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士們心裡雖厭惡這群狗腿子,但這群狗腿子慣會狗仗人勢,不是作為普通軍卒的他們所能得罪的,軍士憋憋屈屈拱了手,聲音不再像剛才那般強硬。
“屬下不敢。”
軍士拱手道。
蘭月冷哼一聲,“哼,諒你們也沒這個膽量。”
“今日校尉遇襲,我便先饒了你們,不治你們的不敬之罪。”
蘭月擡手一指,“那邊有動靜,你們幾個去那邊,務必要将刺客抓捕歸案!”
軍士不情不願應下,“喏。”
無人再去想對自己發号施令的人是個生面孔。
——“他”都騎馬了,言談舉止間又這麼惹人讨厭,定然是楊成周的狗腿子。
軍士們提着劍,小心翼翼向密林深處走去。
能百步之外取楊成周性命的人絕不是庸才,他們得萬分小心才行。
一行人被蘭月全部支走。
石都歎為觀止。
他隻以為蘭月是個武功高強的護衛,不曾想她竟有這麼一手絕技,若不是她狐假虎威唬住了盛軍,隻怕後果不堪設想。
石都視線在蘭月身上來回打轉。
察覺到石都的視線,蘭月嗤笑。
啧,真是少見多怪,她的本事多着呢。
蘭月這一嗤笑,石都誤以為方才避嫌的舉動在蘭月心裡還未過,不願搭理他,所以才故意冷笑,不由得面上讪讪的,不敢再瞧蘭月。
相蘊和有些好笑。
不愧是與阿娘一同長大的人,蘭姨的潑辣不在阿娘之下,繁文缛節的小矯情在蘭姨的潑辣面前無所遁形。
三人各懷心思,混在盛軍之中。
——現在跑路太紮眼,很容易被盛軍發現他們便是刺客,得等盛軍徹底亂起來,無暇注意他們的時候才能走。
衆多扈從已給死去的楊成周換上了扈從的衣服。
假扮楊成周的人擡手一指,“此人忠心耿耿,為了保護我被刺客所殺,你們速去做一口棺材來,将他暫時安置在棺材中,待我們剿匪凱旋,我上書郡守,為他表功厚葬。”
“喏。”
軍士看了一眼滿臉是皿辨不出原本面目的扈從屍體。
這人死的着實不值。
不過是個伺候人的差事罷了,怎還拼上命了?正常人誰會為楊成周去死?真是愚不可及!
軍士沒有起疑,遵命去制作棺材。
“校尉”催得急,軍士們不敢磨洋工,不過一刻鐘時間,一個簡易的棺材便做好了,被軍士們擡着去複命。
“不錯,你們還有點用處。”
“校尉”頗為滿意,勉強誇贊了一句,大手一揮,便讓扈從們安置死去的“扈從”,“去,把他安置了。”
“喏。”
扈從們遵命而去。
怕周圍軍士看到死去的楊成周的臉,扈從們不敢讓軍士們來幫忙,軍士們樂得清閑,立在一旁瞧着。
扈從們把棺材圍得密不透風,将楊成周的屍體放進去,拿釘子死死将棺材釘緊,做完這一切,才讓軍士搭把手。
“你們幾個棺材做得不錯,便由你們幾個帶着棺材。”
扈從随意點了幾個人。
軍士心裡直罵爹。
拖着這麼重的棺材上路,是要活活把他們累死嗎?
但底層人的心聲從來無人理會,拖行棺材的差事落在軍士身上。
大軍繼續前行。
楊成周的屍體雖被處理,但還有一個棘手的問題擺在扈從們面前——下一步該怎麼辦?
楊成周已死,濟甯城是不能回了,可不能回濟甯城,他們又能去哪?
“我想去投梁王。”
“我想去投楚王。”
“我想回老家,過幾天安生日子。”
衆人意見雖不一,但目标很一緻,先将這段時間糊弄過去,等出了濟甯城的地界,嚴信鞭長莫及,他們便各奔東西,各自逃命。
·
姜貞一行人從盛軍手裡逃出來之後,便馬不停蹄一路往南跑。
剛逃命時,相老夫人還能辨别出方向,這是石城,這是夏城,再經過商城與濟甯,便能抵達她們與相蘊和失散的地方。
可眼下是亂世,群雄逐鹿戰火連天,他們尚未走過夏城,便被一支軍隊攔住去路。
“主公有令,一隻蒼蠅都不能飛出去!”
軍士道,“無論你們是趕着投胎還是趕着奔喪,現在都不許出去!”
相老夫人臉色微變。
這群所謂諸侯空有領土與兵力,卻沒有半點她兒子的能力,打仗打了這麼多年,别說誰一統天下,連南北都沒有統一,甚至被前朝皇帝趕出去的匈奴,如今也能趁着中原混戰過來分一杯羹,讓這種酒囊飯袋來打天下,鬼知道他們什麼時候能統一?
是十年八年,還是二十年三十年?
若是等到那個時候,小阿和墳頭上的草怕不是都三丈高!
“軍爺,行行好,讓我們過去吧。”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相老夫人把藏在自己身上的最後一點碎銀子翻出來,手腳麻利塞到軍士手裡,“我們真的有急事,耽誤不得。”
姜貞眼皮微擡。
——方才扯着她袖子哭窮的老太太是誰?
軍士拎了拎相老夫人塞過來的錢,熟練收到自己衣袖裡。
相老夫人心中一喜。
“給錢也不行。”
收了錢,軍士不辦事,仍把相老夫人一行人攔下,“主公說了,不許走就是不許走。”
相老夫人暴怒,“你個——”
“老夫人老夫人,您看天都黑了,咱們歇一晚上再走。”
周圍人眼疾手快,連忙把口吐芬芳的相老夫人拉到身後。
後面的話軍士沒有聽清,自然不會跟一個老太太一般見識,揮揮手,讓衆人往回走。
姜貞沒有走,“數月不見顧姨,不知顧姨可還安好?”
“哪個顧姨?”
軍士看了一眼姜貞。
姜貞微微一笑,“你家主公的母親,江左顧家的當家主母。”
“你是?”
軍士看了一眼姜貞。
女人雖風塵仆仆,但氣度不凡,不像是尋常農婦。
“我是她的内侄女,阿貞。”
姜貞微擡手,從衣袖裡取出一枚玉佩,“你把這個拿給她,她就知道我是誰了。”
相老夫人張了張嘴。
——她這個兒媳婦兒什麼時候又成顧夫人的内侄女了?她到底有多少身份是她不知道的?
但這些都不是問題,問題是顧夫人認不認這個内侄女,能不能放她們走,她們什麼時候才能去找小阿和?
·
被相老夫人惦記着的相蘊和此時一臉疑惑看着緩緩而行的盛軍,忍不住問身後的蘭月,“蘭姨,楊成周沒死嗎?”
“應當不會。”
蘭月道,“石都有百步穿楊之術,斷不會殺錯人。”
石都有些意外。
她不是在生他的氣嗎?怎會替他說話?
不解間,擡頭看蘭月,女人面色如常,揉着懷裡小女郎的發,仿佛她與他之間什麼都不曾發生一般。
石都被蘭月整不會了。
不是,他一路提心吊膽,弄半天蘭月根本沒有将剛才的事情放在心上?
還别說,真有這種可能。
他與兩人相處的時間雖并不長,但也足以讓他摸清兩人的性格,小女郎天真爛漫,是合該被人捧在掌心的明珠,而蘭月豁達潑辣,不拘小節,不會因為些許小事便與人置氣。
......所以,剛才的嗤笑隻是笑他沒見識,并不是他想象中的冷笑?
石都心情格外複雜。
“那,是扈從們故意放出來的假消息?”
相蘊和聲音軟糯糯,“要知道如果楊成周若死了,扈從也活不了。”
蘭月眉梢微擡,“有這種可能。”
“石都,以你對扈從們的了解,你覺得他們會怎麼做?”
蘭月回頭問石都。
石都連忙回神,“扈從忍氣吞聲圍在楊成周身邊,不過為了前程罷了。”
“如今楊成周已死,他們再無前程可言。”
“我與小女郎意見一緻。”
斟酌片刻,石都猶豫說道,“此事若被嚴信知曉,嚴信必殺他們洩憤,他們畏懼嚴信,故而不敢說楊成周已死,隻說死的是扈從,用以穩定軍心。”
“對了,楊成周身邊有一個與他身形相似的扈從,曾時常受命假扮楊成周。”
“若楊成周果真已死,那麼現在的楊成周多半是他假扮的,而真正的楊成周,多半在被他們釘死的棺材裡。”
相蘊和眸光輕閃,“楊成周在棺材裡呀。”
“蘭姨,你身上的傷有扈從的手筆。”
小姑娘擡起頭,眉眼間一派天真,“你難道不想報仇嗎?”
聲音脆生生,像是山間清泉叩響石上青苔,聽上去無比悅耳,石都頻頻點點頭,覺得小姑娘說得極有道理,“不錯,蘭姑娘,你難道不想報仇嗎?”
話剛開口,便意識到哪裡有些不對——在追捕蘭月與小女郎的事情上,他才是出力最大的人,若不是他一手籌劃,蘭月怎會被抓到?又怎會險些被楊成周活活折磨死?
“......”
大意了,蘭月若想報仇,得先找他這個罪魁禍首。
一時間,石都的臉色分外精彩。
“我當然要報仇。”
蘭月爽朗一笑,“等入了夜,咱們便把楊成周的屍首翻出來,像他這種無惡不作的人,讓他入土為安豈不是便宜了他?”
石都微微一愣。
——蘭月根本沒有把他抓捕她的事情放在心上。
也對,豁達通透的人,怎會計較各為其主時做的事情?
更别提他與那些扈從完全不同,雖抓了她,但并未折磨她,甚至還在楊成周淩辱她時出言制止,與她沒有直接的矛盾,這樣的他,的确不會被她記恨。
石都笑了一下。
“此事交給我來做。”
石都毛遂自薦。
相蘊和笑眯眯看着石都,“好吧,那就交給你吧。”
“對了,還有一事,我想問女郎拿個主意。”
石都撓了撓頭,“扈從們雖不喜我,但軍營之中與我交好者卻頗多,若他們對女郎并無惡意,可否将他們招攬過來?”
蘭月眉頭微蹙,“不可,此事太險。”
“多一個人知道女郎的身份,女郎便多一分危險,我們擔不起這樣的風險。”
石都一想也對。
小女郎對他有救命之恩,他不會抓了小女郎領賞封侯,可其他人呢?在面對賞千金封萬戶侯的誘惑下,能有幾人不打小女郎的主意?
“抱歉,是我思慮不周。”
石都抱拳道歉。
“你是好心,不必道歉。”
相蘊和搖了搖頭,“周圍多軍閥混戰與劫匪,咱們身邊多一個人,便多一分安全,可我這樣的身份,身邊的人多了,反倒不安全。”
相蘊和看向原地休整的盛軍。
“可惜阿父新敗,如今隐姓埋名替梁王做事,阿娘更是音訊全無,世人都道她死于亂軍之中,若他們不曾寄人籬下,而是有着一方根據地,那麼這些盛軍便可全部招攬過來。”
相蘊和唏噓道,“兩千餘人的隊伍,足以左右一場戰争的勝負。
相蘊和歎了一聲。
石都眼皮微擡。
——小女郎遠比他想象中更有大局觀。
蘭月伸手揉了揉小姑娘的發,“不着急,這九州天下遲早都是二娘的。”
“恩,我知道。”
相蘊和乖巧點頭。
是夜,石都悄無聲息潛入護衛着棺材的隊伍之中。
“砰——”
棺材突然倒在地上。
“這、這是校尉!”
“校尉死了!”
黑暗中,不知誰喊了一聲。
“這群天殺的扈從居然沒有保護好校尉,還将校尉封死在棺材裡騙我們!”
“兒郎們,快殺了這群扈從替校尉報仇!”
軍士們早就看不到狐假虎威的扈從,頓時一擁而上,将倉皇逃命的扈從們剁成肉泥。
“痛快,他們就該落得這樣的下場。”
躲在暗中觀察着軍營動靜的蘭月輕笑一聲。
相蘊和道,“楊成周雖可恨,但這群狗仗人勢的扈從同樣讨厭。”
蘭月點頭,十分認同相蘊和的話,“楊成周既然死了,這群狗腿子便該下去陪楊成周。”
楊成周死了,扈從們也死了,官職最大的幾個軍士們擦擦手上的皿,坐在一起商讨後事。
很快,他們商讨出結果來,一隊人馬護送楊成周屍首回濟甯城,向嚴信報喪。
另一隊人馬繼續前行,去黑風寨剿匪,将功折罪。當然,不止黑風寨,周圍山頭的土匪全剿滅,他們才有可能不被嚴信的怒火波及。
送楊成周回城的差事肉眼可見沒有好下場,幾個軍士你推我,我推你,誰都不願意去。
最後實在沒辦法,便隻好抓阄決定,抓到的那個軍士眼前一黑,幾乎把我命休矣寫在臉上。
“兄弟,一路走好。”
其他人紛紛上前,輪流拍軍士肩膀。
軍士失魂落魄與衆人告别,點了三百士兵,拖着楊成周的棺材往濟甯城走。
可回去就是一個死,震怒之下的郡守不可能留他性命,左思右想總覺得不能白白給楊成周賠上性命,索性趁着月黑風高果斷跑路。
領頭的人都跑了,剩下的小兵更是一盤散沙,不過三五日,便做鳥雀散,隻留楊成周的棺材在路邊。
周圍是密林,楊成周又是中箭而亡,棺材裡流得滿是皿,林子裡的野獸聞着皿味找過來,對着楊成周的屍首便是一頓美美大餐,作威作福二十餘年的纨绔子弟,就這麼葬身在野獸的肚子裡。
與此同時,盛軍大肆剿匪的消息傳遍各個山寨。
山賊們雖敢打家劫舍,可若遇到是人多勢衆的盛軍,氣焰便不由得矮了三分,更别提這支盛軍的主帥不知被哪個不長眼的山賊射殺,如今正在氣頭上,揚言要将他們挫骨揚灰。
事實上盛軍也的确有這個實力。
他們雖打不赢各自為戰的軍閥,但對付占山為王的山賊卻是頗為容易,不過月餘時間,便拔掉了黑風寨。
“老二,去請三當家過來。”
與黑風寨隔着幾個山頭的清風寨的大當家當機立斷。
二當家的臉一下子拉得比他的馬的臉還要長,“三當家三當家,沒有三當家難道我們就打不了勝仗?!”
“打不了。”
大當家頭也不擡,“七八十人怎麼打兩千人?個個三頭六臂都打不了。”
“......”
二當家哽住。
二當家憋憋屈屈去請三當家。
·
“前面便是濟甯城與商城的交界地,咱們可以走商城去梁州。”
蘭月指給相蘊和。
商城?
相蘊和眨了下眼——那不是她阿父的一生之敵、打得她阿父如喪家之犬、讓雖大老粗但情緒極度穩定的阿父跳起來罵既生溯,還生老子幹嘛的商溯的老家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