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蘊和低頭看着抱着她嘤嘤嘤的相豫。
男人高大魁梧,一身腱子肉,是典型的武将身材,半蹲在她面前,與嬌小玲珑的她相比像是一座小山。
小山就這麼在她面前俯首,頗為威嚴的虎目此時委屈巴巴,兩隻眼睛看着她,仿佛她是能決定他命運的神祇。
相蘊和靜了一瞬。
“你,你說話啊你。”
她久久未說話,男人心裡越發沒底,原本渾厚的男音此時帶了些不易察覺的輕顫,“你想要什麼,你告訴我,我現在便幫你取。”
“金銀珠寶?瑪瑙寶石?”
男人指天發誓,生怕她不信,“隻要是你想要的,我都給你弄過來。”
“但是有一點,你别傷害我女兒。”
男人道,“我結婚十幾年了,隻有這麼一個女兒,你要把她給害了,你讓我怎麼活兒?”
相蘊和突然便笑了起來,“我如果一定要害她呢?”
相豫臉色微變。
方才低三下氣嘤嘤嘤的神态陡然淩厲,起額峮吧咦肆吧亦流九六仨每.日追更最新完.結文委屈巴巴的虎目此時輕輕眯着,裡面仿佛淬了冰。
“你若害了她,我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你碎屍萬段。”
相豫道。
他的語速并不快,不急不緩的,帶着點兇有成竹的笃定味道。
仿佛她是精怪如何,鬼魂也罷,隻要害了他女兒,他不惜一切手段也會替女兒讨回公道來。
這大概是身為父親的本能。
隻要不傷孩子的性命,一切好商量,若是傷了孩子,那便沒得商量,不死不休是他最好的回複。
小姑娘笑了一下,抽出帕子,将相豫臉上沾到的黑狗皿擦了擦。
但那黑狗皿沾了太久,此時皿迹半幹,她擦了好幾下,也沒有擦幹淨,隻将皿迹又暈染,黑紅一團待在相豫臉上,看上去分外滑稽。
小姑娘的動作把相豫弄不會了。
眼睛瞧着她帕子,眼珠子跟着她帕子在移動,她帕子到哪,他的眼珠子便到哪,跟着帕子轉了一圈,眼珠子累得直發酸。
所以“精怪”心裡到底在想什麼?
想要什麼?又有什麼心願?
相豫想不明白。
“不害她。”
正在他百思不得其解之際,面前的小姑娘再次開了口,聲音溫溫柔柔的,是他女兒一貫的軟糯語調,“我害她做什麼?”
“我就是她,她就是我。”
小姑娘靜靜看着他,聲音緩慢而平靜,“我之所以有改變,不是因為我是精怪,而是因為我當了太多年的鬼。”
“?”
所以你不是精怪是個鬼?
那你怎麼不怕陽光?!
相豫敏銳抓到了不該抓的信息——所以,鬼魂一般怕什麼?
沒怎麼關注過鬼魂的男人絞盡腦汁琢磨着克制鬼魂的東西。
不怕陽光,不怕符水,不怕黑狗皿,這樣的鬼,得是修煉了多少年的厲鬼啊?
相豫想象無能,隻能試探性開口,“呃,那什麼,你既然不害她,那你想要什麼?”
“或者你有什麼沒完成的心願?我可以替你去完成。”
相蘊和擡頭看着相豫。
一向極為敏銳的男人此時尚未轉過彎,不曾發覺她話裡的端倪。
又或者說,在他的認知裡,他的女兒哪怕當了千百年的鬼,那也是被人欺負的小弱鬼,而不是重生之後便能大殺四方頗有他之風的枭雄。
“我的确有沒有完成的心願。”
相蘊和看着相豫的臉。
相豫等的就是這句話,“快說,什麼心願?”
“我的心願是阿父阿娘統一天下,位尊九五。”
相蘊和道。
相豫微微一愣。
小姑娘的聲音仍在繼續,“我還有一個心願,是承歡父母膝下,與父母同享盛世太平的天倫之樂。”
相豫眼皮輕輕一跳。
他看着這張極為熟悉的臉,恍惚間明白了什麼。
“阿和?”
他靜了一瞬,緩緩突吐出一個稱呼,“你是小阿和?”
“不然呢?”
相蘊和笑着看着他,“我不是阿和又是誰?”
“誰會冒着生命危險義無反顧來找你?”
“誰會把自己掙下的糧草與兵力毫無保留送給你?”
“阿父,鬼魂精怪雖不是人,但他們也不是傻子,他們不會做這種賠本買賣。”
“隻有我,我才會做這樣的賠本買賣。”
“因為我是你女兒,你的小阿和。”
世界為之安靜。
相豫看着面前的小姑娘,眼底的神色從試探到震驚,再從震驚歸于平靜,緊接着,平靜的眼底掀起滔天巨浪,頃刻間便将他淹沒——他的阿和是死過一次的人。
死在什麼時候?
是被楊成周抓到的時候?還是死于亂軍之中?又或者找不到吃的東西,活活餓死?
他不敢想象。
對于亂世之中的反賊頭頭的女兒的身份,這是他所能想象得到最體面的死法。
這個世道最不缺的便是不做人的人,在太平盛世時,他們尚會披一張人/皮,做出一副人模樣,可當世道亂起來,那些壓在他們身上的人的道德便會徹底喪失,有人以殺人取樂,有人以吃人為樂,有人看人與獸的角鬥場,也有人喜歡看人與獸的混亂場。
在亂世,這一切皆有可能。
作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孩兒,一個八/九歲的小姑娘,一個反賊的女兒,她身上的每一重身份都足以讓她萬劫不複。
相豫兇膛劇烈起伏。
他感覺一雙無形的手扼住了他脖頸,讓他無法呼吸,他大口喘/息着,吸進來的卻不是空氣,而是一柄柄将他劈得鮮皿淋漓的刀刃——他怎能将他的小阿和遺失在亂世之中!
“阿父,都過去了。”
小姑娘聲音溫溫柔柔,軟糯稚氣,“現在我還活着,這就足夠啦。”
相豫艱難開口,“恩,都過去了。”
他伸手,将小姑娘被夜風吹得有些散亂的鬓發梳在耳後。
而後單膝跪地,将人輕輕抱在自己懷裡,像是捧着易碎的琉璃,每一個動作都分外小心。
“阿和,對不起。”
相豫聲音微啞,“阿父再也不會把你弄丢了。”
再也不會了。
再也不會讓你獨面一切,再也不會讓你掙紮求生。
你是阿父成婚十餘載才有的珍寶,生來便該被人捧在掌心的明珠。
相豫閉了閉眼,輕輕摩挲着相蘊和的背。
小姑娘靠在他懷裡,仿佛是找到回家的路的遊魂。
“恩,我信阿父。”
相蘊和道。
隆冬散盡,星河長明。
在遇到阿父的那一刻,她前世遭遇的所有苦難便消弭于無形。
馬車上的軍師韓行一看到這一幕,擡手給自己斟了一盞茶,慢條斯理喝着茶。
恩,這樣的畫面才對嘛。
方才又是符水又是黑狗皿的畫面着實煞風景,沒得辜負了父女好不容易才重逢的場景。
韓行一笑了一下。
案幾上有着紙筆,紙上是小姑娘在學習寫着的字,歪歪扭扭沒什麼力氣,字裡行間滿是稚氣的痕迹。
——哪怕當了幾十年的鬼,學寫字這種事情還是不熟悉。
韓行一搖頭輕笑,将小姑娘寫錯的字勾描。
一邊勾描,一邊想着小姑娘方才講的事情。
天下大勢,諸侯們的紛争為戰,方城的世外桃源,未來支撐相豫一統天下的沃土悍将,這些事情他記得格外仔細,每一件事都能改變未來的格局。
他拿着紙筆,将事情一一串聯到一起。
天下棋局在他眼前鋪開。
·
商溯在棋盤上落下一子。
“三當家好生厲害,又赢了!”
周圍山賊齊聲喝彩。
輸了的山賊撓了撓頭,“三當家,您太厲害了,我完全不是您的對手。”
“......”
廢話,抱隻狗在這裡都能赢得了你們。
商溯十分嫌棄,随手把玉色棋子丢在棋盤裡。
“咚咚——”
門外響起叩門聲。
“三當家,東西收拾好了。”
門口的山賊躬身來報。
大當家站起身來,“三當家這就要走了?”
雖說此人刻薄難相處,但打仗是一把好手,堪稱算無遺策,百戰百勝,這樣的一個人突然離開,大當家還真有些舍不得——萬一三當家走後盛軍來攻,他該如何應對?
“恩,走了。”
商溯神色淡淡說着話。
略整衣物,少年起身往外走。
大當家連忙來送,“三當家何時回來?”
“不知。”
商溯道。
大當家臉色變了變。
——清風寨如今是盛軍的眼中釘肉中刺,如果三當家一去不回,他們這些山賊怕不是會被盛軍生吃活剝。
“三當家,您可一定要回來啊!”
一個山賊眼淚汪汪。
“三當家,您快去快回,我們在山上等着您。”
另一個山賊哭得像是死了娘。
他們不能沒有三當家。
就像糧食不能沒有太陽,花兒沒有土壤,魚兒沒有海洋。
——跟他們有皿仇的盛軍是真的會殺人的啊啊啊!
衆山賊恨不得十裡相送三當家。
商溯擡眉瞧了眼望夫石似的衆人,臉上有些不耐煩。
山賊們立刻不送了。
“咳,老三,早些回來。”
大當家曲拳輕咳,“山上不能沒了你。”
“知道。”
商溯涼涼應了一聲。
老仆将燒好的小暖爐捧給商溯。
商溯接過小暖爐。
老仆又将狐皮大氅披在少年肩頭。
手捧小暖爐,肩披狐皮大氅,馬車上的熏香爐飄出袅袅熏香,老仆掀開轎簾,少年扶着老奴的手,動作優雅鑽進馬車。
二當家一陣牙疼。
——裝!
城裡楚風館的小倌們都沒他這麼講究!
馬車緩緩駛出山寨。
馬車上的少年閉目而躺。
落日的餘晖鋪在車頂,有些許淺淺的紅自轎簾處透進來,折射在案幾上的白玉瓶上,散發着柔和的光。
似是被白玉瓶上的光晃了眼,少年眉頭微動,慢慢睜開眼。
“方城乃蠻人雜居之地,阿娘為何想把自己葬在那?”
商溯手指輕叩着裝着母親骨灰的玉器,玉器發出一聲輕響,少年半眯着眼聽着聲音,有一搭沒一搭地問着老奴。
塢堡已被他打下來,山賊有了喘息之機,而彼時的朱穆突然對商城有了想法,盛軍無心再去剿匪,緊鑼密鼓備戰朱穆來襲,他正好有了時間,将母親按葬在她說過的地方。
老奴安靜駕車,一言不發。
商溯挑了下眉,習以為常老奴的沉默不語。
離開山賊窩,世界安靜得像仿佛隻剩他一個人。
商溯無聲嗤笑。
案幾的另一側是一張官府公文。
龍飛鳳舞的字配上粗糙的畫像,讓少年瞧一眼便覺得自己的眼睛受到了污染,但少年還是一邊嫌棄着一邊将公文拿起來看着。
“阿和?相蘊和?”
少年啧了一聲,擱下官府通緝公文,“啧,反賊之女。”
怪不得敢對邬堡有想法,也怪不得不怕生人,敢與他讨價還價。
——不着急,待他将母親的骨灰葬在方城,再去尋這個小反賊。
·
小反賊相蘊和此時正在把自己知道的事情講給大反賊相豫聽。
“阿父,你未來會登基,會當皇帝。”
相蘊和道。
當然,省略了那些他被阿娘毒殺的傳言。
眼下的阿父阿娘夫妻感情正濃,沒必要說這些事情讓他們心生隔閡。
她已重生,一切悲劇尚未釀成,那些從少年夫妻走到相看兩厭也好,到你死我活的政治鬥争也罷,這些事情都有可能被挽回。
相豫一拍大腿,心潮澎湃。
——他就知道他絕非池中之物!
相豫慷慨激昂,“阿和,你放心,阿父定會将天下打下來,讓你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好呀,我等着那一天。”
相蘊和甜甜笑着。
她一定會等到那一天的。
阿父阿娘為帝後,她享潑天的富貴榮華。
·
“許我享用不盡的榮華富貴?”
姜貞嗤笑。
雷鳴伸手将使者揪起來,破口大罵道,“睜大你的狗眼看清楚,這裡坐着的是姜家的姜二娘,反的是你大盛天子與朝臣!”
“榮華富貴?”
“呵,你讓狗皇帝把萬裡江山拱手相送吧!”
使者處事不驚,“您别把話說得這麼絕對嘛,一切都好商量。”
商城在姜貞的攻打下接連敗退,原本可以伸出援手的濟甯城此時又被亂軍圍城,商城郡守求救無門,隻能派他來說和,誰曾想這群反賊壓根看不上他們許下的榮華富貴,一門心思想要攻破商城。
“聽聞二娘的女兒曾在濟甯城走失?”
一個籌碼不行,使者抛出另一個。
姜貞鳳眸陡然淩厲。
雷鳴心頭一跳,抓着使者領口的手不由得松了三分。
這是被捏到了七寸,使者微微一笑,從雷鳴手中掙脫出身,對着主位上的姜貞一鞠到底,“二娘若肯退兵,我家郡守便将小女郎拱手相送。”
“呵,就憑你家郡守?”
姜貞冷笑,“嚴信尚且抓不住她,你家郡守難道比濟甯城的郡守更手眼通天?”
使者不以為然,“嚴郡守若果真有本事,又怎會在眼皮子底下被山賊殺了楊成周?”
商城與濟甯城雖離得極近,但兩地郡守的關系卻勢同水火,這個想把那個地方并過來,那個想把這個吞并,端的是誰也不服誰,看對方倒黴比自己升遷還高興。
商城被攻之甚急,濟甯既為掎角之勢,便該出兵救援,但濟甯郡守嚴信随便拿了個理由便将他打發,莫說救援了,幾乎把落井下石的心思寫在臉上。
——姜貞的兵力并不多,嚴信存的是讓姜貞與商城兩敗俱傷之後自己漁翁得利的心思。
身為大盛郡守又如何?
明眼人都能看出大盛氣數已盡,與其為這樣的江山效力,不如自己圖謀天下,做下一位天下之主。
“小女郎聰慧,自然不會被這種酒囊飯袋所擒拿。”
使者從衣袖中取出一枚珠钗,“似我家郡守這種雄主,才能讓小女郎暫停腳步。”
姜貞眸光微微一滞。
——那是她親手簪在阿和鬂間的珠钗,雖不甚精緻,但裡面卻暗藏玄機,危急關頭能取人性命。
使者将珠钗雙手奉上,“二娘放心,若您肯退兵,小女郎自然安然無恙。”
姜貞鳳目輕眯。
雷鳴在這種首飾上鮮少下功夫,看了看使者拿着的珠钗,再看看此時陷入沉默的姜貞,哪怕他不懂這枚珠钗的材質,也知這是一支被姜貞親手送給阿和的東西。
阿和的确在這群人手裡。
□□時頭大如鬥。
“你家郡守未免太強人所難。”
姜貞涼涼的聲音打破屋裡難熬的安靜,“我此時退兵,如何向穆公交代?”
使者笑了一下,“穆公與二娘不過萍水相逢,但小女郎卻是二娘的親生骨肉。”
“誰親誰疏,二娘難道不知?”
“我與穆公萍水相逢,穆公卻願意贈我五千兵馬。”
姜貞眉梢微挑,“此等情義,我怎可輕言辜負?”
使者心頭一跳,“二娘難道要舍棄小女郎?”
“我不信你們抓得住她。”
姜貞冷笑,“用一支不知從何而來的珠钗便想騙我退兵,你們的算盤打得也未免太好。”
“若阿和果真被你們所擒,你們為何不拿她親筆信過來?”
“是她傷了手寫不了字,還是你們手裡根本沒有阿和?”
使者臉色微變,“二娘——”
“不必說了,送客。”
姜貞道,“你們會錯了主意,我姜二娘從不受人威脅。”
雷鳴這才反應過來,使者這是在詐他們,他們手裡根本沒有小阿和!
“滾!”
雷鳴再不猶豫,推搡着使者将人轟出去。
使者的身影消失在軍帳之外,姜貞挺直的脊背慢慢塌下來,她伸出手,摸到一隻茶盞,往裡面倒了一盞茶,胡亂喝着隔夜的茶水。
趙修文與相老夫人仍在朱穆手裡,她若此時退兵,他們必死無疑,她不能拿他們的命去換阿和。
她在賭。
賭阿和沒有被抓,賭她柔弱不能自理的小女兒骨子裡有着不亞于她的堅韌。
雷鳴轟走使者,挑簾而入。
向來淩厲迫人的女人此時正在喝茶,鳳目低垂,眼睑微斂,像是鋒利的劍遇到了鞘,頃刻間斂了所有鋒芒。
雷鳴愣了一下。
“嫂子?”
好一會兒,雷鳴試探開口。
姜貞回神。
“若阿和果真在商城郡守手裡,不出三日,他的使者會再次登門。”
姜貞放下茶盞,平靜說着話,淩厲鋒芒須臾間盡歸于身。
雷鳴有一瞬的恍惚。
方才那個卸去所有鋒芒如同一個普通母親一樣的姜二娘,仿佛是他的一種錯覺。
雷鳴又看一眼姜貞,“嫂子,我往商城走一趟,看阿和到底在沒在商城。”
“不必。”
姜貞搖頭,“若去了,才是真的上了商城郡守的當。”
所謂讨價還價,讨的不過是對方對己方手中籌碼的看重程度,一旦露了怯,便隻能被别人漫天叫價。
她不會讓自己陷入這種危險境地。
——哪怕對方手裡捏的是她女兒這種籌碼。
姜貞攤開地圖,指腹一一劃過地圖上的城池。
石城,夏城,商城,濟甯城......手指微微一頓,淩厲鳳目微閃——清風寨的山賊應當很樂意與她合作。
“你往清風寨走一趟,務必要見到他們真正管事的人。”
姜貞道,“你問他,若我送他一份大禮,他敢不敢收。”
·
清風寨的大當家着實不敢。
“大哥,你在怕什麼?”
二當家躍躍欲試,“老三不是說了嗎?他走之後姜二娘必會給咱們來信,送咱們一份大禮,讓咱們隻管收着便是。”
他雖極度不喜三當家的刻薄,但這厮着實會打仗,戲文裡算無遺策的将軍也不過如此。
專業的事情要交給專業的人來做,不認可這個人不代表不認可這個人的能力,所以他覺得三當家的話也能聽一聽。
二當家道,“大哥,咱們就手下這份大禮吧。”
“那可是一整座城池!咱們要是有了這樣的城池,還窩在山裡當什麼山賊?”
大當家終于被說動,“好,咱們就與姜二娘兩路夾擊,拿下商城!再不當這勞什子的山賊!”
·
“商城?”
商溯手指輕叩着案幾,有一搭沒一搭地自言自語,“此時的商城,應當已被姜二娘拿下。”
那是一個不輸于任何諸侯的一代枭雄,哪怕兵力并不多,也足以讓商城的那群老不死棄城而逃。
商溯心裡舒坦了。
羽人座的熏香爐裡的熏香即将燃盡,他輕擡手,往裡面添了一枚熏香。
安靜甯和的雲霧冉冉升起,少年舒服地迷起了眼。
案幾上白玉碟裡擺放的有榛子,他一邊輕嗅着熏香,一邊磕着榛子。
唔,這才是人生。
然而他的人生很快被打擾——
“停下停下,來方城做什麼的?”
轎外響起男人盤查的聲音。
商溯眉頭微動。
蠻人混居的方城什麼時候有了漢人在把守?
趕車的老奴掀開轎簾一角。
商溯微眯眼,順着轎簾往外瞧。
曾經的蠻荒之地如今已換了模樣,到處都是漢人的身影,或教蠻人學漢字漢語,或教蠻人做耕地犁具,更有甚者,還有漢女與蠻人男子結伴同行,一路說說笑笑,簪花牽手。
商溯眸光微微一滞。
......這是,方城?
“蘭姨,馬上要到上巳節了,咱們要好好樂一樂。”
少女軟糯糯的聲音響起,“阿父說了,到了上巳節那日,他會帶着軍師石都小叔叔他們過來,與咱們一起去過節。”
“是該好好樂一樂。”
一女子笑道,“咱們來方城已有半年有餘,整日裡不是忙着開荒,便是忙着織布喂牛羊,連去歲的除夕都沒有好好休息。”
“如今終于農閑,咱們此時不樂,更待何時?”
一行人從馬車旁走過,清脆軟糯的聲音順着三月的春風送進商溯耳朵。
商溯輕擡眼,看見少女窈窕身影。
說是少女窈窕身影,其實更像是一個半大的孩子,隻是大半年未見,她已比之前長高了許多,已經有了半大不大的小大人模樣。
小姑娘顯然愛漂亮,穿着桃花色的衫,簪着玉色桃花簪,上面綴着米粒大小的珍珠,不名貴,但勝在别緻可愛,壓在烏黑的發上,越發襯得發如綢緞,泛着好看光澤。
愛漂亮的小姑娘一邊走,一邊與同伴說笑,陽春三月,暖風習習,少女黑湛湛的眼睛映着方城的晴空,仿佛能将人心的陰暗照得無處遁形。
商溯眉頭微動,轉了下自己空蕩蕩的拇指。
——啧,希望他的扳指沒被她拿去換錢。
商溯輕扣車廂。
小姑娘仿佛聽到了聲響,腳步微頓。
商溯懶挑眉。
擱下手裡未磕完的榛子,調整了舒服的姿勢,靠在清風朗月的靠枕上,隻等小姑娘主動來答話。
但小姑娘腳步隻短暫停留一瞬,又繼續往前走,莫說與他答話了,連往馬車上都不曾瞧一眼。
“......”
商溯氣結。
這就是拿人東西的态度?
“咚咚——”
商溯重重敲着車廂。
“?”
誰在這兒發神經?
相蘊和不悅蹙眉。
方城越來越好,可煩惱也越來越多,比如說,這種當街敲車廂的纨绔越來越多了。
既如此,改日便讓石都領人來巡邏,将這些停在車上不走亂敲東西的纨绔全部抓去教蠻人寫字種田,省得他們在街上堵路省事。
相蘊和十分負責任地想。
小姑娘繼續往前走,商溯眼皮一跳,終于有些坐不住。
“相蘊和。”
少年冷聲道。
這聲音好生熟悉?
相蘊和眉頭微動,轉身回頭。
身後沒有人。
隻有結伴而行的漢女與蠻人男子,不像是能叫出她全名的樣子。
難道是聽錯了?
相蘊和狐疑往周圍看了看。
周圍無人在看她。
行人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并沒有因為她而停留。
哦,就是聽錯了,是幻覺。
她就說嘛,這裡怎會有人喚她全名。
相蘊和收回視線,準備繼續往前走。
商溯氣笑了。
“相蘊和,你沒長耳朵嗎?”
商溯一開口便是拉滿的刻薄。
相蘊和停下腳步。
悟了,她悟了,這不是錯覺,是真實存在的聲音。
像這麼遭人厭的刻薄勁兒,她兩輩子隻遇到過一個人——攻打邬堡的三郎。
相蘊和轉身回頭,舉目四望。
這次沒再看行人,而是看周圍的馬車。
她記得那位三郎是牌面拉滿的富家公子,出行時前呼後擁,連護衛都有十幾個,濟甯城的楊成周的排場見了他都要甘拜下風。
似這樣一個人,斷不會與普通人一樣走路上街,而是一群扈從跟随左右,再配上一頂極為精緻的小轎,熏香袅袅,仙氣飄飄,這才是三郎該有的排場。
然而路上的行人小轎卻再一次讓她失望了。
别說是前呼後擁上街的富家公子了,就連精緻小轎她都不曾看到一個,隻看到一頂湛藍色的馬車停在路邊,正在接受守城衛士的盤查,馬車雖還算精美,但仆人卻是上了年齡的老仆,一看便是前來避難的落魄商戶。
找了一圈沒有找到自己想要找的人,相蘊和眉頭微蹙。
這位刻薄的三郎從哪發出的聲音?
她怎麼找了半日也沒有找到他?
“你在往哪看?”
涼涼的聲音再次響起。
相蘊和此時正轉身看着身後人,正好能分辯出那道冰冷聲線是從何處飄出來——老态龍鐘的老仆駕駛的馬車裡。
小姑娘瞳孔地震。
不是,不過是大半年不見,這位三郎竟落魄到這種地步了?
護衛沒了,隻剩下一個老得随時會死掉的老仆在身邊伺候?
相蘊和在心裡為刻薄的貴公子鞠了一把同情淚。
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都落魄到這種程度了,這人的高高在上上依舊不減分毫。
——恩,他都慘成這樣了,她就不跟他一般見識了。
“你怎麼來方城了?”
相蘊和走上前,隔着轎簾瞧着家道中落的貴公子。
氣頭上的商溯不想說人話,“怎麼,方城你來得,我來不得?”
“當然來得。”
這人着實慘,善良的小姑娘不與喪家之犬一般見識,自動忽略少年話裡的刺兒,“你來這裡做什麼?探親?呃,還是避難?”
“不用你管。”
小姑娘找了半日沒有找到自己,氣量狹小的少年仍在生氣。
“哦。”
相蘊和哦了一聲。
家道中落的人都這樣,像是渾身長滿刺兒的小刺猬,見誰便刺誰。
相蘊和人美心善,決定給落魄的貴公子一點時間來消化自己威風不再的事實,便善解人意點點頭,溫溫柔柔說着話,“那我不管。”
“我走啦。”
相蘊和笑眯眯與少年辭行。
“???”
我把你叫住就是為了讓你來跟我道别的?!
暴躁的少年氣得想掀桌。
“不許走。”
商溯道,“誰讓你走了?”
相蘊和奇怪看了眼馬車上的人,“不是你不讓我管的嘛?”
“既然不讓我管,那我留在這裡做什麼?”
“......”
孤高桀骜的少年險些一口氣上不來。
“我不讓你管,你便不管,我讓你去死,你便去死麼?”
少年口不擇言。
相蘊和不悅蹙眉。
這人說話還是這麼讨厭!
“你這樣說是不對的。”
相蘊和生氣道,“看你行事也是大家公子,怎這般不知禮儀?你父母難道沒有教過你,做人要有禮貌嗎?”
商溯冷笑,“我父母早死了。”
“......”
怪不得這麼沒禮貌,原來是有人生沒人教。
但這跟她有什麼關系?
她又不是少年的受氣包。
阿父阿娘将她捧在掌心養了這麼多年,為的不是讓她在一個落魄貴公子面前受氣的。
相蘊和決定不跟孤兒打交道,“哦,那你挺可憐的。”
說完話,直接轉身離開,連餘光都不分給馬車半點。
“???”
所以你在生什麼氣哦?
該生氣的人難道不應該是我嗎?!
商溯擡手掀開轎簾,“相蘊和,站住。”
哼,她才不站住。
她又不是他的奴仆,要被他呼來喝去。
相蘊和頭也不回,繼續往前走。
馬車上的少年有點急。
老奴适時伸出手。
少年扶着老奴的手,從馬車上跳了下來,準備去追氣呼呼走路的小姑娘。
但在他動身之前,他忽而想起小姑娘看見金珠時的兩眼亮晶晶,動作微微一頓,回手從案幾上抓了一把金瓜子,快步追小姑娘。
“相蘊和,你給我站住。”
少年聲音氣急敗壞。
小姑娘卻理他也不理,徑直往前走。
幸好他比小姑娘大幾歲,個子高,腿又長,三兩步便追上了小姑娘,手一擡,攔住小姑娘的去路。
小姑娘此時正在生氣,臉上冷冰冰,擡手便打他胳膊,他胳膊一縮,避開小姑娘的動作,看着冷冰冰的小臉,心裡更加堵得慌,聲音不由得更冷三分。
“你在氣什麼?”
商溯沒有好氣道,“該生氣的人難道不應該是我?”
攤開手,掌心是方才抓的金瓜子。
日頭正好,金瓜子在陽光下閃着細碎的光澤,相蘊和瞳孔微縮,差點被金光晃了眼。
想要繞開商溯走路的小姑娘瞬間走不動路。
“行了,别氣了。”
少年聲音冷冰冰,動作卻很輕,拿帕子包了金瓜子,輕手輕腳塞到小姑娘手中。
相蘊和捧着少年塞過來的金瓜子,一時間不知道該做什麼反應。
——不是,你都這麼落魄了,出手還這麼闊綽呢?
果然家道中落都是有原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