟弟大抵死在沒有傷藥的事情上。
相蘊和雙手托腮。
這種情況下,别說裡面最大的張奎不好開口了,她與蘭姨都沒資格指責宋梨說話刻薄。
“梨姨,山上冷,仔細别着涼。
”
相蘊和攏了下宋梨身上的衣服。
宋梨對葛越沒有好臉色,對相蘊和卻頗為溫柔,溫聲謝了小姑娘。
“小梨,我知道你因為弟弟的事情而記恨葛越。
”
一直沉默着的張奎突然出聲,“這件事放誰身上誰都過不去,兄弟們都理解你。
”
傷得胳膊擡不起來的男人擡起頭,面上滿是痛惜自責,“是我這個當兄長的沒護好你們,奎哥對不住你們。
”
“你放心,這件事奎哥絕對站你。
”
“今日當着小阿和與蘭月還有的石都兄弟的面,奎哥給你表個态。
”
“日後你對葛越要打要罰,奎哥絕不攔你。
”
宋梨喝湯動作微微一頓。
相蘊和眨了下眼。
張奎的聲音仍在繼續,“你若罵,奎哥給你端茶潤喉嚨。
”
“你若打,奎哥給你拿棍棒。
”
“你若殺,奎哥給你抽刀取劍。
”
“總之一句話,奎哥不叫你在這件事情上受委屈。
”
葛越無地自容。
宋梨肩膀微微顫抖。
蘭月伸手攏着她肩膀,将她抱在懷裡,輕輕拍着她的背。
左骞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哪個都不是自己能得罪的,于是捧着碗繼續喝肉湯。
——還别說,熱乎乎的肉湯就是好喝!
比他烤得焦黑的獵物好吃太多了!
“什麼人死不能複生,死人哪有活人重要,那些都是狗屁,在咱們這裡行不通。
”
“活人重要,但死人更重要,那是咱們朝夕相伴的兄弟,不是挖個坑随便埋了的冰冷屍體。
”
張奎兇口微微起伏。
宋梨的弟弟是他看着左骞埋的,十四五歲的半大孩子,就這麼沒了。
别說宋梨心裡過不去,他當時都想抽劍把葛越捅了,讓他下去陪宋梨弟弟。
張奎道,“如果連死人都不肯給個交代,那還有什麼臉面跟活人稱兄道弟?
”
宋梨淚流滿面。
“啪!
”
清脆的巴掌聲在山洞響起。
葛越一邊抽自己,一邊向宋梨賠不是。
“梨姐,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宋家兄弟。
”
葛越罵自己,“我就是一個廢物,連行囊都看不好。
”
宋梨看也不看他,伏在蘭月懷裡不住啜泣。
“閉嘴。
”
蘭月輕撫着宋梨的背,忍不住罵了一句,“别來刺激小梨。
”
蘭月比衆人年長,又是姜貞的人,在衆人面前頗有威望,她這一罵,葛越不敢再說話,隻反複抽着自己的巴掌,仿佛這樣能讓宋梨心裡好過一點。
相蘊和長長歎了一聲。
——這種事情最難解。
“小女郎,這裡也有菌子,你晚上要不要喝菌湯?
”
蹲在洞口良久的石都笑着開口,打破山洞難熬的氛圍。
“好呀。
”
相蘊和巴不得這個時候有人出來打圓場,連忙點頭,“多弄點菌子來,咱們人多。
”
石都拍了拍身上的土,去采摘菌菇,“好嘞,我多弄點。
”
“菌子是好東西,對重傷之人有好處,滋補功效不在肉湯之下。
”
“小骞,你的肉湯喝完了?
”
不過半日時間,石都對自來熟的左骞的稱呼變成了小骞,“若是喝完了,便與我一道去。
需要的菌子多,我一個人忙不過來。
”
左骞把剩下的肉湯一飲而盡,略微清理一下,便起身追石都,“等我一下,我來了。
”
少了兩個青壯勞力,山洞裡隻剩下一堆傷患與相蘊和蘭月。
宋梨伏在蘭月肩頭哭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止住哭,擡頭看向臉頰高高腫起的葛越。
“我阿弟死了就是死了,哪怕你今日一頭碰死在山洞裡,也換不回他的命來。
”
宋梨哽咽說道,“我沒辦法不怨你,也沒辦法替阿弟原諒你。
”
葛越低垂着腦袋,不敢擡頭看宋梨,隻一遍又一遍喃喃重複着,“梨姐,我對不起你。
”
“這種話以後不要說了,我不想聽,沒有意義。
”
宋梨擡手擦了擦自己臉上的淚,“你若心中有愧,日後見了曾追擊我們的盛軍,便在他們身上讨回來。
”
“說到底,若不是因為他們,我阿弟便不會受傷,你也不會丢了行囊。
”
“他們才是害死阿弟的罪魁禍首。
”
宋梨的聲音很輕,葛越卻覺得身上壓了萬鈞大山,讓他幾乎有些喘不過氣。
他艱難呼吸着,一點點擡頭去看宋梨,少女的眼睛腫得像核桃,但此時已經不哭了,落日的餘晖映在她臉上,她身上仿佛在發光。
有那麼一瞬間,葛越明白了。
他終于明白,大哥大嫂說過的自家兄弟自家骨肉是什麼意思,那是一種會将自己性命相托的情意,更是一種打斷牙齒往肚子裡吞的感情。
葛越劇烈喘息着。
“梨姐,你放心,我以後肯定替你報仇。
”
葛越掙紮着起身,對着宋梨磕了一個頭,“不止替你,還替我自己。
”
宋梨沒有答話。
她背過身,不再看葛越,仿佛他的話他的行為都與她沒有任何關系。
相蘊和長舒一口氣。
一條性命橫在兩人之間,倆人怎能和好如初?
不過寄托歲月足夠漫長,能将那條疤痕修複得無人留意。
相蘊和搖頭歎息,新盛一碗肉湯,遞給宋梨,“梨姨,快喝湯,涼了就不好喝了。
”
“謝謝阿和。
”
宋梨接過肉湯,揉了揉相蘊和的小腦殼。
但小腦殼似乎不止想給她送肉湯,還想與她說說話,“梨姨,你還有我的,有蘭姨,有我阿娘。
”
“我們都會陪着你的,永遠永遠陪着你。
”
宋梨動作微頓。
小姑娘擡起頭,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說的不是什麼大道理,隻是一個孩童最質樸最直白的關心,“梨姨,你放心,我以後會讓阿父阿娘為你報仇的。
”
“等報完仇,咱們就去過安穩日子,你的弟弟不在了,你得替他把他的好日子一起過了。
”
小孩子的話最能打動人,那種直白而熱切的話能直擊人心底最柔軟的地方,宋梨鼻子一酸,險些淚流滿面。
“不哭了。
”
蘭月擡手擦着宋梨的淚,“你若再哭,阿和都要笑話你了。
”
“恩,不哭。
”
宋梨輕輕搖頭,看着小小的相蘊和,“阿和,你放心,我會替他日子過回來。
”
死了的人回不來,但活着的人,卻可以把日子過得陽光燦爛,替他看一看,他不曾看過的盛世太平。
相蘊和眉眼彎彎。
一場風波暫時平息。
相蘊和再一次感慨,救石都絕對是她重生之後做的最正确的決定。
得益于石都知曉哪裡有傷藥,蘭姨與石都得到了很好的治療,兩人的傷勢恢複得很快,才能殺了楊成周又趁亂逃出來。
那些傷藥至今仍有剩餘,不僅救了石都與蘭姨,還夠山洞裡的這些人用上三五日。
這些人都是二十歲出頭的精壯漢子,又自幼習武,身體康健,恢複能力遠比尋常人好得多,三五日的傷藥,足以讓他們活下來,再細心養個十天半月,便是生龍活虎的漢子一條。
更别提常年在楊成周身邊做事,石都察言觀色的本事比左骞他們高出一大截,若不是他把左骞支走,宋梨隻怕不好與葛越把話說開。
恩,救石都真是一本萬利,穩賺不陪。
相蘊在山洞和唏噓感歎,石都在洞外領着左骞辨别菌子,估算着時間差不多了,便帶着左骞回來。
“小阿和,小叔叔找到好多菌子!
”
左骞把菌子用衣服裹着,拿到相蘊和面前獻寶。
石都看了下衆人臉色,不似剛才那般怨氣沖天,便知衆人已解決好内部矛盾,便清洗菌子,準備晚上給衆人熬菌湯。
“小叔叔真棒!
”
相蘊和聲音甜甜,從不吝啬自己的誇獎。
上一世這些人都沒有活下來,不用想都知道死在盛軍的剿匪裡。
雖說傷患不易移動,但眼下已顧不了這麼多,盛軍随時都會到來,相蘊和不敢耽擱,讓左骞與石都做了簡易馬車,待張奎的弟弟張昆回來後,便拖着一群傷患連夜上路。
這麼多人很容易被盛軍發覺,周圍的山賊們更是不好惹,相蘊和一路上提心吊膽,生怕遇到盛軍與山賊,但當她聽到一個荒唐消息後,她覺得自己安全了——
盛軍的五百先鋒軍被滿打滿算隻有六七十人的清風寨打得落花流水,大敗而歸。
不僅安全了,甚至還覺得自己能行了!
張奎幾人雖傷得重,但有了傷藥的治療,再細心将養一段時日,便能徹底恢複。
身邊隻有蘭姨石都兩個人時,她隻能在盛軍的圍堵下倉皇逃命,可當身邊有着十幾個武功高強的人時,她便敢直接去梁州找父親。
——當然,若能膽子再大一點,還能打着父母的名号招募沿途的流民。
若運氣足夠好,她在尋找阿父的路上便能拉起一支百餘人的隊伍。
到那時,别說山賊了,連盛軍都不會輕易攻打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