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聾的聲音傳到相豫耳朵,相豫耳朵微動,眼睛舒服地眯了起來。
——誰能想到,他一個庶民出身的人也能走到稱王稱帝的這一天?
最初揭竿而起時,他身邊隻有自幼相熟的兄弟們,官兵一聲令下,便追得他們沒處躲,隻能往山溝溝裡面躲。
後來還是貞兒有法子,又是跳大神又是看星象,給他造勢豫公當立的天命之說,沒什麼學識的庶民們最信這一套,再加上他年少便為遊俠,積攢了不少聲望,這才有人前來投奔他,讓他接連打下幾個鄉鎮來當根據地,借着根據地來發展自己的勢力。
可好景不長,根據地的民心尚未收穩,便遇到席拓這位絕世的将才,人家有錢有糧有精兵,動動手指就能捏死他這種灰頭土臉的小老百姓。
阿和就是在這時候與他們失散,再重逢已是另一番模樣。
他心疼過,自責過,但到最後,在貞兒的開解下慢慢接受——無論怎樣的阿和,都是他們的女兒,他們全盤接受。
更别提現在的阿和熟知未來走向,能幫到他的事情多不勝數,在她的幫助下,他們很快勸降嚴老将軍,統一西南之地,讓原本人人都可以踩上一腳的他們終于有了争霸天下的資本,逐鹿中原的群雄第一次正眼打量他們,一群泥腿子,竟也能與他們一起争霸天下。
大盛的西南門戶大開,席拓不得不放棄大好的剿匪形勢來剿滅他。
與席拓作戰,的确是險之又險,但他終究是幸運的,他身邊有貞兒,一位才幹不在他之下的奇女子,他們夫妻聯手,大敗席拓,讓這位從未敗績的有大盛戰神之稱的大司馬成了他們的手下敗将。
九州震動,天下皆驚。
原來蝼蟻一般的平民百姓,也有入主中原的實力。
席拓戰敗的消息傳到京都,吓得大盛天子倉皇出逃,貞兒到底是貞兒,急轉兵鋒,抓到了準備入蜀偏居一隅的端平帝,然後又順路往蜀地派了些兵馬,将蜀道難難以上青天的蜀地一并納入他們的勢力範圍。
席拓敗,之後便是盛元洲,是梁王,是楚王。
這些曾虎踞一方的諸侯,最後不是身死兵敗,便是拱手投降,這亂了百年之久的神州大地,終于在他有生之年恢複太平。
在他手裡恢複太平。
——再準确一點,是在他與貞兒與阿和的手裡,在他們一家三口手裡。
天下已平,他們一家三口仍在,身上雖有大大小小的傷,但總歸還活着,隻要人活着,便一切都能養得好。
沒有什麼比這更美好。
相豫開懷大笑。
姜貞瞥了一眼相豫。
男人顯然極為開懷,笑得見牙不見眼,仿佛是走在路上撿到了金元寶,連頭發梢都因天降橫财而透着開心。
“咳。”
姜貞曲拳輕咳。
收斂點,這麼多人看着呢。
隻是請你登基,還沒到真正登基那一日,你的開心還是留着些,等真正登基的那一日再笑不遲。
被姜貞這麼一提醒,相豫連忙斂了笑。
恩,馬上是要當皇帝的人了,要穩重,不能跟商溯似的,把心情全寫在臉上。
相豫随着姜貞咳了幾聲,不再像剛才似的咧嘴笑,盡管刻意斂了笑,但心裡的開心是藏不住的,眼角眉梢裡都是笑意,就差把你們的提議可太讓我滿意寫在腦門上。
“天下未定,如何能在這時候稱帝?”
姜貞緩聲開口,“稱帝之事先緩緩,待九州徹底平定之後,我與豫再做定奪。”
“不錯,正是這個道理。”
相豫跟着點頭,“等江東事情結束,等咱們回到京都,再說稱帝的事情。”
這就是草莽出身的好處,不扭捏,不虛僞,不為了面子好看而搞什麼三辭三讓。
席拓已降,盛元洲已死,如今楚王也死了,整個天下都落入他們手中,當然可以把稱帝的事情提一提了。
相蘊和微颔首,“話雖如此,可也要提前做些打算。”
“阿父阿娘稱帝乃天下之盛事,萬萬不可在這件事情上潦草。”
“不錯,兩位主公需提前準備才是。”
嚴三娘跟着開口,“依末将之見,當給軍師去信一封,讓他在京都着手安排起來,免得日後兩位主公凱旋,反而因準備不足而手忙腳亂。”
但軍師韓行一是何等的人精?
看到商溯領兵過來,便知道江東之地穩了——若不穩,以商溯那種看阿和看得跟眼珠子似的性子怎麼可能真的來解京都之圍?
商溯既然來了,江東沒幾日便該傳捷報了。
江東之地的捷報傳來,便意味着九州最後一塊土地也歸于他們之手,整個神州大地,盡在他們掌握之中。
作為一個合格甚至于極為出色的軍師,這個時候該做什麼?
——當然是準備兩位主公稱帝的事情了!
至于為什麼會是兩位主公稱帝,而不是一位為帝,一位為後?
當然是因為這一半的江山都是那位夏王打下來的,要她退居後宮,放權天下,怕不是覺得自己活得不耐煩,想提前去西天。
韓行一對這種兩王并尊兩帝并稱的事情接受良好。
事實上,不接受也沒辦法。
他早就看出來了,這位夏王絕非池中之物,縱然此時被衆人彈壓,不得不為後,日後也會行雷霆手段穩定九五。
他不想去觸這種黴頭,也觸不起這種黴頭。
更别提他還有抱負沒有施展,在治國理政的事情上,他亦是一把好手,天下戰亂數百年之久,如今百廢待興,正是他大展拳腳的時候。
于是索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兩位帝王的東西都準備着,隻待兩王回到京都,便祭拜天地,封禅泰山,成為九州天下的帝王。
是以,楚軍還在外面圍城的時候,韓行一便已經開始準備相豫與姜貞登基的事情了。
倒不是瞧不起圍困京都的楚軍,好歹十萬大軍呢,他非常重視,連夜制定了戰術,提防他們狗急跳牆,死戰京都。
而是因為外面有商溯坐鎮,杜滿沖鋒,别說隻是十萬楚軍了,再來十萬盛軍,也未必是商溯和杜滿的對手。
無他。
在打仗的事情上,天賦就是這麼不講道理。
韓行一心平氣分配着守城任務,兇有成竹處理着京都的政務,隻等商溯給楚軍緻命一擊,自己就能開城迎王師。
恩,這個時間應該不會久。
十萬大軍罷了,給商溯塞牙縫都不夠。
事實證明,韓行一的判斷非常準備,不過十幾日時間,由商溯率領的相軍便大破楚軍,擒殺楚将,讓耀武揚威行圍魏救趙之地的楚将楚軍徹底打消自己的念頭。
商溯殲敵三萬,俘虜無數,這樣戰績對于他來講不過是灑灑水,但卻讓充當先鋒将軍的杜滿喜出望外,開心不已。
“商将軍,您真神了!”
杜滿大着嗓門,對商溯的敬佩溢于言表,“末将隻有五千人,您不過八千人,加一起不過一萬出頭,竟能把十萬楚軍打得落花流水,棄城而逃!”
“您簡直是天神降世,專門為打仗而生的!”
比商溯大上好多歲的杜滿對商溯用上了敬稱。
商溯輕啜一口茶,懶懶聽着杜滿沒有任何修飾詞的誇贊。
若是在以前,這樣粗暴直白的馬屁他是極為不喜的,旁人的一句話尚未說完,便會被他轟走,絕對不會讓這種大字不識一籮筐的白丁來侮辱自己的能力。
但現在不會這樣。
大抵是與相蘊和相處久了,他那刻薄尖銳的性子也變得柔軟起來,說話之前會過過腦子,簡單思考一下自己的話會不會比給人一巴掌更有殺傷力。
“不過十萬楚軍罷了,也值得你這般誇贊?”
自認為自己不再刻薄的商溯開口便是能把人得罪到死的話,“隻有庸才才會在面對數倍于自己的敵軍不知所措。”
“......”
行吧,我是庸才。
跟您相比,再怎麼厲害的将軍在您眼裡也不過爾爾。
杜滿大大咧咧,沒什麼心機,對于商溯紮心窩子的話一笑了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便又笑呵呵問話,“商将軍,剩下的楚軍怎麼辦?”
“咱們的兵力遠遠不如他們,強行将所有人俘虜的話,很容易暴露我們兵力不足的劣勢。”
他們之所以能赢得這麼快這麼徹底,是因為楚軍壓根沒有摸清楚他們究竟有多少人,看到商溯的戰旗打出來,還以為是他們的主力軍到了,當下便亂了陣腳,被商溯一擊便潰。
當然,他們不自亂陣腳也沒什麼,有商溯坐鎮軍中,有的是法子以少勝多。
打得天下諸侯們聞風喪膽的戰神,就是有這種睥睨天下的實力。
“不急,等韓行一。”
中原之地遠比南方的天氣幹燥,商溯擡手往嘴裡又喂了一口茶,閑閑說道:“若我所料不差,他的人今夜便會到。”
聰明人做起事情來從來不需要提前通知,隻需将戰局略微分析,便能知曉對方會做什麼。
——當然,商溯的聰明僅限于戰場上。
酉時剛過,杜滿便等到了韓行一派來的人,這人是他的老熟人,與他們一起起義的張奎。
張奎比相豫還大好幾歲,是他們這波人裡年齡最大的人,相豫憐他上了年齡,又一身傷痛,便不再讓他沖鋒陷陣,而是讓他留在京師給韓行一打下手。
武将轉文臣是個技術活,好在張奎接受良好,心思又細膩,所以在京都做得很不錯,如今是韓行一的左膀右臂,幫着韓行一處理軍政雜務。
商溯的人手不夠,接納不了那麼多的楚軍俘虜,韓行一便把張奎派過來,讓這位闊别戰場數年之久的将軍再一次披甲上陣,重溫一下自己以前沙場馳騁的英武風光。
“你來得正好,咱們現在便出來。”
杜滿快步迎上去,拍了拍張奎肩膀,“時間不等人,咱們得趕快把楚軍全部俘虜了,要不然等他們潰散落草為寇了,以後還得琢磨剿匪。”
張奎看了看不遠處的三軍主帳,“不必急在這一時,我先拜訪商将軍。”
軍師說了,這位商将軍是出了名的刻薄小氣,若是來他這裡做事,卻沒有拜訪他,則必會被他記恨,日後少不了被尋麻煩。
——能被一貫小肚雞腸的軍師說小肚雞腸的人,那是非常小肚雞腸了,萬萬不能得罪。
是以,他準備先拜訪商溯,再去緝拿楚軍。
“哦,對,是得先拜訪商将軍。”
杜滿一拍腦殼,反應過來了,“商将軍與旁人不一樣,咱們是得先跟他打個招呼。”
他記得雷鳴被二娘指派給阿和時沒有特意去拜訪商溯,後來被商溯折騰得不輕,其中包括但不限于明明必勝之戰卻讓雷鳴疲于奔命,氣得雷鳴恨不得拔刀去砍商溯。
但戰場上最推崇的是軍功,在見識過商溯神來之筆的戰略戰術後,雷鳴硬生生把自己被折騰的事情咽下去了。
——跟這種人打仗,别說被折騰了,被折斷胳膊折斷腿他都樂意!
“走走走,我帶你去見商将軍。”
杜滿拉着張奎,快步去找商溯。
“三郎,杜滿将軍與張奎将軍求見。”
扈從前來通報。
商溯掀了下眼皮,“不見。”
都什麼時候了,還來拜訪他?
眼下這種關頭,明顯是正在潰散的楚軍更為重要。
再說了,彼時的他在等相蘊和的信,哪有時間去見什麼張奎李奎?
相蘊和已好幾日沒有給他寫信,是戰事太忙?還是受了傷,不方便寫信?
商溯心頭一跳,手裡的茶喝不下去了。
——萬萬不能是後者。
商溯下逐客令,杜滿見怪不怪,嬉笑着對張奎說道:“行了,咱們也算拜訪過商将軍了,現在可以去俘虜楚軍了。”
“......”
行吧,避而不見也算另一種形式的拜訪。
張奎躍上馬背,點兵去尋楚軍。
彼時楚王身死的消息已傳到中原之地,楚軍軍心大亂,再加上領軍的楚将已死,其他副将威望不足,難以領兵,故而整個楚軍營地人心惶惶,每日都有普通士兵偷偷離開。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不是被相軍活捉,就是被底下想要投降相軍的人砍了腦袋去領功,兩條路都不是什麼好出路,幾位副将擺上幾碟花生米,愁眉苦臉開始合計。
“連楚王都打不過相蘊和,咱們怎麼可能是相蘊和的對手?”
“報仇是報不了仇的,拼上咱們這五萬人,咱們也不可能報得了仇。”
“那就是立刻撤離,落草為寇。”
“九州天下已平定,相蘊和會不剿匪?”
“隻怕咱們的山寨還沒建好,相蘊和的大軍便打了過來。”
進一步是死,退一步還是死,橫豎都是死,不如折個中?
幾位副将對視一眼,一個膽大的副将試探性開口,“要不,咱們投降相軍?”
“梁王曾害過相豫的性命,但梁王投降之後,相豫對他頗為親厚,不僅仍保留他梁王的封号,還允許他駐守梁地,做他梁地的土皇帝。”
“席拓更不必說,當初把相豫姜貞打得丢盔棄甲落荒而逃,還在戰亂之中與自己的女兒失散了,要不是相蘊和命大,他們夫妻倆唯一的孩子就死在席拓手裡了。”
“但盡管如此,席拓不一樣做着他的大司馬,在極北之地打着匈奴?是相豫與姜貞麾下官職最高的一位武将?”
“相豫與姜二娘是厚道人,他們的女兒相蘊和更是一位難得的明主。”
“咱們若是投降了他們,他們定然不會為難咱們。”
“指不定還會看咱們識趣兒,以後讓咱們跟梁王一樣,回到咱們的江東楚地。”
楚地,每一個江東人心心念念着的故土。
隻要想到這個地方,哪怕身在絕境之中,他們都能生出無限勇氣。
“投降就投降!”
短暫沉默半息後,另一位副将跟着開口,“楚王任人唯親,你我皆不是楚王心腹,犯不着為了給楚王報仇搭上自己的性命。”
“楚王是咱們的王,但咱們也為楚王出生入死了,足以報答楚王的知遇之恩。”
“如今楚王已死,咱們無力報仇,與其落草為寇,不如投降相軍,謀個日後在江東為官的前程。”
生是江東人,死是江東魂,生生死死都是江東人。
在相豫姜貞麾下去江東做官,庇佑一方平安,也算是另一種形式的生死江東人。
但若想謀個好前程,便要有拿得出手的功績來,副将們連夜動員,召集願意投降相軍的楚軍,與他們一起找商溯投降。
對楚王忠心不二的人大多已戰死,彼時的楚軍軍營裡更多的是想要活下去的普通人,相豫夫婦素有賢名,從不殺俘,他們現在投降,的确是個好歸宿。
願意投降者十之七八。
不願意投降的人,副将們也不勉強,給了他們糧食與銀兩,放他們自謀生路。
張奎與杜滿趕到楚軍軍營時,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楚軍的旌旗已撤下,被副将們派去向商溯投誠的斥衛正準備出發,一副改旗易幟投降得很徹底的場景。
斥衛看到他們兩個來到,樂得自己再跑腿,當即把降書呈上,隻待自己編入相軍。
——衆所周知,相軍的夥食待遇是最好的,普通士兵都能擁有校尉們才能吃上的飯菜與秩奉。
杜滿哈哈一笑,“好,你們願意歸降,這是再好不過了。”
“放心,兩王禮賢下士,斷然不會虧待你們的。”
四萬多楚軍編入相軍。
若是人數少,還能打散重組,但是人數多,便需要花大力氣來琢磨如何分配了。
現在的四萬再加上之前的兩萬,六萬的降軍是一個随時能發生嘩變讓相軍無招架之力的數字,萬萬不能讓他們聯合起來對付相軍。
但這是商溯需要操心的事情,訓兵練兵與領兵是他最擅長的事情,杜滿從不在他擅長的事情上與他争事做。
事實上,他也做不來。
他對自己的認知很清楚,十萬之内的大軍他能領,再多就不行了,典型的沖鋒陷陣之将,而不是号令三軍的絕世将才。
杜滿向商溯交割楚軍。
商溯瞧了下名單,與他預想的數字大差不差,于是便收下來,向杜滿發出新的将令。
——早在讓杜滿勸降楚軍之前,他便把編制的事情想好了。
杜滿肅然起敬。
——人跟人的差距有時候比人跟狗的差距都大。
杜滿拿着新編制,與商溯一起登上點将台。
這些曾經與他們刀劍相抵的楚軍,如今成為他們的一份子,在未來的歲月裡,他們會并肩作戰,剿匪平叛,護一方百姓的平安。
商溯這裡大獲全勝,而相蘊和這裡也即将到達尾聲。
這個世道上更多的是隻想求生的普通百姓,誰當王,誰稱帝,對他們來講沒有太大的區别。
隻要執政者是位賢名仁德的人,能結束亂世讓他們過上太平日子,那麼他們便認這位帝王。
不過三月時間,江東之地盡皆歸降。
為了方便統治,相蘊和沒有罷免原來的官員,而是留下一部分兵馬與心腹,與他們一起治理江東之地。
天下初定,對于這些新降的地方,要以懷柔方策讓他們慢慢歸順。
不着急,她才十七,她最不缺的便是時間與耐心。
總有一日,她會讓江東之地的百姓對她頂禮膜拜,奉她為神祇。
江東的事情解決完,相蘊和便踏上回京都的官道。
而彼時的京都,也在緊張準備着迎接相蘊和的凱旋。
“呃,以什麼規制來迎接公主?”
韓行一看向相豫夫婦,明知故問。
商溯眼皮微擡,視線跟着韓行一,一同落在相豫臉上。
——相蘊和功績如此,怎能隻是公主?
相豫哈哈一笑,“當然是世子的規制。”
現在是世子,以後是太子。
他還沒有稱帝,便先委屈阿和當一當世子。
當然,這個委屈不會太久,不出三月,他必稱孤道寡,南面登基而坐。
“我隻有這麼一個孩子,她是我無可争議的繼承人。”
相豫輕捋胡須,撫掌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