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居然到現在都沒有把你的真實身份告訴阿和?”
姜七悅脫口而出,“你這個朋友也太差勁了,哪有一直不告訴朋友自己是誰的。”
相豫擺擺手,不甚在意這種事情,“不說便不說,沒什麼大不了。”
他從不是看重出身的人,顧三郎是不是顧三郎他根本不在乎,他在乎的是這人能不能為自己所用。
——很顯然,非常能。
“七悅,三郎并非有意如此,想來是他有不得已的苦衷。”
韓行一道。
韓行一比相豫想得多點,一雙狐狸眼盈盈笑着,不動聲色打量着錦衣少年。
少年眉間帶着淺笑,眼底有揶揄狹促之意,仿佛是惡作劇得逞了一般,正等着看一出好戲。
看戲?
這位少年郎有事情瞞了阿和?
且是阿和意想不到、讓阿和大吃一驚的事情?
韓行一眸光輕轉,一種荒唐念頭瞬間而起——顧家三郎是商溯。
這種念頭着實荒唐,剛剛冒出,韓行一自己便吓了一跳,可轉念一想,生于錦繡目空一切的自負少年其實是弱小貧窮又可憐的戰神商溯,隻有這樣的事情,才會讓阿和大吃一驚。
顧家三郎如此厲害,前世怎會籍籍無名?
戰神商溯在成名之前,身世經曆皆不可考,兩人看似毫無關系,其實殊路同歸。
再看面前少年。
眉宇間的清淩傲氣裡藏着狹促,隻等大戲來開場。
很好,如果剛才隻是懷疑,那麼少年此時的神态,便讓他無比笃定——顧家三郎便是戰神商溯,将自己身上瞞了這麼久,其實就想看阿和大吃一驚的模樣。
呵,阿和不是沒人護着的小白菜,是他們捧在掌心的明珠,哪能讓人這樣來糊弄?
哪怕此人是商溯,也不能在這種事情上看阿和的好戲。
韓行一極其護短,對着相豫打了個手勢。
兩人向來極有默契,相豫視線轉向韓行一,韓行一破空寫了個商字,相豫眼皮輕輕一跳,劍眉瞬間皺了起來。
——這厮是商溯?絕不可能!
但韓行一從不會無的放矢,若無十全把握,絕不會如此暗示他。
相豫虎目輕眯,不動聲色打量面前的少年。
“什麼苦衷不苦衷的?說白了,就是不把阿和當朋友。”
姜七悅不曾留意韓行一與相豫之間的暗語,不滿嘟囔道,“真正的朋友哪是這樣的?真正的朋友是不等别人來問,自己就把事情給說了,哪會耽誤到現在,還讓阿和去猜。”
好像還真是。
這事兒是他做得不太地道,一直把自己的身份隐瞞到現在。
相蘊和不會生氣吧?
商溯莫名心虛,眼睛去瞧相蘊和。
對面的少女杏眼明媚,似乎看不出什麼怒意,可她一貫脾氣好,隻會在氣得受不了的情況下才會發脾氣,就像上次他當衆下相豫的面子,她氣急了,不想再與他做朋友,可盡管如此,在當着衆人的面上時,她還是笑意盈盈的,一點毛病都挑不出。
在接人待物的事情上,她無可指摘,比士族們養出來的高門貴女更知禮,絕不會刻薄人,更不讓人當衆下不了台。
——所以她現在生氣沒生氣隻有她自己知曉,不大會看人臉色的他根本看不出她的臉色是喜還是怒。
“......”
就很尴尬。
再看周圍人,以相豫為首的人的視線全部落在他身上,有好奇有打量還有疑惑,當然其中要屬姜七悅面上的鄙夷最明顯,在她看來,他隐藏身份就是沒把相蘊和當朋友。
商溯莫名心虛。
倒不是不把相蘊和當朋友,而是先有老仆話趕話把他說成三郎,後有相蘊和拜托他找弱小貧窮又可憐的商溯,他這人性格向來惡劣,這種情況下當然想看相蘊和的樂子,于是故弄玄虛,把相蘊和的胃口吊得高高的,随後自己道破真相,讓小姑娘大吃一驚。
不行,這事兒越想越惡劣,不是沒把相蘊和當朋友,而是将人當猴耍。
尤其還當着這麼多人的面,他把相蘊和耍得團團轉,哪怕相蘊和性子軟和不生氣,但相豫是出了名的愛女如命,能眼睜睜看着他耍相蘊和?
是,他确實能打仗,是所有主公都想招攬的絕世将才,可招攬歸招攬,招攬之後用完便殺也不是主公們做不出來的事情,史書上那麼多的兔死狗烹,多他這條也不多,沒了功高蓋主的他,皇位寶座上的人才能睡得更安穩。
短短一瞬,他仿佛看到他助相豫姜二娘一統天下,但九州剛剛歸一,他便被黑心夫妻倆聯手弄死。
——還别說,這的确是相豫與姜二娘能做出來的黑心事。
而滿頭珠翠一身華服的相蘊和冷冷瞧着他的屍體,擡起蜀繡玉鞋,踩在他皿肉模糊的屍體上,無比厭惡丢下一句話,“顧三郎,你也有今日。”
“你當初騙我耍弄我之際,可曾想過今日的屍首分離?”
不不不,他想過的。
他隻是想逗逗她,沒想讓她記恨他。
“你怎麼不說話?”
相蘊和的聲音突然響起。
商溯陡然回神,“我——”
話剛出口,想想自己耍人玩的缺德操作,商溯聲音戛然而止。
我字之後是長長的沉默,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死死扼住脖頸,後面的字一個也吐不出,相蘊和有些奇怪,看了又看面前臉色陰晴不定的少年,“你現在不想告訴我你的身份?”
恩,應該就是這樣。
三郎與家人關系不好,父母親人是他心口的一道疤,當着那麼多人的面把自己的身世說出,對他來講是一種自揭傷疤。
“既然不想說,那就不說了。”
相蘊和十分善解人意,“等你什麼時候想說了,什麼時候再告訴我。”
“你放心,我不是看重家世的人,不會因為你的身世而對你改變态度。”
“無論你是顧家三郎,還是李家三郎王家三郎,你在我心裡的位置都不會變,你永遠是我的好朋友。”
愛做虧心事但從來不怕鬼敲門的商溯突然開始虧心。
與相蘊和的通情達理相比,他人品低劣令人發指,簡直不配跟相蘊和做朋友。
更要命的是他不是李家三郎更不是王家三郎,他是她心中弱小貧窮又可憐的商溯。
雖然不知道她為什麼覺得商溯就該又窮又弱又可憐,但他知道的是自己與她想象中的商溯相差甚遠,除了名字相同外,剩下沒有一絲相似,讓他都忍不住懷疑她是不是在找另外一個同名同姓的人。
商溯越想心裡越沒底。
而彼時打量商溯的相豫,也得出自己的結論,軍師果然是軍師,面前的少年郎極有可能是他們正在尋找的戰神商溯。
相豫不是沒有懷疑過顧家三郎便是戰神商溯,但兩者之間相差甚遠,一個窮得叮當響,渾身上下透着任人魚肉的軟弱好欺氣息,另一個把我窮得隻剩下錢寫在臉上,嚣張跋扈得見了大盛天子也敢刺幾句,家世性格截然不同,他自然沒有往深處想。
可今日被韓行一暗示後,再看看面前少年的反應,那種荒誕又真實的念頭再度湧上心頭。
軍事天才不是地裡長出來的大白菜,能摘了一顆還有一大片,像商溯這種曠世奇才,幾百年也難找出第二個,不可能有了一個商溯,還會再出現第二顧家三郎。
至于性格與家世,倒也好解釋。
阿和前世并不認識商溯,對于商溯的了解也僅限于鬼鬼相傳的口徑之中,亂世之中三人成虎不是什麼稀奇事,世家出身性格桀骜的軍事天才被傳成任人欺辱的小可憐也不是沒可能發生。
這麼一想,相豫越看顧家三郎越覺得他是傳聞中的商溯。
好家夥,這厮挺能藏事兒。
他這種自诩極有識人之能的人都被他騙了去。
這叫什麼?
叫常日捉鷹卻被鷹啄了眼。
被鷹啄眼問題不大,他一向有容人之量,不會将這種事情放在心上,問題大的是這隻鷹想當着他的面戲耍他的小阿和,這就過分了,這可是他心尖尖的阿和,哪能這樣被人戲弄?
——除非你讓我大敲竹杠。
相豫給韓行一使了個眼神,陰陽怪氣開了口,“三郎放心,我不是那等俗人,隻看重身世。”
“無論你是誰,你都是阿和的好朋友,是我想招攬的将才。”
“?”
這話不對勁。
商溯雖不大會看别人臉色,可相豫的話着實不大對,讓不大會看别人的臉色如他都聽出了陰陽怪氣的味。
姜七悅不滿身為朋友卻隐瞞身份,跟着相豫一起譏諷,“就是,義父什麼場面沒見過?還能被你的家世驚到了?”
商溯更加心虛了。
“三郎既有難言之隐,我們便不要問了。”
兩隻政治老狐狸在這種事情上從來配合得天衣無縫,收到相豫的暗示,韓行一輕搖羽扇,立刻挖坑,隻等性格别扭但有清澈的愚蠢的少年跳進來,“家世身份對主公與阿和來講不值一提,重要的是,三郎是阿和的朋友,朋友之間隐瞞身世算不得什麼。”
“......”
如果算不得什麼,那你們陰陽怪氣做什麼?
周圍人的語氣不大對,相蘊和有些奇怪,看了看相豫與韓行一,納悶他們怎麼突然變了态度。
但相蘊和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小姑娘,與相豫與韓行一這種政壇老狐狸相比,她多了幾分清白良心,相豫與韓行一聯手刺商溯,她便溫聲安撫,“三郎,你是我的好朋友,朋友之間應該相互理解,你的身份想什麼時候告訴我,便什麼時候告訴我,我不在乎的。”
與相豫韓行一的态度相比,相蘊和的态度可謂是真誠到無以複加,商溯微微一愣,心情無比複雜。
——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這位嬌怯病弱的小姑娘,本就是無比善良又無比通情達理的一個人。
在她善良品質的襯托下,他的性格惡劣到離譜,甚至不配與她交朋友。
相豫與韓行一對視一笑,心中一喜。
很好,阿和不愧是最招人喜歡的阿和,這種不是補刀的補刀比有意的補刀更有效百倍。
阿和越是溫柔善良,商溯便越發内疚自責,接下來不需要他們開口,這位思路清奇與顧家人截然不同的少年郎便會送他們一份驚天大禮。
相豫與韓行一翹首以盼。
——政治家嘛,心哪有不髒的?
趁人之危敲竹杠這種事情怎麼能叫敲竹杠呢?
這分明是怕商溯與阿和兩人之間有隔閡,所以才略施小計讓兩人之間的隔閡消弭于無形。
相豫與韓行一毫無心理負擔,隻等被人賣了還替人數錢的少年主動送上門來。
彼時正在替相豫數錢的商溯愧疚不安。
擡頭看看一臉善意的相蘊和,越看她面上的溫柔笑意,越發覺得自己惡劣無恥。
不行,他得趕緊想辦法補救。
相豫與相蘊和父女倆此時最缺什麼來着?
很快,他想到了——糧食!
當然,不止糧食,還有緊要的關隘。
中原之地雖富庶,但無險可守,曆來便是兵家必争之地,若無進可攻退可守的軍事重鎮,相豫這位中原主根本坐不穩。
這不就巧了麼這不是?
顧家大房二房走得急,隻帶了金銀細軟,囤積的糧食根本沒來得及帶走,正好能讓他借花獻佛,送給相蘊和解燃眉之急。
京衛被克扣軍饷的事情不是稀奇事,要不然他也不會那麼順利便能勸降京衛。
有了顧家的糧食,京衛們的軍饷便有了着落,短時間内不會生出反叛之心,能讓相豫穩坐京都之地。
至于長時間?
呵,相豫不比端平帝那位廢物強得多?見識過明主,誰還會追随庸主?
軍饷的問題解決,三十萬京衛便能成為相豫的人,足夠讓他傲視群雄,不再像之前被盛軍追得沒處躲。
而緊要的關隘,則可以讓相豫立足中原,橫掃天下,徹底赢下群雄逐鹿的亂世局。
思及此處,商溯不慌了,端起茶盞往自己嘴裡送了口茶,穩了穩心裡的忐忑不安,盡量以平時驕矜自負的态度開了口,“相蘊和,你放心,我的真實身份你很快就會知道了。”
“三郎,家世什麼的說不說的都不重要的。”
相蘊和笑了一下,對這種事情毫不在意。
她越是這樣,商溯越發内疚,于是清澈愚蠢的少年一頭紮進相豫與韓行一布下的坑,栽得義無反顧無怨無悔,“在你知道我身份之前,我想送你一份生日禮。”
第50章第
“咦,你還給我準備了生日禮物?”
相蘊和有些驚喜。
商溯點頭,“你的十二歲整生日,自然要送你禮物。”
更别提他做了虧心事在前,怎能不好好補償她一番?
相豫與韓行一對視一眼,會心一笑。
——今日果然是黃道吉日,不僅把刺客内應一網打盡,還發了一筆橫财。
“還算你有點良心,知道給阿和準備禮物。”
姜七悅對少年的不滿這才少一點,“你給阿和準備了什麼禮物?快拿出來看看。”
自然是相豫此時最需要的糧食。
有了這些糧食,戍守京都的三十萬京衛便不再是不穩定因素,而是徹底被相豫收服。
商溯道,“我送她的生日禮物不在身上,需要她自己去拿。”
“???”
這是給人送禮物的态度?
姜七悅剛剛對商溯冒出來的好感瞬間跌得一點不剩。
相蘊和卻很好奇,“不能被你帶在身上的禮物,那應該不是珠寶首飾,而是不方便攜帶的東西?”
商溯微颔首,“不錯。”
“不是珠寶俗物,是你最需要的東西。”
“我最需要的?”
相蘊和這下猜不出來了。
之前缺地缺人缺地盤,如喪家之犬一樣被盛軍追殺,但現在完全不同,阿父入主中原,阿娘大勝席拓,追捕端平帝,兩人已有一方霸主的氣象,再不是之前人人都能踩上一腳的反賊。
阿父初入京都之際,三十萬京衛雖歸降阿父,但糧草不足,京衛們随時會有再次嘩變的可能,現在不會了,阿父以自己為餌,引刺客行刺,滿叔與石都在外面抄家斂财,弄來的糧食足夠支撐三十萬京衛的軍饷,她無需為糧食發愁。
她什麼都不缺。
若非要雞蛋裡挑骨頭說缺,那便是戰神商溯。
不過這件事好解決,她下月帶人去商都,不難把商溯找出來,所以這件事也算不上缺。
蹙眉想了一會兒,相蘊和着實想不到,搖頭說道,“三郎,我好像什麼都不缺。”
“不,你缺。”
商溯信心滿滿,“你與你父親輕裝簡行入京,辎重糧草之物隻夠你們自己用,哪還有多餘的軍饷分給京衛?”
相蘊和睜大了眼。
我阿父都以身作餌了,你覺得什麼代價才值得我阿父拉着我做誘餌?必然是我們最缺的糧食呀!
相豫啧了一聲。
韓行一輕搖羽扇。
确認過眼神,這是位軍事天花闆,政治刨地坑的存在。
——他們的用意連七悅都猜得出來,顧家三郎卻全然不知,這種堪稱遲鈍的政治素養真的是人均八百個心眼的顧家養出來的人嗎?
太完美容易遭天妒,這厮帶兵打仗的能力如此厲害,卻活到一十五歲還沒英年早逝,絕對是靠在地上刨坑的政治素養。
天予不取必受其咎。
不狠狠宰這位政治奇才一把,簡直是對不起他的政治素養。
相豫立刻給韓行一使了個眼神。
韓行一會意,對身側親衛打了個手勢。
親衛領命而去。
反應過來的姜七悅一言難盡。
——你醒醒,現在的我們怎麼可能缺糧食?!
相蘊和眼睛放大,相豫與韓行一神色古怪,姜七悅欲言又止,在座的每一人的神色都堪稱極為精彩,商溯會心一笑,知道以為自己的禮物不僅送到相蘊和的心坎上,更讓相豫一行人為之驚歎,所以他們的神色才會如此精彩絕倫。
這就對了,送禮就要送在人的心坎上,否則送出去的東西便毫無意義。
“看來我這份禮物送對了,你與你阿父都很喜歡。”
商溯笑了一下,“既如此,待你的親衛解決了外面的刺客,我便帶你們去取糧食。”
相蘊和是個厚道人,有着清白良心的厚道人,面前少年幾乎把人傻錢多速來寫在臉上,厚道如她受到了良心的譴責。
“呃,你送我的生日禮物是糧食?”
厚道人相蘊和搖了搖頭,“三郎,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我現在不缺糧食的。”
相豫簡直想拍大腿。
對,就是這種溫柔神态與善良言語,比精心的算計更能一擊必殺!
這樣的話一出,顧家三郎好意思拿百十斤糧食來糊弄人嗎?必然不能!
他肯定會把自己的全部家當拱手相送,如果糧食不夠,他還會順路坑一把其他世家。
沉浸在相蘊和的溫柔善良之中的商溯心中一暖,越發覺得相蘊和是一個百年難得一見的善良小姑娘。
“你跟我客氣什麼?”
驕矜自負的少年絲毫沒有察覺哪裡不對,送禮送得很開心。
但下一刻,從地宮長廊處傳來的狂喜聲音讓他瞬間發現自己送的東西格外多餘——
“大哥,妥了!滿哥與石哥辦妥了!”
親衛的聲音帶着明顯的喜氣洋洋,将同樣喜氣洋洋的商溯淋了個透心涼,“滿哥與石哥抄出來的糧食足夠咱們用上大半年,咱們再也不用擔心發不起京衛的軍饷了!”
“???”
相豫從哪弄來的糧食?!
矜傲自負的少年面上的笑意瞬間凝滞,未說完的話盡數咽回肚子裡,臉色比方才的衆人更加精彩。
“三郎,不是阿和跟你客氣,着實是因為我們真的不缺糧食。”
敲竹杠嘛,那便要照着最大的竹杠敲,相豫調子拉得老長,一唱三歎道。
韓行一跟着開口,“三郎,你大概不知道吧?”
“今日我們主公與阿和險些遇險,是因為我們想把皇後安插在京都的暗樁一網打盡。京都世家心系大盛,協助刺客刺殺主公的世家不在少數,我便趁此機會,将他們一并抄家,而抄出來的财寶與糧草,足夠支撐京衛的軍饷。”
“三郎,有阿父與軍師在,京衛怎麼可能缺糧食?”
相蘊和笑眯眯。
“......”
所以他送的糧食相蘊和是真的不需要,而不是跟他客氣?!
沉默。
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地宮。
前來傳信的親衛沒見過商溯,自然不知他是誰,聽衆人一口一個三郎喚得極為熟稔,便覺得這是自己人,再聽這人似是有意要送他們糧食,那就不止是自己人,而是他異父異母的親兄弟!
“大哥,三郎若想送,那便讓他送呗,哪有嫌糧食多的?”
親衛道,“雖說滿哥與石哥抄出來的糧食多,夠咱們用上大半年的,但如果有了三郎的糧食,咱們一年後的軍饷也有着落了。”
不是補刀的補刀最為緻命。
——聽聽,他送的東西他們根本用不上,滿打滿算要一年後才能派上用場。
商溯面無表情。
“小聲點,你大哥我還沒聾。”
親衛的聲音有點大,相豫擡手掏了下耳朵,“三郎的糧食又不是大風刮來的,哪能送咱們這麼多?”
“再說了,咱們又不缺糧食,要他的糧食做什麼?”
相蘊和跟着點頭,“對呀,我們不缺糧食,不用要三郎的糧食。”
會心一擊。
“你們有糧食是你們的,管我送你糧食什麼事兒?”
相蘊和的聲音剛落,商溯便開口道,“你若不需要糧食,我再送你其他禮物好了,不必不收我的糧食。”
相豫差點笑出聲。
他可太喜歡這種出手闊綽的少年郎了。
相蘊和比相豫多幾分良心,“可是——”
“沒有可是。”
商溯打斷相蘊和的話,固執說道,“送你的就是送你的,哪還有再收回去的道理?”
姜七悅咂舌。
這就是世家公子嗎?好闊氣。
韓行一搖扇輕笑。
很好,一切盡在他掌握之中。
相豫此時已在惦記周圍緊要的關隘之地。
“好吧,那我便收下糧食。”
想想少年往日的作風,相蘊和隻好點頭。
罷了,以後再想其他法子把糧食補給三郎。
——對于需要養着三十幾萬兵的阿父來講,多屯點糧食不會錯。
相蘊和收下糧食,商溯這才松了口氣。
可收歸收了,這東西不是她緊要的東西,他需再送她其他生日禮物。
不通政治但軍事天賦極高的少年略微思索,心裡有了主意——城池。
中原之地雖富庶,但無險可守,西有梁王虎視眈眈,北有鄭王三十萬大軍随時南下,南有楚王虎踞江東之地,隻需橫渡長江便能直取京都。
這種情況下,進可攻退可守的城池便尤為重要,不僅能防禦周圍諸侯,更能讓自己兵鋒所指,諸侯莫不臣服。
這些諸侯裡,梁王不足為懼,鄭王略施小計便能擒拿,楚王倒有些棘手,所以防備江東最為重要。
濟甯是扼守中原的咽喉之地,商都更是中原之地的門戶,無論是江東的楚王想圖謀中原之地,還是相豫想南下與楚王一決雌雄,都要把這兩個地方抓在手裡,彼時這兩個地方不在相豫手裡,更不在楚王手裡,而是在朱穆手裡。
朱穆在楚王的攻勢下,盡失江東之地,隻剩下濟甯與商都兩座城池,也正因為隻剩下這兩個地方,所以朱穆看得比自己的眼珠子更重要,每次楚王來攻打,他都親臨城樓,與将士們一同作戰,一次又一次逼退楚王的進攻。
雖說哀兵必勝窮寇莫追,但問題不大,朱穆這種人,他一個月便能拿下。
“相蘊和,我這次送你的禮物,仍需要你自己來取。”
商溯展顔一笑,“你來商都找我,咱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
“我不僅會送你生日禮物,還會将我的身世全盤托出。”
“相蘊和,你來嗎?”
·
“此人乃百年難得一遇的将才,若能讓他歸降,梁王楚王與鄭王便不是我們的對手。”
隔着篝火,蘭月看了眼囚禁着席拓的營帳,壓低聲音向姜貞道。
姜貞道,“我知道。”
“但他願不願意歸降,關鍵不在我們身上,在那位宸妃娘娘身上。”
蘭月蹙了下眉,“那位宸妃娘娘可不是什麼能任人擺布的性子,讓她勸席拓歸降,隻怕比登天還難。”
“不試一試,怎麼知道行不行?”
姜貞笑了一下,“世人罵宸妃是禍水,我卻覺得她是曠世奇才,竟養出席拓這種絕世之将。”
“至于挑唆端平帝弑兄奪位之事,呵,以端平帝的性子,哪怕沒有她的挑唆,他也會殺兄逼嫂,自己坐大盛江山。”
“他與其兄截然不同,善弄權術之人,全天下都是他的棋子,他怎會讓自己居人之下?”
馬蹄聲由遠及近。
蘭月擡頭去瞧。
火把映着馬背上男人的臉,男人沖她點頭示意,“蘭姨。”
“修文回來了?”
蘭月笑了起來,“快過來,二娘等你很久了。”
趙修文微颔首,将手中馬缰丢給身後親衛,三步并兩步來到姜貞面前,“嬸娘,我回來了。”
姜貞微颔首。
大破席拓之後,她并沒有着急去京都找相豫,而是繞路而行,尋找端平帝的下落。
如今的大盛雖四分五裂,到處都是起義軍,但各地的郡守仍在,有兵有糧,各自為政鎮壓起義軍,已形成一支支不可小觑的軍事力量,這種情況下,他們若再得了端平帝,行挾天子以令諸侯之事,必然會拉長她統一天下的時間線。
最好的辦法是端平帝在她手裡。
大盛天子被她所擒,各地郡守才能徹底死心,又或者圖窮匕見,與她或戰或降,讓亂了百年之久的神州大地早日恢複太平。
姜貞鳳目輕眯。
她必須抓到端平帝,解決各地郡守,盡快與豫合兵一處,提防各地諸侯的進攻。
——得中原者得天下,此時的豫已是衆矢之的,又無險地可守,若梁王楚王鄭王他們趁機來攻,後果不堪設想。
很顯然,她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
第51章第
趙修文翻身下馬,将缰繩遞給身後親衛,快步向姜貞走來。
“果然不出嬸娘所料,端平帝沒有北上與鄭王盛元洲彙合,而是選擇南下入蜀,遠遁錦城。”
趙修文一邊走,一邊道。
男人風塵仆仆而來,嘴唇幹得起皮,姜貞從親衛手裡拿了水壺,擡手遞給趙修文,“不着急,慢點說。”
一路上緊趕慢趕,趙修文連水都沒喝幾口,嗓子幹得冒煙,姜貞遞來水,他心中一暖,笑着道了聲謝。
“多謝嬸娘。”
道完謝,趙修文快速喝了幾口水,又繼續說自己剛才沒有說完的話,“嬸娘,我的人已埋伏在他入蜀的必經之路,不出十日,必能擒拿端平帝。”
擔心多日的事情被男人解決,蘭月松了口氣,“我與二娘方才還在擔心被端平帝跑掉,可巧你就回來了。”
“正好,我與你嬸娘今夜能睡一個安穩覺了。”
“嬸娘這幾日沒有休息好?”
趙修文擡頭看姜貞。
此時已是入夜時分,雖有篝火在燃,但光線依舊不算好,幸好習武之人眼力好,趙修文看到姜貞眼下有着淡淡的烏青,典型的連夜不曾安眠才會有的略顯憔悴。
趙修文皺了皺眉,“我做事,嬸娘難道還不放心嗎?”
“正是因為是你做事,二娘才格外挂心。”
蘭月道,“一個你,一個小骞,你倆是豫為數不多的親人,你若出了意外,叫二娘怎麼跟豫交代?”
趙修文抿了下唇,“知道嬸娘對我好。”
“知道就好。”
蘭月道,“你嬸娘把你帶大不容易,不求你感恩回報,隻求你日後去了京都,莫學沒心肝的人來針對你嬸娘。”
相豫與姜貞成婚多年,膝下隻有相蘊和一個女兒,早年振臂一呼起義時,便有人打趣兒相豫,讓他認趙修文當嗣子,省得膝下沒兒子,日後做王之後萬裡江山白白便宜其他人。
如今相豫真的做了王,虎踞中原,入主京都,膝下卻依舊沒有兒子,隻有相蘊和一個女兒,那些曾經别人打趣兒他的話,這些年又被人反複提起,讓趙修文做他的嗣子。
一來國賴長君,亂世之際幼主坐不穩江山,前朝皇帝便是很好的例子,相豫不能再走他的老路。
二來麼,在外人看來,趙修文是相豫與姜貞帶大的,本就與他們夫妻倆極親,将萬裡江山傳給他,與傳給自己兒子也沒甚區别。
既如此,還不如早早确定了趙修文的嗣子身份,繼承人一旦确定了,下面跟着相豫與姜貞的人也能早早安心。
——百年來第一明君的前朝皇帝的萬裡江山亡在皇帝英年早逝後繼無人上,他們可不想自己追随的人再來第二遍。
這樣的說法多了,蘭月便無比厭煩。
扪心自問,她挺喜歡修文這孩子的,敦厚溫和又聰明,遠比豫的那幫遊俠兄弟強得多,可喜歡歸喜歡,二娘還有親生女兒阿和呢,哪裡就到了一定要将家業傳給他的份上?
女子做繼承人的事情雖沒有先例,可女子打江山的事情也沒有先例,身為女人的二娘能打江山,憑什麼身為女人的阿和不能坐江山呢?
她更希望看到阿和接過二娘與豫肩上的擔子,把未來的九州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條,而不是二娘戎馬半生,到頭來要将天下交給一個與她沒有任何皿緣關系的人。
——雖然她待趙修文極其親厚,與自己親生孩子沒什麼區别。
蘭月從不是玲珑心腸之人,她性子潑辣直率,想到什麼便說什麼,說這話也并非敲打趙修文,而是讓趙修文念着姜貞的好,别被那些狂言狂語說動了心,真的跟阿和去争繼承人的位置,若是那樣,才是辜負了姜貞對趙修文的一番教導心。
趙修文笑了一下。
“蘭姨放心,我趙修文終其一生,絕不背叛嬸娘。”
趙修文道。
他沒有指天發誓去起誓,而是極其平靜說出這句話,仿佛在他的世界裡,做叔父與嬸娘的追随者本就是他該做的事情,他不需要起誓,因為他本就如此。
趙修文溫和看向姜貞,眼底笑意映着滿天星河。
姜貞眼皮微擡。
——唔,有幾分像豫年輕時的樣子,隻是少了幾分豫的豪氣與落拓不羁。
蘭月沒有敲打之意,方才的話隻是話趕話說到這兒,趙修文既做出保證,她便不再往下說,“蘭姨知道你是善良寬厚的好孩子,必不會做出讓二娘失望的事情。”
“修文一向穩妥,有修文盯着端平帝,倒能讓我省心不少。”
題外話到此終止,姜貞把話題拉回政事上,“修文已派人守在端平帝的必經之路,端平帝又善弄權術,不知兵法,倉促逃命之際不足為懼。”
“端平帝雖不足為懼,但我們要提防他身邊的人。”
姜貞道,“世人皆道宸妃是妖妃,可我卻覺得她的才幹遠在端平帝之上。她監過國,理過政,又頗通兵法,若她拿到軍隊指揮權,必會成為我們的大麻煩。”
趙修文有些意外,“她懂兵法?”
“若她不懂兵法,又怎會養得出大司馬這樣的将才?”
姜貞往篝火裡添了把柴,“名震天下的大司馬,其實出自她之手,是她豢養的一頭惡犬。”
惡犬席拓閉目而躺,面上沒甚表情。
習武之人感官敏銳,姜貞的營帳與他極近,說話又不曾避着他,那些好話壞話便一字不落傳進他耳朵,裹挾着回憶洶湧而來,讓他恍然發現,原來已過了這麼多年。
從他被她帶出角鬥場,從他成為她手中最為鋒利的一把刀,從前朝覆滅大盛崛起,從她一躍成為寵妃,從她毒殺大盛開國皇帝,扶持如今的端平帝登基,時間如越想抓便越抓不住的沙子,在他尚未察覺的時候,已悄然溜走許多年。
他果然如她所想,聲名遠揚,是大盛的守護神,有他在,大盛便不會崩塌。
而她已臭名昭著,是人人唾罵的禍國妖妃,世人恨不得将她千刀萬剮。
可世人不會知道的是,他們奉若神祇的守護神其實是妖妃一手所調/教,世人贊他而罵妖妃,實在是罵錯了人。
“前朝天子乃百年來第一明君,更是百年來最能打的将才,他的一身本領,全部教給了宸妃。”
姜貞道,“可惜他死得太早,他死時宸妃年齡也着實太小,小小女郎威信不足,自然難以掌兵,若他再活兩年,若宸妃年齡再大些,隻怕這天下九州未必是今日的亂境。”
蘭月長眉輕蹙。
趙修文斟酌片刻,“宸妃當年難以掌兵,如今端平帝雖寵她,但也對她嚴防死守,她更加難掌兵。”
“隻要我們不把端平帝逼到絕路,端平帝便不會松開對她的桎梏。”
姜貞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土,站起身來,“走吧,咱們去會一會這位傳聞中可興天下可亡天下的宸妃娘娘。”
趙修文接過親衛手中的頭盔,伸手遞給姜貞,“我與嬸娘一道去。”
“行,你倆去吧,我去接應雷鳴。”
蘭月打了個哈欠,“這個地方的郡守咬得有點緊,他領那點兵做疑兵,時間久了,郡守肯定生疑。”
天下亂了百年之久,各地的郡守其實是一郡之地的皇帝,軍政大權盡抓于手,麾下屯兵數十萬,遇到這種郡守當然不能硬碰硬,更别提姜貞本意是抓端平帝,而不是打郡守,所以讓雷鳴領了兩千多人做疑兵,自己繞路抓端平帝。
“去吧。”
姜貞颔首,“若是時機好,倒也不用隻做疑兵,此地郡守非能征善戰之将,你與雷鳴若配合得當,未必沒有将他擒拿的機會。”
蘭月瞬間不困了,附耳過來,聽姜貞排兵布陣。
“好,好極了!”
蘭月眸中精光大盛,“二娘,你這一計,可抵十萬雄兵!”
姜貞笑着捏了下蘭月的臉,“早去早回,我等你好消息。”
戰場上刀劍無眼,今日追随你的人,明日便被人割去頭顱領賞。
身邊人死了無數,她的話也從我等你凱旋變成了早去早回,仿佛她們不是兵分兩路去打仗,而是踏春賞玩一般,過幾日便會回來。
蘭月披甲上馬。
姜貞目送她領軍出征,身影消失在夜幕之中。
夜幕中再看不到蘭月的身影,姜貞收回視線,一聲令下,三軍出動。
·
姜貞追捕端平帝順便将郡地的兵力收于麾下,而此時的相豫與相蘊和父女倆也沒有閑着,正在進行誘/殺刺客與世家的結尾工作。
世家們供認不諱,刺客們死得七七八八,皇城皿流成河,其他沒有涉事的世家在嚴三娘的安撫下回到自己的府邸,對這位平民出身的夏王的手腕有了一個清楚認知。
——确認過眼神,這不是他們能招惹的狠人。
白手起家攻入皇城的枭雄與宮變上位的端平帝完全不同。
前者靠自己便能坐江山,不需要看别人臉色,更不會向任何人任何事妥協,而後者得位不正,在世家權貴們的扶持下才能坐得穩天子之位,執政之後自然要與世家權貴共治天下,不敢自己獨大。
是以,他們敢在端平帝執政期間對朝政指手畫腳,在朝中安插自己的子侄後輩,可如今是相豫當家,他們把持朝政讓是寒門庶人無晉升之日的好日子便到了頭,從今以後,是能者居之,而不是看家世與出身。
世家權貴們為自己的眼瞎看錯人痛恨不已,但痛恨之後還得老老實實做事,前幾位想要刺殺相豫的世家們的屍體還沒涼呢,他們着實不做下一個。
相豫恩威并施,皇城風氣煥然一新,幫着相豫處理内亂的相蘊和終于能騰出手,帶着人馬去商城找顧家三郎。
“恩,讓三娘跟你一起去。”
相豫親自為相蘊和點了三千精兵,“對了,還有石都,石都也跟着你。”
兵要精,将領更要文武雙全做事穩妥,若不是實在抽不開身,相豫都想自己跟過去。
“阿父,你放心好啦,我很快便會回來的。”
看着面前頗為緊張的相豫,相蘊和忍不住笑道。
相豫道,“知道你很快回來,阿父這不是舍不得你嗎?”
從京都到濟甯一路都是相豫的勢力範圍,山賊流寇早已被相豫一邊平内亂一邊收拾了,與戰亂四起的其他地方相比,此時的中原之地可謂是一片淨土。
可饒是如此,相豫依舊不放心,哪怕一路暢通無阻,哪怕接應人是商溯,他還是不放心相蘊和獨自上路。
——萬一呢?萬一他的小阿和遇到意外了怎麼辦?
這種事情不能想,一想便讓他坐立不安,連飯都吃不好。
“不行,為父得跟你一塊去。”
相豫越想越害怕,“你才多大?哪能一個人獨自帶兵?還是阿父跟着你,這樣才更穩妥。”
“......”
她就知道會是這樣的後果。
相蘊和長長歎氣。
石都搖頭輕笑。
嚴三娘笑而不語。
姜七悅睜大了眼睛。
——義父怎麼說話不算話?說好讓阿和獨立領兵的,臨到出發了又反悔?
相豫轉身回頭,握着軍師韓行一的手,鄭重其事交代,“軍師,京都的一切便交給你了,我跟阿和去去就回。”
“去吧去吧。”
韓行一不勝其煩,抽回自己的手。
得到韓行一的首肯,相豫立刻翻身上馬,領着相蘊和雄赳赳氣昂昂向商城進發。
而此時剛把濟甯據為己有的商溯,也得到了父女倆出發的消息,豔麗鳳目微微一勾,笑意便從眼角漫了出來,“唔,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把人叫過來,讓他給相蘊和送一份大禮。”
第52章第
扈從嘴角微抽,“三郎,您剛取了他的濟甯之地,此時再讓他送壽昌公主一份大禮,是否不大合适?”
言外之意是您幹點人事吧。
——哪有占了人家地盤還叫人拱手送禮的?周圍的山賊都不敢這麼豪橫。
“我覺得合适便夠了。”
做過山賊的商溯絲毫不講武德。
“......”
行吧,天王老子都沒您大。
扈從歎了口氣,認命去叫人。
逐鹿中原各憑本事,有夫妻聯手白手起家的相豫與姜貞,有落魄貴族但一統江東的楚王,有坐領西北之地的梁王,自然便有父親早逝幼年便被迫支撐門楣的朱穆。
若以世人眼光來看,朱穆也是一代傳奇,父親早逝,宗族欺辱,可盡管如此,他還是長大之後借助母族的力量奪回屬于自己的财産,并成功謀到官職,是庇佑一方的郡守。
天下大亂,戰火四起,朱穆亦趁勢而起,成為稱王的諸侯中的其中一個,在楚王不曾崛起之前,他是江東最有仁主之相的明主,而姜貞的投奔,更讓他實力大增,短短數月,便将領土擴張到商城與濟甯,一度威脅中原之地,是端平帝的心腹大患。
可當姜貞離開,戰無不勝的女将去尋找她的郎君與女兒,朱穆的擴張之勢便為之中止,而楚王的迅速崛起,更讓他江東之主的位置拱手讓人,曾經幾乎入主中原的雄主,在楚王的攻勢之下節節敗退,如今隻剩下兩座城池,扼守中原之地的濟甯與商城。
麾下城池盡失,朱穆不敢再任用外人為将,自己守商城,讓族弟朱通守濟甯,人在絕境之時往往會迸發出遠超平時的力量,朱穆便是如此,竟一次次打退楚王的攻擊,在楚王劍鋒所指下守住了商城與濟甯,把看似搖搖欲墜的兩座城池守得固若金湯,一隻蒼蠅都别想飛進來。
然後商溯回來了。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下濟甯,在朱穆與朱通兄弟倆尚未反應過來便成了濟甯之主,而曾經駐守濟甯的朱通,此時已是他的階下囚,還要聽從他的安排,去給即将到來的相蘊和送上一份大禮。
簡直欺人太甚!
朱通氣得直哆嗦,“士可殺不可辱!”
明晃晃的刀架在朱通脖子上。
扈從稍稍用力,刀鋒刮過肌膚,紅色皿迹頃刻間漫了出來。
“别!有話好好說!”
士可殺不可辱的朱通立刻改了主意,“我去,我去還不行嗎?”
是日,濟甯城披紅挂彩,郡守府煥然一新。
軍士們自郡守府門前列陣以待,長長的隊伍直排到濟甯城外,翹首以盼等待相蘊和的到來。
·
而彼時的姜貞與趙修文,也在等待端平帝的自投羅網。
月沉星河,萬籁皆寂。
然而就在這時,一陣馬蹄聲的響起突然打破夜的甯靜,急促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突兀。
趙修文眼前一亮,“嬸娘,他們來了。”
聲音剛落,一隊騎兵護送着的馬車闖入衆人視線。
那輛馬車看似雖普通,但處處透着講究,轎簾上的繡花暗紋映着篝火與月色,時不時在夜裡閃着奢靡的暗光。
這是以金銀線交織繡在寸縷寸金的雲錦上才會有的質地,這樣的一匹緞子,一個郡縣裡也沒有幾戶人家能用得起。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平民百姓在赤地千裡的亂世中掙紮求生,執政者卻嫌裝飾馬車的布匹不夠華麗。
亂世的苦難,從來與上位者無關。
姜貞眯了眯眼。
“動手。”
姜貞聲音低沉,一聲令下。
是夜,端平帝遇伏。
來人并不多,雖把端平帝吓得不輕,但并未威脅性命,擺脫追兵之後,端平帝稍稍松了口氣,暫時打消讓宸妃掌兵的想法。
再往前走,便能出中原,入蜀道。
蜀地易守難攻,哪怕他失了皇帝位,也能在蜀地做個富貴王。
端平帝打算得很好,可讓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第一波埋伏隻是讓他放松警惕,後面的伏兵才是殺招——
“陛下,姜二娘,是姜二娘來了!”
小内侍連爬帶帶滾,聲音哆嗦得不成樣子,“姜二娘親自帶兵來了,咱們完了!”
端平帝臉色微變,“怎麼是她?!不是趙修文嗎?!”
“她跟趙修文一起來了!”
小内侍哭天搶地,“陛下,快棄車騎馬逃命吧!她若追上來了,您哪裡還留得性命?”
親衛牽馬過來,“陛下,快上馬!”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端平帝立刻跳下馬車,扶着親衛的手翻身上馬。
“快,快扶宸妃上馬!”
端平帝吩咐親衛。
親衛焦急道,“陛下,此時如何還顧得了宸妃?”
“您快走吧,再晚便來不及了!”
端平帝張了張嘴。
他想說不,但此時他一個音節也發不出,擡頭看剛才的馬車,馬車裡的女人安靜坐在轎簾後,沒有挑開轎簾,更沒有哀聲祈求他,讓他帶她走,她仿佛已經接受了自己的命運,禍國妖姬便該死在亂世中。
端平帝喉嚨發緊。
“殺——”
喊殺聲隐約從後方傳來。
端平帝心頭一跳,脫口而出,“快走!”
男人一夾馬腹,調轉馬頭,率先沖進夜幕之中。
親衛緊跟其後,頃刻間便沒了身影。
夜風撩起轎簾。
在喊殺聲直沖霄漢的嘈雜中,轎簾後響起一聲輕歎,但周圍太亂,那聲輕歎無人聽見。
東方亮起魚肚白,戰亂逐漸平息。
但盡管亂了一夜,卻沒有軍士沖到馬車前造次,安靜的馬車與皿流成河的戰亂仿佛是兩個世界,被一雙無形的手安置在同一塊地的兩端。
哒哒的馬蹄聲響起。
親衛護着姜貞與趙修文,緩緩來到馬車前。
馬車上的人便是臭名昭著的禍國妖姬,但衆人對她的态度卻并不是嗤之以鼻,他們端看着馬車,仿佛馬車上的隻是一個普通女人,九州的紛争與她沒有任何關系。
“宸妃娘娘安好?”
姜貞對宸妃頗為推崇,趙修文亦對這位宸妃娘娘頗為尊敬,翻身下馬,拱手向馬車上的人見禮,“在下趙修文,姜王與夏王的侄子,昨夜冒犯之處,請宸妃娘娘原諒則個。”
長風卷起枯葉,沙沙作響。
而新的枝葉已從樹幹上吐出綠色,一片生機盎然。
舊的秩序已崩塌,新的世界在建立。
馬車裡傳來一聲輕笑,“将軍說笑了,大盛已亡,又何來宸妃娘娘?”
被端平帝抛棄的小内侍哆嗦着手,挑開轎簾。
清晨的陽光自轎簾處傾斜,碎了滿轎的霞光盈在女人身上,仿佛給她鍍上一層淺淺金光,她擡眼看轎外,眉間之間盡是聖潔與悲憫。
衆人微微一愣。
——她不像是傳聞中人人得而誅之的禍國妖姬,更像是墜入凡間來渡劫的神女。
姜貞眉頭微動,眼底閃過一抹驚豔。
宸妃手指微擡。
小内侍顫着胳膊伸出手。
宸妃的手指搭在小内侍的手背。
扶着小内侍的手背,緩緩走出馬車。
金烏自雲層跳出。
大片大片的金光暈染過來,落在她的裙角與眉梢,她輕輕擡眉,細碎的光盈在她眼底,将那雙秋水般潋滟的眸再添三分絕色。
旌旗在烈烈風中長揚,千軍萬馬,卻無人發出半點聲響。
所有的視線落在她身上,心中隻剩一個念頭——
她怎會是禍國妖姬呢?她不是。
她是天山的一捧雪,是夜裡的一汪月,更是合該被人頂禮膜拜的降世神女。
姜貞挑了下眉。
“妾,顧見微,拜見姜王殿下。”
女人盈盈下拜。
姜貞眯了眯眼。
寵冠六宮的宸妃身份,仿佛随着大盛的覆滅而一同消失,如今站在她面前的,是顧家女,顧辭,字見微。
“免。”
姜貞道。
顧見微扶着小内侍的手,斂袖起身。
“你是聰明人,而我喜歡聰明人。”
姜貞看着生于亂世去不染纖塵的女人,聲音沒甚起伏,“顧見微,莫再做别人掌中刀,你的才情與才華,應大白于天下,讓青史永留芳。”
顧見微輕輕一笑,“多謝姜王殿下寬宏大量,留妾一條性命。”
“我很想見識一番,亂世第一明君教出來的人的治國之能。”
姜貞道。
顧見微沒有接話,隻有面上的笑意恰到好處。
姜貞笑了一下,“走吧,去見一見你豢養的惡犬。”
“在沒有見到你之前,他沒有吐露一個字。”
“謹遵姜王殿下之命。”
顧見微欠身聽命。
趙修文的眉頭擰了起來。
明明那麼謙卑,那麼有禮,渾身上下讓人挑不出一絲錯兒,可他卻總覺得,這位宸妃娘娘将他們放在眼中,又或者說,這天下沒有能入她法眼之人。
·
相豫虎目微縮。
“阿和,這位顧家三郎好厲害,竟然能讓濟甯城的郡守挂印獻降!”
姜七悅驚訝出聲。
嚴三娘與石都對視一眼,從彼此眼底看到震驚。
——隻帶十幾個扈從便能讓濟甯郡守開城獻降,這根本不是正常人能做到的事情。
可顧家三郎做到了。
不僅做到了,還讓對朱通馬首是瞻的軍士們全部倒戈相向,奉相蘊和為主。
相蘊和慢慢從震驚中回神,“恩......三郎一向很厲害的。”
朱通拱手奉上官印,“夏王,壽昌公主,通願歸降。”
“行,歸降就行。”
相豫啧了一聲。
親衛收下官印。
相豫左顧右盼,“顧家三郎呢?他怎麼不在?”
“三郎已去商都勸說我兄長,此時不在城中。”
朱通眼底閃過一絲怨毒。
相豫敏銳捕捉到一閃即逝的恨意,虎目轉了又轉。
論打仗,商溯的确是一把好手,可若論做人,這位戰無不勝的戰神便十分欠奉了,堪稱平等瞧不起世間每一人。
挺好。
商溯若太會做人,他未必會如此放心。
相豫笑了笑,領着相蘊和一同進城。
身家性命被人捏在手裡,朱通對相豫一行人極為用心。
但用心不代表心裡不恨,尤其在商溯這般折辱自己的情況下,他若不在商溯與相蘊和之間生點幺蛾子,還真對不起他那出身世家善于算計的心。
“壽昌公主可是在找一位名喚商溯的少年?”
酒過三巡,朱通徐徐開口,“此時三郎也曾交代過,讓下官留心公主所說之人,縱是将濟甯商都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公主口中的商溯。”
相蘊和看了看幾乎把算計寫在臉上的朱通,“那你找到了嗎?”
“天命在公主,下官怎會找不到?”
朱通笑道,“不瞞公主,此時的商溯便在濟甯與商都交界的地方,以乞讨為生,日子過得分外艱難。”
相蘊和的眉頭一下子擰了起來。
——她就知道此時的商溯弱小貧窮又可憐。
相豫挑了下眉,“以乞讨為生?”
“不錯。”
朱通颔首,“在下官沒有找到商溯之前,商溯沿途乞讨,以此為生。”
相豫一唱三歎,調子拉得老長,“好生可憐的一個少年郎。”
這話聽着怪怪的,但相豫這個人本就是不按常理出牌的人,處處都透着落拓不羁的古怪,朱通沒有多想,隻是道,“王上放心,下官找到商溯之後,便将商溯好生安置起來,如今他就在濟甯與商都的交界處,等待公主的到來。”
“濟甯與商都的交界處?”
相豫摸着下巴,“那裡是清風寨的勢力範圍。”
不曾踏足濟甯卻對濟甯周圍的情況了若指掌,朱通心頭一跳,頓時覺得自己的計劃要泡湯,但下一刻,主位上的相豫卻哈哈一笑,不甚在意,“我南征北戰近十年,怎會怕些許山賊?”
“阿和,收拾一下,咱們入夜便出發。”
相豫眸中精光微閃,“去會一會以乞讨為生、弱小貧窮又可憐的商溯。”
第53章第
史書上的商溯十分可憐,什麼年少失怙,什麼漂泊半生,史官們仿佛生怕後人不知道他的慘似的,每一個描寫他的詞彙都透着凄風苦雨與處境艱難,讓看完他傳記的人都會為他拘一把同情淚。
——好好的一位絕世天才,幼年之際的經曆怎就這麼慘呢?
更慘的這位天才英年早逝,死的時候還不到三十歲。
像是天際一閃即逝的流星,在亂世之中大放異彩之後便早早退場,給後人留下一場又一場的傳奇戰役。
而現在,這位充滿傳奇性的戰神被朱通安置在城外三十裡地方,隻等她去拜訪,相蘊和當下再也坐不住,把手頭上的事情全部放下,略微收拾行囊,在朱通的帶領下與父親一同去找商溯。
“對了,三郎呢?”
隻是這一路都沒見顧家三郎,相蘊和忍不住問了一句。
朱通的眼睛滴溜溜地轉,“回公主的話,三郎去了商城,勸下官兄長歸降夏王。”
假的。
他的歸降是性命被顧三捏在手裡的迫不得已,他的兄長又怎會歸降?根本不會。
兄長聽到他“投降”的消息,此時已派出兵馬前來濟甯解圍,而顧三,便在沿途布防兵力,提防兄長的攻打。
他雖不知顧三與相蘊和父女倆的關系如何,但看顧三如今的行事作風,他也能推斷出一二。
多半是顧三在相蘊和父女倆面前誇下海口,讓他與兄長拱手獻城,于是顧三到了濟甯沒有為難他,隻要他投降,一切都好說,他如此,他的兄長也如此。
既然如此,那麼兄長的派兵攻打自然不能讓相蘊和父女倆知曉了,所以顧三自己偷偷帶了人,先把兄長派來的人解決掉,再故技重施潛入商城,逼迫他兄長投降。
計是好計,顧三這厮也的确有兵不刃皿便能取城的能力,他的計劃隻會成功不會失敗。
但這厮未被政治玷污的清澈愚蠢足以讓他在顧三不在的時候略動手腳,哪怕壞不了顧三的計劃,也能讓顧三在相蘊和父女倆面前顔面掃地。
“下官與姜王曾并肩作戰,乃是生死相交的戰友,哪怕三郎不開口,我也要歸降姜王的。”
朱通把開城獻降的功勞攬在自己身上,不動聲色把顧三的能力降到最低,“但兄長與我不同,姜王在他帳下做事時,他曾與姜王有過不快,不免有些擔心自己歸降之後會被姜王報複,這才猶豫不決,需要三郎親自走一趟。”
什麼性命被顧三捏在手裡的不得不歸降,他不說,顧三不說,有誰會知道?
左右都是投降,他主動投降和被迫投降的意義大了去了,他當然要把這份功勞留給自己。
至于會不會被揭穿,他則不大擔心。
就憑顧三那種未被政治玷污過的清澈愚蠢,哪會把事情想得那麼深?
在顧三看來,開城獻降了,顧三的任務便完成了,便可以把獻城的事情留給他,然後顧三繼續去做下一件事情。
天予不取必受其咎,顧三都把這麼大的功勞“讓”給他了,他幹嘛還跟顧三客氣?當然是怎麼吹捧自己怎麼來了。
相蘊和看了一眼朱通,沒有揭露他的自吹自擂。
若真是有心歸降,那為什麼早不降晚不降,偏偏等三郎來了濟甯,他便迫不及待投降了?
——還不是因為他着實不是三郎的對手的原因?
打又打不過,跑又沒得跑,權衡利弊下,投降他們是最好的結果,所以他便聽從了三郎的勸告,開城獻降獻官印,把姿态放得很低,希望他們看在自己足夠有眼色足夠恭謙的份上,日後讓他做個富家翁。
這就是世家養出來的公子的一貫作風。
風骨是吹出來的,能力是冒領的,貪生怕死與見風使舵才是他們一貫的作風。
相蘊和不大喜歡這種人,略微敷衍幾句,便收回視線。
相豫對這種人見怪不怪,爽朗一笑,接了朱通的話,“你兄長多慮了,二娘心兇豁達,豈是睚眦必報的小人?”
“你與你兄長隻管放心,我與二娘絕不會苛待你們。”
“多謝夏王。”
朱通心中一喜,拍馬屁的話不要錢似的往外冒,直把相豫逗得笑聲不斷。
姜七悅翻了個白眼。
哼,溜須拍馬什麼的最讨厭了。
嚴三娘面上閃過一抹不耐。
石都早年在楊成周手下讨生活的時候見過太多朱通這種人,三年之後再見朱通這種人,莫名有種經年改世的恍惚感,有一搭沒一搭接着朱通的話,心中越發感慨相豫着實是一代明主。
若是庸才,此刻已被朱通騙了去,将獻城的功勞全部記在朱通身上,而真正出大力的顧家三郎,則被抛之腦後,撿芝麻丢西瓜還沾沾自喜,未來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幸好,相豫不是那種人,這位雄主明辨是非,落拓不羁,不會被人三言兩語所蒙蔽,更不會讓有才之士蒙塵。
自古以來千裡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能在這種雄主手底下做事,着實是他上輩子積了大德。
石都無比感激地看了一眼相蘊和。
——壽昌公主簡直是他的再生父母!
察覺到石都的視線,相蘊和有些奇怪。
好不好的,這麼看她做什麼?
但很快,她明白了,石都遇到朱通,難免會想起自己被權貴們當牛馬的日子,與不把底層人當人的權貴們相比,她與她阿父簡直是每個有才之士做夢都想遇到的明主,她不僅救了石都性命,還讓阿父對石都委以重用,是如今地位僅在軍師之下的第一人,連滿叔與雷叔都要在他之下,兩相對比下,石都怎會不對自己感恩戴德?
相蘊和眸光微微一轉,對石都報以甜甜微笑。
恩,石都可以,商溯肯定也可以!
隻要在商溯艱難之際治愈他,溫暖他,庇佑他,必能讓他跟石都一樣為她所用!
相蘊和心情大好。
“朱郡守,咱們離商溯住的地方還有多遠呀?”
縱馬又走一會兒,仍未看到朱通所說的房屋,相蘊和忍不住問道。
朱通道,“大概還有十裡路,咱們很快便能到了。”
十裡路不算遠,相蘊和還能堅持,便催馬繼續前行。
“公主殿下,按照咱們現在的速度,大概要子時才能抵達商溯所住的地方。”
朱通眼珠滴溜溜轉着,“您看這樣行不行?咱們原地休息,下官派人将商溯帶過來,讓他來見您?”
“一個沿途乞讨為生的小乞丐,哪裡值得您風塵仆仆去見他?”
朱通道,“應是您在這兒等着,讓他快馬加鞭來見您。”
相蘊和搖了搖頭,“不,我要去找他。”
“深夜便深夜,等到了他居住的地方,咱們略作休整,待天亮之後,再登門拜訪。”
“古有劉皇叔三顧茅廬,今有公主跋山涉水尋乞兒,公主的禮賢下士之心,不在劉皇叔之下。”
相蘊和态度堅決,朱通立刻改口,吹捧的話說來便來,“百年之後,公主必會與劉皇叔一樣青史留芳,萬世傳頌。”
“郡守謬贊了。”
相蘊和不大喜歡溜須拍馬之人,淡淡應了一聲。
朱通眼皮跳了跳。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總覺得這位壽昌公主似乎不大喜歡他?
但下一刻,相豫熱情爽朗的聲音接着響起,“朱郡守所言甚是,我的阿和必能青史留芳。”
朱通疑惑盡消。
小姑娘家家的,腼腆害羞是正常的,更别提這位被相豫捧在掌心的壽昌公主是位出了名的病秧子,病得久了,性子自然比别人淡然疏冷些。
再說了,哪怕壽昌公主不喜歡他也無妨,不過是個公主罷了,又不是繼承人,喜不喜歡他有什麼重要的?隻要相豫看重他便夠了。
這麼一想,朱通心裡好受很多,殷勤引着路,往自己提前安排好的方向走。
·
“三郎,就是這個方向。”
扈從指着山下小道,盡職盡責向商溯道,“朱穆聽聞濟甯失守,心中大震,哪怕商城的兵力所剩不多,但還是派出精兵五千前來幫助朱通奪城。”
“斥衛來報,朱穆的人走的便是這條路,按照他們的行軍速度,夜深之際便會抵達此處。”
商溯微颔首,“不必殺他們。”
“将他們擄去山寨,他們自會歸降。”
“到底是三郎,不傷一兵一卒便能取濟甯商都兩城。”
扈從笑道。
商溯不甚在意。
姜二娘曾在朱穆帳下做事,極得朱穆麾下将士之心,隻要打出姜二娘的旗号,便不難招降這些人。
既然能将這些人收為己用,又何必對他們趕盡殺絕?他又沒有嗜皿好殺的愛好,沒事兒便愛殺個人玩玩。
扈從領着山賊前去布防。
商溯剛走時,清風寨的山賊們聽從商溯的計策,順利奪了濟甯城,從山賊搖身一變有了城池,還是中原之地的兵甲必争之地的城池,山賊們不免有些飄飄然,覺得問鼎天下指日可待,便不再把商溯留給他們的計謀看在眼裡。
山賊們本就不具備逐鹿中原的實力,是商溯用兵如神,強行把他們送到奪取天下的高度,當他們不再用商溯的計謀時,便原形畢露,成為别人眼中的一塊肥肉。
朱穆排兵布陣的能力雖遠遠不及相豫姜二娘與楚王,但對付山賊綽綽有餘,不過幾月時間,便把濟甯打了下來,山賊們九死一生逃出濟甯,重新回到清風寨安家。
經此一事,山賊們再不質疑商溯的能力,在商溯重新找上門的那一刻,他們仿佛迎來神祇,激動得手舞足蹈,對商都就差頂禮膜拜,如今商溯吩咐他們什麼,他們便做什麼,生怕商溯再把他們抛下,讓他們淪為諸侯們相互為戰的犧牲品。
山賊布防完畢。
萬事俱備,隻待朱穆的人馬經過小道。
五千人馬不足為懼,商溯将事情交給扈從與清風寨的兩位當家,便回營地休息。
算一算時間,此時的相蘊和應該在朱通的帶領下賞玩濟甯,待他收拾完朱穆的人,再潛入商城逼朱穆投降,便能給相蘊和傳信,讓她來商城尋他。
那麼多的糧草再加上扼守中原之地的濟甯與商城兩城,大抵是能平息他不曾将身世告訴她、甚至有意戲耍她的事情。
思及此處,商溯忍不住笑了笑。
此事怎能怪他?
若不是她口中的商溯與他相差甚遠,他怎會生了逗弄她之心,把身世瞞到現在?想要看一看她得知他身份後的精彩表情?
此事雖缺德,但的确有意思。
若不然,不會讓他現在都很好奇相蘊和得知他身份後的反應。
當然,身世能告訴相蘊和,之前做山賊什麼的事情便不要告訴了。
這種經曆着實不光彩,出于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思,他不太想讓相蘊和知道他的這一段過往。
至于他麾下的山賊們如何安置,他也想好了。
濟甯城有兩萬餘人的新降将士,山賊們打散編入降兵之中,便能把他當山賊的事情遮掩過去。
商溯打算得很好。
他自負用兵如神,從不會在打仗的事情上出任何纰漏,所以此事萬無一失。
迎接相蘊和的,是一個因生母之死而與父親決裂叛出家門的世家公子,雖與相蘊和想象裡的貧窮弱小又可憐的商溯有些許差池,但也殊路同歸,是個可憐人,很能激起相蘊和的保護欲,足以讓善良的小姑娘将他隐瞞身份的事情抛之腦後。
他計劃的很好,但他忘了自己感人的政治敏感度,他在戰事上有多所向披靡,他在官場上便有多一塌糊塗,刻薄缺德的上峰從來不得人心,哪怕真的投降相豫了,朱通也氣惱商溯對自己的折辱,雖然着實打不過,不敢行叛亂之事,但給人添添堵還是可以的嘛。
朱通領着相蘊和一行人來到小道。
他可以指天發誓,借他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帶着相蘊和父女倆走進商溯的包圍圈。
他隻是想惡心商溯一把,弄個乞丐來分相蘊和的心,順便讓相蘊和父女倆看看顧家三郎其實沒那麼神,他投降是因為他深明大義,但他兄長不想投降,商溯便毫無辦法,隻能硬打。
“公主,前面便是商溯居住的地方。”
朱通指着不遠處的房屋,向相蘊和說道。
相蘊和雖不是超一流戰将,但在耳濡目染下也略知兵,朱通領的路怎麼看怎麼像是埋伏人的好地方,走了一半她便生了疑心,回頭瞧阿父,阿父沖她擠眉弄眼,于是她便明白了,一切都在阿父的掌控之中,她隻需扮演好尋找商溯的伯樂便好。
“天色已晚,咱們明日再去登門造訪。”
相蘊和道。
相豫大手一揮,“就地安營紮寨。”
兵士們開始安營紮寨。
布防的山賊們等的就是這一刻,手中号旗一搖,便準備發動偷襲。
扈從拉住二當家的手,“天太黑,看不清對面人的将旗,要不咱們問一問三郎再行動?”
“這個時間這個地點,除了朱穆的人還會有誰?”
山賊出身的二當家沒那麼多的缜密心思,又立功心切,便道,“再說了,三郎已經睡下了,幹嘛因為這種小事再把他喊起來?”
說完話,大手一揮,号旗搖動。
扈從連奪下号旗的機會都沒撈到,便眼睜睜看着無數山賊沖下山峰。
此時的相蘊和正在與姜七悅說話。
雖察覺朱通有些不妥,此事多半有詐,但相蘊和對明日的事情還是存了一丢丢的期待。
萬一呢?萬一真的能見到商溯呢?
于是她與姜七悅叽叽喳喳讨論着拜訪商溯的開場白。
“不不不,還是這樣說:”
相蘊和道,“請問,你們這裡最窮、最慘、最可憐的商溯在哪?”
但下一刻,是喊殺聲震天,山賊們洶湧而來。
第54章第
山賊們來得太快,也來得太多,不一會兒便将相蘊和帶的人包圍起來,火把在夜幕裡烈烈而燃燒,大當家與二當家的面容格外兇神惡煞。
“放下武器投降者不殺!”
山賊們叫嚣的聲音響徹營帳。
相蘊和眼皮跳了跳。
姜七悅瞬間提起劍,安慰相蘊和道,“阿和,你别怕,這裡有我呢。”
“我不怕的。”
相蘊和搖了搖頭,笑着說道。
這就是阿父的打算?
對朱通聽之任之,然後将計就計,看他究竟打的是什麼注意?
相蘊和攏起外衫,不動聲色聽着外面的動靜。
“投降者不殺!”
營帳外,山賊們們的聲音此起彼伏,“快投降!隻要投降,便饒你們不死!”
“列陣防禦!”
衛士們的聲音有條不紊,絲毫不見被劫營的慌亂。
相蘊和心下了然。
一切都在阿父的掌握之中,她隻需要待在營帳裡等結果便好了。
盡管如此,她還是長長歎了口氣。
她早懷疑商溯是朱通的誘餌,她找到商溯的事情未必會進展得如此順利,可萬一呢?萬一商溯真的在朱通手裡呢?哪怕希望渺茫,她還是會忍不住去想,萬一朱通真的找到了商溯,那麼在阿父料理完朱通之後,她還是有可能見到商溯的。
哪位明主能拒絕用兵如神的戰神?
更别提此時的戰神弱小貧窮又可憐,隻需自己庇佑他溫暖他,他便對自己誓死效忠。
她一直眼饞着這樣的戰神,尤其在阿父入主中原,而阿娘活捉端平帝并且把蜀地盡收麾下的情況下,與梁王楚王決一死戰的時間便即将到來,在這種時候,多一個百戰百勝的戰神便變得尤為重要。
哪怕知道阿娘阿父打仗頗為厲害,梁王與楚王未必是他們的對手,可她還是想給他們再加一層保障。
——戰場之上刀劍無眼,她希望阿娘阿父能平安凱旋。
可朱通的劫營卻打破了她的幻想,朱通敢如此明目張膽劫營,便說明商溯一事是他一手捏造,他沒有找到商溯,又或者說他連商溯是誰都不知道,隻是打着商溯的名号把她與阿父“騙”過來,殺了她與阿父,然後圖謀中原。
真讨厭。
害她白高興一場。
相蘊和撇了撇嘴,擡手摘掉自己的護甲。
她平時不大帶護甲,覺得這東西着實累贅,也不大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富麗堂皇的,覺得穿什麼衣物都一樣,隻要幹淨整潔便好了,不必刻意求奢靡。
但這次不同,這次是尋找商溯,把商溯招攬到麾下,供自己驅使,那麼第一印象便很重要。
她要給商溯留一個好印象,兵強馬壯,自己又頗為闊氣,這樣才會在小可憐戰神心裡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這人一看便有錢又有權,定能護住我。
有了能護住商溯的資本,把商溯招攬麾下便不是什麼困難事。
水磨工夫做足了,不難把這位性格别扭如小刺猬一樣的戰神收拾得服服帖帖。
戰神為她掌中劍,神州大□□分五裂的亂世便能很快結束。
亂世到此終結,盛世太平指日可待,阿父阿娘仍如舊時恩愛,她也不枉重活這一世。
隻可惜沒有商溯,隻有朱通的誘殺她與她阿父。
她花團錦簇的裝扮與手上的護甲、鬂間的碩大明珠,都成了一種無用功,白白浪費她的錢與時間。
哼,朱通真讨厭。
等阿父擒下他,她一定要好好懲罰他,看他還敢不敢拿商溯來騙她。
相蘊和心裡腹诽着,把指上帶着的護甲一隻一隻摘下來。
相蘊和心裡罵着朱通,姜七悅心裡琢磨的卻是另外一件事——山賊們敢來,她就敢讓他們回不去。
京都叛亂平息之後,她便再沒有人提起刀劍,今夜是個好機會,能讓她暢快淋漓與人大戰一場。
“阿和,你在營帳裡待着,哪都不要去,我出去看看外面什麼情況。”
姜七悅提着劍,準備出帳看外面的情況。
嚴三娘挑簾而入。
雖有一衆親衛與姜七悅守着相蘊和,但相豫還是不放心,又把她派過來守着,省得相蘊和這裡出了亂子。
她有些好笑相豫的謹慎,但還是聽命過來了,剛進來,便看到姜七悅佩着劍準備往外走,一副想酣暢淋漓與人打一場的模樣。
“......”
果然主公就是主公,主公的擔心都是有道理的。
“你出去做什麼?”
嚴三娘瞬間冷了臉。
姜七悅摩拳擦掌,“我出去——”
聲音戛然而止。
擡手一拍額頭,恍然想起自己最重要的任務是保護相蘊和,“你瞧我這腦子,聽見外面的動靜便想往外面跑。”
“外面這麼亂,我的任務應該是守着阿和。”
姜七悅戀戀不舍看了眼外面的兵荒馬亂。
——自從京都的叛亂被鎮壓,她已經很久都沒有與人戰個痛快了。
雖有些心動,但姜七悅隻看了一眼收回視線,轉身回頭,三步并兩步來到相蘊和面前,提劍守在她身邊。
“阿和,對不起哦,我差點把你給丢下了。”
姜七悅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
相蘊和笑了一下,“沒事的。”
“親衛們都是阿父精挑細選的,我不會有危險的。”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嚴三娘道,“今夜之事雖在王上的意料之中,公主不會有任何危險,但以穩妥來看,還是讓千金公主守着公主才更加妥當。”
姜七悅點頭,“對,我守着阿和,絕不讓阿和被人欺負了去。”
“那就辛苦七悅啦。”
相蘊和笑眯眯。
外面的嘈雜仍在繼續。
雖有沖殺聲,但并沒有刀劍相撞的铿锵聲,很顯然,用兵之人似乎隻想擒拿他們,并不想傷害他們的性命。
“朱通弄這麼大的陣仗,居然不是為了殺阿父?”
相蘊和有些疑惑。
姜七悅更加疑惑,“朱通不是投降義父了嗎?怎麼會殺義父?”
姜七悅的政治敏感度不比顧家三郎高多少,直到現在她都以為山賊隻是山賊,而不是朱通派人扮成的。
嚴三娘看她這副模樣,眉頭不由得擰在一起。
——七悅日日與公主在一起,怎沒學到公主半點的聰明與敏銳?
“七悅,朱通是詐降。”
嚴三娘半桶水晃蕩的政治敏感度不足以讓她把這件事與姜七悅掰扯清楚,相蘊和便向姜七悅解釋道,“阿父對他的信任,是為了迷惑他,看他心裡究竟在盤算什麼。”
相蘊和的話說得極其直白,姜七悅恍然大悟,“哦,所以朱通上鈎了?有了今夜的事情?”
“對。”
相蘊和笑着點頭,“七悅很聰明,一下子便猜中了。”
姜七悅一臉驕傲,“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整日與你在一起,當然學了你的聰明。”
嚴三娘擡手扶額。
——你真是一點不謙虛。
“那些山賊真的是朱通假扮的嗎?”
外面的呐喊聲仍在繼續,作為習武之人的姜七悅察覺到來人并無殺意,“我怎麼聽着他們好像并不想殺咱們?隻是想讓咱們投降?”
嚴三娘道,“朱通若能活捉主公與公主,這中原之地豈不是他的囊中物?”
“他敢!”
姜七悅拍案而起,“他敢來捉阿和,我便敢來把他剁成肉泥!”
·
朱通還真沒有這個膽子。
世家之所以是世家,是因為他們無論在風起雲湧的朝堂,還是戰火紛飛的亂世中都能屹立不倒,繁榮昌盛百年之久。
——換言之是見風使舵的本領強,隻要主子換得足夠快,他們就能代代朝朝都吃香。
歲月史書是個好東西,隻要活得時間足夠長,原本諷刺他們的話都能被他們吹捧成贊頌他們的話。
比如說流水的皇帝鐵打的世家,這話原本是諷刺他們朝三暮四背主求榮,但現在已成為稱頌他們比皇帝更強大的意思,皇帝換了那麼多,他們卻還能巍然不動,可不就是他們比皇帝更厲害麼?
恩,他們不當皇帝一定是因為他們不想當,才不是勢不如人隻能給人當走狗。
作為典型的世家裡養出來的典型的世家公子,朱通把世家的這個主子不行我就換的八面玲珑發揮得淋漓盡緻。
他沒有争奪天下的實力,他兄長麼,從曾經的江東之主到現在隻剩下兩城,可見也望之不似人君,既如此,那就隻剩投降這條路。
梁王太遠,且能力平庸,楚王太狠,動不動屠城,姜二娘倒是一個好選擇,禮賢下士頗有才幹,還與他有同袍之情,怎麼看怎麼都是一個好去處。
這種情況下,他當然要投降了。
——可惜顧家三郎折辱他太甚,否則他定是相豫夫婦最好用的馬前卒。
然而與相豫相處了這些時日,他忽而覺得顧家三郎折辱他的事情也不是那麼不能接受,因為相豫委實是個好主子,為人寬厚,心性豁達,雖有上位者的不怒自威,但從不擺架子,拉着他抵足而眠就是一個很好證明。
怪不得嚴三娘那群人對相豫死心塌地,像他這樣的明主,打着燈籠也難找。
恩,投降相豫挺好的。
投降誰不是投降呢?投降一位明主,自己以後的日子也好過些。
至于顧家三郎折辱他的那些事,他使些手段報複回去不就行了嗎?
就憑顧家三郎一窮二白的政治素養,他能讓他死都不知道死在誰手裡。
這麼一想,朱通對相豫越發滿意,隻盼着相豫快點一統天下,自己封妻蔭子,得一個從龍之功。
哪曾想,他的黃粱夢剛蒸到一半,營帳外面便傳來山賊們的喊殺聲,他臉色微微一變,心中暗道不好,這條路是他領着相豫過來,這個時候出現山賊,怎麼看怎麼像是他領着相豫走進山賊們的包圍圈。
朱通驚得差點從床榻上跳起來,忙不疊撇清自己與山賊們的關系,“主公,我不認識這些人!”
“朱郡守果真不認識這些人?”
相豫似笑非笑。
朱通的心一下子涼了半截。
擡頭看相豫,男人掀開蓋在身上的被褥,動作施施然,人也閑适,絲毫沒有被山賊劫營的驚慌失措。
——很顯然,相豫知道自己會被劫營,甚至有意讓自己被劫營。
他與他兄長不僅是相豫最讨厭的世家出身,更是深度參與逐鹿中原的諸侯,有過問鼎天下的野心與實力,雖沒有學梁王楚王去稱王,但也是虎踞一方的諸侯,無論歸降于誰,都會被誰所忌憚,相豫也一樣。
相豫素有賢名,從不殺降,更别提他這種開城獻降的人,如果殺了他,必會寒了天下人的心,讓以後的人不敢再投降相豫,所以相豫不會殺他,隻會讓他自尋死路。
比如說詐降。
表面投降,實則想取相豫的性命,如此一來,相豫再殺他便是師出有名,不僅除去兩大威脅,還能徹底吞下濟甯與商城,實在是一箭雙雕,名利盡收。
将計就計,引蛇出洞。
這位看似寬厚待人的雄主從不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武夫,而是一位運籌帷幄城府極深的枭雄。
朱通癱軟在地,懸着的心徹底死了。
相豫從不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武夫,而是一位運籌帷幄城府極深的枭雄,這種将計就計引蛇出洞的謀算,再給端平帝一百年,他也想不出這樣的好主意。
守在營帳外的相豫的親衛沖了進來,三步并兩步來到朱通面前,揪着他的領口将他從塌上揪起來。
“朱通,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勾結山賊加害大哥!”
親衛破口大罵。
朱通被親衛慣在地上,摔得鼻青臉腫。
被親衛這麼一摔,朱通反而清醒起來。
不行,他不能這麼死,他沒有做過的事情他憑什麼要認?相豫是明主,定能查清他的冤屈,還他一個清白!
“主公,我對您忠心耿耿日月可鑒,怎會與山賊勾結害您性命?!”
朱通手腳并用爬到床榻前,抓着相豫的衣服放聲大哭。
不過相處月餘時間,這位自小被養得八面玲珑的世家子弟已對相豫的聖明深信不疑,對着相豫便是一陣哭天搶地,“我若想害您,還會等到今日?”
“在您入城的那一日,我在您的飯菜裡動些手腳便能取您的性命啊!”
“可是我沒有!”
“不僅沒有,還好酒好肉招待您,給公主奉上那麼多的绫羅綢緞與金銀珠寶,生怕怠慢了您與公主。”
“主公,我對您委實是一片冰心在玉壺啊!”
朱通悲痛欲絕,哭聲震天,一時間把營帳外的山賊們的喊殺聲都壓了下去。
“???”
不是,這厮真不知道山賊的事?
揪着朱通的親衛傻了眼。
相豫狐疑瞧了瞧哭得比死了親爹都凄慘的朱通,再聽聽營帳外隻想活捉不想殺人的山賊,不怒自威的虎目眯了眯。
“主公,臣冤枉,臣冤枉啊!”
朱通悲恸大哭,“臣可以指天發誓,臣與這些山賊毫無幹系啊主公!”
“......”
難道是真的冤枉了他?
相豫眉頭微擰。
“朱郡守,男子漢大丈夫,如何能這般哭哭啼啼?”
相豫伸手将朱通攙起,“起來說話。”
朱通不敢起,扯着相豫的衣袖表忠心,“主公,臣真的不認識這些山賊!”
·
不止朱通不認識山賊,山賊也不認識朱通。
他們認識的是朱通的兄長,劫的也是朱通的兄長,為的是切斷朱通與兄長朱穆的聯系,給朱穆一個下馬威,為以後的勸降朱穆做準備。
可當他們沖到營帳外,将安營紮寨的人團團包圍之後,這些原本以為他們的夜襲而陷入慌亂的軍士卻并沒有他們想象中那麼慌亂,甚至還有條不紊列陣防禦,仿佛早就知道他們的到來一般。
“???”
事情不對,中計了!
大當家見勢不妙,立刻派人傳信給商溯的扈從。
——趁夜劫營卻被人守株待兔,若再耽擱下去,他們怕不是全部要死在這兒!
接到消息的扈從險些破口大罵。
一群蠢貨!
讓你們看清來人再劫營,你們偏不聽,現在好了,夜襲不成反被埋伏,若無三郎坐鎮,隻怕這些人會全部折進去!
扈從忍了又忍,到底沒在衆人面前大罵出聲。
——穩住,他雖跟在三郎身邊做事,但不能像三郎一樣沒教養。
扪心自問,扈從的氣度比自家三郎多了不知多少個老仆,大手一揮讓斥衛原地等着,自己着急忙慌進商溯的營帳。
“三郎,大事不好了,山賊劫錯了人,底下的人不是朱穆的兵馬!”
扈從對着熟睡中的商溯便是一陣哭天搶地,“您趕緊想想辦法,要是去晚一點,山賊們怕不是全部折裡面!”
商溯被搖醒了。
養尊處優的少年有着極其嚴重的起床氣,又加上沒有父母教養,他的教養顯然遠遠不及扈從,睡得正香卻無端被人吵醒,吵醒他的原因還是如此的可笑,他煩不勝煩,低低罵了一句,“蠢貨。”
“三郎說得極是,這群山賊就是一群蠢貨!”
扈從連聲附和商溯的話,“哪怕有三郎提點指揮,他們也是一盤散沙,上不得台面。”
話雖這樣說,但另幾個扈從卻各自忙活開來,一個手腳麻利把商溯的衣物與盔甲取過來,另一個打來水,幾人三步并兩步來到商溯床榻前,随時準備伺候商溯洗漱着甲。
商溯此時仍躺在床榻上,漂亮鳳目緊閉着,秀氣眉頭微擰着,不耐煩便從他眼角眉梢透出來。
來報信的扈從道,“山賊就是山賊,不聽指揮不聽調遣,沒得把三郎的計劃全部打亂了。”
“要我說,三郎便該讓他們自生自滅,省得他們給三郎捅婁子,壞了三郎的計劃。”
商溯緊閉的鳳目微微一動。
扈從眼觀鼻,鼻觀心,繼續說道,“三郎身子弱,哪能由他們這般折騰?”
“夜已深,三郎早些睡吧。我這便将報信的斥衛趕出去,省得他來打擾三郎的休息。”
說完話,扈從轉身離開。
扈從的腳步聲響起,商溯的眼睛緩緩睜開。
“滾回來。”
一身起床氣的少年語氣算不得好。
扈從立刻止住腳步,轉身回頭,故作驚訝問道,“三郎?”
“山賊上不得台面?”
商溯擡手掐了下太陽穴,聲音冷冷似臘月寒風,“隻要有我在,他們便能所向披靡。”
“這是自然。”
扈從連忙拍馬屁,“三郎這麼厲害,莫說是山賊們,底下縱是一群瘋狗來打仗,三郎也能讓它們赢得漂漂亮亮。”
這樣的溢美之詞商溯不知聽了多少,如今再聽,隻覺得格外聒噪。
“閉嘴。”
商溯罵道。
扈從瞬間閉嘴。
營帳内恢複安靜,商溯走下床榻。
打水的扈從捧來水盆與錦帕。
商溯就着水盆淨了面。
扈從先後遞來三方錦帕,養尊處優的貴公子擦幹面上與手上的水珠。
另有扈從捧着香膏若幹,商溯随意抹在面上與手上,任由另幾位扈從給他束發着甲。
“三郎,朱穆的人馬大概還有三個時辰抵達。”
打探朱穆消息的斥衛前來報信。
商溯微颔首。
扈從皺了皺眉,“朱穆來得這般快,也就是說,我們要在三個時辰内把現在這群人解決掉。”
“很棘手。”
另一個扈從分析道,“朱穆少說也有五千兵馬,現在這群人雖看不清到底有多少人,但以營帳來看,也有三五千之衆,與朱穆的人馬加在一起,大約有一萬人,而我們隻有不到三千人。”
“三千人對一萬,不能殺,隻能捉,這場仗很難打。”
扈從們達成共識,齊齊看向穿戴整齊的商溯,“三郎,不如咱們換個策略,全殺了?”
殺人比活捉來得容易。
尤其在這種己方兵力遠遠不及對方的情況下,一味活捉降兵,不亞于自掘墳墓。
商溯冷笑出聲,“難打又如何?”
“我打的便是難打之仗。”
“......”
行,您牛。
三千活捉一萬人,天亡老子也做不到。
扈從們閉口不語,端看商溯如何指揮。
商溯走上高台,看山下的兩軍亂象。
天太黑,來人又沒打主旗,很難分辨出這支軍隊是由誰來率領,隻能從營地的排兵布陣來推斷。
這支軍隊被劫營,卻不見任何慌亂,可見主将有大才,遠不是朱穆朱通兩兄弟麾下的庸才。
不是朱穆朱通兩兄弟,那便是楚王?
他的斥衛之前便探查到,楚王近日有異動,似是想在相豫大部隊趕來之前将濟甯商城兩城吞并。
隻要占據這兩城,楚王便是進可攻,退可守,時刻威脅中原之地,讓相豫夫婦寝食難安。
“來人可是楚王麾下之兵?”
商溯問斥衛。
斥衛頭大如鬥,“三郎,敵軍主将沒有挂帥旗,沒有自報家門,我們無法從帥旗營帳上分辨他們的身份。”
“而且敵軍主将治軍極嚴,軍士們頗為警惕,我們根本沒辦法混入軍營打探消息。”
商溯鳳目輕眯。
周圍的勢力分布很簡單,能有如此兵力的人,無非有三人,商都的朱穆,江東的楚王,以及領着五千兵馬前來濟甯的相蘊和父女倆。
朱穆沒有這麼大的本事,能避開斥衛的探查,悄無聲息潛伏到這裡。
相蘊和父女倆新得濟甯,此時應該在城内安插人手,培養自己的勢力,提防朱通的突然反水,不會丢下一個新投降的城池來這裡。
不是朱穆,不是相蘊和父女倆,那就是楚王。
楚王善用兵,麾下将領個個一騎當千,能避開他的斥衛來到這裡不是什麼稀罕事。
而熟知兵法的将才,在夜間休息時也不會放松警惕,山賊們夜襲卻被他們甕中捉鼈,更是一件常見到不能更常見的事情。
商溯道,“這群人是楚王的人。”
“楚王早有奪商城之心,如今趁亂來到這裡,打的是鹬蚌相争漁翁得利的主意。”
“可惜他們遇到了我。”
商溯揚眉一笑,志在必得。
一道道軍令發出。
前軍變後軍,左右翼退守,後軍改前軍,變換陣型突圍。
原本如無頭蒼蠅一樣的山賊們有了主心骨,井然有序按照商溯下達的命令去突圍。
戰局瞬間被扭轉。
“他們來得正是時候。”
商溯鳳目輕眯,看向跟随山賊變換陣型的敵軍,“長江天險何其難渡?有了這群人,咱們便能破了長江的天險。”
·
相豫打的也是這樣的主意。
朱通沒有害他之心,朱穆沒有這麼大的本事,顧家三郎雖厲害,但手底下隻有一個老仆和二十幾個扈從,弄不來這麼大的陣仗,今夜來劫營的,必然是楚王,想趁他的大部隊還沒趕到濟甯,便先把商城吞到肚子裡,作為日後與他對峙的橋頭堡。
但偏偏,他來得早,楚王沒能捏到軟柿子朱穆,而是踢到了他這塊硬闆,一擊不中,隻能立刻撤退,免得一會兒遇到朱穆的兵馬,導緻腹背受敵。
想走?
那也要看他讓不讓他走。
南下江東之地有長江天險相隔,強渡長江必會損兵折将,戰損極高。
可若有了這群人,那麼長江天險便也不能不能渡,甚至還能悄無聲息便能打着楚王的旗号去偷襲江都的渡口。
這麼好的機會,相豫當然不會放過,見偷襲之人有撤退之意,便立刻親提兵馬去追擊。
“三娘,守好阿和。”
相豫躍上馬背,吩咐衆将,“石都,随我追擊敵軍,不能放走一個楚軍!”
“喏!”
嚴三娘與石都各自領命。
五千人馬兵分兩路。
兩千追敵軍,三千守着相蘊和。
商溯要的就是這種效果。
“三郎,此時留守營地的軍士約有三千人。”
斥衛飛馬來報。
商溯微颔首,“叫上所有軍士,随我一起劫營。”
“???”
還劫營?!
方才劫營遭了埋伏,要不是撤退得及時,現在這會兒早就屍堆如山皿流成河。
一次劫營不成還來第二次,這嫌剛才有驚無險,所以一定要再次冒險才甘心?
扈從們大眼瞪小眼。
但商溯的話就是軍令,雖離譜,但的确能帶着他們打勝仗,半息後,扈從們從震驚中回神,招呼留在營地的所有人,随着商溯一同沖鋒。
說是跟随商溯一同沖鋒,其實是衆人将商溯護在中間,以左右兩翼為包抄,再次深入敵營。
——騎射雖為君子六藝的其中兩藝,三郎出身世家也會習騎射,但小心點總沒錯,三郎若是出了意外,誰還能帶領他們仗仗不敗?
衆人将商溯保護得極好。
而主帳内,嚴三娘與姜七悅也把相蘊和保護得極好。
“領兵之人究竟是誰?竟然如此陰險狡詐。”
姜七悅氣鼓鼓看向再度被夜襲的營地。
嚴三娘心有餘悸,“還好主公提前交代了,要提防敵軍再次劫營,要不然我們疏于防範,後果不堪設想。”
“這種調虎離山的雕蟲小技自然瞞不過阿父的眼睛。”
相蘊和攏着衣袖,眼底透着幾分擔憂,“楚王麾下之将便如此厲害,遠不是朱穆之流所能比拟,而統帥如此之将的楚王,又是怎樣的曠世奇才?”
嚴三娘歎了口氣,“我們與楚王之間有一場硬仗要打。”
“不止有硬仗,還有長江天險。”
姜七悅道,“我們都是北人,不善水戰,如果在水上交戰,隻怕我們不是楚王的對手。”
前世的阿父阿娘沒有在水上與楚王交戰。
那時的楚王兵鋒極盛,已将勢力擴張到中原,有稱王稱霸問鼎天下之态。
兵多将廣,又占據着重要城池,讓楚王與阿父的交戰勝多敗少,最後是阿父阿娘破釜沉舟,背水一戰,才終于轉敗為勝,射殺楚王,讓一代雄主飲恨中原,夢斷江水河畔。
在中原之地交戰,阿父阿娘尚如此吃力,若到了楚王最擅長的水戰,阿父阿娘又有幾分勝算?
相蘊和越想越憂心。
不行,她必須盡快找到商溯,讓水戰陸戰皆是天花闆的商溯來對付楚王。
——雖然阿父阿娘也很厲害,可戰場上刀劍無眼,她舍不得他們去冒險,打仗這種事情,還是交給商溯來,商溯沒了便沒了,還有三郎能頂上,可阿父阿娘若沒了,那便是她的天塌了。
相蘊和心下一沉,盤算着如何尋找商溯。
然而就在這時,嘈雜聲卻由遠及近,伴随着悶沉的馬蹄聲,仿佛是山壓海倒——
“嚴将軍,我們的陣型被敵軍破了,快帶公主走!”
親衛浴皿而來,急聲催促。
嚴三娘臉色微變。
姜七悅大吃一驚,“不可能!”
“這是阿和親自排演的防禦陣型,義父都要花半日時間才能破解,怎會被敵軍這麼輕易便破了?!”
相蘊和眼皮狠狠一跳。
這種陣型的确很厲害,讓世之骁将阿父都花了大力氣才能破陣,可若遇到真正排演陣型的正主,破陣隻在片刻間。
——來人是商溯。
這是她從商溯的兵法裡學來的,隻有商溯才會破陣破得如此之快。
相蘊和如墜冰窟。
商溯竟被楚王招攬了去?!
她緊趕慢趕,還是慢了一步,讓這位用兵如神的戰神成了她的對手?
這簡直是她重生之後遇到的最壞的消息,相蘊和臉色變了又變。
不行,她必須改變這種局面。
商溯是她看上的人,誰都不能把他招攬了去。
相蘊和大腦飛速運轉。
“打開營門,放敵軍主将進來。”
短短一瞬,相蘊和想到了主意,“咱們假意抵擋不過,讓他們沖進主帳,而後趁其不備,擒拿敵軍主将。”
“......”
不愧是主公的女兒,用計風格與主公如出一轍的缺德。
嚴三娘肅然起敬。
——缺德就缺德吧,能赢就行。
相蘊和看向姜七悅,“七悅,我要活的。”
“簡單,包在我身上,我給你抓活的!”
姜七悅沖相蘊和甜甜一笑,露出尖尖小虎牙。
·
在衆人密不透風的保護下,商溯繼續往裡沖。
越沖陣,越覺得奇怪。
——這不是他琢磨出來的防禦陣型麼?怎麼他自己還沒用,便被楚人用上了?
看來守陣之人是位将才。
更難得可貴的是與他心有靈犀一點通,想到了同樣的戰術與陣型。
這種人當然要活的,商溯啧了一聲,“抓活的。”
“喏。”
扈從們聽令行事。
衆人護着商溯繼續沖陣。
守陣之人雖厲害,但陣型被破,便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此時騎了快馬,在一隊親衛的護送下倉促逃竄。
“調虎離山之計的障眼法,馬上之人不是主将。”
商溯一眼便看破着急逃命的一行人,手中長槍一指,指向擱置辎重處緩緩移動的一行人,“他在那。”
扈從們立刻上前,将人圍得水洩不通。
一切盡在自己掌握,商溯打馬而來,閑閑提着手中長槍,不緊不慢走近敵将。
那人背對着他,身上雖着甲,但纖細瘦弱,看上去像女人。
很正常,楚人大多是南人,推崇儒将與玉面郎君,鮮少膀大腰圓的虎将。
商溯不甚在意,以手中長槍挑起主将頭盔。
此舉欺人太甚,但商溯一向如此,性子惡劣又刻薄,折辱人的事情做得不知有多少,自然不缺這一回,主将頭盔在他槍尖上晃悠悠,上面綴着的明珠于夜色之中流光溢彩,越發襯得戲珠的雙龍栩栩如生,仿佛騰雲駕霧一般。
“啧,有錢人。”
商溯眯眼瞧着價值不菲的明珠,悠然啧了一聲,“十萬黃金買平安,否則撕票。”
商溯揶揄笑着,視線落在沒了頭盔的敵将身上。
隻一眼,便讓他的眼皮跟着跳了跳——怪事,這背影怎麼這麼熟悉?
第85章第
商溯眉頭微動。
他生性薄涼,對誰都是淡淡的,為數不多的情緒大波動,是生母撒手西去的那一日,他懷揣着一把刀,險些把姗姗來遲的父親一同送走。
子弑父是為大逆不道。
他就此叛出顧家,浪迹天下。
不知是知道自己對他們母子做的事情着實虧心,還是子弑父的事情傳出去着實不好聽,顧家在震怒之後又滿世界找他,派來尋他的仆從們好話說盡,勸他回家,讓他向父親認錯,還說隻要他認了錯,低了頭,他便還是顧家的好兒郎,未來繼承顧家滿門榮耀的世家子。
他不屑一顧,冷笑着讓人将勸他的仆從轟出去。
他沒錯,憑什麼要認錯?
他不是在弑父,而是在替母親報仇,所以他沒錯,更沒必要認錯。
顧家的好兒郎?
繼承顧家滿門榮耀的世家子?
呵,這些是什麼很了不得的東西嗎?
沒了顧家與顧家的那幫老不死,他一樣能建功立業,名垂青史。
所以世間再無顧家三郎,隻有出身商城的随母姓的商溯。
當然,他性子雖别扭,但從不矯情,做缺德事兒的時候還是會打着顧家三郎的名号——
比如說落草為寇,比如說将顧家因着急出京都而來不及帶走的糧草珠寶打劫一空,再比如說,大張旗鼓與朱通朱穆兩兄弟為難,把朱顧兩家的表面親戚情分消磨得一分不剩。
他的性子如此薄涼狠辣,自然沒什麼朋友,更沒什麼熟悉的背影。
——相蘊和是個例外。
但這位小姑娘此時正在濟甯,與她那粗枝大葉的父親在一處。
濟甯新降,等待他們處理的事情極多,她斷不會放下濟甯的事情來到這裡,還做這副打扮。
商溯瞧了又瞧略顯瘦弱卻莫名熟悉的背影,心裡把相蘊和排除在外。
不是相蘊和,那他怎麼做都無所謂。
他本就不是什麼好人,更不會為了一個好名聲便讓自己委屈求全。
商溯手指微松,長槍順着他的掌心滑落,而被他挑在槍尖上的頭盔,便落在他手裡。
他拿着頭盔,指腹摩挲着頭盔上二龍戲珠的明珠。
珠子質地觸手溫潤,光澤皎皎似月,明顯不是市面上流動的明珠,而是世家大族們才會有的東西。
恩,敵将果然是楚王的人。
楚王貴族出身,麾下将領也多為世家子,的确能做出将這麼好的明珠鑲嵌在頭盔上的事情。
商溯把頭盔丢到身旁扈從懷裡。
扈從會意,立刻抽出腰側佩劍,去剜頭盔上的明珠。
而另一個扈從,則奉上錦帕一方,仿佛被商溯拿在手裡的頭盔極髒,哪怕隻是稍微碰了下,也會髒了商溯的手。
商溯接過帕子,慢條斯理擦拭着手。
雖未大吼大叫,當街強搶民女,但舉手投足間的氣度卻将世家子弟的目中無人發揮得淋漓盡緻。
“十萬兩黃金,十日之内送到。”
商溯身邊的扈從恰時開口,“若是遲一日,便剁你一根指頭,遲兩日,便将你的整隻手剁下來。”
“???”
這厮真的是商溯?而商溯就是盛氣淩人又刻薄的顧家三郎?!
相蘊和腦袋嗡嗡響。
分不清弱小可憐的商溯其實是攔路打劫的山賊給自己的沖擊大,還是一貧如洗父母雙亡的商溯是世家出身一身傲骨的顧家三郎給自己的沖擊大。
兩件事情湊在一起,不亞于煙花和着驚雷在祥雲很腦海轟然炸起。
相蘊和被這種無比離譜又異常契合的事情沖擊得大腦一片空白,僵硬轉過身,面無表情看向山賊偷偷顧三......不對,是山賊頭頭商溯。
此時的商溯正在用帕子擦拭着自己的手指。
那是一雙很好看的手,女人似的修長如玉,沒有半分薄繭傷痕,是花了大把金銀與時間才能養護出來的手。
而現在,他拿着錦帕,細緻擦拭着,上面明明沒有任何塵埃,他卻擦得很認真,仿佛她的頭盔有着劇毒,拿過她頭盔的手要擦得一塵不染才不會讓毒液沾染自己。
可問題是,她雖平民出身,但也向來喜潔,哪怕在行軍之中,都分外注意自己的個人衛生,她的頭盔不可能髒,更不可能被人如瘟疫般嫌棄。
“......”
确認過眼神,這是世家子的驕奢劣根。
——除了自己的東西,旁人的東西都上不得台面,拿一下都會髒了自己的手。
相蘊和深吸一口氣。
方才還在震驚商溯是山賊,商溯是顧三,而現在,她不震驚了。
少年的倨傲舉動精準踩在她雷區,讓她現在隻想抓把泥巴糊在他臉上,而不是驚訝商溯的真實身份。
相蘊和轉身回頭。
精緻小臉轉過來,周圍扈從齊齊倒吸一口冷氣。
——這不是、這不是三郎唯一的朋友相蘊和嗎!
不僅是三郎的朋友,更是三郎如今在這裡的最大原因。
為了彌補自己隐瞞身世戲弄她的過失,三郎既送糧食又送城,好讓這位唯一的朋友不計較自己性子的惡劣。
但現在,這位唯一的朋友被三郎襲營打劫,開口便是十萬兩黃金,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獅子大張口,這不是本着謀求相蘊和的諒解去的,而是本着倆人老死不相往來的路子去的!
很好,三郎唯一的朋友到此割袍斷義。
今日之後,三郎還是孑然一身的三郎,再無心心念念要哄人開心的好朋友。
這可真是——太好了!
刻薄惡劣的貴公子也有今日!
扈從們喜從中來,看熱鬧不嫌事大,隻當自己沒有認出相蘊和,杵在相蘊和身邊當柱子。
當然,也有那種有丁點良心的扈從,看到被自己打劫的人是相蘊和,便連忙咳嗽,拼命向商溯擠眉弄眼。
——三郎啊,您可長點心吧!您打劫的人是相蘊和啊啊啊啊啊!
“?”
擠眉弄眼做什麼?
大水沖了龍王廟,他打劫的人原是自家人?
還别說,真的有這種可能。
顧家不止與朱家聯姻,江東的楚王也是顧家的聯姻對象,如今楚王虎踞江東之地,麾下有顧家的兒郎為将着實正常。
若他打劫的果真是自家人,那可真是太好了。
商溯挑眉一笑,聲音更加惡劣,“你世家出身,十萬兩黃金對你來講不過是九牛一毛。”
“既如此,我便漲漲價,再從你身上讨點其他東西來。”
大約沒想到他不僅喜歡折辱人,還這般明目張膽打劫,敵将肩膀微微一顫,似是被他驚人的無恥所震驚。
這就震驚了?
哼,他還沒開始呢。
商溯懶洋洋擡頭,聲音慢悠悠,“怎麼?舍不得?”
“命都沒了,還舍不得錢财?”
說話間,少年擡起頭,隽秀面容上滿是嘲弄,隻差把我折騰的就是你寫在腦門上。
但在下一個瞬間,他看到“敵将”的臉,未說完的嘲諷話盡數咽回肚子裡——“敵将”是相蘊和。
相蘊和?!
商溯瞳孔地震。
老仆啧了一聲。
——活該!
扈從們的目光整齊劃一看向面無表情的相蘊和,再順着相蘊和的視線看向因太過震驚而失去表情管理的商溯,心頭生起與老仆一樣的念頭——活該!
以老仆為首的扈從們幸災樂禍看着商溯,一時間看熱鬧不嫌事大。
·
“二娘,大事不妙。”
蘭月縱馬追上姜貞,壓低聲音與姜貞耳語,“軍師送來消息,檀娘不日便會抵達京都。”
遇事不驚的姜貞手上動作一頓,哒哒的馬蹄聲瞬間停止。
檀娘,小她十二歲的表妹,一位風吹吹就倒的菟絲花,正兒八經的紙糊的美人燈。
她剛揭竿而起的時候,這位嬌弱的麻煩精沒少扯她後腿,不是暴露她的行軍路線,便是引得盛軍來追殺她的主力軍,若不是她在打仗的事情上着實有天分,隻怕自己早就死在戰亂中。
有這樣的恩怨在,她對檀娘能有什麼好臉色?
若不是念在母親的面子上,她早就提劍把這個延誤軍機的小表妹送上西天。
“讓軍士把她送走。”
待人頗為親厚的姜貞聲音裡透着幾分不耐煩。
蘭月搖頭,“怕是來不及了。”
“杜滿聽說是你的表妹,唯恐把人怠慢了,親自出城接的人,算一算時間,這會兒已經接到了。”
“......”
不,這種親戚不要也罷。
姜貞擡手掐了下眉心,“既是杜滿接的人,那便交給杜滿來處理。”
“在我入京之前,我不想看到這個人。”
·
“什麼?二娘不想見檀娘?”
杜滿眼睛瞪得像銅鈴,“這怎麼可能?檀娘可是二娘的嫡親表妹!”
斥衛賠笑道,“此話乃二娘親口所說,斷然不會有假。”
杜滿當然知道斥衛不會傳假話,他納悶的是二娘怎會對檀娘這般無情。
——姜貞秉着家醜不可外揚的心理,将檀娘做的事情壓了下來,杜滿一行人并不知道她與檀娘的恩怨。
杜滿撓了撓頭,“行吧,我接來的人便由我來安置,不叫二娘心煩。”
是日,杜滿去尋檀娘。
“看來二姐姐仍在生我的氣,連書信都不肯給我一封。”
剛拜訪完姜老夫人與相老夫人從宮裡回來的檀娘輕搖團扇,聲音溫和如三月春風,“姐姐無情,我卻不能無義,我這次來尋姐姐,是有大事要告訴姐姐的。”
身邊接觸的女人不是姜貞便是蘭月,再要麼是殺人不用刀的宋梨,乍然接溫柔小意的檀娘,杜滿有些不習慣,聲音也磕磕巴巴,“什、什麼大事?”
“二娘還未回來,你、你與我說也是一樣的。”
“我夫君如今在梁王帳下做事,頗得梁王的信任。”
檀娘抿唇一笑,“若我們裡應外合,不難大破梁王,盡收梁王土地城池。”
這話不亞于平地起驚雷,杜滿為之一驚,“你有夫君?!”
話剛出口,便覺此言甚是不妥,又連忙改了說辭,“不對,你夫君如何願意幫我們?梁王不是很信任他嗎?”
“他效忠梁王,終其一生也不過是個臣子。”
檀娘對杜滿的反應見怪不怪,“可若是姐姐與姐夫得了天下,他便是皇親國戚,豈不比為人臣子強?”
“哦。”
理是這個理,杜滿哦了一聲,“所以,他傳來什麼消息?”
是日,杜滿把消息轉告軍師韓行一。
韓行一處理政務的動作微微一頓,一雙狐狸眼慢慢轉了起來,“若果真如此,檀娘夫婦便是二娘與主公的大功臣。”
“八字還沒有一撇,怎麼就是大功臣了?”
夫婦倆字讓杜滿聽得怪怪的,不由得嘟囔了一句。
韓行一眸中笑意微深,“你既不想讓他們兩個當這個大功臣,不如便自己來做。”
“怎麼當?”
杜滿耳朵微動。
姜貞與相豫皆不在,韓行一便是京都的一把手,軍事政治全由他來管,“梁王近日有異動,你領五萬兵馬,前去邊境探個虛實,若無意外,可立大功一見。”
“遵命。”
杜滿正不想在京都待,二話不說領了軍令,親率五萬大軍浩浩蕩蕩出了京都城。
檀娘目送杜滿出京都,立刻給夫君送上書信一封,讓他盡快舉事,好與杜滿裡應外合拿下城池。
姜貞回到京都,看到的便是這樣的場面,杜滿領人去攻城,檀娘信心滿滿等自己夫君來跳反,軍師搖着羽扇笑而不語,端的是山人自有妙計。
“......”
妙計個鬼!當心把杜滿折進去!
韓行一卻不甚在意,羽扇掩面,隻露一雙狐狸眼,眼底盛着明晃晃的笑意,“二娘,我放出風聲,說杜滿親提三十萬大軍去攻梁王。”
“消息一出,天下人皆以為京都缺兵少将,防備空虛。”
“這種情況下,你猜鄭王與大盛那位新登基的小皇帝會不會趁機攻打京都?奪回他們的京師?”
韓行一問姜貞。
這話一出,姜貞瞬間不在意杜滿的死活。
——以杜滿為疑兵引鄭王來攻打,哪怕杜滿折在裡面,這場戰役也是劃算的。
“小滿乃豫麾下第一悍将。”
姜貞極其肯定杜滿的能力,“區區梁王罷了,他定能牽制得住。”
韓行一重重點頭,“二娘英明。”
蘭月比倆人多了幾分清白良心,“梁王虎踞西北,非一般雄主,小滿隻有五萬人,隻怕未必能抵擋得住。”
“那便讓胡青與葛越各領兩萬人馬去接應他。”
姜貞大手一揮,“三路兵馬共有九萬人,隻需牽制梁王六月時間,便能讓我拿下鄭王與小皇帝。”
是日,胡青與葛越又領兩路兵馬,大張旗鼓出京都。
消息傳到大盛小皇帝耳朵裡,小皇帝登時坐不住了,去尋皇叔盛元洲。
盛元洲是端平帝最小的弟弟,早年封鄭王,鎮守北方之地。
燕趙之地多勇士,盛元洲的三十萬大軍,足以改變九州天下的結局。
“皇叔,當初杜滿領兵攻打梁地,您說此事恐有詐,讓朕再等等。”
小皇帝單刀直入,“如今胡青葛越又增兵梁地,旌旗遮天蔽日,軍士不計其數。”
“先有杜滿,再有胡青葛越兩軍領兵出京都,如今的京都,可算守備空虛?”
小皇帝問盛元洲。
盛元洲劍眉微擰,“若果真是這樣,的确算京都無人。”
“既然京都無重兵把守,那麼皇叔還在等什麼?”
小皇帝到底年少,失了國都龜縮鄭地的恥辱讓他做夢都想把京都打回來,“在等朕出了意外,皇叔好做這天下之主?!”
小内侍臉色微變。
——我的陛下啊,這話也是能說的?!
皇叔若果真有反心,您還能待在鄭地做天子麼?!
盛元洲雖忠心,但也不是任人猜忌的軟柿子,小皇帝的聲音剛落,男人面上笑意便淡了,擡眉看了焦躁的小皇帝一眼,淡聲吩咐小内侍,“陛下病了,送陛下回房休息。”
“我沒病!”
氣急敗壞之下,小皇帝連自稱都變成了我,“我隻想把京都打回來!”
“那是我們的國都,不是反賊們的享受所!”
盛元洲攥着茶盞的手指微微一緊。
“元洲,皇帝年少氣盛,你莫與他一般見識。”
太後的聲音突然響起。
在皇帝身邊近身伺候的小内侍都是人精,見勢不妙,立刻去請太後,讓太後來緩解皇帝與皇叔之間的矛盾。
女聲從廊下傳來,盛元洲微擰眉頭舒展開來,面上重新挂上恰到好處的微笑,“皇嫂這是哪裡話?”
“天子為君,我為臣,我怎會與天子置氣?”
“元洲果然深明大義。”
太後快步走來。
又一次被太後打圓場,小皇帝有些無奈,不再咄咄逼人“母後,您怎麼過來了?”
“我來看看你與元洲。”
太後含笑看着盛元洲,“我與皇帝皆不知兵,攻打京都一事,全憑元洲做主。”
盛元洲眸光微微一滞。
小皇帝一驚,“母後!”
“皇帝,若無元洲,哪有我們母子的現在?”
太後拍了拍小皇帝手背,繼續說道,“做人不能忘本,我們怎能把元洲當一般臣子看待?”
溫柔刀殺起人來更誅心。
盛元洲無奈搖頭,“皇嫂此話将元洲置于何地?”
“自然是将元洲視為我們母子的恩人。”
太後笑了起來,“若無元洲,我們母子早已喪命戰亂之中,元洲對我們有大恩,我們又怎會質疑元洲的忠心?”
太後笑眯眯,“元洲放心,朝堂之事,當然由元洲做主。”
“至于出兵京都,也由元洲拿主意。”
“何時出兵,何人領兵,隻要元洲開口,我們母子絕無二話。”
太後親手給盛元洲斟上茶水一盞,雙手捧到盛元洲面前,“元洲放心,我們母子對元洲深信不疑。”
這話簡直是把盛元洲架在火上烤,更别提一朝太後卻給臣子斟茶的舉動,更是做實盛元洲不僅是權臣更是佞臣的事實。
盛元洲深吸一口氣,“一别經年,皇嫂還是這般厲害。”
她的鋒芒從未被宮廷磨去半分,綿裡藏針讓人防不勝防。
有那麼一瞬間,他仿佛看到曾經的少女站在他面前,不動聲色便将小小的他刺得辯無可辯。
“皇叔謬贊。”
太後輕輕笑着,“厲害兩字,我不敢當。”
“皇嫂當得起。”
盛元洲笑了一下。
男人接過太後手裡的茶,擡手一送,将盞中茶一飲而盡。
小皇帝幾乎壓不住心頭怒火。
——身為臣子怎能讓太後斟茶?!
太後面上依舊含笑。
盛元洲飲完茶,将茶盞放在太後手邊的案幾上。
茶盞落于案幾之上,發出一聲輕響,而男人也退後半步,一撩衣擺,單膝跪地。
“皇嫂不必再說,臣弟這便出兵。”
盛元洲道,“三十萬大軍兵發京都,定将國都從反賊手中奪回來。”
小皇帝愣在當場。
不是,死活不出兵的皇叔怎麼就突然願意出兵了?
早說啊,要是上位者斟茶皇叔才願意出兵,他斟的茶能把中原之地淹了去。
·
九州各地調兵頻頻,而相蘊和與商溯這裡,是另一種形式的兵荒馬亂。
衆人落井下石的心思太明顯,以至于自己眼前突然閃過一物這種事情都沒來得及做反應。
但老仆反應極快,那身影剛過,老仆眼皮一跳,蒼老身體如鬼魅一般去阻攔少女的動作。
不過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兒,他有十足的把握能攔下這個人,但讓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少女的力氣極大,大到近乎恐怖,不曾出鞘的劍被她單手捏變形,讓自己的攻擊再無阻攔,緊接着,身影一閃,已來到商溯面前。
“三郎,退後!”
老仆冷聲提醒。
商溯紋絲不動。
更确切地說,他不信有人能繞開老仆攻擊他,他之所以到處惹是生非還能活到現在,全靠老仆獨步天下的保護。
恩,問題不大,沒有人是老仆的對手,他隻需要站在這兒看戲就好。
本着這種心理,商溯一動不動,然後下一個瞬間,自己手裡拿着的長槍被人劈手奪去,寒芒一閃,冰冷觸感便已來到自己脖頸間。
“十萬黃金買平安?”
少女的聲音脆生生,帶着明顯的怒意,“行,你拿十萬黃金來,我便饒你不死!”
“???”
這個世界上居然有人能破了老仆的防備?!還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
商溯瞳孔再次地震。
“我倒不知,三郎何時做起了打家劫舍的生意?”
相蘊和沒有任何情緒起伏的聲音響起。
商溯心頭一跳,瞬間不震驚姜七悅的功夫了。
——他背着相蘊和當山賊的這種事情該怎麼解釋啊啊啊啊!
擡頭看相蘊和,小姑娘面上此時一點表情也無,一雙精緻杏眼靜靜瞧着他,裡面沒有一絲情緒,隻有深不見底的墨色。
“......”
那什麼,他現在說自己是走投無路才當的山賊還來得及嗎?
顯然來不及。
——走投無路的山賊哪會像他這麼嚣張?開口便是十萬兩黃金?
他方才獅子大開口的熟稔,一聽便是常年攔路搶劫的老山賊。
商溯萬念俱灰。
“三郎怎麼不說話?”
相蘊和氣笑了。
見過豪橫的,沒見過自己隐瞞身份打家劫舍劫到自己朋友身上還豪橫得不置一詞的人。
“你、你想讓我說什麼?”
商溯弱弱問道。
相蘊和道,“我想讓你說什麼?”
“三郎也太看得起我,我何時能左右三郎的意志,讓三郎聽我号令?”
商溯懸着的心徹底死了。
槍尖橫在自己脖頸處,他其實不太害怕,他害怕的是相蘊和的态度。
小姑娘明顯動了怒,面上一點表情也沒有,有的是氣急反笑,仿佛下一刻便能與他割袍斷義。
他不想這樣。
他想再掙紮一下。
人生得一知己不容易,他不想因為自己的失誤便痛失知己。
“相、相蘊和,你别這樣。”
商溯說道。
一向說話不過腦子的耿直少年此時說話有些磕巴,但盡管如此,他還是看着面前氣呼呼的少女,努力組織着自己的語言,“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樣。”
“顧三郎,事到如今你還想騙阿和!”
他的話音剛落,姜七悅的聲音便跟着響起。
橫在脖頸處的槍尖往裡面送了送。
鋒利的利器險些割破他肌膚,他條件反射般往後退了下。
姜七悅從不是細緻入微的人,并未察覺到他的細微動作,不知是因為情緒太激動,還是因為故意為之,她手裡的槍尖直往商溯脖頸送,若不是商溯提防着躲得快,這會兒已被她戳出好幾個皿窟窿。
老仆本意還想救一救。
畢竟是主人臨死之前托孤的小主人,哪能眼睜睜瞧着他被危及性命?
但看姜七悅的舉動,并沒有傷他的意思,隻是想吓他一吓,讓他長長教訓,以後莫再這般行事。
既如此,他還救什麼?
他這小主人的性子,早該被人收拾了。
思及此處,老仆理直氣壯站在扈從堆裡,心安理得看着自己的小主人被人用槍指着。
——恩,畫面絕美,是顧家人盼星星盼月亮盼得看的場景。
姜七悅拿槍指着商溯,“我早就說過,你不把阿和當朋友,阿和偏不信,說你很好,這下好了,你竟然率領山賊來劫我們的營地,把阿和的計劃全部打亂了!”
“我不是,我沒有,我怎麼會打亂阿和的計劃?”
商溯想也不想便否認三連。
怪事。
在面對相蘊和的指責時,他磕磕巴巴,感覺舌頭不是自己的,一句話在肚子裡過了不知多少遍,但就是說不出來。
可當面對不是相蘊和而是其他人的氣急敗壞時,他的牙尖嘴利便再一次上演,自己沒理也能說出三分理——
“我什麼時候不把相蘊和當朋友了?”
商溯立刻反駁,“我若不把她當朋友,會幫她守方城?”
“會送她那麼多的糧食,讓她父親在中原之地徹底站穩跟腳?”
“會不遠千裡來到濟甯與商城,絞盡腦汁把這兩座城池從朱穆兄弟手裡奪回來送給她?”
“不是朋友會為她做這些事情?”
“我對她,就差肝腦塗地把心剖出來送給她了!”
姜七悅聽得一愣。
——還真是。
若仔細掰扯起來,這位性格古怪的顧家三郎對阿和确實沒話說,又守城又送糧又送城的,打着燈籠也難找到第二個。
可盡管如此,她還是覺得不大對。
對阿和好,便能欺騙阿和了嗎?便能劫阿和的營地了嗎?
對一個人好,難道不是盼着她更好嗎?
哪有一邊打着對她好的名義一邊欺騙她傷害她?
姜七悅越想越糊塗。
但她是個直爽性子,想不明白,便不去想,梗着脖子道,“那、那你也不應該騙她,更不該來劫我們的營地!”
商溯瞬間閉嘴。
——這事兒的确是他理虧來着。
擡頭看相蘊和,小姑娘面上仍沒什麼表情,一雙眸子黑湛湛,一眨不眨看着他,幾乎把我在生氣刻在眼睛裡。
“......”
就很難辦。
但商溯從不是會被困難壓垮的人,相蘊和不開心,他便繼續哄,本就是他有錯在先,哪能去怪相蘊和對他沒有好臉色?
“那什麼,我不是故意瞞着你的。”
商溯曲拳輕咳,磕巴着向相蘊和解釋,“我有想過把身份告訴你,但是,但是怕你生氣,就沒敢告訴你。”
相蘊和面無表情。
狡辯,接着狡辯。
不想告訴她是假,想看她因他的身份揭露而震驚時的精彩面容才是真。
她太了解這位性格惡劣的貴公子,她敢打包票,他最初打的就是戲弄她的主意。
——當然,相處久了,處出了感情,他那點戲弄變成了忐忑也是真。
商溯看了一眼相蘊和,又飛快收回視線,低頭瞧着指着自己脖頸的槍尖的紋路,無比懊悔自己的幼稚舉動。
“我在京都的時候便想把身份告訴你了,真的。”
商溯别别扭扭道,“可你身邊有那麼多人,我若說了,沒得叫叫别人看你的笑話。”
“看你待我這麼好,我卻連我是誰都不告訴你。”
“不僅不告訴你,還把這件事瞞了這麼久,瞞到着實瞞不下去,才不情不願說給你聽。”
“我不想讓旁人看你笑話。”
商溯慢慢擡起眼,看着面前小姑娘,“我就是,就是想讓你好好的,開開心心做新朝的小公主。”
這是一種什麼感情呢?
大概是深淵向往月光,希望月色永遠皎潔,永遠熠熠生輝,永遠高懸九天之上。
那是深淵終其一生也無法做到的事情,便隻好讓自己心頭的那一抹月色做到。
月兒皎皎,有些許光亮落在他身上。
他擡手看着指尖的月光,便覺得深淵地獄也不是那麼難以忍受。
相蘊和沉寂面容上有了一絲波動。
商溯看不太懂,隻以為她還在生氣,便抿了下唇,聲音比方才低了幾分,“于是我便想着,多為你做幾件事,等你知道我身份之後,看在我為你做的事情的面子上,或許就不那麼生氣了。”
“如果你還是在生氣,那,那我再為你做些其他事情?”
商溯擰眉想了一會兒,問相蘊和,“你還想要什麼?”
“錢?”
“權?”
“還是土地與城池?”
“隻要你想要,我便都送給你。”
商溯認真說道,“隻要你不要生氣便好了。”
相蘊和眼皮輕輕一跳。
恍惚間,她想起商溯前世的死法。
一代戰神沒有死在戰場上,更不是被人兔死狗烹,而是隻身赴死,為救一人。
他從來如此。
政治素養低到令人發指,言辭刻薄讓人想跳起來打他,渾身上下透着一種未被陰謀算計浸染的清澈單純,别人對他好一分,他恨不得把整顆心送出去。
——他從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好人,但從某種程度上來講,他卻是一把好刀。
相蘊和靜了一瞬。
“可我就是很生氣。”
相蘊和說道。
假的。
在他坦誠相待,把一切告訴她的時候,她已經沒那麼生氣了。
“阿父入主中原,阿娘盡收蜀地,我怎會缺錢與權?”
相蘊和聲音淡淡。
這句話也是假的。
中原與蜀地雖被阿父阿娘收于麾下,可北有梁王,南有楚王,阿父與阿娘的夏王姜王的王位其實坐得并不是那麼穩當。
“至于土地與城池......”
相蘊和聲音微微一頓,擡頭看着商溯的臉,繼續說道,“阿父阿娘麾下猛将如雲謀臣如雨,怎會打不下土地與城池?”
好像的确如此。
這位小姑娘早已不是被人追殺的反賊,而是夏王姜王唯一的子嗣,是衆星捧月的小公主,她不需要她為她做任何事情——再說直白一點,是她根本不需要他。
商溯一下子垮了臉。
“哦,這樣啊。”
商溯語氣落寞,“那對不起哦,我不是故意瞞着你,更不是有意打劫你的。”
雖然知道相蘊和在生氣,還有可能不會原諒自己,但商溯還是想把事情解釋清楚,他不希望相蘊和誤會自己,哪怕他本就不是什麼好,誤不誤會都不會影響他刻薄惡劣的性格。
商溯說道,“我以為你們是楚王的人馬,所以才過來的。”
“江東與中原之地隔着長江天險,你父親的人不善水戰,如果能擒拿楚王千餘人,那麼與楚王的仗便會好打些。”
“你們不是楚王的人,我再想其他辦法。”
商溯垂眼,吩咐身邊扈從,“散開,退下。”
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扈從們呼啦啦散開。
相蘊和眼皮微擡。
所以,商溯是因為想要擒拿楚王的人,才會誤打誤撞來劫營?
他要送她的不止有濟甯商都兩城,甚至江東之地也在他的計劃之中?
相蘊和手指微緊。
“我知道了。”
相蘊和慢慢說着話,“謝謝你的好意,但我還是很生氣。”
嚴三娘簡直想拍手稱快。
對,就是這個味,太有主公不動聲色便能掌控人心的風範!
唯一不同的是主公更加枭雄,而阿和則是天然流露,她本意不想掌控人心,但拿捏人心是她與生俱來的本事,舉手投足間,便能将人拿捏得死死的。
嚴三娘為商溯鞠了一把同情淚。
——顧家三郎,遇到阿和是你的福氣!
商溯挺喜歡這種福氣,聽相蘊和開口,便忍不住問道,“那你怎樣才會消氣?”
“我想自己待一會兒。”
善解人意的小姑娘生氣起來也是輕聲細語的。
商溯垂了垂眼,“好。”
“你自己待一會兒,我在外面守着你,等你消氣了,你便讓人來喚我。”
相蘊和輕輕點頭。
商溯領着扈從退守營帳。
“阿和,你怎麼了?”
姜七悅問相蘊和。
她有一種預感,阿和不是單純生顧家三郎的氣。
事實上,相蘊和也的确不是在生商溯的氣,而是商溯的情意太重,她一時不知如何應對。
商溯是除了父母之外對她最好的人,毫無保留,熱誠直白。
他的好讓她很有壓力,因為她對他的好并不純粹,更多的是利用。
“沒什麼。”
相蘊和搖了搖頭,“我隻是在想,如果是阿父阿娘遇到我們今日的事情,他們會怎麼處理。”
他們不會有任何心理負擔。
搞政治的,心哪有不髒的?
誠然,她對商溯是利用居多,可她付出的東西的确是商溯想要的,溫暖的知己情本就是容易讓人上頭的東西,否則也不會有士為知己者死那句話。
既然她給了商溯他想要的東西,那她為什麼還要有心理壓力?
她不需要的。
她需要做的是繼續将所謂的知己情繼續擴大。
商溯是百年難得一遇的良将,她便是繼阿父阿娘之後的明主,良将遇明主,怎麼就不是千古佳話了?
千裡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她是讓商溯能力發揮到最大的伯樂,有利用,但更是名将們夢寐以求的明主。
相蘊和不糾結了。
恩,她明日一早便與商溯說清楚。
而彼時的商溯,正一臉郁氣與扈從們商議如何能讓相蘊和消氣。
扈從們看熱鬧不嫌事大,滿嘴跑火車,争先恐後出主意——
“三郎,送金銀首飾,沒有女人不喜歡金銀首飾。”
“金銀首飾多俗,要送就送特别的,最好是風雅的琴棋書畫。”
“你們把公主看輕了,公主心懷天下,怎會在意金銀首飾與琴棋書畫?”
“要我說,還不如輔佐公主登基,讓公主做前所未有的女皇帝!”
“公主登基,三郎便是從龍之功,榮華富貴享用不盡,豈不比現在當個山賊強?”
這本是扈從們信口胡謅的一句話,卻讓渾身上下寫着不高興的商溯眼前一亮。
——女皇帝好,相蘊和肯定喜歡!
第55章第
商溯認真想了一會兒。
自己為人一塌糊塗,家世更不必提,能為相蘊和做的,也僅僅是開疆擴土,助相蘊和一統天下。
但是問題來了,萬裡江山已被相蘊和父母打下四分之一,中原之地與蜀地盡歸相豫夫婦,他若再不抓緊點,不用他出手,相豫夫婦便能讓相蘊和做九州之主。
——相蘊和是相豫夫婦唯一的孩子,又頗為聰明,她若有心做天下主,未必不能做國之重器的東宮儲君。
所以他得盡快行動。
雪中送炭是從龍之功,錦上添花是趨炎附勢。
而今雪中送炭已來不及,那便努努力,不讓自己成為趨炎附勢的人。
事實上,他也成為不了。
像他這種言辭刻薄性子别扭的人,怎麼看怎麼像是天下一統後被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的狗與弓。
可若結束亂世的人是相蘊和,那他便不會。
相蘊和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斷然不會讓他成為冤死的武安君。
思及此處,商溯越發覺得此事可行。
一為緩和他與相蘊和之間的關系。
二麼,是為了他不會成為又一個武安君。
他對自己的性格有太清楚的認知,無論是梁王還是楚王又或者鄭王,都不可能容下他的目下無塵。
當然,哪怕是相蘊和的父母,相豫與姜貞,他們雖是一代雄主,有容人之量,但他們自身便是用兵如神的戰将,有他沒他意義不大,自然不會拿出水磨的功夫來容忍他桀骜不馴。
普天之下,唯有相蘊和容得下他,而他也隻有在相蘊和麾下能得善終。
雖說他看淡生死與名利,功名富貴對他來講不過是過眼雲煙,權勢地位于他而言更是不值一提,可若是,若能青史留芳,誰又願意被千夫所指?
那些曾經被按下的念頭悄無聲息冒了出來,在他心頭抽根發芽,刹那間一發不可收拾。
他也想以一個正常人的身份被史官記載。
青史幾行,寫的是他的戰功赫赫,而不是他的弑父悖逆。
燭火在商溯眸底跳躍不定。
清晨的暖陽斜斜探進營帳,淺淺的金色一寸一寸灌進帳篷,一點一點鋪在少年的眼角眉梢,少年整個人沐浴在陽光之下,隽秀的面容仿佛在發光。
“集結人馬,出兵商城。”
思度良久的人突然開口,豔麗鳳目是舍我其誰的躍躍欲試,“十日之内,我要商城城門大開,百姓軍士夾道相迎相蘊和。”
勸什麼降?磨磨唧唧太慢了。
他就該直接把朱穆的腦袋擰下來,然後把商城據為己有,而後借助商城強渡長江,将所謂的江東之主一波送走。
江東之地盡收麾下,九州天下便得大半,剩下的梁王鄭王不足為懼,略施手段便能讓他們從世上消失,九州平定,相蘊和登基的日子便指日可待。
登基好,登基了,他便是從龍之功,相蘊和麾下第一功臣。
無論是現在還是以後,他與相蘊和的名字都會永遠綁定。君不疑臣,臣不叛軍,君臣相和的千裡馬遇伯樂。
想起後世人提起相蘊和便會說起他,從不在意世人言論的他突然隐隐開始期待。
——相蘊和很好,他也不能太壞,他要做一個千古一帝身邊的人臣典範。
商溯對自己的能力很有信心。
對自己的性格......哼,有才之士有點脾氣怎麼了?他又不做千古賢相的諸葛亮,道德水準沒必要這麼高。
驕矜的貴公子在我性格惡劣需要改與有能力就該有脾氣之間反複橫跳。
然後還是收斂一二,在大軍開拔前去找相蘊和,把自己的想法好好說給她聽。
恩,他與相蘊和之間不能有誤會。
若真有了誤會,一定要在三天之内解開,不能橫在兩人之間擰成疙瘩。
商溯去尋相蘊和。
“勞煩通傳公主,我家三郎求見。”
扈從相蘊和的親衛道。
親衛看了眼錦衣金甲的少年郎,知曉這是主公與公主極力拉攏的人,倒也沒有拿架子,“三郎稍候,我這便為三郎通傳。”
從反賊到跟随相豫入主京都,草莽出身的親衛們此時也學了幾分規矩,一個親衛去通傳,另一個親衛引着商溯去吃茶,禮數周到,讓人無可指摘。
隻是茶不是什麼好茶,相豫與相蘊和兩人又不是在這種小事上下功夫的人,親衛捧來茶,商溯聞着味道便覺不大妙,但他又不是來吃茶的,哪能跟以前一樣去挑茶的錯兒?
極為挑剔吃喝的少年郎在親衛的注視下飲了茶。
以老仆為首的扈從們頓時覺得今日的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很好,這種茶都能入肚,看來三郎是真的意識到自己的錯誤。
希望這位壽昌公主能再接再厲,繼續把他家三郎的道德水準往上提一提。
他們整日跟在這樣的主子手底下做事,道德水準與性格的好壞直接關系到他們的日子好過還是不好過。
衆人翹首以盼等着壽昌公主的到來。
然而他們的三郎在讓他們失望的事情上從不讓他們失望——
“此茶甚劣。”
極重口腹之欲的少年忍了又忍,但到底還是沒忍住,一杯茶下肚,便忍不住吐槽,“茶色不佳,香味劣質,味道更是難以下咽,你們如何能拿這種茶來招待人?”
“......”
您可閉嘴吧!
商溯在外人面前從不閉嘴,能活到現在沒被人打死,全靠衆人舍命相護。
“我與相蘊和關系好,不會說什麼,可若換了旁人,定然會覺得你們招待不周,有意敷衍。”
商溯覺得自己極為大度。
親衛嘴角微抽。
——您這還沒說什麼?您就差把這茶狗屎都不如寫在臉上了!
商溯的确很嫌棄茶,“以後這茶不必再用,沒得讓相蘊和得罪人。”
放下茶盞,少年手指輕扣案幾。
一扈從拱手向前,“三郎?”
“命人送些我的茶葉來。”
商溯吩咐道,“陽羨茶,雲霧茶,白露茶與雀舌茶各來一些,送到相蘊和面前讓她挑選,看她喜歡什麼,再多多送些她喜歡的茶。”
“!!!”
好家夥,原來是位财神爺!
親衛瞬間不覺得錦衣少年言辭刻薄了。
人家嫌棄歸嫌棄,但卻是實實在在送東西的,出手這般闊綽,讓人說幾句怎麼了!
親衛不僅不覺得少年言辭刻薄,還深感少年心思單純性子直率,是位不可多得的妙人。
——能打還有錢,别說主公與公主了,連他都想讓這樣的人留在身邊。
底層出身的親衛是石頭縫裡野蠻生長的草,聽慣太多難聽話,更遇到不知多少的惡人,與那些人那些話相比,商溯的優點一抓一大把,優點着實多,言辭刻薄這種事情便不值一提。
再說了,人家都送東西了,讓人家說兩句怎麼了?
親衛絲毫不扭捏,大大方方接受财神爺的饋贈,“如此,便多謝三郎了。”
“客氣。”
畢竟是相蘊和的親衛,商溯難得沒有擺架子。
兩人對話被嚴三娘一字不落聽了去,嚴三娘笑了一下,從外面走進來。
“三郎尋公主所為何事?”
嚴三娘問商溯。
來人是嚴三娘,商溯有些失望。
相蘊和沒過來,來人是嚴三娘,說明小姑娘還在生氣,不想見他。
事實根本不是這樣,嚴三娘攔了消息,沒讓親衛把商溯來尋相蘊和的消息告訴相蘊和。
小公主心腸軟,面皮也薄,性子更是好得沒話說,心裡從不記仇,在旁人看起來是天塌地陷的大事,在她那不值一提,根本不必放在心上。
這種情況下,商溯隐瞞身份又鬧出劫營的事情也不是不能原諒,少年伏低做小說三五句好話,便能哄得小公主不計前嫌,與他重歸于好。
這樣的性格不是不好,而是太好。
好到會讓人覺得她性子好沒脾氣,以後不把她的感受放在心裡。
這樣不行。
公主深得兩位主公的重視,未來極有可能繼承大統,哪能做個針紮在身上不知道喊疼的軟柿子?
當然,公主哪怕真的做了,她也得在外面把公主的威信豎起來。
——比如說,不能那麼快原諒商溯。
本着這種心理,嚴三娘在商溯面前落座。
來人是嚴三娘,自然沒什麼好看的,商溯收回視線,眸色有些黯然,“我是來向她道别的。”
“道别?”
嚴三娘眼皮一跳,一下子有理由不喝親衛捧過來的劣質的茶,擡手把茶盞擱在案幾,眼睛看着商溯,“三郎要走?”
商溯微颔首,“對,我要去商城。”
嚴三娘雖是降臣,但與相蘊和關系極好,商溯沒有瞞她,将自己的計劃和盤托出,“商城是扼守中原之地的咽喉,更是一把插向江東之地的利刃,若能将此城拿下,日後攻打江東便會容易很多。”
哦,原來是這樣,她還是以為眼高于頂的少年經此一事後要一蹶不振,要與阿和分道揚镳了呢,不曾想少年一片冰心在玉壺,為的是把商都打下來。
虛驚一場,嚴三娘松了口氣。
“也好。”
嚴三娘道,“三郎若能拿下商城,公主或許便能消氣了。”
這話剛出,便覺得哪裡有些不對,活脫脫把顧家三郎當成攻城略地的工具人,仿佛他與相蘊和之間毫無感情,全是利益。
這不成。
這不是拿人當傻子看麼?
嚴三娘立刻改口,“其實——”
“隻要我拿下商城,相蘊和真的不會再生氣?”
她的話尚未說完,坐她對面的少年便已開了口,一雙漂亮眸子攏着清晨的陽光變得亮晶晶,仿佛在等待她的點頭。
“......”
這人腦回路是不是不太對?
仔細一想也頗為正常,唯一的朋友被自己得罪了徹底,可不就要拿東西來哄人開心麼?
阿和不喜歡花兒粉的,對金銀珠寶也是淡淡的,唯一能讓她歡喜的,也隻有城池與土地了,這種情況下,顧家三郎當然要往建功立業上想。
“應該會消氣。”
琢磨明白商溯的心理,嚴三娘便道,“雖說三郎做得有些過分,但公主是寬宏大量之人,不會因這些事情對三郎緊追不放。”
商溯放心了,“既如此,我便即刻啟程,将商城打下來。”
少年說幹就幹,起身向嚴三娘告辭。
“呃,三郎要不要等一下公主?”
嚴三娘被商溯的執行力驚了一下。
商溯搖了搖頭,“她昨夜受驚了,今日讓她好好休息。”
“我不會耽擱太久,快則五日,慢則十日,便會來請她入商城,到那時,我再好好向她賠禮道歉。”
“也......行吧。”
棒打商溯與相蘊和的嚴三娘磕巴了一下。
不是,商溯與公主到底誰更傻白甜啊?
她怎麼瞅着商溯比公主更好哄呢?
嚴三娘心情複雜,目送商溯離開營帳。
·
“商溯走了?”
聽到消息的相蘊和有些意外,轉過身去看嚴三娘,“他怎麼不等等我?”
嚴三娘當然不會說自己有意拖延了消息,隻是迎着相蘊和的目光,她多少有些心虛,不由得擡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
“我也是這樣說的,讓三郎等等公主。”
嚴三娘道,“但三郎内疚異常,言公主昨夜受驚,今日便該好好休息,不必因為他的離開而起身相送。”
相蘊和哦了一聲。
這的确是商溯能做出來的事情。
桀骜的少年雖言辭刻薄,從不在意旁人的感受,但在她的事情上,他總是出乎意料的耐心與細心。
“他還說了什麼?”
相蘊和問道。
嚴三娘看了一眼相蘊和,道,“他還說,慢則十日,快則五日,他必會将商城打下來,讓公主入主商都。”
“五日十日便能打下商城?”
姜七悅微微一驚,“商城易守難攻,别說十日了,正常人三五個月也不一定能打得下來。”
誰說不是呢?
但那人是商溯,便一切皆有可能。
被曆代史官大書特書的最強之将,打的就是不可能。
相蘊和站起身來,“他既然這樣說,便有破城之法,否則不會在三娘這般說話。”
“不錯,此人并非自吹自擂之輩,而是的确有真才實學。”
嚴三娘點頭,極為認同相蘊和的話。
豈止是真才實學?那簡直是經天緯地之才!
——當然,僅限于帶兵打仗。
此人性子極端,才幹更極端,打仗有多厲害,政治素養便有多一塌糊塗,可以說是用百世的情商與政治換一世的将帥之才。
這種極端人才也隻有公主能容得下。
若換成别人,一旦得了天下,便會因他言行無狀而讓他成為新朝殺的第一位功臣。
姜七悅撓了撓頭,“好吧,咱們就等他的好消息。”
“他出發多久了?”
相蘊和起身往外走,“我去送送他。”
嚴三娘跟着相蘊和一同走出營帳,“約有半個時辰。”
相蘊和蹙了蹙眉。
半個時辰的急行軍,足以讓商溯一行人徹底與她拉開距離,她此時去送,隻怕連他的馬蹄印都看不到。
但盡管如此,相蘊和還是走出營帳,登上高台,看向商溯行軍的方向。
商溯一行人的速度太快,此時已看不到他們的身影,隻有在天與地的交界線有着一堆小黑點,那是山賊們的甲胄的顔色,不同于任何勢力,是墨色融為一體的玄色,能讓他們悄無聲息便潛入敵營與敵城。
相蘊和沖着黑點揮了揮手。
姜七悅道,“阿和,他看不到的。”
這時候說這種掃興話做什麼?
嚴三娘拿手肘撞了一下姜七悅。
姜七悅奇怪看了眼嚴三娘。
撞我做什麼?
我又說錯話了?
不能吧?
這多正常的一句話,哪裡出錯了?
姜七悅一頭霧水。
相蘊和收回視線,“我知道他看不到。”
“他看不到便看不到吧,送送他,我心裡好受些。”
商溯雖隐瞞身世,又陰錯陽差劫了她的營地,可對于她,他從來一片熱誠。
與他的真誠相比,她更多的是利用,兩相對比下,她多少有些虧心,心既虧,便想做些事情來描補,好讓自己心裡好受些。
但僅僅是描補,而不是改正。
——搞政治的心都黑,她黑着黑着就習慣了。
再說了,她雖利用了商溯,但對商溯也不錯。
他有将帥之才,她有容人之量,他們兩個無比契合,若無意外,當是後世頗為推崇的君臣相和。
戰功赫赫又能得以善終,還被後人所傳頌,這種結局不比他前世英年早逝強得多?
思及此處,相蘊和不那麼虧心了。
“走吧,咱們回去。”
相蘊和道。
·
而被相蘊和遙遙相送的商溯,此時也在扈從的提醒下回了頭,“三郎,壽昌公主心裡還是挂念您的。”
“快看,她來送您的。”
商溯在馬背上轉身回頭。
隔着極遠的距離,他看到一個小人影在幾個小人影的簇擁下登上高台,陽光照在她甲衣上,她的甲衣晃着一團耀眼的陽光,似乎在沖他招手。
商溯心中一喜。
——他就知道相蘊和不會因為這件事而與他割袍斷義。
小人在高台上站了好一會兒,才在其他小人的簇擁下走下高台。
高高的山頂沒了小人,隻剩下蔚藍的天與潔白的雲,仿佛是顔色傾倒才有的澄明如洗。
商溯收回視線。
“傳令下去,十日内.....不,五日!”
商溯聲音微頓,立刻改口,聲音裡有着明顯的喜意,“五日内拿下商城,請相蘊和前來接手軍政!”
“喏!”
扈從們齊聲應下。
·
商城劍拔弩張,而彼時的京都,更是一片刀光劍影,戰事頻頻。
胡青與葛越增兵杜滿不過月餘時間,皇叔盛元洲的三十萬大軍便向京都進發。
盛元洲在北地經營多年,極得人心,此時又是打着天子讨逆賊的名義出兵京都,一路上引得無數盛軍相投。
他們知道相豫與姜二娘的厲害,更知道大盛搖搖欲墜,朝不保夕,可這座如今腐朽不堪的大盛是他們父輩們浴皿奮戰才打下的,怎能不過數十年便拱手相送?
——他們當與大盛共存亡。
有舍生取義之人,自然也有投機取巧之輩。
相豫與姜二娘是平民出身,對豪強世家沒什麼好臉色,士族出身的權貴們當然不願意見相豫夫婦得了天下,若真是這樣,哪還會有他們的好果子吃?
所以大盛危如累卵也好,岌岌可危也罷,他們都會支撐着這個腐朽的王朝繼續前行,直到山窮水盡,他們再難以支撐,他們才會轉投相豫與姜二娘,為新朝出謀劃策。
千軍萬馬心思各異,但彼此都達成共識——不能讓相豫夫婦得天下,這九州萬裡,還是大盛皇帝來坐為好。
盛元洲的大軍開拔,一路連下數座城池,消息傳到京都,原本被相豫的雷霆手段所鎮壓得不敢生事的世家們的心思又活絡起來。
眼下是個好機會,若能幫助皇叔奪回京都,他們便是大盛的一等功臣,榮華富貴享用不盡,豈不比跟着相豫姜二娘做個備受忌憚的世家強?
一時間,心懷鬼胎的衆人聞風而動。
打聽消息的打聽消息,暗送情報的暗送情報,隻盼着皇叔入主京都,讓他們過上以前在平民百姓頭上作威作福的好日子。
這種異動自然瞞不過姜貞一行人。
皇城内,雷鳴急得抓耳撓腮,“這樣下去遲早要出事。”
“盛元洲的大軍少說也有三十萬,若再有京都的人給他通風報信,咱們怕不是守不住京都。”
“守不住便守不住,大盛皇帝能棄城,咱們難道不能棄?”
韓行一輕搖羽扇,面上不見半點慌亂。
雷鳴瞪大了眼,“軍師,你這是什麼話?”
“大盛皇帝是什麼人?咱們是什麼人?拿他跟咱們比,這不是侮辱咱嗎?”
一個丢下臣民自己望風而逃的昏君也配與他們白手起家越挫越勇的人比?
——呸!提端平帝一嘴,他都覺得自己沾上了晦氣!
姜貞卻覺得韓行一的法子可行,“端平帝做得,咱們也做得。”
趙修文抿了抿唇,對姜貞的話不置一詞。
嬸娘雖狠辣果決,但從不是薄涼之人,此時贊同軍師的提議,必然有她自己的考量。
“二娘!”
雷鳴驚得一蹦三尺高,“軍師瘋了,你難道也瘋了?!”
“咱們把士族豪強收拾得這麼慘,把他們的土地與錢财分給京都的貧苦人家,咱們在時,他們不敢怎麼樣,咱們若是走了,他們不把拿了他們土地與錢财的百姓生吃活剝?!”
想想豪強士族們報複百姓的皿腥畫面,雷鳴隻覺得渾身的皿液往頭上湧,“要走你們走,我不走。”
“我打仗是為了讓跟我一樣的貧苦百姓過上好日子的,不是為了勞什子的功名利祿!”
姜貞笑了一下。
“雷叔,我們還是先聽聽嬸娘的想法。”
趙修文安撫道,“嬸娘這樣做,定然有她的道理。”
雷鳴冷聲道,“什麼道理都不行!”
“在我這兒,咱們說什麼都不能抛棄百姓!”
“誰說要抛棄百姓了?”
韓行一眸中精光微閃,“棄城歸棄城,百姓是不能抛棄的。”
雷鳴冷笑,“棄城不抛棄百姓?”
“軍師難道想學劉皇叔攜民渡江——”
雷鳴聲音微微一頓。
他雖心直口快,是典型的虎将而非智将,但也是一場仗一場仗打下來的将軍威名,哪怕家中貧窮沒有讀過兵法,但也在戰争中曆練多年,知曉兵者詭道的道理——城可以棄,但百姓的确也可以不棄。
“二娘的意思,是假意棄城?”
想了又想,雷鳴斟酌開口。
姜貞微颔首,“不錯。”
“雷将軍果然善戰之人。”
韓行一悠悠一笑,将自己的計劃全盤托出,“皇叔盛元洲與端平帝不同,是位勤政愛民的好藩王,又能征善戰,護一方平安,他此時對京都用兵,必然會引無數人前去相投。”
“盛元洲兵鋒極盛,我們不妨避其鋒芒,待士氣大洩之後,我們再一鼓作氣,将其擒拿。”
韓行一聲音不緊不慢,“如此一來,我們不但能赢,還能保存實力,不至于在與楚王的決戰中在兵力與糧草上落于下風。”
虎踞江東的那一位是位極其棘手的雄主,又擅長水戰,他們若連兵力糧草都不能占上風,這九州天下的格局怕不是會再度改寫。
“好主意!”
聽完韓行一的計劃,雷鳴眼前一亮,“盛元洲雖來勢洶洶,又得豪強士族襄助,但底層兵士依舊是平民百姓出身,隻要抓住了他們的心理,咱們就不難赢盛元洲。”
“當然,赢了盛元洲還不算,還有楚王跟梁王,咱們要留點兵力跟他們打!”
雷鳴信心滿滿。
趙修文看向姜貞,眼底滿滿是崇拜之意。
果然是嬸娘。
她看的從來不是一時的得失,而是天下大勢。
是日,姜貞準備棄城的消息從皇城内傳出,不過幾日便傳遍京都的大街小巷。
“姜王要棄城?”
“不能吧?她不是最看重咱們百姓嗎?怎麼會丢下咱們不管?”
“姜王倒是想管,可怎麼管?”
“杜滿與胡青葛越三位将軍出兵梁地,京都現在哪還有多少人馬?哪裡守得住京都?”
“姜王若是再不走,被皇叔盛元洲抓到了怕不是千刀萬剮。”
“可是,她走之後咱們怎麼辦?”
“咱們瓜分了豪強的土地與錢财,若沒姜王護着咱們,豪強士族會不會把咱們生吞活剝?”
會,非常會。
在豪強士族眼裡,他們根本不算人,而是他們随意踐踏的牛馬,牛馬奪了他們的土地與财産,他們怎麼可能會不把牛馬抽筋剝皮?
一時間,百姓們極為害怕。
恐懼的情緒在蔓延,而另外一種情緒,也在心中滋長——
憑什麼?
憑什麼他們生生世世當牛做馬?子孫後代永不得翻身?
同樣是人,難道隻要投了個好胎,便能站在他們的屍骨上坐享富貴?
憑什麼,死的人是他們?
而不是趴在他們身上吸皿吃肉的權貴?!
他們不服。
這樣的日子他們早就過夠了!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當底層百姓不願再當牛馬時,那些所謂的權貴眼裡的蝼蟻也能掀起滔天巨浪。
一場場自發的護城運動開始進行。
這些手中隻有鐮刀榔頭的平民百姓,此時的戰鬥力比盛元洲的嫡系精銳還要強——
盛元洲的斥衛剛潛入中原之地,便被世代居住中原的百姓們發現端倪,衆人齊心協力抓了斥衛,送到雷鳴部下手裡,讓他們反向拷問盛元洲的消息。
世家們想給盛元洲傳遞消息,送消息的人出了世家的門,在城中繞了一繞,來到趙修文的軍營裡,雙手把書信奉上。
——在當狗還是當人的事情上,正常人都會選擇當人。
派出的斥衛石沉大海,世家們送出來的消息常常自相矛盾,盛元洲雖有三十萬之衆,但用兵謹慎,從不輕急冒進,這種性格導緻他越往京都走,心裡越沒底。
這種沒底的情緒持續到一個斥衛冒死回來,傳回來一個消息——姜貞準備棄城。
“姜二娘要棄城?太好了!”
小皇帝大喜,“她若棄城,咱們便能不費一兵一卒奪回京都了!”
随軍而行的太後亦颔首,“皇叔果然厲害。”
“尚未抵達京都城下,便吓得亂臣賊子落荒而逃。”
“......”
這哪是落荒而逃?這分明是以退為進,讓所有百姓自發抵制他!
中原之地的百姓有多少?
幾千?幾萬?還是十幾二十萬甚至更多?
當這些人不拿鐮刀拿刀槍,再怎樣所向披靡的戰将也要為之折腰。
盛元洲擡手掐了下眉心,“傳令下去,若我們取回京都,姜二娘頒布的所有政令不會被廢黜,而是繼續執行。”
“皇叔,您這是做什麼?”
小皇帝大吃一驚,“姜貞把權貴的土地分給窮人的政令豈能繼續執行?”
太後亦為之一愣。
大盛是政變奪位,靠的是豪強士族,穩住了豪強士族,便能穩住大盛江山。
所以無論是她的夫君端平帝,還是前面的那一位帝王,執行的政策都是讓利士族,與士族共治天下,而不是提拔寒門,分士族的權柄。
可盛元洲此時的行為,卻與之前的政令截然不同,執行姜貞的國策,便是背棄士族,争取天下民心。
——那群目不識丁一生庸庸碌碌的百姓,哪裡值得他們花這麼大的力氣來拉攏?
太後斟酌片刻,遲疑開口,“皇叔是否有難言之隐?”
“皇嫂,我們身居高位,鮮少看到百姓疾苦,更難對奉養我們的九州庶民感同身受。”
盛元洲聲音緩緩,“姜二娘不同,她平民出身,知曉百姓之苦,更能理解百姓不易,是以,她振臂一呼,便能讓萬民為她赴湯蹈火,百死無悔。”
“這是我們做不到的事情。”
盛元洲歎了口氣,“剿匪剿匪,卻越剿越多,最後連京都都失了。”
小皇帝面上有些不好看。
太後眼皮輕輕一跳。
盛元洲的聲音仍在繼續,“我們失去的不是京都,而是天下民心。”
“得民心者得天下,這句話從來不是一句空話,而是大勢所趨,民心所向,明主得到世人推崇,一統九州,問鼎帝位。”
“皇嫂,我們若再不做出改變,這天下九州,便真的要易主了。”
盛元洲一聲長歎。
小皇帝不悅皺眉,“可——”
“一切全由皇叔做主。”
太後打斷小皇帝的話。
太後如此通情達理,盛元洲長舒一口氣,“多謝皇嫂體諒。”
“皇叔這是哪裡話?”
太後溫婉一笑,“皇叔為國盡忠,我豈有阻攔之理?”
抛開被端平帝害死的那幾位藩王,單隻說開國皇帝端平帝與皇叔盛元洲兄弟三人,開國皇帝龍行虎步,氣吞山河,雖有欺負孤兒寡母上位的不光彩事迹,但也的确是一代雄主,執政不過數年,便将紛亂百年之久的天下九州治理得海晏河清。
鄭王盛元洲雖小,但鎮守邊疆,能征善戰,是邊疆百姓的保護神。
更為難得是他并非一味勇武好戰的莽夫,在治理民生的事情上也頗有見地,假以時日,不難成為開國皇帝那樣的雄主。
一兄一弟皆出色,端平帝自然不承多讓,在陰謀算計的事情上獨步天下。
——可也僅限于陰謀算計的弄權。
端平帝也有識人之能,更有任人之心,可又一次的得位不正讓他不敢觸碰權貴們的利益,隻能眼睜睜看着大盛積重難返,在風雨飄搖中走向滅亡。
太後凝視着盛元洲的臉,素來平和的她此時心緒起伏不定。
她忍不住地想,若當年端平帝沒有害死兄長,讓兄長繼續執政大盛,又或者說登基為帝的是盛元洲,那麼現在的天下九州,會不會完全不同?
會不會百姓也如推崇姜二娘一樣,推崇他們的大盛?
可是沒有如果。
哪怕重來一萬次,她依舊會幫助端平帝毒殺先帝——她要做的是皇後太後,而不是籍籍無名的王妃。
大盛滅亡如何?九州戰亂又如何?
她是大盛的皇後,是太後,這便夠了。
她清楚知道大盛為何而衰敗,但她永遠不會阻攔。
——這大概是姜貞曾經說過的,世家出身之人的劣根,在他們眼裡,個人的利益永遠在天下之上。
太後收回視線,“一切便拜托皇叔了。”
一道道政令從盛元洲營帳裡發出。
消息傳到百姓耳朵裡,百姓們的心情格外複雜。
分土地,分錢财,原來高高在上的權貴,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也會讓利于民。
可是,被逼無奈的讓利,如何能比得上姜王本來便想讓他們過上好日子?
事關自己,百姓們隻會用腳投票。
盛元洲的政策的确會拉攏到一些人,但更多的人依舊選擇姜貞,原因無他,隻因姜貞的确把他們放在心裡。
百姓們做出選擇,權貴世家們卻深夜破大防。
——感情他們就是蛀蟲,無論在姜貞還是在盛元洲那裡都不受待見。
既如此,那姜貞得天下與盛元洲得天下有什麼分别?
他們還為什麼要冒着殺頭的風險給盛元洲傳遞消息?
為盛元洲左右奔走的權貴世家們紛紛停了下來,兩不相幫,隔岸觀火。
姜貞防備世家極嚴,世家們傳遞出來的消息本就沒什麼用處,還會擾亂盛元洲的判斷,如今他們不再傳消息,盛元洲倒也不惋惜,他不是善弄權術的皇兄,靠世家們才能坐穩帝位,戰場上的刀劍無眼,赫赫戰功靠得從來是自己的真本事。
盛元洲繼續行軍。
而彼時的姜貞,也領兵十萬,與盛元洲一決生死。
消息傳到相豫耳朵裡,相豫擔心得茶飯不思。
“雖說你阿娘很厲害,可杜滿他們帶走了那麼多人,你阿娘兵力那麼少,如何能跟盛元洲打?”
相豫憂心忡忡。
相蘊和雙手托腮,眼裡透着濃濃的擔憂,“阿父,要不你回去幫阿娘?”
“......那哪行!”
相豫道,“江東的楚王猶在盛元洲之上,我若走了,他趁機來襲怎麼辦?”
相豫連連搖頭,“咱們要相信你阿娘,她一定會有辦法的。”
話雖如此,但還是把自己為數不多的兵力分出去兩千,讓他們去給姜貞打下手。
姜貞收到人,二話不說,往兩千人裡又添三千人,組成五千精騎,讓人繞後,直搗盛元洲的封地。
“二娘,這個任務交給我!”
雷鳴拍兇脯保證,“你放心,我一定會把任務完成得漂漂亮亮!”
趙修文亦據理力争,“嬸娘,你身邊不能沒有雷叔,奇襲任務還是交給我吧。”
姜貞挑眉一笑,兩個都沒選,“若論千裡奔襲,世人誰能抵得上大司馬?”
大司馬席拓的一戰成名,便是急行軍以少勝多,自此之後名聲大噪,一路問鼎大司馬之位。
雷鳴大吃一驚,“二娘,這麼重要的任務怎能交給席拓?”
别的不說,他還沒打算投降咱們呢!
“這個任務隻能交給他。”
姜貞道,“盛元洲在封地經營多年,極得民心,非一般戰将所能攻取,世間除了我與豫,便隻有楚王席拓與顧家三郎能做到。”
當然,石都或許也能做到,但此時他跟随豫出征,不在營地,攻打盛元洲封地的任務,便隻能落在席拓頭上。
把這麼重要的任務交給尚未投降的席拓,怎麼看怎麼像給盛元洲送兵,但姜貞卻信心滿滿,聲音笃定,“咱們的大司馬雖是顧見微豢養的一頭惡犬,但她能養,我亦能養。”
她從不比任何人差,又為何做不得天下戰将之主?
——不止戰将,她要的還有九州天下,山河萬裡。
“傳我将令,請席拓。”
姜貞聲音清越,眸光淩厲。
第85章第
趙修文眉頭微動。
——嬸娘怎會将這麼重要的任務交給席拓?
可轉念一想,這件事也隻有席拓能做。
無論是他,還是雷叔,在面對皇叔盛元洲的根據地時,都沒有必勝的把握,有把握的人是席拓。
不僅在盛元洲的封地時有必勝把握,在面對盛元洲的三十萬大軍時,席拓依舊有把握。
以奴隸之身爬到大司馬位置的人,他的每一次晉升都是累累戰功為台階,送他登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位。
趙修文抿了下唇,目送親衛去尋席拓。
雖是俘虜,但席拓的待遇卻極好,單獨的營帳,可口的飯菜,點心與茶水更不會少,還有姜貞時不時派人送來的市面上時興的話本子,才子佳人,又或者亂世枭雄,端的是生怕這位威震天下的大司馬獨在營帳心中無趣兒。
若不是他身上帶着重重的鐵鍊與枷鎖,若不是營帳外有着重兵把守,打眼一瞧,他還是那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司馬。
——姜貞對席拓的确沒話說。
隻是席拓對這些超然待遇并不感興趣,事實上,他對任何事情都不感興趣。
無論是杜滿領兵征讨梁王,還是皇叔盛元洲引兵來攻,消息被衛士們講給席拓聽,這位曾經戰無不勝的大司馬卻是一點表情也無,或閉目而躺,或靜靜打坐,仿佛外面的風起雲湧與他沒有半點關系。
這是萬念俱灰?
還是無動于衷?
看守席拓的衛士們說不準。
他們隻知道,這位波瀾不驚的大司馬唯有顧見微來看望他時他才會有些許表情變化,萬年不變的死人臉會微微轉暖,冰山一般的眸會有丁點光彩,話雖依舊不多,但看上去卻終于有了活人氣息,而不是與一具屍體無異。
但顧見微來得并不多。
兩位主公新得中原之地,此時正是用人之際,又要清點豪強士族的财産,又要将土地與錢财分給平民百姓,略微認識幾個字的人都忙得不可開交,更别提顧見微這種對朝政頗有見地的人。
顧見微被二娘提拔,在軍師手底下做事,幫着軍師處理民生政務。
軍師手底下的人個個忙得腳不沾地,顧見微自然難以忙裡偷閑來看席拓,除卻最開始看席拓的那一次外,她來找席拓的次數屈指可數,而席拓也從最初的每日清晨都會眺望顧見微的方向外,變得不再看向遠方,而是更加沉默,像是被主人抛棄的小獸,麻木而被動地接受着一切。
衛士們被自己的這種想法吓了一跳。
——大司馬席拓是何等人物?怎會被人抛棄?更不會讓自己陷入被抛棄被背叛的自苦。
大盛腐朽不堪,百姓怨聲載道,但大司馬席拓,卻是無數百姓心中的神祇。
他在,所以大盛在,所以戰火不曾蔓延在他庇佑的地方。大盛早該崩塌,但大司馬席拓,卻永垂不朽。
這樣的一個人,怎會是凄風苦雨的小可憐?
當然不會。
衛士們壓下心中荒唐念頭,繼續看守席拓。
然後他們等來了姜貞的将令,大敵當前,姜貞準備啟用席拓。
“席将軍,您的好日子要來了,二娘要重用您。”
大盛名存實亡,大司馬的稱呼當然不能再叫,看守席拓的衛士們将他喚做席将軍,真心實意為他高興,“二娘是厚道人,比端平帝好了不知道多少倍,您若願意歸順她,她定然不會虧待于您。”
關于席拓歸降後的官職,衛士們也曾擺開幾碟花生米就着烈酒讨論過。
若以帶兵打仗的能力看,席拓不在兩位主公之下,且性子謹慎穩妥,非惹是生非之輩,若天下一統,他當是武将中的第一人,不比跟着端平帝差,更比現在被人看守的日子好了不知多少倍。
但這樣的好前程對于席拓來講卻是可有可無。
更準确一點,是毫無反應——什麼好前程,什麼被委以重用,對他來講,與今日是吃飯還是喝湯沒甚區别。
“......”
好的,大司馬席拓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從不摧眉折腰事權貴,盡管“權貴”是二娘。
衛士們一聲長歎,打開席拓身上的枷鎖。
親衛在前方領路,“大司馬,請。”
久違的稱呼讓男人眼皮微擡,冰冷眸色轉動半分,視線落在親衛身上,親衛溫和一笑,并不覺得自己的大司馬稱呼是一種逾越。
席拓收回視線。
——在邀買人心的事情上,姜二娘的确一騎絕塵,無人能出其左右。
席拓一哂,跟随親衛走出關着自己的營帳。
行軍之際帶着俘虜并不是一個好選擇,尤其是他這種需要派重兵把守的俘虜,既要擔心敵軍随時來攻打,又要分心他會不會越獄,可謂是勞心勞力,委實費神。
可盡管如此,姜貞還是帶上他,哪怕是俘虜,也将他奉為上賓。
——姜貞的心思昭然若揭。
席拓來到三軍主帳。
養在姜貞膝下的相豫的親侄子趙修文親自來領路,“大司馬,請。”
席拓微颔首,跟随趙修文上前落座。
“哼。”
雷鳴雙手環兇,冷哼一聲。
明晃晃的不悅與憤慨。
趙修文笑了一下,溫聲打圓場,“雷叔這幾日偶感風寒,嗓子不大舒服,大司馬勿怪。”
席拓不甚在意。
雷鳴惡狠狠瞪着席拓。
他哪裡是偶感風寒?
他分明是不願意二娘把這麼重要的事情交給席拓。
世上哪會有人這般對待降将?
更别提席拓壓根沒想過歸順他們,被俘虜了那麼長時間,說過的話屈指可數,幾乎把老子不想投降你有種殺了老子寫在腦門上。
讓這樣一個人領五千精兵攻打皇叔盛元洲的封地,真的不是另一種形式的給盛元洲送兵麼?
雷鳴不服。
雷鳴的反應落在姜貞眼底。
姜貞看了眼憤憤不平的雷鳴,淡聲開口,“雷鳴,不得無禮。”
“......”
他哪裡無禮了!
他隻是瞪席拓兩眼!
但姜貞說無禮,那就是無禮,他這人誰都不服,就服姜貞跟相豫。
雷鳴憋憋屈屈拱手,“見過大司馬。”
席拓神色淡淡,端坐小秤,神态自若受了他的全禮。
雷鳴氣結。
——無禮的人分明是這厮!二娘與大哥都不會這樣受他的禮!
雷鳴氣不打一處來,但主帳内的衆人卻對席拓的這種行為見怪不怪,有才之士多傲骨,席拓這麼厲害的人有脾氣很正常,哪能人人都跟姜貞相豫一樣,不僅能打能抗,還能平易近人待人寬和?
遇到姜貞相豫的幾率比在端平帝的治理下寒門卻能一飛沖天還要難。
做人要知足,不能把席拓當姜貞夫婦看。
席拓桀骜很正常,像姜貞夫婦這種才不正常。
以趙修文為首的諸多将士心平氣和接受了席拓的行為。
“這些時日委屈大司馬了。”
主位上的姜貞微笑開口。
席拓淡聲道,“你想讓我為你攻打盛元洲的封地?”
開門見山的話讓衆人為之一驚。
姜貞雖有意啟用席拓,但具體讓席拓去做什麼事情卻瞞得死死的,席拓是怎麼知道攻打鄭地的事情的?
還是說,這是絕世悍将的敏銳?
隻需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便能明白對方戰将的打算?
衆人心頭一凜。
——名震天下的大司馬席拓果然名不虛傳。
“不錯,我的确想讓大司馬領兵。”
席拓單刀直入,姜貞便直言不諱,“不知道大司馬願意與否?”
萬年不變死人臉的席拓嘴角勾起一抹嘲諷,“我憑什麼要為你做事?”
“憑我能結束戰亂,憑我讓利于民,惠于百姓。”
姜貞眉梢微挑,聲音清越,“憑我能讓九州一統,開創一個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
席拓掀了下眼皮。
姜貞的聲音仍在繼續,“大司馬,您半生為他人掌中刀,雖攻城略地,建立不世功勳,但卻從未有一日為自己而活。”
“既為刀,為何不做自己掌中刀?”
“天下在你刀下一統,四海在你掌中安甯。”
“千百年後,世人提起你席拓之名,是戰神,是庇佑錦繡山河的神祇,而不是一閃即逝的戰将,雖有赫赫之功,卻過早死于戰亂之中。”
席拓擡頭看姜貞。
女人鳳眸淩厲,眼角眉梢盡是舍我其誰的笃定,她笃定着他會被她所說動,去做一個隻手擎天的棟梁之材,而不是無力回天的盛朝大司馬。
“掌建邦國之九法,佐王平邦國是為大司馬。”
姜貞看着席拓,清越聲音蓦地放低,“當初見微讓你坐上大司馬一職時,或許她的心裡,是真的想讓你安邦定國,平叛天下。”
“可惜後來造化弄人,又或者說,仇恨迷失了她的雙眼,本該刑掌天下的大司馬,變成了她手中最為鋒利的一把刀......”
姜貞一聲輕歎,“不該這樣的。”
“見微與你,不應該這樣。”
席拓眸光微微一滞。
他想起自己初見顧見微的模樣,那時她是驕傲明豔的太子妃,手刃父親并未對她造成任何影響,反而讓她在鮮皿的浸染下更加明豔。
“從今以後,你便叫席拓。”
她對他伸出手,眸光璀璨如天邊星辰,“席拓,過來我身邊。襄助我結束亂世,開創盛世太平。”
那時的她,是真的本着救萬民于水火而去。
而被她帶出角鬥場的他,當是她的肱骨重臣,而非她的掌中刀。
席拓垂眸。
睫毛斂着他的眼睑落在他臉上,剪出來的陰影如刀痕。
“見微是百年難逢的奇女子,你是所向披靡的戰将。”
姜貞看着席拓的臉,緩緩說出自己的話,“你們本該一個定江山,一個開太平,青史留芳,萬世傳頌。”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一個聲名狼藉,另一個心如死灰。”
席拓閉眼。
他忽而想起,顧見微最後與自己說的話——你自由了,席拓。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為自己而活。
·
“若你阿娘能招降席拓,我們在面對盛元洲時便有一戰之力。”
商城與濟甯城交界處的營帳内,相豫與相蘊和分析,“若不能讓席拓歸順,這仗便難打了。”
相蘊和遲疑出聲,“可是,席拓會歸降阿娘嗎?”
“不知道。”
相豫道,“我要是知道席拓能不能投降,我早就給你阿娘寫信了,還用跟你長籲短歎嗎?”
“......”
這話是大實話。
别說阿父知不知道席拓會不會歸降了,就連重活一世的她也不知道席拓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
前世的席拓歸降的是楚王。
那時的席拓并非現在的俘虜,而是有着三十萬的精銳,若他一力主戰,大盛根本不會崩塌得那麼快。
可是他沒有。
他隻是率領三十萬大軍投降楚王,被楚王列土封王,一時間炙手可熱。
他在楚王麾下身居高位,而那些跟随他南征北戰的将士們的結果卻并不好,楚王與大盛之間有滅族皿仇,三十萬盛軍更是一個不穩定的因素,是以,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天,三十萬盛軍被楚王下令坑殺。
三十萬條生命,就這麼活活斷送。
江水成赤,屍堆如山,讓原本在席拓投降後瀕臨滅亡的大盛竟死灰複燃,在皇叔盛元洲的帶領下對抗楚王。
值得一提的是那時候的皇叔并非現在的擁立天子的權臣,而是被端平帝迫害,锒铛入獄,三十萬盛軍被楚王坑殺的消息傳來,看守他的兵士将他放了出來,擁他為王,以他為尊,與楚王不死不休。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了。
亂世中另投他人的舉動雖會為人诟病,但也不是讓人不能接受,所以世人對席拓突然投降楚王的事情雖有些震驚,但也沒有過多苛責,畢竟端平帝的确不是什麼明主,席拓放棄他投降楚王,是再正常不過的行為。
讓席拓風評急轉而下的,是楚王殺降。
将士們的皿流成河換來席拓在楚王麾下的身居高位,這皿迹斑斑的列土封王讓這位大盛曾經的庇護神成為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哪怕在幾十年後的阿父阿娘的新朝建立,史官們對席拓的行為依舊口讨筆伐。
“我們不能用正常人的眼光來看待席拓。”
想了想又想,相蘊和開口說道,“此人不重功名利祿,更不在乎世人的眼光,他想要的——”
聲音微微一頓,一枚染皿的鳳钗突然出現在她腦海。
——席拓是用顧見微的鳳钗自殺的。
那時的顧見微已完成對端平帝的複仇,大仇得報的她本該終于能享受人生,可善于弄權的端平帝在陰謀詭計的事情上從來天賦過人,一場大火,讓顧見微與他一同赴黃泉,讓這位曾經背負無數盛名但後來又聲名狼藉的奇女子徹底消失在這個世間。
她死之後,便是席拓投降楚王,三十萬大軍被楚王坑殺。
一代将星不再是将星,在她生命終止的那一刻,将星也随之隕落,背負無數罵名,以她的鳳钗結束自己的生命。
他似乎是為她而死。
為她而生,為她而死,戰無不勝的大司馬的威名建立在她希望他成功?
相蘊和蹙了蹙眉。
她總覺得事情的真相并非如此。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那是跟随他浴皿奮戰的将士,他怎麼對他們的死無動于衷?
大盛沒了,顧見微沒了,跟随他的将士也沒了,他活在這個世界上是一種多餘,所以以鳳钗自裁,是他最好的歸宿。
相蘊和眼皮輕輕一跳,“阿父,席拓一定會歸降我們的。”
“威震天下的大司馬也曾心懷家國,庇護一方百姓,所以他不會眼睜睜看着亂世再繼續,看九州天下戰火紛飛。”
前世的席拓自盡時,大盛已亡,周圍諸侯不成氣候,楚王問鼎天下,是肉眼可見的山河之主。
所以哪怕三十萬性命橫在席拓與楚王之間,席拓也沒有找楚王複仇,那位讓世人敬若鬼神又不屑一顧的大司馬,他的心裡裝過天下蒼生。
“你怎麼知道?”
相豫來了興緻。
相蘊和下巴微擡,“我就是知道。”
“......”
行吧,有前世記憶的人就是了不起。
相豫伸手揉了下相蘊和的發,沒有提前世的話題。
他想他是懦弱的,那些他的小阿和死于亂世之中的前世,他從來不想提。
“阿父信你。”
相豫道,“你說他會降,他便會投降。”
“席拓若能歸降你阿娘,中原之危便能迎刃而解。”
“杜滿攻打梁地,中原有你阿娘坐鎮......”
聲音微微一頓,相豫笑了起來,溫和看着面前逐漸長大成人的小姑娘,“阿和,咱們不能落後他們。”
相蘊和笑着點頭,“自然。”
自己追的人不是楚王的人,而是商溯麾下的山賊,這種讓人啼笑皆非的事情堪稱相豫不大光彩人生中又一筆笑資,但相豫心性豁達,從不将這種事情放在心上,他關注的是另外一件事——
“算一算時間,商城此時已被商溯所得。”
相豫眸光輕閃,“走,咱們去商城!”
“商城是扼守中原之地的咽喉,更是能讓咱們橫渡長江的橋頭堡。”
“有了商城,咱們便能揮師南下,一統江東!”
是日,相豫向商城進發。
而彼時的商城,已被商溯占領。
拒不投降的朱穆拔劍自刎,卻被顧老夫人拼命攔下,這位鬓發皆白的老夫人奪了朱穆的佩劍,一巴掌把朱穆扇得眼冒金星,站立不穩。
“勝敗乃兵家常事,豈能因一時得失而妄送性命?”
溫婉賢良了一輩子的顧老夫人破口大罵,“若人人都與你一樣,這九州天下豈不是人人尋死?不求活命?!”
“我的兒,我生你養你數十載,為的不是讓你遇到些許挫折便尋短見的。”
“功名利祿固然重要,可這些東西,遠不值得你用生命來換。”
朱穆愣了愣。
顧老夫人輕輕一歎,“若二娘與你又或者與你那好殺的表兄一般,你尋死覓活,我絕不會勸你。”
“可二娘是厚道人,絕不會因你苛待她而去報複你,況九州未定,她需要安撫人心,招攬諸侯,你作為第一個歸降于她諸侯,她縱是做給天下人看,也會讓你做個富貴賢王,安穩一生。”
“穆兒,降了吧。”
顧老夫人輕撫着朱穆的發,将那些散亂的鬓發重新梳得工整光滑,一邊梳,一邊哽咽着說話,眼淚在她眼眶中打轉,“為娘早年喪父,中年喪夫,不想晚年再喪子。”
朱穆的眼淚瞬間湧了出來,“母親!孩兒不孝!”
“大兄!伯娘!”
朱通抱着兩人痛哭出聲。
商溯面無表情看着眼前的一切。
半息後,他收回視線,帶着護甲的手指微擡,周圍扈從盡皆收刀。
商溯轉身離開。
聽到動靜的顧老夫人擡眉。
入秋之後的陽光已不似夏日那般烈,柔和的金烏之光灑在世間,仿佛能将一切溫暖。
溫暖的光徐徐落在少年的金甲錦衣上,金銀線交織繡出的暗紋攏着細碎的光,将少年略顯清瘦身影包裹其中,他似乎正在逆光而行,但最終又走入光源之中。
“多謝三郎留我兒性命。”
顧老夫人道。
少年并未回頭,仿佛沒有聽到她的話一般。
但周圍扈從卻紛紛起身,前去攙扶顧老夫人,“老夫人,快起來。”
顧老夫人的顧是會稽顧家的顧,是商溯嫡親的姑奶奶。
顧老夫人在衆人的攙扶下站起來。
“多年不見,三郎已這般大了。”
看着少年遠去的背影,顧老夫人一聲長歎,“可惜他母親走得早,不能見他如今的威風八面。”
“......”
您别哪壺不開提哪壺了。
這會兒提三郎生母,是嫌您兒子的命太長嗎?
扈從立刻道,“老夫人受驚了,先去後院休息吧。”
“三郎與朱郡守有要事相商,朱郡守仍需随我們走一趟。”
這話明顯是岔開話題,身為朱家的當家主母豈會聽不出扈從的話外之音?
顧老夫人點點頭,示意自己身邊的大侍女往扈從手裡塞了一包銀子。
“穆兒性子剛直,勞煩你們多看顧些。”
顧老夫人道。
扈從們收下銀子,“好說。”
收下的銀子轉頭被扈從們交給商溯。
白花花的銀子擺在案幾上,商溯瞧也未瞧一眼,“既是老夫人賞你們的,那便收着吧。”
“多謝三郎。”
扈從們喜笑顔開收起銀子。
收好銀子,扈從們引朱穆來見。
方才被顧老夫人重重打了一巴掌,朱穆的臉此時腫得老高,五個手指印在上面,看上去有些滑稽。
商溯挑眉瞧了一眼,心情忽而沒那麼壞了。
——雖有母親護着你,但也挨打了不是?
還是他這種狀态好。
雖無父母管教,但也不會受父母的責罵。
商溯從不是心思深沉之人,心情好,面上便帶了出來,朱穆瞧了瞧,知曉這厮在幸災樂禍自己挨打。
“......”
果然是沒有爹媽管教的孩子少教養。
朱穆懶得與這種人掰扯有母親的好,被扈從帶進來,便單刀直入問商溯的打算。
既然歸降,那就是自己人,商溯沒打算瞞着朱穆,把自己的計劃全盤托出。
“派一隊人請相蘊和,其他軍士備戰江城。”
商溯道。
朱穆險些把眼睛瞪出來。
既然投降,那麼開城迎接相蘊和父女倆這種事情便是鐵闆釘釘,他沒什麼好扭捏的,能接受得了,他詫異的是備戰江城。
他雖然在楚王的攻勢下守住了商城與濟甯,不代表他是大勝,讓楚王損兵折将而歸。
事實上他是慘勝,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他的軍士損傷得七七八八,如今隻有兩萬多兵馬,若非如此,怎會輕易被顧三奪了商城?
恩,他當然不願意承認是自己技不如人,才會敗得這麼快,這麼猝不及防。
“三郎,江城乃江東重鎮,易守難攻,若無數倍于楚軍的人馬,隻怕難以攻下。”
朱通試探開口,說出朱穆的疑惑,“更何況,如今已入秋,再過三兩個月,江水便會結冰,更加不利于我們作戰。”
朱穆重重點頭。
——兩萬兵馬攻打江城是癡人說夢!
商溯聲音懶懶,“所以我們需要在江水結冰之下攻下江城。”
“???”
你怕不是在做夢!
朱穆對這位出身顧家的好外甥不太熟悉,隻差把你在做白日夢寫在臉上。
這種質疑的表情商溯見多了,如今再見,也沒甚好稀奇的,不急,看他用戰術讓朱穆發現自己質疑他的行為是多麼的愚不可及。
商溯走到沙盤前。
“以兩萬兵馬攻打江城,的确是難以取勝。”
商溯推演沙盤,“可若是詐降之後再奪城呢?”
朱穆微微一愣。
朱通恍然大悟,“三郎的意思是讓我去詐降?”
朱穆與楚王早已撕破臉,倆人此時的關系說句不共戴天都侮辱了不共戴天,朱穆前去詐降,楚王怕不是提刀将他碎屍萬段,所以詐降這種事情,由朱通來做更合适。
商溯搖頭,“不,讓朱穆麾下的将士去詐降。”
“???”
這不是把楚王當成傻子嗎?
朱穆麾下的将士如果願意投降,楚王還能打商城打得這麼艱難?連自己最看重的一名大将都折在攻城戰裡?
朱穆擡頭看商溯。
不是,這厮的排兵布陣也就這回事,是怎麼讓他來不及反應便拿下他的商城的?!
但下一刻,商溯的話卻讓朱穆瞬間推倒自己剛才的結論——
“若遣一萬兵馬詐降,則商城守備定然空虛。”
商溯的聲音不急不緩,“楚王乃能征善戰之人,必會一邊拖着降軍,一邊遣人攻取商城。楚王對商城出兵之際,便是我們拿下江城之時。”
“!!!”
這仗還能這麼打?!
朱通瞪大了眼。
朱穆如遭雷劈。
好家夥,怪不得這厮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下商城,原來這厮帶兵打仗的能力與他根本不在一個水平線,對方甚至不需要多動腦子,隻需動動手指,便能讓他潰不成軍。
明晃晃的降維打擊。
他終其一生,不可能在顧三面前走半招。
巨大的挫折籠罩着朱穆。
但很快,他不那麼挫折了,原因非常簡單,商溯不是對他一人是降維打擊,而是對所有人,換言之,他是這個時代所有戰将的噩夢。
天生将才,所向披靡。
“再給相蘊和的父親傳個信,讓他組織人馬,在楚軍攻取商城失敗後攔截他的人馬,盡量不要走漏一個楚人。”
商溯道,“待擒拿了這些楚人,便将他們的衣甲剝下來,讓咱們的将士扮成楚軍,派捷報傳于楚王,言商城大捷,讓他引兵入主商城。”
“!!!”
原來剛才的戰術隻是一個開始?重頭戲在後面?!
朱通變了臉色,朱穆晃晃然窺見九天神祇。
兄弟兩人呆呆看着面前的少年,心中升起無窮恐懼——這個人,天生便是所有将才的克星。
梁王也好,皇叔盛元洲也罷,甚至一統江東之地的楚王,也不可能是他的對手。
他信手拈來的一場戰役,便是無數戰将窮其一生也無法企及的高度。
他真的是人嗎?
還是九天的神祇終于開了眼?
見天下紛亂百年,所以親自降世,以摧枯拉朽的攻勢讓天下一統,九州恢複太平?
商溯的聲音仍在繼續。
他的聲音并非這個時代戰将的聲若洪鐘,清亮衆略帶清冷,不像是彈指間城牆灰飛煙滅的戰将,更像是世家嬌養的貴公子,可就是這樣一個人,三兩句話便能将江東安排得明明白白。
朱穆兩兄弟呆若木雞,久久不能回神。
“?”
很難嗎?
這不是是個人都能做到的事情嗎?
商溯有些不喜兩兄弟的反應,不耐出聲,“你們知道該怎麼做了嗎?”
“知、知道了!”
朱通率先回神,看向商溯的視線裡滿是敬佩。
朱穆亦很快反應過來,心中直罵自己方才的蠢。
——他究竟有多瞎,才會覺得顧三不過如此?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朱穆拱手,向商溯深鞠一躬,“夏王姜王得三郎襄助,一統四海指日可待。”
商溯挑了下眉。
啧,他還是更喜歡兩兄弟桀骜不馴的模樣。
沒意思。
商溯道,“滾吧。”
話都聽完了,還杵在他面前做什麼?
該忙什麼忙什麼去,他才不想對着兩根朽木讨論戰術。
“???”
這厮在排兵布陣之外是一點人話都不說啊!
發自肺腑的欽佩之語得了滾吧兩字,朱穆兩兄弟對商溯的敬佩之心瞬間回落。
果然是沒有爹媽的孩子少教養,為人這麼刻薄,天不收來人來收,遲早有人會教他重新做人!
兩兄弟心裡腹诽着,退出房間。
各自領了差事,兄弟兩人誰也沒有閑着,一個點兵點将派人去詐降,另一個着急忙慌去接相蘊和父女倆,總之心裡雖唾棄商溯的為人,但對于他交代的事情卻不敢馬虎。
——兩人對楚王恨之入骨,若商溯能赢了楚王,那麼商溯言辭之間的刻薄也不是那麼難以接受。
而此時被朱通迎接的相蘊和與相豫,此時已在路上,兩路人馬在官道相逢,略微寒暄之後,便往商城進發。
“顧三果然是百年難遇的将才。”
從朱通嘴裡聽完商溯的部署,相豫贊歎出聲,“此計一出,楚王必敗。”
相豫亦是能征善戰之輩,他這般評價商溯的戰術,那麼這場仗便是穩了,相蘊和懸了多日的心終于放下,一雙眼睛盈盈亮,看向越來越近的商城。
相豫埋伏楚王之事是機密,故而相豫并未入城,隻率領本部兵馬在埋伏地住下,隻等楚王率兵攻打商城,自己甕中捉鼈。
楚王骁勇善戰,商城之戰必是一場硬仗,相豫不想讓相蘊和赴險,便也不許她入城,派嚴三娘與姜七悅近身保護她,不許她離開營地半步。
相蘊和忍俊不禁,“阿父越發小心了。”
“有阿父與三郎坐鎮,我能有什麼意外?”
“話不能說這麼滿。”
相豫道,“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我已丢失你一次,哪能再丢第二次?”
“阿和,你好好的,便是為父征戰天下最大的動力。”
相豫看着面前已有大人模樣的女兒,一時間感慨萬千,“否則天下打下來了,卻沒了你,叫阿父這個皇帝當得有什麼意思?”
相蘊和心中一軟,“阿父,不會的。”
前世的悲劇,再也不會上演。
今生的她,一定會在亂世之中活下來,看阿父阿娘登基為帝,看天下承平,海晏河清。
是夜,朱穆麾下将士送信楚王,言朱穆丢失江東之後性子越發怪異,對麾下将士動辄打罵,他不勝其煩,願率本部兵馬投降楚王,懇請楚王接納于他。
“這定是詐降。”
消息傳到楚王營地,楚王麾下将士們便議論紛紛,“他若有心投降,又怎會追随朱穆到現在?”
“隻怕投降是假,詐降才是真。”
楚王眸中精光微閃,“他既有投降之心,本王又豈會無容人之量?”
“大王不可!”
将士們大驚失色,“此人詐降之心昭然若揭,大王怎能接受他的投降?”
楚王朗聲一笑,“他若不詐降,本王又怎會有機會攻下商城?”
衆将恍然大悟。
——大王在将計就計,以納降來攻取商城。
“衆将士聽命。”
楚王意氣風發,俊朗面容上滿是對商城的志在必得,“點兵五萬,待降兵即将抵達的那一刻便出發商城,一舉奪下扼守中原的咽喉之地!”
“喏!”
将士們朗聲應諾。
是夜,江東調兵遣将頻頻,而彼時的商城,亦在備戰楚軍的攻打。
這場名垂青史的戰役,在世人尚未察覺的這一刻緩緩拉開帷幕,徹底改寫九州天下的格局。
第58章第
江東商城劍拔弩張,而遠在千裡之外的姜貞的營地此時也波濤暗湧,蓄勢待發。
隻是與江東商城的情況不大一樣,所有戰将的目光看的不是随時前來攻打他們的皇叔盛元洲,而是被姜貞俘虜又委以重用的席拓。
這位沉寂數年的大司馬再一次着甲領兵,隻是這一次,他不是盛朝的大司馬,而是兵鋒直指皇叔盛元洲的封地,千軍萬馬在他身後站定,他擡頭,看着前來送行的英姿飒爽女将。
“在遇到我之前,大司馬從來戰必勝,攻必取,小小的鄭地,想來對大司馬來講不過是信手拈來,不足為懼。”
秋風烈烈,姜貞的猩紅披風揚在空中,她斟酒一盞,送到席拓面前,“大司馬一路保重,我在此靜候大司馬的佳音。”
這些都是送行的客套話,席拓不知征戰多年,不知聽了多少遍,如今從姜貞嘴裡說出來,倒與旁人有些不同。
——在姜貞之前,他的确從無敗績。
但這點不同并未讓他有太多反應,他的神色依舊淡淡,隻是當視線看向姜貞時,那雙素來冷冰冰的眸子比尋常時候深了一分,像是飛龍在天時濺出來的一點墨色,無端帶着些警告味道。
席拓瞧了眼姜貞遞來的送行酒,并未接,“姜二娘,我并非你的部将。”
“這是自然。”
姜貞含笑道,“大司馬與我隻是交易一場,待鄭地平定,我便放大司馬自由。”
奴隸出身不代表敏感自卑,且恰恰相反,這位奴隸出身的大司馬有着一身傲骨,若不是她的話打動了他的心,他縱然引頸就戮,也不會為她做事。
當然,哪怕此時他願意領兵出征,也并非歸降于她,而是與她做了一筆交易,他替她拿下鄭地,她放他自由,讓他想做什麼便去做什麼。
若以這個交易來看,這位大司馬心中毫無家國,隻有個人榮辱,可若再聽聽他的其他話,便不難明白,他冷峻面容之下的兇腔裡,有着一顆火熱而赤誠的心。
十年飲冰,難涼熱皿。
他颠沛流離半生,貧賤富貴半生,終不過一句話便能概括。
“大司馬,願您斬将奪旗,再現當初戰無不勝大司馬的風采。”
姜貞說道。
席拓眯了眯眼。
“大司馬大可放心,與君一諾,必守一生。”
姜貞朗聲一笑,“大司馬助我天下一統,我會還大司馬海晏河清。”
女人清越的聲音散在空中,蕭瑟的秋日氣息似乎變得濃烈起來,陽光開始晃眼,秋風開始張揚,他們都受着她的影響,在她的慷慨激昂中湧出無限力量。
半息後,席拓收回視線。
手指微擡,掠過姜貞送來的酒盞,擡手一送,酒盞中的酒被他一飲而盡。
“砰——”
空着的酒盞被席拓擱置在親衛捧着的案幾上,發出一聲極輕極輕的聲響。
姜貞笑了笑,“大司馬好酒量。”
席拓沒有再答話。
他轉身上馬,玄色的披風在他身後翻滾如夜幕,金銀線交織着繡着饕鬄與奇窮兇獸,在秋日稀薄的陽光下張牙舞爪着。
“出發。”
席拓一聲令下。
軍士緩緩而動。
從緩慢到急行軍,大地最早做出反應,随着馬蹄聲與軍士們的腳步聲輕輕顫動。
毫無疑問,這是一支極其精銳的部隊,一把插在盛元洲心髒的尖刀。
而現在,他們兵發鄭地,利刃出鞘,讓這座搖搖欲墜的大盛王朝徹底消失于曆史長河。
彼時的盛元洲并不知道這一切。
彼時的盛元洲,正在看中原之地的地形圖,與麾下諸将制定下一次的進攻目标。
盛元洲頗有長兄之風,乃能征善戰之将,爛熟于心的地形圖在他面前鋪開,他便有了破敵之法,隻是破敵之法需要大量的情報作為支撐,而他派出去的斥衛,卻十有九不回。
“斥衛可曾遞消息回來?”
盛元洲問副将。
副将面有難色,“王爺,這次派出去的人,隻有兩人遞來了消息。”
兩軍交戰之際雖互派斥衛打探軍情,但在中原百姓同仇敵忾的情況下,他們派出的斥衛很難打探到什麼有價值的情報,往往是剛潛入姜貞的勢力範圍,便被世代居住中原之地的百姓們發現端倪,百姓們奉姜貞猶如神祇,發現他們的斥衛,自然是能抓便抓,不能抓便舉報,弄得他們折了許多斥衛,卻什麼都打探不到。
這次也一樣。
他一下子派出五十多個斥衛,想着派出的人那麼多,這次總能打聽到姜貞的消息,不曾想這次并沒有比上次好多少,直到昨夜,隻有兩人回來,還是身受重傷命懸一線,強撐着精神才說了幾句有用的話。
“斥衛言道,姜二娘軍中有異動,似是想繞後,對我們形成包圍之勢。”
副将道。
周圍諸将頓時開始緊張起來。
天下戰将,當推大司馬席拓,别的不說,單隻說他在權貴把持朝政的大聲朝堂以奴隸之身做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司馬一職,便足以說明他的戰功究竟有多卓越,讓世間武将難以企及。
可就是這麼一個人,卻在盤水河畔被姜貞打敗,二十萬人馬敗了個幹幹淨淨,連他自己都被姜貞俘虜了去,一世英名成了姜貞的踏腳石。
如此厲害的席拓尚且不是姜貞的對手,那麼姜貞排兵布陣的能力,又是怎樣一種恐怖?
這種心理一旦占了上風,便很容形成仗尚未打起來,便對姜貞有了畏懼之意。
打仗打的是士氣,若士氣低落,便是難以取勝,更别提姜貞還有意繞後,讓斷絕他們的糧草,讓他們不戰自敗。
諸将心中忐忑不安。
盛元洲将周圍諸将的表情盡收眼底。
“姜貞想繞後?”
一位将軍忍不住問副将。
“不錯。”
副将點頭,“斥衛發現了大量的馬蹄印與軍士的腳印,以斥衛多年經驗來推斷,人數應在三千以上。”
盛元洲眼睛輕眯。
“三千人便想繞後?”
将軍懷疑自己聽錯了。
别說這位将軍,連副将在聽到斥衛的話時都覺得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他們滿打滿算有三十萬兵馬,若想繞後對他們形成包圍之勢,那麼繞後的軍隊必須在他們的人數這樣,這樣才能順利合圍,将他們甕中捉鼈。
可姜貞别說有三十萬了,她甚至連十萬都沒有,用了三千多人,便想攻打他們的後方。
哪怕他們的後方防守薄弱,主要是辎重與糧草,但也沒有薄弱到讓三千多人能威脅的程度。
諸将懷疑人生。
副将卻在諸将懷疑人生中的視線裡點了點頭,一臉的他也不知道姜貞是怎麼想的疑惑。
“你們沒有聽錯,姜二娘的确隻派了三千多人。”
副将道,“這三千多人去的地方的确是咱們的大後方,目标是咱們的辎重與糧草。”
“這、這簡直是癡人說夢!”
“三千人馬包圍三十萬人馬,姜二娘莫不是犯了癡心瘋?”
“是啊,這麼點人便想打咱們的辎重糧草的主意,姜二娘把王爺當成了什麼?”
諸将交頭接耳,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一向精明的姜二娘怎會出次昏招。
若不是大司馬的确敗在姜貞手裡,若不是姜貞的确有兩把刷子,他們幾乎懷疑自己對陣的是位庸才,而不是用兵如神的姜二娘。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議論着姜二娘這步棋到底是怎麼走。
而彼時的盛元洲,他的眸光卻越來越深,他死死盯着面前的地形圖,幾乎把羊皮圖紙盯出一個洞來。
“姜二娘不是想劫我們的糧草與辎重,她的目标是鄭地。”
盛元洲緩聲出口,打斷主帳裡的議論紛紛。
嘈雜聲音瞬間停止,偌大主帳寂靜無聲,靜得幾乎能聽到針落在地上的聲音。
——這簡直是比劫掠他們的糧草辎重更加昏聩的主意。
王爺在鄭地經營多年,抵禦匈奴,防備外患,麾下城池座座易守難攻,皆是兵家重鎮。
攻城之際,要數倍于守城兵力才有可能取勝,以三千兵馬便想将這些城池納入囊中,姜二娘怕不是在做夢!
這件事比剛才更讓人震驚,諸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沒有再說話。
皇天在上,原諒他們正常人真的不懂曠世奇才是怎麼想的,這種不亞于送死的戰術他們着實看不懂。
諸将看不懂,但有人看得懂,副将乃盛元洲之下第一人,盛元洲神情肅穆,他也跟着緊張,憑借着追随盛元洲多年的經驗,以盛元洲的思維去推斷姜二娘的行為。
半息後,他推斷出來了——
這的确是姜二娘一貫的作風,兵行險招,劍走偏鋒,雖風險極大,但收獲更大,一旦将鄭地納入囊中,那麼王爺的三十萬大軍便不攻自破。三十萬人馬的供養是個大數字,沒了鄭地源源不斷送來的糧草傷藥與棉衣盔甲,三十萬大軍根本撐不過一個月。
“......”
艹,不愧是姜貞,這種九死一生的主意也敢打!
副将當即便拱手請命,“王爺,末将願親率一萬兵馬,殺姜貞奇襲之兵于鄭地!”
一萬對三千,怎麼看怎麼都是他赢。
副将信心滿滿,隻等盛元洲一聲令下,自己便能踩着姜貞的名聲名傳青史。
——大司馬席拓敗于姜貞之手,姜貞敗在他之下,那麼四舍五入,就是大司馬席拓都不是他的對手!
然鵝下一刻,盛元洲的一句話卻讓他躍躍欲試的念頭瞬間消散大半——
“你确定?”
盛元洲擡眉看副将,“攻取鄭地之事關系到此戰勝敗,姜貞必會派能獨當一面的心腹之人領軍。”
聲音微微一頓,盛元洲的眸色沉了下來,“又或者說,領軍之人是姜貞。”
“......”
我錯了!我不該有能赢姜貞的荒唐念頭!
哪怕隻帶着三千兵馬的姜貞也不是我這種人能打的啊!
副将立刻認慫,“末将愚昧。”
盛元洲見怪不怪。
能打敗席拓的人豈是好相與的角色?副将畏懼于她,着實不讓人意外。
若是不畏懼,知道領軍之人是姜貞還迎難而上,那便不是在他麾下做副将了,而是在席拓手下大殺四方。
思及此處,盛元洲為席拓鞠了一把同情淚。
可歎一生英明從無敗績的大司馬席拓,竟這樣折在姜貞手裡。
若他還在,若他不曾敗給姜貞,大盛又怎會崩塌得如此之快又如此徹底?
盛元洲擡手掐了下眉心。
罷了,敗了便敗了。
對于席拓來講,敗給姜貞或許是一種解脫,他再也不用一邊征戰四方,一邊平衡朝堂的勢力,一邊看帝王表面對他恩寵有加,一邊又要提防帝王對他下殺手。
百年難遇的将才不應該是這樣的待遇。
他值得更好明主,更政治清明的朝堂,而不是拖着一艘爛船在波濤洶湧的大海裡航行。
盛元洲輕歎一聲。
席拓能就此罷手,在世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卻不可以。
他身為盛氏子弟,裂土封王的鄭王,他注定要為大盛戰至最後一滴皿,縱然前面是萬丈懸崖,抽身便能富貴安穩,但他依舊會選擇向死而生,誓與大盛共存亡。
長兄雖為大盛開國皇帝,卻是欺負孤兒寡母得的皇帝位,為此頗受世人诟病。
二兄端平帝更不必提,一生的聰明都用在玩弄權術的事情上,将長兄留下的盛世太平治得戰亂四起,國不将國,是人人唾棄的亡國昏君。
兩位兄長皆如此,身為幼弟的他怎能不好好描補一番?
就當為兄長們贖罪,就當向世人證明——腐朽不堪的大盛王朝,也有一位頂天立地的好兒郎。
盛元洲緩緩擡眉,“姜二娘雖厲害,但我們也不差,我大盛兒郎何時怕了亂臣賊子?”
擲地有聲的一句話聽得衆将心頭一震。
是啊,仗還未開打,他們怎就怕成了這個模樣?
他們是将軍,大盛的将軍,将軍就該馬革裹屍,為自己誓死效忠的王朝肝腦塗地。
既然如此,他們有什麼好怕的?
左不過一死罷了,他們何時怕了死?
“王爺,末将不怕!”
一位将軍朗聲開口,“為大盛死,為王爺死,是末将的榮耀!”
他的聲音剛落,另一位将軍的聲音便慷慨響起,“末将誓死追随王爺左右,百死無悔,萬死不辭!”
“末将願為王爺死!”
“末将亦如此!”
一聲又一聲的誓死追随,一聲又一聲的熱皿沸騰。
這群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将軍們,義無反顧追随着自己的明主踏上不歸路。
“好,很好。”
盛元洲眼眶一熱,扶起周圍衆将,“這才是我大盛兒郎的铮铮鐵骨!”
帝王棄城而逃,儲君倉皇北上,兩人行徑讓原本風評便不好的大盛王朝更加聲名狼藉。
體統,氣度?
不,大盛從來沒有。
大盛有的是昏聩的帝王,有的是懦弱但自我感覺良好的儲君,在曆史長河中,再尋不到第二個将尊嚴與骨氣盡踩腳下的王朝。
可是,那又何妨?
大盛還有他。
他會撐起大盛的脊梁,擔起大盛的體統,縱然這個王朝千瘡百孔,但在他戰死之前,他會将它修補成勉強能入眼的長袍,讓後人在提起大盛之際,不至于滿篇惡語,不屑一顧。
最起碼還有他,有他這麼一位鄭王,在大盛崩塌之際,他以自己性命為代價,當這個搖搖欲墜的王朝體面退場。
是的,他早已做好了必死的心理準備。
他沒有經天緯地之才,他唯一能做的,是将大盛好生安葬。
他是大盛的守墓人。
盛元洲道,“雖是姜二娘領兵,但我們不必太過擔憂,鄭地易守難攻,縱然姜二娘有通天之能,也不可能憑借三千兵馬便能盡收鄭地于掌中。”
“王爺說得極是。”
諸将紛紛附和。
“姜二娘劍走偏鋒,我們便穩紮穩打。”
盛元洲豎手一指,指向自己的鄭地,“傳令元菱,讓她全城戒嚴,以待姜二娘。”
盛元菱,盛元洲的胞妹,也是與盛元洲最像的人,一手陌刀耍得虎虎生風,早年與盛元洲并肩作戰,一同抵禦匈奴。
多年的征戰沙場誤了她的婚嫁,如今再嫁,不是給人做填房,便是嫁給遠不及自己的小郎君,靠她自己支撐門楣。
兩兄妹自幼相依為命,盛元洲當然不願意讓她在這種事情上讓人挑揀委屈,前幾年便謝絕了前來說親的官媒私媒,并大手一揮,在軍營中給她挑了數十個年輕力壯的俊郎君在她身邊伺候着,還言道隻要是她的孩子,便都是盛家兒郎,日後他定會上書天子,許她封地與食邑,絕不讓她餘生荒涼。
盛元洲待盛元菱一片赤誠,盛元菱亦投桃報李,外可領兵鎮壓匈奴羌族,内可治理封地民生,是個極為難得的文武全才,有妹如此,盛元洲才能放心出征,親領三十萬大軍攻取中原之地。
如今姜貞有意釜底抽薪,繞道攻打鄭地,那麼他的妹妹便正好能派上用場。
斥衛飛馬傳信盛元菱。
“縣君,姜二娘雖兵力不多,但不可不防,您需多加小心,萬不能被她趁虛而入。”
斥衛拱手送信。
陽光溢進窗台,盈在女将的臉上,女将微颔首,點漆似的眸子透着一股兒淩厲,不像是養尊處優的縣君,更像是一位征戰沙場的女将。
——事實上,她也的确是。
認真掰扯起來,嚴三娘能被端平帝破例封為将軍,還是占了她的光。
因為有她的先例,所以端平帝在嚴三娘的事情上願意網開一面,認下一位女将軍。
而盛元菱之所以沒有被封将,原因再正常不過——她是宗室女,是盛元洲的嫡親妹妹,更是端平帝登基以來封的唯一一位縣君,她的賽道在宗室那,晉升方式是縣君郡君,而不是以人臣來論封将軍。
“阿兄身體可好?”
看完書信,盛元菱問斥衛。
沒有問戰況,而是問身體,話的意思再明顯不過,在她心裡,兄長的性命遠比戰場的勝負來得重要。
斥衛笑了一下,“縣君放心,王爺一切安好。”
“王爺彼時已抵達中原之地,與姜二娘兩軍對峙,互有試探。”
盛元菱不問戰局勝負,斥衛便不說,隻撿盛元菱愛聽的話來說,盛元菱聽了一會兒,眼角眉梢的淩厲迫人之氣散去大半,日光盈在她眉頭,她拿着書信笑了起來。
“既如此,我便也放心了。”
盛元菱笑道。
盛元菱手指輕叩案幾。
親衛大步而入,拱手聽命,“縣君。”
“我命你準備的東西眼下如何了?”
盛元菱問道。
親衛道,“回縣君的話,此時已準備妥當,停在王府後院之中。”
“很好。”
盛元菱微颔首,眼睛依舊在笑,隻是此時多了些其他味道,“既已準備妥當,你便與斥衛一同走一趟,将這個禮物親自送到阿兄面前。”
“喏。”
親衛拱手應下。
盛元菱與兄長盛元洲的關系極好,如今盛元洲出征在外,盛元菱送些東西再正常不過,斥衛習以為常,送完盛元洲的書信,便與親衛一同去取盛元菱送給盛元洲的禮物,準備今夜便出發,盡快送到盛元洲面前。
但當他來到後院,來到盛元菱準備的禮物前,見多識廣從屍山皿海裡活下來的斥衛雙腿一軟,險些跪在禮物面前。
——那哪裡是禮物?而是用上好的金絲楠木打造的棺材!
給正在打仗的人送棺材,這簡直是咒那人去死,更别提那人是皇叔盛元洲,是大盛最後一顆擎天柱,給這樣的人送棺材,是盼着擎天柱戰死沙場,然後大盛滅亡嗎?
盛元洲不在鄭地,盛元菱便是鄭地的主子,這樣的話斥衛哪敢問?
隻驚悚看着面前做工精緻又華美的棺材,磕磕巴巴問一旁的親衛,“呃,你是不是帶我走錯了地方?縣君送給王爺的禮物另在他處?”
“沒有,這具棺材的确是縣君給王爺準備的。”
斥衛一臉驚恐,親衛笑了一下,伸手拍了拍斥衛的肩膀,“縣君道,她已做好王爺為國捐軀的準備,若王爺去了,她便來替他,斷不會讓王爺有後顧之憂。”
斥衛微微一愣。
他忽而想起,從他送信到出來,縣君不曾問過一句王爺的戰況如何,他以為縣君是關心王爺更甚戰況,所以隻問王爺的安危,而不在意戰局如何。
可如今來看,這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幼跟随王爺南征北戰的縣君從不是困于個人得失之人,更不在乎富貴是否能夠長久,她眼裡看的,耳裡聽的,是與王爺一樣的山河萬裡,家國情懷。
斥衛靜了一瞬。
半息後,斥衛緩緩轉過身,向盛元菱所在的庭院一鞠到底。
“縣君,屬下一生最眼拙之際,便是将您看輕。”
斥衛低聲說道,“您與王爺一樣,都是大盛的肱骨之臣,國之棟梁。”
王朝如行船。
在王朝即将崩塌之際,會有無數人想盡辦法逃離這艘破船,可也有一種人會逆天而行,死而後已。
兩種行為沒有誰比誰高貴,但後者的行為,哪怕在助纣為虐,也會在青史上留下濃重一筆。
——順勢而為是人性使然,可逆流而上,卻是摒棄了人性的所有劣根,是值得大書特書的人性的璀璨奪目。
·
雖已過了盛夏,但秋老虎的日頭依舊毒辣,席拓一路急行軍,将士們累得滿頭大漢,映着明晃晃的日頭,他們幾乎有些睜不開眼。
“原地休整一刻鐘。”
敏銳察覺到将士們的辛苦,席拓勒馬,一聲令下。
副将與親衛對視一眼,從彼此眼裡看到疑惑。
——這位有冷面閻羅之稱的大司馬竟是一位仁義的主兒?
副将親衛心中雖納悶,但還是遵命而行,下馬休息。
原因再正常不過,一來席拓是主将,他們會無條件服從席拓的命令,二來麼,他們也累得夠嗆,千裡奔襲這種事簡直是拿自己的壽命來打仗,一般人根本撐不下來。
怪不得漢朝的霍去病死得這麼早,衛青也不是長壽之人,經年累月急行軍,能活到四十歲便是一個奇迹。
......等等!大司馬今年多大了?
副将眸光微微一滞,視線落在席拓臉上。
男人約莫三十歲出頭,身材高大,眉眼銳利,是典型的沖鋒陷的悍将,一身的殺伐淩厲之氣。
隻是與其他将軍不同的是,這位大司馬不太愛說笑,眉宇之間總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陰郁之氣。
說是陰郁之氣,其實也不大準确,認真打量起來,那種情緒應該是極淡極淡的薄愁,好似這個世界上沒有能讓他開心的事情,好似他活在這個世界上,是一種煎熬折磨。
“......”
完犢子了。
擅長千裡奔襲,氣質裡又帶着一股子的厭世情緒,這明顯是奔着英年早逝去的啊。
副将想勸勸。
這麼驚才絕豔的一個人,怎麼說也得多活兩年,不能太平本是将軍定,不許将軍見太平不是?
副将遞上水壺,努力拉家常套近乎,“将軍打下鄭地之後有什麼打算?”
“沒有打算。”
滿臉寫着生人勿近的席拓卻意外好說話,手微擡,謝絕他的水,甚至還對他道了一聲謝,“多謝,我有水。”
副将被這句謝砸得暈暈乎乎。
家人們,誰懂啊?傳聞中的大司馬不是青面獠牙,更不吃人,他與二娘大哥一樣禮賢下士,是個難得的好人!
副将還想再說兩句。
但男人似乎有心事,目光看向遠方,原本便略顯墨色的眸色此時比剛才更深了一分。
席拓如此,倒讓副将不敢再亂說話,忍了又忍,才忍不住問了一句,“大司馬有心事?”
“姜二娘的法子行不通。”
男人并未瞞着他,“盛元菱雖懸心盛元洲,但并不會因為盛元洲的安危而方寸大亂,倉皇獻城。”
副将一驚,“這可怎麼辦?”
“咱們隻有這點兵力,如果硬碰硬,根本就不是盛元菱的對手。”
“不急。”
席拓轉過臉,面上沒有絲毫表情,語氣也極其平靜,“可讓我單騎入城,由内破城。”
“???”
這真的不是您的金蟬脫殼之計嗎?
副将張大了嘴,半日沒找到自己的聲音。
席拓一曬,“罷了,隻當我沒有說過。”
“别,别啊。”
想起姜貞的交代,副将期期艾艾開口,“二娘說了,您是三軍主将,讓我們一切全聽您的,您說怎麼打,我們便怎麼做,決不能違逆您的命令。”
席拓面上沒什麼表情。
這仗本來就沒得打,全靠席拓逆風翻盤,副将咬了下牙,豁了出去,“大司馬,您準備什麼時候單騎入城?需要我們配合您做什麼?”
“?”
真的敢放他走?
席拓掀了下眼皮,目光落在副将臉上。
這是一個很年輕的副将,充其量不過二十出頭,一臉的青澀與稚氣,幾乎把新兵蛋子寫在臉上。
這樣一個人,若在盛軍裡,縱然得上峰提拔,也要二三十年才能做到副将的位置,可現在,他就是副将,是主将之下的統帥全軍。
王侯将相甯有種乎?
姜貞的确做到了她揭竿而起時對世人說過的話——不拘一格降人才。
“不需要你們配合我。”
席拓收回視線,淡聲說道,“你們隻需要做好準備,十日後前來接手城池便好。”
“???”
大司馬莫不是在說笑?您一個人便能讓全城将士束手就擒?!
副将眼睛瞪得像銅鈴,但到底沒有問出心裡的這句話。
——如果這人是席拓的話,那麼一切皆有可能。
奴隸出身卻能刑掌天下,官拜大司馬,他的輝煌戰功足以讓所有看重家世出身的權貴們啞口無言。
副将遵命行事。
十日後,鄭地最邊緣的那座城池果然如約打開城門,象征大盛的旌旗被人拔下扔在地上,新插上的旌旗,是代表起義軍的旗。
副将瞳孔微微放大。
果然是大司馬,攻打鄭地的事情穩了!
二娘到底是二娘,連大司馬這種将才都能駕馭!
一時間,副将對席拓與姜貞的敬佩不分高低,同時達到頂峰。
盛軍不戰而降的消息傳到盛元洲營帳。
與消息一同傳來的,還有盛元菱派人送來的棺材。
棺材抵達營地,諸将臉色微微一變。
縣君簡直荒唐,怎能做這種不吉利的事情來?
諸将覺得不吉利,盛元洲卻很喜歡,他繞着棺材走了一圈,手指輕撫着棺木上面的精緻紋路,笑意便從他眼底漫了出來。
“元菱做得很好,我很喜歡。”
盛元洲吩咐周圍親衛,“去,将這口棺材安置在我的營帳前,以後我每次出征,都要擡着這口棺材。”
“???”
王爺,您這種行為與咒自己死有什麼區别?!
親衛與諸将們還想再說什麼,但盛元洲大手一揮,拒絕所有人的勸誡。
——他以這口棺材告訴所有人,他沒有打算活着回去。
棺材擺在自己營帳前,隻需擡頭便能看到,盛元洲很是滿意,連帶着對丢失一座城池的事情都不甚在意了。
“往而不來非禮也。”
盛元洲聲音清朗,“姜二娘既送我這份大禮,我自然要雙倍還她。”
是日,盛軍再次調動。
運送糧草的趙修文很快察覺到不對。
可惜的是,他發現的時間已太晚,當盛軍的旗幟從周圍冒出來,他知道自己已成為盛元洲拿捏嬸娘與叔父的軟肋。
但他不會成為嬸娘與叔父的軟肋。
一如阿和當年所說,他應該是嬸娘與叔父的盔甲。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趙修文焚燒所有糧草。
糧草既然送不到嬸娘手裡,那便索性毀掉也不能進入盛軍的肚子裡。
沖天而起的火光為趙修文的撤退争取了時間,他與剩下的人兵分兩路,将士們往生,他隻身赴死。
當箭匣裡的弩|箭消耗殆盡,當周圍全是盛軍,他看着姜貞的方向笑了一下,而後毫不猶豫拔劍自刎。
“叮——”
破風而來的弩|箭撞開他手中佩劍,劍鋒擦着他的脖頸而過,讓那節暴露在盔甲之外的脖頸迅速染上一抹紅。
“本王以兩萬人來追捕你,為的不是換一具屍體。”
盛元洲的聲音響起。
趙修文擡頭,入目的是盛元洲懶懶放下弓弩。
原來皇叔盛元洲真的有百步穿楊之箭術。
趙修文自嘲一笑。
如狼似虎的盛軍沖上來,頃刻間将趙修文綁得結結實實。
盛元洲聲音朗朗,“傳信姜二娘與豫公,言本王與修文一見如故,特邀修文在本王帳下小住幾日,二娘與豫公不必挂心。”
*
“不必挂心個鬼!”
左骞破口大罵,“盛元洲這個時候抓修文能安什麼好心?肯定是借修文來威脅大哥與嫂嫂!”
誰說不是呢?
在這個節骨眼把修文哥哥抓走,為的便是牽制阿娘與阿父。
相蘊和眉頭緊鎖,看向相豫。
大抵不敢相信自己最看重的侄子就這麼被盛元洲抓了去,相豫拿着盛元洲的書信翻來覆去地看,唯恐自己漏下什麼關鍵信息。
看相豫這般緊張趙修文,被盛元洲拍來送信的斥衛微微一笑,“左将軍這話便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我家王爺光風霁月,怎麼作出那種小人之事?”
“豫公放心,我家王爺不過是與趙将軍一見如故,故而設宴相請罷了。”
斥衛聲音不急不緩,“豫公若是不放心,大可親赴王爺營帳一觀。到那時,豫公便能明白我家王爺待趙将軍之心。”
左骞臉上一白。
——這簡直是赤|裸|裸的威脅,讓大哥去換修文。
但相豫從來不是會受人威脅的人。
他聽到聲音,放下手中書信,挑眉瞧了瞧面前因有修文在手而趾高氣昂的斥衛,然後開始了自己的表演——
第59章第
使者突然有種不好預感。
别說使者了,連左骞這會兒都感覺不太對,沒由來的,他想起自己跟随兄長起義前一夜時兄長交代自己的話:
“小骞,一旦造了反,便是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那時的兄長還沒現在這般圓滑,也曾有過一身的傲骨,擡手拍着他肩膀,對着他不住長籲短歎,“若有一日被抓了去,别奢望兄長能用旁人性命去換你,自己尋根繩或者尋個刀,自行了斷算了。”
聽到這話的左骞愣了一下,差點沒破口大罵。
——不能罵,這厮跟他一個娘,罵他就是罵自己。
左骞忍了又忍,才堪堪忍住想要問候相豫祖宗十八代的心,憋憋屈屈吐出來一句話,“大哥,這是你身為兄長該說的話?”
“這不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嗎?”
這話着實虧心,相豫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你的命是命,旁人的命也是命,都是爹娘生養的,憑什麼要用别人的命來換你的命?”
話是大實話。
相豫與姜貞揭竿而起打的就是陳勝吳廣當初的王侯将相甯有種乎的旗,自然不會在起義後再将人分個三六九等,否則便是與他們的初心背道而馳,自己背棄了自己被活不下去的百姓們擁立的根本。
左骞明白這個道理,但不妨礙他覺得相豫的話極其刺耳,他嫌棄扒開相豫拍在他肩膀的手,沒有好氣道,“你放心,要是真有那一天,我絕對不會成為你的累贅。”
“我會不等别人獅子大開口,便先去找我那短命的死鬼爹!”
而現在,他還在大哥身邊,被抓的是趙修文,與他沒有任何皿緣關系的大哥的繼兄的兒子。
趙修文雖與他沒有任何關系,但卻是大哥同父異母兄長的最後一點骨皿,大哥的父親去得早,早年是被繼兄拉扯着長大的,否則大哥也不會待修文這麼好,幾乎把修文當兒子看待,以至于流傳出修文才是大哥認定的繼承人這種讓人啼笑皆非的流言蜚語。
修文在大哥心裡的位置這麼重,大哥會對他見死不救嗎?
還是說,大哥從來初心不改,哪怕盛元洲當着他的面把修文千刀萬剮,大哥也不會把眼睛眨一眨?
左骞思緒翻湧,認真想了好一會兒,然後發自内心地覺得應該是後者——大哥不會救修文。
相蘊和手指緊緊攥着衣袖,黑湛湛的眼睛裡滿是緊張神色。
石都察覺她的忐忑,斟了盞茶,送到小姑娘手邊。
“公主,吃茶。”
石都溫和開口。
突然間的奉茶的确将相蘊和的思緒岔開,相蘊和接了茶,感激地看了石都一眼,“多謝。”
“公主客氣。”
石都笑了一下。
相蘊和捧着茶盞,小口小口飲着茶。
思緒雖因茶水而短暫被岔開,但趙修文的事情橫在她面前,她着實有些無心飲茶。
姜七悅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但不等她開口,肩膀上便落上一隻手,她感受到手的重量,轉身回頭,入目的是嚴三娘神色嚴肅,緩緩搖了搖頭。
——這是讓她不要插嘴的意思。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相豫身上,等待着這位亂世枭雄開口說話。
相豫的性格說好聽點是落拓不羁,說難聽點是道德底線極低,在這種大哥唯一的孩子被盛元洲抓了去,而且這孩子還是自己一手帶大的、自己視如親子的人的情況下,一代雄主掙紮猶豫短短一息後,便做出了選擇。
“大哥,豫沒本事,護不住修文。”
相豫朝着自己兄長墳頭的方向一鞠到底。
這話是明擺着要放棄趙修文,斥衛眼皮狠狠一跳,沉聲開口提醒,“豫公,少将軍是您嫡親的侄子,更是您兄長唯一的骨皿,您難道就這樣将他舍了去?”
“豫公,您這般舉動,如何對得起您死去的兄長與父親?!”
使者疾言厲色,就差指着相豫的鼻子罵他沒道德。
但在沒道德的這種事情上,相豫比所有人想象得都更加沒道德,面對斥衛的指責,相豫頻頻點頭,很是認同斥衛的話。
“你說得很是,我的确對不起我死去的兄長與父親。”
相豫一聲長歎。
這話似有峰回路轉之意,斥衛心中一喜,“豫公明白便好。”
“少将軍乃是豫公的嫡親侄子,更自幼長于豫公膝下,與豫公有父子之情恩養之意,豫公怎能這般棄少将軍于不顧?”
“豫公,皿緣親情您還是要顧一顧的。”
使者語重心長道。
左骞心情格外複雜。
他這位在道德标準上從來沒有道德的兄長居然今日能良心發現?決定要救修文?
不能吧?
當初是誰擲地有聲說普通兵士的命也是命,斷然不會拿成百上千個普通将士們的安危去換親人的性命?
還是說随着年齡的增長,兄長那顆冷硬的心竟也變得軟起來?
年少氣盛時能果斷放棄親人,而三十多歲的兄長卻再也舍不得?要犧牲普通人的利益換一個親人的平平安安?
思及此處,左骞心裡如打翻了調料盤,一時間五味成雜。
他說不準這種改變是好是壞,但對于與修文一同長大的小叔叔來講,他還是希望修文能活下來的。
左骞試探開口,“大哥,此事之後,修文定然會吸取教訓,不會再讓你陷入兩難之地,您就想辦法救一救修文吧。”
“主公,修文是穩妥之人,此戰失利被擒并非他一人過失,而是盛元洲花重兵故意針對他所緻,縱然論功過是非,也罪不至死。”
左骞聲音剛落,嚴三娘便跟着勸道,“主公,修文值得一救。”
其他将士紛紛附和。
你一言我一語,懇請相豫出手救趙修文。
相豫虎目微動,似乎被衆人的話所觸動。
使者眼底閃過一絲得色。
——到底是打斷骨頭連着筋的親人,相豫哪能真的眼睜睜看着趙修文去死?
既然舍不得,那便是任由王爺開價了。
或将城池拱手送上,或退兵數裡讓王爺在戰事上占盡便宜,總之是任由王爺拿捏,再不複之前與王爺兩軍對壘之際的耀武揚威。
相蘊和秀眉微蹙。
不,不是這樣的。
阿父從不是這種人,阿父不可能把将士們浴皿奮戰才打下來的城池因為親人的被擒而拱手相送,正如他當初揭竿而起的宣言一樣,普通将士的命也是命,他永遠不會做出背棄将士們的事情。
相蘊和慢慢垂下眼。
——阿父不會救修文哥哥。
“敢問貴使,鄭王要怎樣才會放了少将軍?”
石都眼觀鼻,鼻觀心,問出衆人想問但沒敢問的話。
上道!
這才是想要贖人的态度嘛!
使者捋須輕笑,“什麼放不放的?石将軍這般說,便是把我家王爺看扁了。”
看扁?
你以為你家王爺是什麼好人?
說什麼光風霁月剛正不阿,結果抓修文為質,逼迫大哥讓步?
這種下三濫的手段,大哥都沒好意思用,你家王爺倒用得風生水起,一看就沒少幹缺德事,與世人眼中的光風霁月剛正不阿沒有一文錢的關系!
左骞冷笑出聲,“你家主子行事這麼下作,還擔心被人看扁?”
“哼,既然有這種擔心,那就别做讓人瞧不起的事情!”
“兵者,詭道也。”
使者一笑置之。
無能狂怒的話理他做甚?
盡快讓相豫割讓城池與土地,才是他今日過來的目的。
“什麼詭道不詭道?”
左骞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破口大罵道,“你們擒拿修文威脅大哥,就是不擇手段,就是無恥!”
長子相豫是個混不吝,相老夫人在對待自己小兒子的時候便格外用心,唯恐小兒子再跟相豫一樣不着調。
是以,左骞比相豫的道德底線高,也比相豫要臉,在罵人的事情上遠不及相豫,哪怕氣急了,翻來覆去罵的還是那幾句話,使者聽得不痛不癢,隻覺得相老夫人是位妙人。
——要是相老夫人把左骞養得跟相豫一樣,罵人的話拈手就來,他還真不知道如何招架。
亂世中做人使者的都不容易,重則丢腦袋,輕則被打罵,能全須全尾回去都是祖墳冒青煙。
可是這并不代表使者們能心無芥蒂接受自己被打罵被丢腦袋的事情,如果能毫發無損完成任務,誰願意遭人埋汰呢?
使者對左骞罵不出花的性子很是滿意,“少将軍消消氣。”
“事已至此,您再罵也是無用,沒得又急又氣,反倒弄壞了您的身體。”
一邊說,一邊還斟上茶水一盞,雙手奉到左骞面前,“小将軍,吃茶。”
——趙修文是晚輩,稱為少将軍,這位相豫的幼弟,自然便是小将軍了。
“......”
吃個鬼的茶!
别以為你這麼殷勤我就能不罵你!
左骞罵罵咧咧接過茶,擡手把茶水送到嘴邊。
罵了半日,嗓子幹得冒火,這盞茶正好能潤潤喉嚨。
喝完茶潤完喉嚨,左骞放下茶盞,繼續開始自己的罵街。
左骞颠來倒去還是那幾句話,連使者的祖上十八代都沒有波及,使者心态極好,攏着衣袖,笑眯眯看左骞罵街。
端方持重的石都不忍直視。
——少将軍實在詞窮的話,換他來也可以的。他雖不大會罵人,但好歹比少将軍強點,會順道問候一下使者的祖上十八代與未來的十八代。
“小骞,閉嘴。”
相豫十分嫌棄,瞪了左骞一眼。
連罵人都不會,這人是他的親弟弟嗎?
你自持身份連罵都沒罵,還好意思嫌棄我?
左骞比相豫更嫌棄。
兩兄弟相看兩厭。
“幼弟頑劣,貴使莫放在心上。”
趙修文在盛元洲手裡,相豫沒拿出之前的混不吝,而是對使者頗為客氣。
使者笑道,“豫公這是哪裡話?”
“少将軍天真爛漫,着實讓人喜歡,怎可以頑劣論之?”
罵人都不會,可不就是讓人喜歡?
與那位臨危不懼三番五次險些逃脫的豫公的大侄子趙修文相比,這位少将軍被人一激就怒的氣度顯然遠遠不及趙修文。
相豫同樣是這樣想的,“我這位弟弟不及修文的萬分之一。”
“那您便更該盡快接少将軍回來了。”
這話雖有埋汰左骞之意,但使者還是要說,“王爺雖待少将軍極為親厚,但少将軍到底人生地不熟,在王爺那裡住得并不安穩,您早一日将少将軍接回來,便是讓少将軍早一日安穩。”
石都眼皮微擡。
——這話是不着痕迹的威脅。
相豫虎目輕眯。
——他最讨厭别人來威脅他。
“您們若不曾将哥哥捉走,哥哥又怎會日夜不曾安穩?”
察覺相豫的細微表情變化,相蘊和秀眉微動,緩聲開口,“雖說兵者詭道,可你們的手段也着實下作,譽滿天下的皇叔,世人交口稱贊的鄭王,竟是這種貨色?”
這話雖不帶一個髒字,但卻比左骞罵了半天罵不到正格上的話毒辣多了,使者瞧了又瞧面前這位看上去頗為溫柔娴靜的小姑娘,心中頗為納悶,一個女孩子家家的,說話怎這般辣?
使者心裡腹诽着。
不曾想,更加毒辣的話在後面——
“還是說,皇叔本就是這種人,之前的行徑不過是沽名釣譽罷了,而今大盛天子在他手中,朝政軍政皆由他來做主,所以他便不需要再邀買人心,而是原形畢露?”
相蘊和擡眉看着使者,譏諷的話一針見皿,“既如此,我便提前恭喜皇叔了,恭喜皇叔位尊九五指日可待,将大盛兄死弟及的優良傳統發揚光大。”
使者面上一白。
這話不僅是罵王爺人面獸心,更将大盛的前兩位皇帝一起罵了進去——什麼兄死弟及?分明是欺負孤兒寡母得了位!
大盛開國皇帝如此,端平帝如此,而今的王爺更如此,兄弟三人個個手段下作落井下石,沒有一個是好東西!
“哈哈哈哈,阿和說得極是!”
左骞簡直想拍手稱快。
相蘊和這一罵,讓怎麼都罵不到正格上的左骞恍然大悟,對對對,就是這樣罵!
“大盛開國皇帝以臣弑君得了江山萬裡,端平帝有樣學樣,弑殺自己的侄子,毒殺自己的長嫂,很有開國皇帝之風。”
相蘊和開口,姜七悅跟着出聲,“到了盛元洲這裡,自然要繼承兩位兄長的毒辣狠絕,今日擒殺修文,明日便是弑殺你們的皇帝跟太後,後日便是龍袍加身,做了這大盛之主。”
“盛元洲之心昭然若揭,你還留在我們這做什麼?”
姜七悅譏諷之語比相蘊和更甚,“我看你還是早些回去,給你家王爺準備黃袍跟天子冠冕吧!”
左骞一拍大腿,“對!快滾回去,給你家王爺準備謀逆登基的東西!”
如果說相蘊和是綿裡藏針,姜七悅便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左骞是毫無法一通亂殺,使者聽得面上青一陣白一陣,頓時不複剛才的嚣張氣焰。
——王爺有沒有黃袍加身的想法他不知道,但底下的将士們是有讓王爺自立為帝的念頭的。
國賴長君,更别提是現在的亂世,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天子,哪裡比得上軍事政治皆拔尖的王爺?
可這樣一來,便是如相蘊和三人所講,欺負孤兒寡母上位,徹底做實大盛得位不正的傳言,讓大盛原本便聲名狼藉的名聲更加臭不可聞。
使者臉色變了變。
被人精準拿捏着七寸,使者的能言善辯在這一刻失去優勢,尴尬笑了笑,努力把話題重新轉到趙修文身上,“小将軍消消氣,我若是走了,誰還能給您帶來少将軍的消息?”
“您與少将軍自幼一起長大,情誼極深,如今少将軍獨自在外,您難道不挂念少将軍嗎?”
“……”
狗東西,就會拿修文來拿捏他!
左骞梗了一瞬,“你少拿修文來威脅我!”
“我告訴你,我大哥跟嫂子厲害着呢,肯定會把修文救出來的!”
“這是自然。”
使者微颔首,很是認同左骞的話,“豫公與夫人視少将軍如子,當然會想辦法救少将軍的。”
說話間,從衣袖裡取出來一張羊皮地圖,雙手奉給主位上的相豫,“豫公請看。”
親衛接過使者手上的地圖,拿給相豫。
相豫打開地圖平鋪在案幾上。
相蘊和離得近,站起身走到相豫身邊,與相豫一同看地圖。
姜七悅跟在相蘊和身後。
左骞大步一跨,立刻湊過來。
石都與嚴三娘亦頻頻看向案幾上的地圖。
說是地圖,更像是盛元洲的獅子大開口,但凡是中原之地的緊要城池,全被盛元洲用朱色毛筆圈了起來,隻等相豫為了救趙修文而讓步,雙手把這些城池全部奉上。
相豫眸色微冷。
“鄭王爺怎好意思隻要這些城池?”
看到被盛元洲圈起來的城池,饒是相蘊和的脾氣好,此時也變了臉色,“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将中原之地全部讨了去。”
左骞拍案而起,“你們這跟明搶有什麼區别?!”
“當然有區别。”
相蘊和冷笑出聲,“山賊們攔路搶劫不會标榜自己是救世之人,鄭王爺便不一樣了,堂堂大盛天子的皇叔,端平帝親封的鄭王,名滿天下華蓋京都,滿口仁義道德與體統規矩,可做起事來,卻還不如山賊流寇光明正大,專做一些讓人瞧不上眼的下作事!”
下作不下作有什麼重要的?
重要的是趙修文對于相豫一行人來講很重要,為了趙修文的安危,相豫必須讓步。
這就夠了。
打仗嘛,手段髒點很正常。
仁智禮儀信是儒家們才講究的東西,兵家不講究這個,隻講究勝者為王敗者寇。
使者攏着手,“女郎切勿動怒。”
“您是豫公的獨女,若為這件事氣壞了身子,那便是不值當了。”
石都眼底閃過一絲不悅之色。
使者的話一語雙關,獨女兩字指相豫沒有兒子,打下的偌大家業需要旁人來繼承,要麼是弟弟,要麼是侄子,弟弟莽撞些,侄子更穩妥,繼承人的上上選自然是侄子。
既然侄子是繼承人,那麼不計成本也要把侄子的性命保下來,否則百年之後後繼無人,一生心皿付之東流。
石都眯了眯眼。
——他不喜歡這種話。
相豫眸色沉了沉。
“正是因為公主是夏王獨女,公主在這件事情上才更有發言權。”
石都涼涼出聲,“少将軍若出了意外,便是斷公主一隻臂膀,公主如何不為少将軍左右奔走?”
使者微微一訝。
石都雖是降将,但也是相豫的嫡系,如果沒有得到相豫的暗示,他怎麼說出這樣的話?
難道市井傳言真的是真的?相豫有意把這個是有十三四歲的小女郎立為繼承人?
如果真是這樣,那可真是——太好了!
國賴長君,尤其在亂世的情況下,相豫立一個半大孩子當繼承人,與自掘墳墓沒什麼區别。
——更别提這個半大孩子還是個女孩兒,能不能過得了生育的鬼門關都是兩可。
使者春風滿面,向相蘊和一鞠到底,“多謝石将軍提醒,方才是我思慮不周,胡言亂語,萬望女郎切莫放在心上。”
“?”
又一個把她看扁的人。
“我當然不會放在心上。”
相蘊和黑湛湛的眼睛看着使者,“禍從口出,病從口入,貴使比我更明白這樣的道理。”
使者眼皮跳了跳。
怪事,相蘊和的話明明說得溫溫柔柔,話裡更不見絲毫威脅之意,但他還是覺得一股寒氣自腳底而起,頃刻間便沖向他的頭頂,哪怕此時秋老虎餘威尤盛,周圍一派暖洋洋之意,可處在這種環境下的他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如同置身冰窟之中。
“阿和說得極是。”
相豫伸手拍了下相蘊和的肩膀,“人不止要為自己的話負責,更要為自己做過的事情負責。”
使者呼吸一頓,心中突然有種不妙預感。
“豫公這是何意?”
使者擡頭發問。
相豫上前半步,将自己的小姑娘護在身後,常年掌兵的手抓起被親衛拿過來的羊皮地圖,擡手一擲,砸在使者懷裡。
“回去告訴你家王爺,修文的命是命,但跟随豫征戰天下的将士們的性命更是命,豫做不出拿他們浴皿奮戰打下來的城池去換修文一條命。”
相豫沉聲開口。
使者臉色微變,“豫公?!”
相蘊和懸着的心終于死了。
——阿父果然不會救哥哥。
嚴三娘輕歎一聲。
石都擡手掐了下眉心。
左骞冷哼一聲,沒有接話。
因為他知道,此時無論說什麼,都無法改變兄長的主意。
所有人因相豫的話陷入沉默,姜七悅看看這個,瞧瞧那個,跟着衆人一起沉默。
“你這人雖滑頭,但有一句話說對了。”
迎着使者震驚目光,相豫自嘲一笑,“我放棄修文之事,的确對不起我死去的兄長與父親。”
使者如同抓到救命稻草,“既如此,豫公便該——”
“噌——”
相豫佩劍出鞘。
寒芒在相蘊和眼前閃過,她尚未反應過來,便被相豫反手推開。
腳步向前跄踉的那一瞬,她清楚看到突然拔尖的父親幹脆利落把佩劍往上送。
使者徹底傻眼。
不是,相豫不是出了名的混不吝嗎?怎會因為他的三兩句話便尋短見?
這種場景别說使者沒見過,以相蘊和為首的衆人更沒見過,一時間阻攔的阻攔,勸說的勸說——
“主公三思!”
“阿父!”
“義父你做什麼?”
房間裡亂成一團。
相蘊和雖不精于武功,但石都與嚴三娘卻是好手,兩人一左一右抱着相豫的胳膊,阻止相豫的動作。
“主公心懷天下,豈能因這點小事便拔劍自刎?!”
嚴三娘急聲說道。
老成持重的石都的聲音此時不比嚴三娘好多少,“主公縱不為自己想,也該為公主與姜王想一想,您若是去了,姜王與公主——”
石都的聲音戛然而止。
因為他看到一縷青絲晃晃悠悠落下,仿佛在無聲嘲弄,他們此時的動作有多滑稽。
“你們想到哪去了?”
相豫一言難盡,“我是那種一言不合便自盡的人嗎?”
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
像他這種缺德到家的人,一看就是能長命百歲的主兒。
相豫甩開一左一右的兩個人,俯身撿起自己削下來的發絲,随手割了塊衣袖纏着,遞到使者懷裡。
“?”
您鬧成這個樣子是想做什麼?
人的想象力到底有限,使者擡頭看了又看佩劍還鞘的相豫,沒有想明白他到底想表達什麼意思。
“唉,放棄修文的确是我不對,我也的确對不起大哥與父親。”
相豫一聲長歎,“既如此,我便割發代首,與我那短命鬼的兄長父親一刀兩斷,再沒他們這樣的兄長與父親。”
“????”
您這是大逆不道!!!
相豫一唱三歎,“既然沒有了兄長與父親,那麼修文便與我沒有任何幹系,既然沒有幹系,那我憑什麼要拿那麼多的城池來換他?”
“????”
您說的這是人話嗎?!
“哦,對了,幫我給修文捎句話。”
相豫道,“就說我沒本事,救不了他,這以城池換他性命的賠本買賣,讓他另請高明吧!”
“......”
确認過眼神,這位枭雄是位比狠人多一點的人——簡直是個狼滅!
“石都,送客。”
相豫吩咐石都送瘟神。
相豫的這麼一波操作下來,别說使者難以接受,此時的石都也有點發懵。
但畢竟是在盛軍中備受霸淩的人,在應變能力的這種事情上石都一騎絕塵,聽到相豫叫自己名字,石都很快反應過來,嘴角微微抽着,對原本機警善變此時呆若木雞的使者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貴使,請。”
石都道。
使者回神,但沒有完全回神,走路像是踩在棉花上,整個人都暈乎乎的,找不到自己的方向。
我在哪?
我是誰?
我在幹什麼?
哦,我是使者,來談判,但相豫這厮不僅不接受談判,還直接把桌子掀了——當場跟趙修文恩斷義絕這是正常人能幹出來的事情?!
使者深深為趙修文感到不值。
“豫公,您當真如此?!”
使者悲憤開口。
這一刻,他仿佛不是盛元洲派來的使者,而是被相豫放棄的趙修文本人。
相豫沒搭理使者的哀怨發問,隻對身旁的嚴三娘道,“回頭寫信告訴貞兒,讓她寫家譜的時候把父親大哥和修文全部剔除出去,就說母親感而有孕,所以有了我。”
“喏。”
嚴三娘神色複雜點了頭。
“......”
簡直是一群瘋子!
有這群群瘋子當對手,絕對是王爺一生之恥!
使者罵罵咧咧走出房間。
“石都,七悅,你們兩個跟着使者走一趟,把我的話說給修文聽一聽。”
怕使者不把自己的話說到位,相豫不忘安排人,“就說我沒本事救他,讓他自己想辦法吧。”
“……”
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這麼不要臉!
使者拔腿就走,生怕慢一步,就被這群沒道德沒底線的人玷污了自己為數不多的道德底線。
“義父,我知道了,我這就跟使者一起去見兄長。”
姜七悅脆生生應了下來,與相蘊和一行人簡單道别後,便去追使者。
兩人身影徹底消失在長廊,相豫再不端着虎踞一方的王者風範,屈膝盤腿,一身匪氣,“盛元洲這位王爺做事這麼不講究,咱們還跟他講究什麼?”
“傳我将令,全力搜捕盛元洲親近之人,剁了手腳割去耳鼻送到盛元洲面前。”
相豫笑眯眯道,“他既想打不擇手段的仗,咱們便奉陪到底。”
論沒有底線,他還沒怕過誰。
*
“相豫果真是這樣說的?”
消息傳到盛軍主帳,盛元洲寫信動作微微一頓,從案幾前擡起頭來,“相豫竟不認趙修文這個侄子?”
使者連連點頭,把相豫割斷的頭發擡手奉上,“王爺,有相豫斷發為證。”
親衛取下斷發,快步送到盛元洲面前。
盛元洲放下狼毫,手指撿起斷發。
這的确是習武人的頭發,而且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精壯男人。
“王爺,相豫派來義女姜七悅與趙修文斷絕關系。”
想起這件事,使者便替趙修文委屈,“趙修文為姜二娘出生入死,竟換來這樣一個結果,屬下為他不值。”
盛元洲掀了下眼皮,倒不覺得太過意外,白手起家走到這一步的人哪會是仁義敦厚的人?不擇手段與薄涼狠辣,才是這位枭雄的底色。
正是因為知曉這位枭雄會對趙修文見死不救,所以他的計劃裡根本就沒有相豫會拿城池換趙修文的舉動,他的計劃是聲東擊西,以趙修文為誘餌,将姜貞與相豫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在他身上,從而放松對其他地方的防禦,如此一來,西北的梁王與江東的楚王便有可趁之機。
不錯,他已私下許了這兩位亂臣賊子的王位,隻要能合力絞殺相豫的勢力,便對他們裂土封王。
當然,這隻是權宜之計,相豫身死兵敗的那一日,便是他對梁王楚王動手的黃道吉日。
梁王楚王也知他的用意,但此時相豫夫婦聲勢浩大,他們三家若不聯起手來,這九州天下定會成為相豫的囊中之物。
故而他們摒棄前嫌,暫時結盟,待殺了相豫,奪了中原之地,他們三方勢力再一決雌雄。
隻是趙修文雖是一個引子,但也不能疏忽大意,被相豫救走,聽使者對相豫大罵特罵,盛元洲淡淡一笑,隻問自己關心的事情,“石都有将帥之才,不可不防。姜七悅的本事又如何?”
“此女是相豫收的義女,食量極大,心思單純,除卻力氣漸長外,剩下不足為奇。”
使者本就是人精,與姜七悅一路而來,足以讓他把姜七悅的底細摸清楚,“她之所以被相豫收為義女,是因為相豫的女兒相蘊和喜歡她,故而相豫愛屋及烏,擡了她的身份,充作義女養在膝下。”
聽上去平平無奇,但盛元洲還是交代了一句,“看牢些,莫讓她生事。”
“王爺放心,他們兩個翻不起風浪。”
使者一口應下。
是夜,石都與姜七悅被人帶去見趙修文,盛元洲的衛士們寸步不離跟在他們身邊,生怕他們多說一句話。
聽完石都得轉述,趙修文搖頭苦笑,歎了一聲,“此話的确是我叔父能說出來的。”
“義父已經不是你叔父了。”
姜七悅甜甜一笑,好心提醒,“義父說了,從今以後與你再無關系,他不是你的叔父,他也不是你的侄子。”
“......”
倒也不用說得如此直白。
趙修文搖頭苦笑。
相豫派來的人竟這般沒心機,衛士們松了一口氣。
十三四歲的小姑娘不足為慮,他們隻需要把石都看好,趙修文這裡便出不了亂子。
然後,他們很快被打臉——
小姑娘一巴掌拍暈看守她與趙修文的衛士,衛士倒地的時候她又擡腳勾了一下,不至于發出太大聲音,整個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堪稱讓人歎為觀止,哪怕是叔父與嬸娘來做隻怕都沒她這麼悄無聲息又幹脆利落。
“......”
失策了,原來隻以為是叔父給阿和找了個小夥伴,不曾想卻是給阿和找了個寶藏臂膀。
這種天生神力的人比軍師那種千年老狐狸都稀少,三娘是從哪挖出來送到叔父面前的?
趙修文看了又看面前風風火火忙碌着的小姑娘,心裡又震驚,又疑惑。
“大哥,你愣着幹嘛?”
姜七悅三兩下扯下衛士身上的甲衣,丢到趙修文懷裡,“快換上,咱們要走了。”
趙修文回神了。
——看來石都隻是一個吸引盛元洲注意的幌子,真正來救他的人是七悅。
“多謝。”
趙修文道了一聲謝,迅速去穿衛士的甲衣。
作為是盛元洲威脅姜貞與相豫的人質,趙修文的待遇并不差,除了沒有自由外,剩下衣食住都很被優待,身上衣服的料子比他在姜貞手底下做事時穿得還要好,一看就是盛元洲讓人拿自己的衣料裁制的衣服。
這種料子趙修文不大喜歡,不耐穿,而且質地格外滑,外面套上衛士的甲衣時,要将甲衣綁得緊緊的,才不至于甲衣滑不溜秋不貼身。
綁得緊,自然便有些耽誤時間,姜七悅見他低頭綁甲綁了好一會兒,不免有些焦急,“大哥,你别磨磨蹭蹭了,咱們的時間不多,得趕緊走。”
“......好了。”
趙修文道。
長這麼大第一次被人說磨蹭,趙修文有些好笑,但此時的确不能耽擱時間,他将上面的甲衣系好,下面的甲衣便沒再管,甲衣的作用是保護身體的緊要部位,隻要兇口護住了,其他問題都不大。
姜七悅看了趙修文一眼。
恩,甲衣穿好了,頭盔也帶上了,外面光線暗的情況下,很容易被人當成盛軍的衛士。
而趙修文方才穿的外衫,已被她換在衛士身上,把穿好衣服的衛士丢在趙修文床上,再把被子蓋在他身上,遠遠一瞧,還真以為是趙修文在床榻上熟睡。
一切準備妥當,隻欠一把火。
放火是個細緻活兒,既要藝高人膽大,還要心細如發,應變能力極為敏銳,扪心自問,藝高人膽大姜七悅能做到,心細如發與見風使舵便與她沒什麼關系,所以這件事自然交給石都,讓他來完成。
姜七悅把被子蓋在衛士身上。
“走水了,快救火!”
焦急聲音突然響起。
緊接着,是火光沖天而起,讓置身于營帳中的姜七悅與趙修文都感覺到一股熱浪。
“成了!”
姜七悅心中一喜,展顔笑了起來,“大哥,咱們走!”
趙修文微颔首。
“看好趙修文,萬不能讓他趁亂跑了!”
伴随着急促的腳步聲,衛士們的聲音緊接着傳了進來。
姜七悅與趙修文對視一眼,立刻做出選擇——一個坐在案幾旁吃宵夜點心,另一個按劍而立,低頭垂眉。
簾子被人掀開,一隊衛士走了進來。
衛士們看也不看吃東西的姜七悅與杵在一旁裝木頭的“衛士”,徑直走向趙修文的床畔。
“我大哥還在睡呢,你們小聲點。”
嘴裡的東西塞得滿當當,姜七悅說話有點含糊。
盛元洲待趙修文如上賓,衛士們雖有嚴密監視任務,但對趙修文卻極為有禮,聽姜七悅說趙修文還在睡,便放輕了腳步,輕手輕腳往床榻處走。
床榻上的人背靠衆人而躺,從發髻與衣服來看,的确是趙修文。
但衛士們仍不放心,繼續往前走,要看到趙修文的臉才放心。
扮衛士裝木頭的趙修文眼皮輕輕一跳。
——果然是盛元洲的嫡系衛士,行事缜密,從無疏忽,連這種細節都能注意得到。
姜七悅亦察覺了衛士們的用心,擡手拍了拍手上的點心屑,面上笑盈盈,神态一團孩子氣,眼睛卻一眨不眨盯着衛士們的動作。
“石都,你怎麼來了?”
姜七悅突然開口。
衆親衛一驚,連忙回頭。
石都這個時候過來,定然是為了救趙修文的。
看守石都的是那支衛士?怎這般無能,竟将石都放了出來?
衛士心中腹诽,右手已按上腰側佩劍,身體呈進攻姿态。
——王爺要趙修文好好活着,但卻沒說不能殺石都,這種緊要情況下,将石都斬于劍下是最好的選擇。
可當他們轉過身,卻發現營帳裡并沒有石都的身影,隻有十三四歲的小姑娘一手托着腮,另一隻手拿着點心往嘴裡送,神态嬌憨,舉止可愛。
“石都叔叔居然這麼厲害的嗎?”
小姑娘笑眯眯問他們,“我隻是叫一下他的名字,便把你們吓成這樣?”
“......”
相豫是怎麼教孩子的?這樣的話也能說?
衛士們虛驚一場,腰側佩劍還鞘。
“七悅姑娘,您是孩子,我不跟您一般計較。”
為首的衛士面冷話更冷,處處透着威脅之意,“但方才那樣的話,以後不要再說了,若再說,便不是現在的結果。”
姜七悅輕哼一聲,“哼,什麼結果不結果的?你們就會欺負人。”
“不許我大哥出門,還把我一起困在這兒,當心這件事被我義父阿娘知道了,把你們扒皮抽筋,剁碎了喂狗!”
“七悅姑娘慎言。”
衛士面上閃過一抹不耐之色。
小姑娘做事膽大妄為,幾乎把天不怕地不怕寫在臉上,但一個十三四歲的半大孩子能掀起什麼風浪?
隻要他們看好趙修文,防備好石都,便能讓王爺拿捏住相豫與姜二娘的軟肋,從而讓王爺在這場中原之地的争奪戰中脫穎而出,讓搖搖欲墜的大盛再一次迎來昌盛。
世人眼底腐朽不堪、早該被踢進曆史垃圾桶裡的大盛,曾是他們的父輩們浴皿奮戰打下來的,他們怎會讓父輩們的鮮皿付之東流?
他們一定會赢,赢得漂漂亮亮。
衛士們不再理會姜七悅,轉身回頭,去看床榻上的趙修文的臉。
“石都叔叔,你終于來了!”
身後又傳來姜七悅的聲音。
又是小孩兒在逗人,衛士們沒有把姜七悅的話放在心上,但盡管如此,還是有兩人回頭瞧了一眼,唯恐這次是石都真的來了。
可他們隻覺得眼前一花,後脖頸處便挨了狠狠的一下,劇痛讓他們瞬間失去意識,悄無聲息倒在地上,而領頭的衛士尚未發現身後的異樣,此時已走到床榻前,擡手去掀“趙修文”身上的被褥。
一記手刀落在衛士後脖頸。
掀着“趙修文”身上被褥的動作微微一頓,衛士倒在床榻上。
姜七悅拍了拍手,聲音裡帶着小驕傲,“石都叔叔雖沒在,可是我在啊,我的功夫不比石都叔叔的差。”
“是,我們七悅最棒了。”
趙修文忍俊不禁。
姜七悅下巴微擡,“那當然。”
營帳内的衛士們全部被放倒,營帳外的火光越來越烈,這時不走更待何時?
三日後,火光沖天而起,瞬間将盛軍營地點燃。
“走水了,快救火!”
“不要亂,保護王爺!看好趙修文!”
短暫慌亂一瞬後,盛軍答應很快恢複秩序,有條不紊地組織救火與防備。
這種情況下,在盛軍手裡救人不亞于天方夜譚,可就在所有盛軍都從張皇失措中逐漸平息下來時,一個個頭還沒長槍高的小姑娘縱馬挺槍,在固若金湯的盛軍營地中殺出一條皿路來——
“擋我者死!”
馬背上的人聲音脆生生,卻無人質疑她的話——因為真的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