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蘊和想起前世的嚴三娘的結局。
嚴三娘的死是壓垮嚴守忠的最後一根稻草,嚴三娘死之後,嚴守忠才投降她阿父,所以嚴三娘沒有遇到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明主,而是凄涼死在朝堂政鬥中,又或者說,死于權貴對庶民的絞殺。
前來蹭氣的鬼與她說過,嚴三娘死得極慘,比她幾位兄長死得更慘,那時的嚴守忠深陷牢獄,自然搶不回女兒的屍首,是一個年齡不大但功夫極好的女郎殺透重圍,将嚴三娘的屍首搶走安葬。
她當時聽完這個故事,隻覺得是鬼在安慰自己,一代女将孤軍奮戰那麼久,支撐她熬下去的,是皇帝的幡然悔悟,然後突然降旨,為嚴家伸冤昭雪,可是她至死沒有等到天子的旨意,一生忠勇的女将至死不願相信是天子要她死。
這樣的故事已經很悲慘了,若嚴三娘的身後事再凄涼,那這個世道也太糟糕,所以鬼便告訴她,嚴三娘不是孤軍奮戰,她身邊還有最後一人,那人一騎當千帶着她的屍首遠走大盛,将她安葬在世外桃源之中。
可世間哪會有這樣的骁将?
這不過是鬼為了安慰她,所以才編織的美好鬼話。
真實的嚴三娘凄涼死于友軍的刀鋒之下,至死沒能等到皇帝的刀下留人,更沒有将她妥善安葬,她那爛泥一灘似的屍首會再次被枭首,被挂于城樓,用以警醒世人——看,這就是庶民反抗權貴的下場。
可看看被七悅擋住的巨石,相蘊和突然不是那麼确定自己的判斷了,或許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天生神力的人,她們守護在至親至愛的人的身邊,是親人身後的最後一道屏障,她們或許無法讓親人沉冤昭雪,但最起碼能讓親人死後有一捧黃土安葬,讓這個糟糕到極緻的世道有那麼一抹溫暖,不至于讓人觸目之間滿是絕望。
相蘊和笑了起來。
——她喜歡這種亂世之中的一點點的溫暖。
“七悅,你力氣好大,比我見過的所有人的力氣都要大。”
相蘊和真情實意誇道。
“那當然。”
姜七悅聲音裡透着濃濃的驕傲,“我之前就跟你說過啦,我力氣很大的,能幫你搶很多東西的。”
周圍人仍處于震驚中沒有回神,姜七悅說道,“哎呀,手有點酸了,你們能不能把我義父救下來,讓我把石頭扔了?”
“救,救救救!”
親兵們如夢初醒,“快救大哥!”
“......”
我可謝謝你們了,終于想起來地上還有一個我呢?
摔得暈頭轉向的相豫腹诽。
親兵們分成兩撥,一撥人七手八腳去扶相豫,另一撥人去找姜七悅,以免小姑娘力氣不足擋不住巨石,把後面的阿和壓成肉餅,衆人齊心合力,橫在狹長小道上的巨石很快被推下山崖。
“大哥,你沒事吧?”
解決了巨石,親衛們終于有時間對相豫噓寒問暖。
“暫時死不了。”
相豫擺擺手,視線落在姜七悅身上。
巨石已被推下,方才擋住巨石的小姑娘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土,一副受阿和影響的很愛幹淨的模樣。
擋住巨石的手虎口崩裂,已有鮮皿流出來,但小姑娘卻不甚在意,仿佛感覺不到疼一樣,仍在與阿和說笑,還是他的小阿和心細,看到了七悅手上的傷,連忙問親衛要了傷藥與繃帶,小心翼翼包紮着。
“你不用那麼緊張,沒事的,我不疼的。”
姜七悅笑眯眯。
相蘊和搖頭,“你都流皿了,哪會不疼?”
“我先給你簡單包紮一下,一會兒軍醫來了,再讓他幫你看一下,别傷到了骨頭。”
相豫虎目輕眯。
那麼大的石頭,墜下來的速度又如此之快,哪怕真的被人擋住了,巨大的沖勁也足以讓人胳膊粉碎,可七悅看上去隻是受了點輕傷,并無骨折的痕迹?
這不是普通人會有的力量。
——這是天生神力,千年難遇。
相豫瞬間想起嚴三娘一臉高深莫測與他說的話——若你知曉了她的本領,莫說是幾張餅子,縱然是黃金萬兩,你也舍得給。
“阿和,七悅,你們沒事吧?!”
伴随着一陣急促腳步聲,上面傳來左骞焦急的聲音。
小王八蛋,你大哥還在地上壓着呢。
相豫回神,忍不住在心裡破口大罵。
相蘊和從親兵後面探出小腦殼,“小叔叔,我們沒事呀。”
“對呀,我們沒事。”
姜七悅跟着相蘊和的動作,一起探出小腦殼。
兩顆小腦殼并排探出,不曾受半點傷害,一路狂奔而來的左骞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們——”
“砰——”
話未說完,便臉朝下摔了個狗啃泥。
相豫冷笑一聲收回腳。
該!小王八蛋!
隻知道擔心倆侄女,你大哥的生死安危你是一點不擔心啊!
周圍親衛見怪不怪。
左骞揉着臉從地上爬起來,“嘶——好疼。”
“疼不死你!”
相豫沒有好氣地罵了一句。
“???”
好不好的罵我幹什麼?
左骞一頭霧水。
這弟弟着實不能要,相豫懶得搭理,扶着親衛的胳膊,一拐一瘸去看兩個小姑娘。
兩個小姑娘并未被巨石砸成肉餅,隻有矮一點的那個受了點輕傷,此時已被高一點的那個包紮好,晃着手背上用繃帶系着的蝴蝶結,眼裡滿滿是歡喜。
“阿和,你包紮的好漂亮啊,居然還打了蝴蝶結。”
姜七悅欣喜道。
相豫瞬間不嫌棄姜七悅吃得多了,更不肉疼自己送出的玉佩,四五成飽就有這種力量,還心思單純,一片赤誠之心,這種人留在阿和身邊是個寶,足以讓他以後再也不擔心阿和的安危。
兩個小姑娘關系好,相豫樂意見成,大手一揮,讓親衛送來面餅無數,“七悅,你隻管吃,大口吃,千萬别餓着自己。”
姜七悅狐疑地看了一眼相豫。
——窮得隻能送她自己做的的玉佩了,真的能讓她吃飽肚子嗎?
但再看看被親衛送來面餅,扁扁的肚子十分配合地響起一聲咕嘟,姜七悅咽了咽口水,立刻拿起一塊面餅往嘴裡塞。
算了,不管了,先填飽肚子再說。
反正馬上要去京都了,義父再窮也窮不了幾天了。
“七悅,這次太謝謝你了。”
方才被巨石拖行,相豫受了頗重的傷,沒有再領着親衛在前面開路,而是與相蘊和姜七悅一起走,“如果沒有你,阿和肯定沒命了。”
想起剛才的驚險之處,相豫仍心有餘悸,“你救了阿和的命,那就是救了我的命,你想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
“義父,還是等打下京都再說吧。”
姜七悅咽下面餅,摸了摸相豫送給自己的粗糙玉佩,小大人似的歎了口氣,“現在的你,還沒三娘有錢呢。”
“......”
小孩子家家的,瞎說什麼大實話。
被一個小姑娘當場拂面子,相豫絲毫不生氣,更沒有半點尴尬,草莽出身的人嘛,主打一個沒臉沒皮。
——隻要他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義父現在是沒三娘有錢,但義父不會一直這麼窮下去的,以後肯定會有錢的。”
相豫曲拳輕咳,“你放心,義父肯定養得起你,不讓你餓肚子。”
“真的?”
姜七悅半信半疑。
相豫立刻點頭,“義父從不騙小孩兒。”
“那我能天天吃這麼多嗎?”
姜七悅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四五成飽雖然也能堅持,但是餓着肚子總歸有些不好受。”
相蘊和被她逗笑了,“當然能。”
“你放心,咱們穿過這片懸崖峭壁,就能到中原之地了,中原之地極為富庶,絕不會再讓你餓肚子。”
“阿和說得對。”
相豫道,“到那時,不止有面餅子,還有雞鴨魚肉任你挑,讓你每天都吃得飽飽的。”
姜七悅眼前一亮,“那感情好!”
一連吃了十幾張面餅子,又吃了一大塊腌肉,姜七悅不那麼餓了,差不多有八/九成飽,拍了拍自己身上的食物屑,指着前方親兵們灰頭土臉開辟着的險道,兩隻眼睛亮晶晶,“隻要能把這條路打通了,咱們就能到中原?”
“對呀。”
相蘊和道。
姜七悅撸/起衣袖,“讓我來!”
“我力氣大,比他們弄得快多了。”
八/九成飽的姜七悅無所畏懼。
一個人吃了十幾個人的飯,沒心沒肺如她也不好意思再問阿和要,隻能吃個四五成飽,走路都打漂,就連剛才擋石頭,手指都是晃的,要不是親衛及時來幫她,她還真不一定能擋得住那塊石頭。
阿和真好啊,石頭砸下來的時候還想着抱着她。
這種本能的反應最打動人,讓她更喜歡這個軟軟糯糯的小姑娘。
恩,她得好好報答她,快點幫她打通這條道。
當然,也是為了她自己——誰能拒絕入京之後能随便吃雞鴨魚肉呢!
不等相蘊和回答,姜七悅便沖到了最前面,順手拿起一把鐵鏟,與親衛一起去開路。
曾經的古道已破舊不堪,長時間不走人,上面已布滿荊棘與亂石,若是人多勢衆,大力出奇迹的情況下倒也能很快把路鑿開,但古道窄得很,根本容不下那麼多的人,隻能一二十人去清理。
親衛們開鑿得極為困難。
可有了姜七悅的幫助,便等于一下子多了二十幾個人的力氣,狹長的小道迅速被清理,進度比之前快了兩倍都不止。
“七悅,你歇一會兒吧。”
相蘊和看得心驚肉跳。
姜七悅搖搖頭,擡腳把攔路的怪石踹下山崖,“沒事兒,吃飽肚子的我沒那麼容易累的。”
那塊石頭四五個人都擡不起來,但在她面前,如同桌椅闆凳似的被踹開,呼啦啦砸下深不見底的懸崖峭壁。
姜七悅雖天生神力,但相蘊和也不把她當牛馬使,她開半個時辰的路,便硬拉着她,讓她休息半個時辰,不許她勞累。
這點工作量對于姜七悅來講根本算不上累,不過是動動手的事情,但相蘊和關心她,相豫更是心疼她,她心裡不由得美滋滋的——有家人就是好!
休息半個時辰後,姜七悅再度去開路,一人能當二十多個人。
相豫感動得眼淚汪汪,“七悅,你要是早說你天生神力,為父就是餓着肚子也得讓你吃飽飯啊。”
“你那點飯量也喂不飽我啊。”
姜七悅道。
“......不是,那不一樣。”
相豫被噎了一下,“要是知道你力氣這麼大,肯定要先緊着你吃飯。”
“你應該早點跟為父說你力氣這麼大的。”
嚴三娘不大有心眼,為數不多的心眼還用在這上面,相豫十分嫌棄,“三娘也真是的,為什麼把你藏着掖着,不直接告訴我們你的真實力量?”
姜七悅奇怪看了眼鼻青臉腫的相豫,“我說了呀,你們誰也沒信。”
“......”
這倒是,誰會相信一個虎頭虎腦的小姑娘天生神力?
隻有親眼看到了,才會卧槽,原來世界上竟然真的有這種人。
相豫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是為父狗眼看人低,為父反思,為父以後再也不這樣了。”
·
“你說,咱們這位大司馬以後還會不會這樣?”
王懋勳手指輕叩案幾,問身邊親兵,“讓他的人領軍功,讓咱的人坐冷闆凳?”
“我王家世代公侯,我亦是同輩中的佼佼者。”
“我此番領天子之命而來,為的不是被他排擠忌憚的!”
這番話很快傳到席拓耳朵裡。
席拓心腹忍不住罵道,“大司馬為何不用他,他心裡難道不明白?”
“先不說姜二娘與相豫,隻說他們夫妻倆麾下悍将,蘭月石都杜滿雷鳴與張奎胡青葛越,他王懋勳能打得過哪一個?”
“上一次若不是大司馬即時回援,他的五萬人馬早就被姜二娘包了餃子,他的項上人頭也會被姜二娘割了去,成為叛軍士氣大漲的東西!”
“如此廢物,竟還想獨立領兵?”
“簡直可笑!”
心腹的破口大罵并未對席拓造成任何影響,身着吞雲饕鬄铠的男人眼皮微擡,手指指向盤水之上的應蒼山,“點兩萬人,讓他去應蒼山堵相豫。”
這便是席拓比嚴守忠的高明之處。
嚴守忠目下無塵,最看不慣庸才廢物,但席拓卻能根據庸才貧瘠的才能讓他們發揮最大的用處,在自己戰功赫赫的同時,也會讓權貴們一起領軍功。
權貴們雖極看不上席拓的奴隸出身,但隻要跟着他,就有大把的軍功拿,所以朝堂之上不會特别針對他。
——誰能拒絕白白給自己送軍功的人呢?
席拓招來王懋勳。
自己剛罵完席拓,就被席拓召見,王懋勳心裡直發虛,但到了主帳才發現,席拓并不是要問罪,而是對他委以重任。
方才罵王懋勳的席拓心腹細細與王懋勳掰扯應蒼山的重要性。
“叛軍的兵力力遠遠低于我們,若想勝我們,便會兵行險招,出其不意——比如說,釜底抽薪,直取京都。”
心腹道,“應蒼山是叛軍取勝的關鍵,更是我們剿滅叛軍的關鍵,王将軍,大司馬把這麼重要的任務交給你,這可是對你十足的信任啊。”
這簡直是躺着就能掙,王懋勳大喜,瞬間把自己剛才對席拓的埋怨抛之腦後,“大司馬放心,我一定不辱使命!取相豫的人頭以報大司馬的提攜之恩。”
一個智商正常的将軍,隻需五千人,便能讓相豫飲恨應蒼山。
但席拓覺得這些出身世家的庸才腦子大多不正常,便給王懋勳點了兩萬兵,又讓自己的心腹跟在身邊提點着,以免庸才庸出了超乎想象,讓他形勢一片大好的戰局被扭轉。
得了将令的王懋勳越發覺得席拓是好人,領着兩萬兵興沖沖往應蒼山進發,絲毫沒留意臨行之際席拓的心腹在沖席拓微微點頭,仿佛是兩人之間私下已瞞着他議定了什麼。
而他們之間的決議,也徹底改變了九州天下的格局。
讓這個紛亂了百年之久的神州大地,終于迎來了久違的統一。
可惜庸才之所以是庸才,是因為他們平庸且無能,偏又極度自信,以為自己隻手能補天,自己若赢不了,那必然是旁人的緣故。
——好言難勸該死的鬼,席拓從不做被狗咬的呂洞賓。
“我們就在這裡安營紮寨吧。”
王懋勳大手一揮,吩咐衆軍士。
席拓心腹祿牙眼皮微擡,嘴角扯出一絲嘲諷笑意。
這委實是個好地方,看似地勢極好,敵軍無從攻擊,但若從上方攻擊,則全軍蕩然無存。
這種事情祿牙才不會開口提醒。
打仗嘛,刀劍無眼的,死個人算什麼稀奇事?隻要這場仗打勝了,天子才不會在乎裡面究竟死了多少人,是不是有着權貴。
對于天子來講,能與他分廳抗衡的權貴越少越好。
——這便是他家大司馬一路青雲而上的原因之一。
大司馬對外是一把好刀,對内,更是一把見皿封喉的利劍。
祿牙拱手聽命,“一切由将軍定奪。”
王懋勳心中一喜。
還以為祿牙這厮是席拓派來監視自己的,沒想到處處以自己馬首是瞻,看來是他多慮了,大司馬果然是光風霁月的大司馬,從不做龌龊之事。
大司馬真是好人啊。
王懋勳再一次在心裡感慨。
大軍就地安營紮寨。
祿牙以拱衛主帳的理由,另領一部分人在另外一個地方安營紮寨。
是夜,相豫的斥衛探知盛軍一分為二,一個把找死寫在腦門上,另一個才是真正要他們性命的尖刀。
第45章第
得知消息的相豫倒吸一口冷氣。
“席拓果然是世之骁将。”
左骞大驚,“哪怕前營全軍覆沒,後營的人也能讓我們葬身應蒼山。”
“大哥,咱們該怎麼辦?”
左骞隻覺得生機渺茫,“咱們根本突破不了後營的封鎖。”
相豫沉吟不語。
捏着相蘊和畫的地形圖,拿在面前左看右看。
嚴三娘眉頭緊鎖,“大司馬一向及善用兵,我們能想到的地方,他如何想不到?”
“隻怕在我們剛剛出發的時候,他便已經有了前來堵截我們的人選。”
“你還叫他大司馬!”
左骞哀嚎一聲,“我們都快死他手裡了,還叫什麼大司馬?”
“......”
這不是叫順嘴了麼?
她以前跟着父親打仗時,最敬佩的人除了父親,便是大司馬席拓了。
那是一位用兵如神的将軍,以奴隸之身爬到大司馬之高位,無論是帶兵打仗的能力,還是與朝臣周旋的能力,都讓人歎服不已。
可惜這位大司馬從不結交朝臣,而父親也不許她“攀附”權勢,所以哪怕同朝為官多年,她也不曾與席拓有過往來。
隻在宮宴之際隔着數位武将偷偷瞧過他幾眼,男人端坐天子下首,眉眼似劍,氣質如刀,一如傳聞之中的模樣——冷面閻羅。
他從不與人說笑,哪怕是天子封賞,也隻是神色淡淡道賞,唯有在某次宮宴之際擺放在他殿内的昙花旁若無人綻開,他眸光一滞,片刻後笑了起來,說此花甚好。
讓人聞風喪膽的大司馬竟然喜歡花兒?
還是這種花期極其短暫、怒放之後便迅速枯萎的昙花?
她搖頭輕笑,忽而覺得世人畏如鬼神的大司馬似乎也沒傳聞中那麼可怕。
嚴三娘伸手拍了拍左骞肩膀,“咱們這不是還沒死嗎?”
“小骞,你想開點,萬一咱們赢了呢?”
“赢?你可真敢說。”
左骞垂頭喪氣,“大哥都沒十足的把握能勝他,咱們拿什麼赢?”
“拿這兒赢。”
相豫放下手裡的地形圖,擡手指了下自己的腦殼。
左骞看了下相豫,“你有九個腦袋?不怕盛軍來砍?”
“......”
這蠢弟弟還是扔了吧。
相豫擡腳把左骞踹了個狗啃泥,“我說是用腦子,用腦子!”
“哦。”
左骞從枯葉之中擡起臉,“用腦子就用腦子,你直接說不就行了?”
“你閉嘴吧,我不想跟你說話。”
相豫擡腿又踩一腳。
原本因盛軍堵截而陷入緊張的氣氛因兄弟兩人相看兩厭變得輕松起來。
“前營的王懋勳不足為懼,麻煩的是後營的人,那才是席拓布下的殺招。”
相豫收拾完不堪要的弟弟,重新與衆人分析。
前營的領軍之人一探便知,後營的主将卻不曾被斥衛探知,相豫越發覺得此将是個人才,聲音不由得嚴肅起來,“從安營紮寨的選址與布陣便能看出,此人心思缜密,頗有席拓之風,我們若想入主中原,便要突破他的截殺。”
相豫看向嚴三娘,“三娘,你可認識這個人?”
“此人行軍布陣之間有何規律?善用計還是更為骁勇?”
“席拓自負智謀無雙,帳下無軍師謀士,隻有心腹六将,能力各不相同。”
嚴三娘道,“這次過來的,不是勾華蒙西,便是甘樂與祿牙。”
“呃,可能是祿牙。”
想了想,嚴三娘又補上一句,“占盡地形優勢來堵截咱們,不至于讓勾華蒙西出馬,甘樂與祿牙便夠了。”
相豫眼皮跳了跳。
——排名最末尾的祿牙便有這種将才,而能力遠在甘樂蒙西勾華之上的席拓,又怎樣可怖的絕世将才?
沒由來的,相豫擔心起來遠在盤水的姜貞。
他們滿打滿算隻有十萬人,還被他帶走了三萬人,而席拓卻有二十萬之衆,後面還有三十萬在集結,兵力如此懸殊的情況下,貞兒如何堅持得下去?
不行,必須盡快突破祿牙的防守,兵臨京都城下,讓席拓不得不分兵來救。
相豫虎目輕眯,幾乎将地形圖盯出洞來。
他們依靠阿和找到古道又如何?
借七悅之力重新把古道開辟又怎樣?
古道狹小,大軍難行,隻需在他們的必經之路上布上千餘兵馬,便能将他們牢牢堵死在古道之中。
絕對的地形壓制下,他們再多的努力也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更别提領軍之人并非庸才,哪怕有王懋勳這種廢物拖後腿,祿牙也能将他們一網打盡。
難打。
難打。
十分難打。
但相豫從不是甘于認命之人,他擰眉沉思片刻,緩聲對衆人道,“席拓的指揮天衣無縫,領軍之人亦頗有才幹,我們若想從他們的攻勢下沖破封鎖,不亞于難于上青天。”
“但是,我們并無全無勝算。”
衆人心頭一沉,相豫的聲音再度響起,“庸才王懋勳,便是我們的突破口。”
“一将無能累死三軍的故事,大家都聽說過。”
“王懋勳,便是能讓盛軍一敗塗地的無能之将。”
·
“阿嚏!”
主帳之中的王懋勳打了個噴嚏。
親衛連忙奉上茶水一盞,“定是侯爺與侯夫人想世子了。”
“世子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出遠門,又是領兵作戰,在千裡之外的盤水與叛軍交戰,侯爺與侯夫人哪有不擔心的?”
“兒行千裡母擔憂,我出征在外,的确讓母親擔憂了。”
王懋勳拿帕子擦了擦臉,接過親衛遞來的茶,隻提母親,對父親卻隻字不提。
親衛見怪不怪。
世家大族表面光鮮,實際裡面的肮髒事比誰都多。
比如說這位尊貴無比的侯府世子其實并不得其父的喜歡,其母更是被其父薄待,在府上沒有丁點地位,說是寵妾滅妻都侮辱了寵妾滅妻。
若不是為母親争口氣,讓她在府上不至于被父親的姬妾欺負,錦衣玉食長大的侯府世子哪會冒着生命危險請命來盤水?
更在旁的權貴之後躺着等軍功的時候主動請纓,希望自己立讓天子眼前一亮的絕世戰功,好讓自己懦弱無能的母親身上有诰命,甚至可以與父親分府别住,就此脫離侯府的水深火熱。
“等世子凱旋,侯夫人便能放心了。”
親衛知曉王懋勳的打算,隻撿好聽的話來說,“到那時,世子因功封侯,老夫人身上也能得诰命,那些烏七八糟的賤人便不敢再欺負她了。”
王懋勳長長歎氣,“但願如此。”
他離府那麼久,也不知母親如何了?
但願妹妹能護住母親,不讓她被賤人們欺負。
這事兒不能細想,越想越讓人心焦,王懋勳放下茶盞,忍不住吩咐親衛,“再讓斥衛去探查一番。”
“這麼長時間了,相豫也該到了。”
·
相豫的聲音剛落,左骞靈感一現,“大哥的意思是,挑撥王懋勳與祿牙内鬥?”
“他們一旦内鬥起來,我們便能漁翁得利?成功突破他們的圍堵?”
“很難。”
嚴三娘搖頭,“士族家裡養出來的公子,把臉面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要重,哪怕王懋勳知曉席拓故意要他死在這兒,他也不會勃然大怒與祿牙内鬥。”
“與祿牙鬧開,便是會讓咱們趁虛而入,讓席拓大敗而歸,事後追究起來,他便是罪魁禍首。”
“更别提席拓一向精明,為人做事從不授人把柄,王懋勳根本抓不到他置自己于死地的任何證據,一切都是王懋勳自己蠢,才會被我們一網打盡。”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咱們還能怎麼辦?”
好不容易靈感一現卻沒有任何用處,左骞唉聲歎氣,“唯一好突破的王懋勳我們都突破不了,這仗還怎麼打?”
“誰說突破不了王懋勳?”
相豫伸手揉了下相蘊和的發,“阿和,你可曾聽說過王懋勳的事情?”
他把阿和帶在身邊,除卻阿和知曉古道怎麼走之外,還有一個頗為重要的原因——阿和當過十幾年的鬼,知曉很多不為人知的事情。
相豫看向相蘊和。
小姑娘眼睛亮亮的,仿佛正在等着他開口去問她。
“聽過。”
相蘊和點頭,“他與他父親關系不大好,恩,非常不好的那一種。”
王懋勳雖其貌不揚,是再常見不過的勳貴之後,但在數年之後,這位平平無奇的世家子弟卻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因為他親手弑父。
這種大逆不道的稀奇事兒自然被前來蹭氣的鬼告訴她,而且還添油加醋說了一大堆,什麼王懋勳的父親寵妾滅妻,什麼王懋勳的母親被欺負得很慘,什麼王懋勳的母親不堪受辱投井自盡,什麼王懋勳怒發沖冠,提刀弑父。
聽完這個故事的她一頭霧水,“王懋勳的母親是世家女,夫君如此欺負她,她為何不尋求娘家的幫助?”
“為何不與王懋勳的父親和離?為什麼要白白把自己的性命搭進去?”
周圍的鬼看傻子似的看着她,“我的公主,世間哪有那麼多疼女兒的父母?隻要她還是明面上的侯夫人,她的母族便不會幹涉她的内宅之事。”
“若她回家哭得次數多了,母族便會送她幾個美貌侍女,讓她去籠絡男人的心。”
“至于她的感受?”
“不,沒有人會在乎。”
“一個嫁出去的女兒,哪有一個高門貴婿來得重要?”
“再說了,王懋勳已經長大,她就更不用和離了,隻需再熬幾年,把男人熬死了,她便是府上的老封君。”
可惜這位夫人沒能熬到最後。
她是人,有自己的感受。
她在日複一日的妻妾之争中耗盡了心皿,在母族的袖手旁觀與夫君的厭惡不喜中磨去了所有心性,最後在自己二十多年前嫁人的那一日,結束自己的生命。
——若一切苦難以嫁人為開始,那麼也以嫁人的日子為結束。
她的死沒有引起兩個家族太大的波動。
兩家人為了不傷和氣,甚至還瞞着王懋勳,隻說她失足落水而死,試圖将她的死遮掩下去,是她的女兒不甘母親死得不明不白,将這件事告訴了被蒙在鼓裡的王懋勳。
之後的事情便與市井流言别無二緻,王懋勳提刀弑父,王懋勳的妹妹提劍殺妾,兄妹兩人殺紅了眼,将父親與小妾統統送下去給母親陪葬,而後一把大火,将侯府燒得幹幹淨淨。
相豫眼皮跳了跳,想起同樣與父親關系不好的顧家三郎,這就是姬妾成群的壞處,不僅子女離心,枕邊人也與自己不一心。
還是隻娶一人好。
同甘共苦,生命相托,遠比莺莺燕燕一大堆卻沒有一個知心人強。
“王懋勳的軟肋是他的母親?這好辦啊!”
左骞一拍大腿,靈感再現,“咱們以他妹妹的名義給他送信,就說他母親活不下去了,要他趕緊回去。”
“這樣一來,他肯定不甘心再當席拓棄而不用的棋子,肯定要設法救自己。”
“隻要有了自救之心,咱還愁他跟祿牙鬥不起來嗎?”
嚴三娘立刻接話,“我身邊有從京都跟過來的兄弟,可以讓他們假扮信使。”
“我可以冒充王懋勳的妹妹來寫信。”
相蘊和舉手。
這位世家女忙于宅鬥,琴棋書畫一塌糊塗,寫出來的字不比她的狗爬字好多少,王懋勳方寸大亂的時候不會仔細甄别妹妹的字究竟是狗刨還雞撓。
這計雖有點缺德,但相豫缺德慣了,不差這一次的缺德,更别提這還是目前唯一的突破口,相豫有什麼不同意的?于是一錘定音,“好,咱們就借侯夫人一用。”
“對,借她一用。”
左骞道,“指不定咱們還能救他一命。”
相蘊和很快寫完信。
看到自家女兒的筆迹,相豫嘴角微抽,面上有一瞬的扭曲。
——不行,等攻入京都之後,第一件事便是給阿和請位名師大家來教習。
這狗刨似的字,着實有些不好看。
*
是夜,“京都”來人,送上一封狗刨似的信。
這麼難看的字一看看就是自己妹妹所寫,除了他妹妹,世界上再找不到能把字寫得這麼難看的人。
王懋勳當即變了臉色。
親衛皺了皺眉,“你怎麼看上去有些面生?”
來人立刻将王懋勳家中之事說得清清楚楚。
叛軍皆是一群草莽,哪裡會對京都深宅大院的事情了如指掌?王懋勳當下再不懷疑,心念母親與弱妹,不免方寸大亂,快步找祿牙辭行。
王懋勳的父親寵妾滅妻的事情祿牙也聽過幾耳朵,“信使”的确是京都口音,又對王家的事了若指掌,祿牙沒有多想,隻以為的确是王家人前來求救。
若是在平時,祿牙定能看出信使的端倪,但王懋勳在與不在沒什麼關系,更影響不到戰局,将死之人哪值得他多花心思?
祿牙略微思索,便答應了王懋勳身為主将卻突然離開的要求,好話說滿,着人送王懋勳回京,而後算一算時間,相豫也該趕到了,于是重新布陣,翹首以待相豫的到來。
但他等到的卻是憤怒的王懋勳。
“信使”露出馬腳,王懋勳才意識到自己中了叛軍的調虎離山之計,這麼回去不但沒軍功,祿牙反口一告,便能讓他成逃兵。
若沒有遇到祿牙拍來追殺自己的人,王懋勳還能相信祿牙的話,相信祿牙與大司馬替自己遮掩,可這倆人都派人追殺自己了,殺自己滅口的心思昭然若揭,他還能再信這倆人的鬼話?!
怒火中燒的王懋勳沖回軍營,大手一揮,吩咐麾下軍士,“此人狼子野心,刺殺本将,來人,快将他給我拿下!”
哼,不就是堵截相豫嗎?
沒了祿牙,他一樣能完成!
等他砍下相豫的人頭,再提着祿牙的人頭去找席拓複命,看這位冷面閻羅是哭還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