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蘊和心情大好,立刻找相豫。
她已十歲,按照大戶人家的說法,是早該分院别住的年齡。
當然,哪怕不分院别住,也不會跟自己父親住一個院子,不太成體統。
但反賊出身的枭雄沒甚體統規矩可言,更别提他與女兒是劫後重逢,好不容易在亂世中相見,哪還舍得讓女兒離開自己的視線?
便把自己院子裡的偏房劃出來,讓相蘊和來居住,他想女兒了,便隔着窗戶看一眼,小小的身影在院子裡忙碌着,不是在看書,便在研究地形圖——恩,很有他與貞兒之風。
父女倆住在同一個院子,相蘊和打開房門,斜對角便是相豫住的正屋,正屋房門大開,裡面燈火通明,不用想,也知道他在與蘭月杜滿幾人在商讨對策。
“讓庖廚做些清淡的飯菜送過來。”
看這架勢,多半要挑燈夜戰,相蘊和便吩咐親衛。
親衛應諾而去。
相蘊和走進房間,“阿父,蘭姨,青叔,你們餓不餓?我讓庖廚做些東西送過來。”
“嘿嘿,還是阿和體貼,你滿叔早就餓得前兇貼後背了。”
杜滿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相豫看了一眼若無其事跟在相蘊和身後的宋梨,劍眉不由得皺了起來,“這麼晚了,你怎麼還沒休息?”
“阿父不也沒休息嗎?”
相蘊和笑道。
宋梨走到蘭月身邊,小聲問蘭月,“蘭姐,你們方才說到哪了?”
“說到哪了,你不知道?”
聲音雖小,但習武之人聽力敏銳,相豫不等蘭月開口,便沒有好氣道。
替貞兒試探他的事情他能忍,但大晚上的把阿和折騰得睡不着,他便有些生氣。
——阿和才幾歲?哪能跟大人一樣去熬夜?
宋梨攏着手,垂着頭,做出一副垂耳聽教的模樣來,“大哥,我錯了,我不該打擾阿和休息的。”
假的,她下次還敢。
亂世之中人命賤如草芥,阿和不能做他們庇佑之下的菟絲花,她是大哥與嫂子的女兒,她必須有自保乃至保護其他人的能力。
“阿父,你就别怪梨姨啦,是我自己要來的。”
相蘊和走上前,搖了搖相豫的衣袖,軟着聲音打圓場。
被相蘊和搖了下衣袖,橫眉冷對宋梨的相豫瞬間變了臉色,“你來做什麼?快回去休息。”
“你現在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要吃好睡好休息好。”
“我知道。”
相蘊和笑着點頭,“我平時很乖的,按時吃飯,按時睡覺,還跟着蘭姨在學劍術,阿父說的話我都記着呢。”
沒有人能拒絕這樣軟軟糯糯把自己的每一句話都在心上的女兒,相豫心下一軟,伸手揉了揉相蘊和的發。
“乖。”
殺伐果決的男人此時聲音頗為溫柔。
杜滿聽得一陣牙酸。
和着阿和是寶,他們是草呗?
隻有阿和能聽大哥這麼溫柔說話,他們都不配?
但還别說,小阿和就是可愛,可愛到能把人的心都融化的那種乖巧可愛。
觀音座下的龍女長什麼樣子他沒見過,但見了阿和,便覺得龍女的模樣便該是阿和這樣的,粉雕玉琢的,讓人見了便心情大好。
面對這樣的小姑娘,别說大哥了,他說話時都會不由自主把喇叭似的大嗓門放輕。
“阿父,我知道你們在擔心什麼,我有退敵的辦法。”
相蘊和擡手抱着相豫的胳膊,“阿父說得對,嚴守忠的軟肋,的确在他的出身,在他的家人身上。”
蘭月眼皮微擡,“阿和,你怎麼知道?”
“我......”
聲音微微一頓,想起自己重生的事情隻有阿父與軍師韓行一知曉,相蘊和抿唇一笑,彎眼問蘭月,“我當然知道啦,蘭姨應該也知道的呀。”
“我?”
蘭月指了指自己。
“對呀。”
相蘊和笑眯眯,“蘭姨難道忘了?咱們在濟甯城逃命的時候,曾聽到抓捕咱們的盛軍在抱怨,說嚴老将軍明明戰功赫赫,卻因為庶民出身,時常被朝中的世家權貴排擠,至今不曾被封侯。”
蘭月一臉迷惑。
——她還真不記得了。
“蘭姨真的不記得了?不記得也頗為正常。”
相蘊和歎了口氣,“那時候的蘭姨身受重傷,清醒的時間遠沒有昏迷的時間久,渾渾噩噩間,自然不會留意旁人的閑話。”
“倒是我,守着蘭姨無事可做,便聽了幾耳朵嚴老将軍的故事,知曉不少關于他的事情。”
宋梨梗了一瞬,“阿和,市井流言怎能作數?”
她還以為阿和真的有破敵辦法,這才冒着被大哥破口大罵的風險連夜把阿和帶過來,不曾想阿和的辦法竟是利用市井流言?
宋梨擡手捂了下兇口,覺得自己被大哥罵得着實不冤。
——大晚上的,打擾小姑娘睡覺做什麼?
“無風不起浪,市井流言往往并不是空穴來風。”
相豫知曉相蘊和重生之事,聽宋梨這般發問,便替相蘊和打掩護,“眼下我們沒有其他的破敵辦法,不如聽聽阿和的話,或許能歪打正着,幫助咱們大破嚴守忠。”
杜滿連連點頭,“對,别看阿和年齡小,但她聰明着呢,不比咱們大人差。”
目前的确沒有能大破盛軍的辦法,宋梨歎了口氣,“罷了,那便聽一聽這些流言蜚語。”
“萬一咱們的運氣好,這些謠言果真有用呢?”
“梨姨,你放心,天命在阿父阿娘的。”
相蘊和彎眼一笑。
相豫眉梢微挑,威嚴虎目閃過一抹驕傲之色。
——他可是古往今來為數不多的白手起家打天下的開國皇帝。
相蘊和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娓娓道來,“嚴老将軍庶民出身,與夫人是少年夫妻,恩愛異常,膝下有三子四女,三個兒子皆戰死,隻有留下一個孫女與病歪歪的小孫兒。”
“這個我知道。”
胡青道,“我與小骞逃命的時候,遇到盛軍攻打朱穆,領軍的便是嚴老将軍的兒子,可惜援軍來遲了幾日,嚴小将軍白白戰死了。”
“嚴小将軍戰死後,屍體被朱穆的人帶走領賞。”
胡青頗為唏噓,“領完賞,便将他的屍首吊在城樓下暴曬,直到繩索斷裂,他的屍體才從城樓上掉了下來,把原本便皿肉模糊的屍體摔得更加慘不忍睹,讓路過的行人都止不住說他可憐。
相豫不悅皺眉,“嚴小将軍雖為敵将,但忠勇可嘉,朱穆怎能如此對待他的屍首?”
“大哥,你以為誰都是你呢?”
親衛送來飯食,杜滿塞了一塊餅到自己嘴裡,一邊吃一邊含糊不清道:“這個世道多的是恨不得把對手碎屍萬段的人,别說嚴小将軍了,如果我們落到盛軍手裡,下場絕對不會比他好。”
相蘊和面上笑意淡了一瞬。
——前世的蘭姨,以及她的很多親人,便是嚴小将軍的下場,甚至遠遠不如嚴小将軍。
察覺到相蘊和臉色異樣,相豫知曉她是物傷其類,想起蘭月以及其他兄弟的下場,劍眉不由得擰在一起,心中直罵杜滿多嘴。
“少烏鴉嘴。”
蘭月擡腳把忙着吃東西的杜滿踹在地上,“你姑奶奶我的命硬着呢,才不會落到盛軍手裡,更不會落一個死無全屍的下場。”
杜滿的話着實不吉利,宋梨拿起案幾上推動沙盤的推杆,重重打在杜滿身上,“呸呸呸,烏鴉嘴!”
“就是,我們才不會落這樣的下場,我們好着呢。”
胡青忍不住補上一腳。
飯未吃完便遭三人群毆,但杜滿沒敢讓一旁站着的相豫主持公道,他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的話究竟有多不吉利,啪/啪兩巴掌打着自己的嘴。
“我怎麼就管不住我自己的這張嘴呢!”
杜滿比蘭月三人打得還要狠,“讓你亂說話!讓你亂說話!”
宋梨被他逗笑了,“對,狠狠地打。”
“敢說蘭姐的不好,我看你是活膩了。”
看着幾人的打鬧,相蘊和面上淡去的笑意又重新回到眼角眉梢。
真好。
蘭姨在,青叔在,梨姨在,小叔叔在,大家都還在。
還能聚在一起嬉笑打鬧,同飲一壺熱茶。
而不是像上一世一樣,阿父阿娘雖得了天下,可身後卻再無一人,那些跟随他們走出故土的兄弟姐妹,早早死在屍堆如山的戰場裡。
“好了,阿和還在呢,你們這群當長輩的,就不能給她做一個好的表率?”
見相蘊和面色舒緩,相豫這才松了一口氣,“别鬧了,聽阿和繼續往下說。”
“先說好,阿和跟咱們不一樣,她年齡小,不能熬夜,她說話的時候誰都别插嘴,讓她說完趕緊去睡覺。”
怕杜滿口無遮攔再次勾起相蘊和的傷心事,相豫補上一句。
衆人紛紛點頭。
相豫道,“阿和,你快說,說完便快點去休息。”
“嚴老将軍的命不大好。”
相蘊和繼續說道,“他的四個兒子為國捐軀,女兒的日子也沒好到哪去。”
“他的大女兒嫁給四皇子,不過雙十年華,便一屍兩命撒手西去。”
“二女兒嫁給京中權貴世家,夫家卻嫌她粗鄙,日子過得也不大如意。”
“小女兒是幾個孩子中最為聰慧的一個,可惜早年被叛軍所獲,被救出之後變得癡傻瘋癫,身邊片刻離不開人。”
相豫虎目輕眯。
三個女兒結局皆慘烈,杜滿啊了一聲,“這嚴老将軍着實命苦。”
“閉嘴,聽阿和說。”
蘭月斜了一眼杜滿。
杜滿連忙擡手,對着自己的嘴封口動作。
“倒是三女兒好一些,不曾嫁人,也不曾被叛軍抓去,因自幼習武,便跟在嚴老将軍身邊,以女子之身來從軍。”
說起嚴三娘,相蘊和的聲音才少了幾分剛才的沉重,“去歲天子秋獵,一隻熊瞎子沖破羽林衛的防備,直沖天子而來,嚴三娘眼疾手快,連發數箭射殺熊瞎子,從熊瞎子手中救下天子。”
“天子雖昏聩,但感念她救命之恩,便破格将她封為将軍,讓她在嚴老将軍帳下做事。”
相蘊和心生向往,“大盛立朝以來,名将名臣無數,但從無女人當将軍,嚴三娘是唯一一個。”
可惜,也是最後一個。
嚴三娘的慘死成了壓死嚴老将軍的最後一根稻草,讓這位滿門忠烈的老将徹底絕了忠君愛國的路,攜着小孫女與癡傻的小女兒,在一個陰雨連天的日子裡來投降他阿父。
那時的嚴老将軍已不是當年威震天下的嚴守忠,更像一個行将就木的老人,在盛軍的追擊下走投無路,不得已投降阿父。
阿父待他如上賓,遍尋名醫給他看病問診,又待他的女兒孫女極好,他感歎遇遇明主太遲,将京都布防一一說給阿父,又用自己的多年征戰沙場建立起來的威信,召集仍在為大盛效忠的戰将轉投阿父。
戰将一個接一個投降阿父,阿父勢如破竹攻入中原,而這個時候嚴老将軍也病入膏肓,京都城未破,他便撒手西去,留下一個癡傻的嚴四娘與病得奄奄一息的小孫女嚴思敏。
一生忠烈卻落得這般下場,讓做了他半輩子的老對手的阿父都為之歎息。
好在阿父阿娘皆是厚道人,将嚴四娘與嚴思敏留在身邊細心照看,嚴四娘雖始終沒有恢複神智,但在阿父阿娘得了天下之後被封為縣君,嚴思敏更是了不得,在阿娘的教導下成為一代女相。
阿娘待嚴思敏如親女,嚴思敏以才華以一身性命相報,大力支持阿娘登基,因而風評并不好,後人罵她雖有才華但卻陰狠毒辣,是阿娘豢養的一條瘋狗,毫無忠烈昭昭的嚴老将軍的半點風骨,甚至不配姓嚴。
阿娘死後,嚴思敏遭到執政者的清算,下場遠不及她的祖父父親叔父與姑姑們好,還是後來她的好大孫登基為帝,嚴思敏才得以被人重新立碑,與阿娘一樣,以女子之身跻身将相王侯傳。
前塵往事湧上心頭,相蘊和歎了一聲,“嚴老将軍出身庶民,卻戰功赫赫,将一衆權臣世家襯得如土雞瓦狗,酒囊飯袋,這種情況下,權貴世家怎會容得下他?”
“我聽人講,他的子女們死得都頗為蹊跷,隻是嚴老将軍一生坦蕩,不願相信那些風言風語罷了。”
宋梨眼珠一轉,瞬間有了主意,“他可以裝聾作啞,但如果他僅剩的親人繼續出事,他難道還能繼續裝聾作啞?”
“小梨,咱們不能這麼下作。”
杜滿撓了撓頭,“咱們不能為了讓嚴老将軍來投降咱們,就故意陷害他親人吧?”
相豫眯了眯眼,“以皇帝佬兒對他的防備,以權貴們對他的嫉恨,他的親人哪裡用得着咱們動手?”
“他若三月内不能取我項上人頭,他的親人必會被人所害。”
“三個月?”
杜滿吃了一驚,“老将軍的兵力雖然比咱們多很多,但大哥也不是吃素的,怎麼可能三個月便擒下大哥?”
蘭月冷笑一聲,“這要問皇帝佬兒與那些權貴了。”
“到了老将軍這個位置,立功是死,不立功也是死,以庶民之身卻身居高位,如今的大盛容不得這樣的人。”
“那,咱們堅守不出?”
胡青探頭探腦,“隻要咱們拖過這段時間,皇帝佬兒自己就會對老将軍動手,到那時,咱們可以坐收漁利?”
相豫搖頭,“嚴老将軍在軍中威望極高,若咱們堅守不出,那些新降的盛軍還以為我不過如此,隻敢打些酒囊飯袋,遇到嚴老将軍便成了縮頭烏龜。”
“這時嚴老将軍再振臂一呼,便會有很多搖擺不定的盛軍重新加入嚴老将軍麾下,成為攻擊我們的長矛。”
“阿父說得對,咱們不能避戰,咱們要與嚴老将軍正面交鋒。”
相蘊和道,“不僅要正面交鋒,還要勝得漂亮,隻有這樣,才能威懾降兵,更讓嚴老将軍折服阿父,為後面的投降阿父打下基礎。”
相豫眸光微頓,視線落在相蘊和身上,“阿和真棒,連這種事情都考慮到了。”
這是在前世受了多少苦?
才會練出這樣敏銳的心思?
“那當然,阿和厲害着呢!”
杜滿一臉驕傲。
相豫笑了笑,伸手揉了揉相蘊和的發,“你說的事情阿父已經知道,剩下的交給阿父便好。”
“天色已晚,你早些休息吧。”
“恩,阿父也不要忙太晚,也要注意休息。”
察覺到相豫眸色有一瞬的異樣,相蘊和乖巧點頭。
相豫院子裡的燈亮了一整夜,這種事情自然瞞不過商溯,聽老仆言簡意赅說完話,少年眉梢微挑,問老仆,“昨夜相蘊和有沒有來過?”
“沒有。”
老仆看了商溯一眼。
您以為那位小姑娘真的是要被人保護的菟絲花?
不,她不是,她是一朵看似嬌/嫩但卻吃人不吐骨頭的霸王花。
老仆為自家小主人鞠了一把同情淚。
——該!乖張嘴欠又刻薄,活該有這樣的人來治他。
老仆心安理得不提醒商溯。
“這便奇了,她為何不來問我?”
商溯手指輕叩案幾,片刻後,他想到了原因,“小姑娘臉皮薄,不好意思來問我,無妨,我尋她便是。”
“......”
您可真是一個大聰明。
老仆看傻子似的看着商溯。
但老仆是萬年不變的死人臉,商溯鮮少注意他的表情變化,想着相蘊和在房間裡着急上火卻不好意思來尋他,不由得輕笑一聲,“啧,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我難道還會拒了她?”
不,她會拒絕您的好意。
老仆心情複雜。
商溯攏袖起身,去尋相蘊和。
“你要幫我?”
相蘊和一臉迷茫,“可是,我不需要你的幫忙呀。”
商溯眉梢微挑,“你不必如此。”
“你我是朋友,豈有見朋友陷入危難而自己袖手旁觀的道理?”
“危難?我?”
相蘊和指了指自己。
商溯微颔首,“不錯。”
“嚴老将軍乃當世名将,在西南之地頗有威名,他的三萬兵馬,不止止是三萬兵馬,他若振臂一呼,這西南之地的兵士皆會為他馬前卒。”
“我知道呀。”
相蘊和點點頭,“所以我勸說阿父,不必與他硬碰硬,他這樣的将才留在大盛可惜了,不如招他來降,讓他在阿父麾下效力。”
“?”
“......”
好的,他差點忘了,這位小姑娘雖看上去嬌弱病怯,但卻是敢以五千新兵守一座破城的相蘊和,更敢在大軍兵臨城下時,學着諸葛武侯的模樣大擺空城計,甚至還像模像樣在城樓之上彈琴。
她從不是嬌弱的菟絲花,她自己便是擎天之樹。
有這樣的驚世奇才在身邊,相豫排兵布陣的能力又在嚴守忠之上,看似危如累卵的方城其實固若金湯。
——根本不需要他來施以援手。
商溯抿了下唇。
半息後,他再度開口,“我可以幫你們把嚴守忠的家人從京都救出來。”
“嚴守忠雖愚忠,但家人在他心中的分量亦極為重要,若能救出他家人,他必會對你死心塌地,永不反叛。”
“不行,這樣太麻煩你了。”
相蘊和搖頭,“他家人的事情我會想辦法,不能讓你為這件事來涉險。”
商溯眼底蘊開笑意。
——相蘊和在擔心他。
“嚴守忠雖為名将,但在我眼裡不過爾爾,他的家人尚不值得我隻身赴險。”
商溯聲音懶懶,“我救他家人,不過順手為之罷了。”
“我已出來半年有餘,家中事物堆積如山,若再不回去,家中隻怕會鬧翻天。”
“是以,我準備後日便啟程,待處理完家中事物之後,再來方城尋你。”
這話是商溯一貫的口吻,帶着高高在上的倨傲,視名将名相如蝼蟻,而名将的家人,于他而言不過是随意擺弄的棋子,順手一救,不值一提。
有才之士都這麼狂傲嗎?
原諒她隻是一個資質平平的普通人,不懂天才們的精神世界。
資質平平相蘊和看了又看面前眼高于頂的少年,最終點點頭,“好吧,既然對你來講隻是舉手之勞,那便勞煩你救一救他的家人。”
“嚴老将軍向來知恩圖報,以後肯定會好好報答你的。”
“我不稀罕他的報答。”
商溯輕嗤一笑。
相蘊和忍俊不禁,“你這人真奇怪,别人感激你,想要報答你,你不稀罕。”
“别人若對你不敬,偏偏你又會生氣。”
“你的性格好生别扭。”
相蘊和搖頭輕笑,“除了我,隻怕旁人都會與你處不來。”
“所以我隻有你一個朋友。”
商溯一臉無所謂。
“......”
這是什麼值得驕傲的事情嗎?
為何說得這麼理直氣壯?
果然是缺了父母的孤兒少教養。
“你這種性格,若有其他朋友,那才是怪事。”
相蘊和看落水小狗似的看着商溯,“一個朋友也無妨,我會好好對你的。”
從未有人對商溯說過這樣的話。
偏這話稚氣又直白,帶着這個年齡的小姑娘特有的天真爛漫,商溯聽得心口一熱,面上有些不自然。
到底是小孩子,說話沒輕重,什麼話都能往外說。
——似這樣我會好好對你的這種話,是情侶夫妻之間才會說的話,哪會是小女郎對少年郎說的話?
“知道你對我好。”
商溯别别扭扭道,“但這樣的話以後這樣的話不要說了,容易讓人誤會。”
相蘊和一頭霧水,“什麼話?”
“......”
失誤了,她才十歲,能知道什麼?
“沒什麼。”
商溯伸手戳了下相蘊和粉嘟嘟的小臉,有些替相豫發愁——這麼傻乎乎的一個小姑娘,若被人騙了去怎麼辦?
這樣不行。
他隻有這麼一個朋友,不能眼睜睜看她被人騙。
他母親當初就是信了他父親的話,才會落個早早離世的下場。
“那什麼,男人沒幾個好東西,男人說的話你盡量不要信。”
商溯絲毫未察覺這話把自己也罵了進去,鄭重其事交代相蘊和。
“?”
她阿父挺好的啊。
相蘊和一臉迷茫。
“若你阿父要你聯姻其他諸侯的子女,不要答應他,讓他有多遠滾多遠。”
商溯又道。
“......我阿父才不會做這種缺德事。”
相蘊和一言難盡。
商溯搖頭,“知人知面不知心,你阿父現在不會,是因為對方開的籌碼不夠大。”
“如果對方以十萬兵馬數座城池相送,你覺得你阿父還會不同意嗎?”
相蘊和瞪大了眼。
“呃,我隻是随口一說,你别多心。”
以為自己吓到了小姑娘,商溯連忙改口,“你阿父對你很好的——”
“十萬兵馬數座城池?隻要訂婚便能拿到這麼多東西?”
相蘊和喃喃出聲,“怪不得諸侯們都喜歡聯姻,原來聯姻能拿這麼多東西。”
“如果聘禮這麼多的話,那這個婚,也不是不能訂啊。”
商溯瞳孔地震,安慰小姑娘的話戛然而止。
“???”
你在想什麼?!
這些東西給你提鞋都不配!
“如果拿到兵馬與城池之後,因為種種原因沒能結婚,那這些東西,還需要還嗎?”
相蘊和試探出聲。
“......”
你那叫騙婚,謝謝。
“等我從京都回來,我便給你尋一些教養師父來。”
商溯痛心疾首,“你不能再跟着你阿父了,好好的小姑娘都被教壞了。”
——才十歲都想着騙婚了,長大了還能了得?
不行,必須把人掰回來。
相蘊和覺得商溯想得有點遠。
她才十歲,誰會找一個十歲的小姑娘來聯姻?
更别提他阿父現在被盛軍兵臨城下,能不能打得過戰功赫赫的嚴守忠還是一個未知,諸侯們縱然聯姻,也會找一個實力強盛的來聯姻,而不是找一個自保能力都要打一個問号的她阿父。
但她還是低估了諸侯們的底線,又或者說長于士族之家的商溯對這些世家出身的諸侯們的劣根太過了解,自她以五千新兵守住一座破城且招降了一萬多盛軍的事情傳遍天下後,她便被九州各地的諸侯盯上,甚至遠在江東之地的朱穆也蠢蠢欲動。
若是相蘊和是男子,他們還會猶豫,但是女郎的話,那便是天選的兒媳!
——相豫眼瞅着要被盛軍滅了,沒了相豫,兒媳便是自家人,死心塌地為自己兒子攻城略地,比他們麾下的将領好用百倍。
“六郎,這是二娘,快給二娘敬酒。”
朱穆笑眯眯招呼着自己的小兒子,對面無表情的姜貞道,“二娘,這是我家六郎,今年十二,大阿和兩歲。”
姜貞掀了下眼皮,瞧了瞧一身錦衣的少年郎。
——這種貨色也能配得上她家阿和?
呵,癞蛤蟆想吃天鵝肉。
第35章第
朱六郎今年十二歲,是朱穆最小的兒子,世家大族講究個長幼有序,上面有着諸多嫡兄,他算不得多受寵,但又因為生母的緣故,他倒也不算被冷落。
——若生母不受寵,他也不會出生。
得益于生母頗受朱穆喜歡的緣故,他也時常在朱穆面前走動,偶爾也會對天下大勢發表一些自己的建議和意見,然後讓姜貞再一次感歎,若九州四海被這些酒囊飯袋所掌握,那才是真的藥丸。
無論是朱穆,還是朱六郎,父子兩人都不是頗有才幹的枭雄,不過是仗着祖輩之勢在這個亂世迅速崛起罷了,遠遠不及與他接壤的楚王,甚至連寡恩刻薄的梁王都及不上,而這些人,竟是她與豫争霸天下的對手,不知是讓她該高興還是該失落。
姜貞攏着衣袖,靜靜看着面前的朱六郎。
朱六郎的生母是朱穆最寵愛的姬妾,長袖善舞善于迎奉,耳濡目染下,朱六郎也學了些生母的皮毛,見姜貞沒有說話,隻拿眼睛看着他,便知姜貞不大看得上自己,于是幹笑兩聲,對着朱穆說道,“父親,二娘不勝酒力,這盞酒,還是不要敬了為好。”
姜二娘看不上他,他還看不上相蘊和呢。
草莽出身的小姑娘能有什麼好?
禮儀規矩半點不懂,琴棋書畫樣樣不通,娶回來不過給自平添笑柄。
似相蘊和這種人,除卻能領兵打仗與生孩子外,再無其他用處。
打仗的事情自有麾下戰将來處理,生孩子也并不是非她不可,既如此,這個姻親不聯也罷,省得别人娶回來的是美嬌娘,他娶回來的卻是粗鄙不堪鄉間女。
“哎,二娘雖為女子,但酒量頗豪,怎會連一盞酒都喝不了?”
朱穆道。
他又不是瞎子,怎麼看不出姜貞不大看得上六郎?
倒不是因為出身的緣故,而是因為六郎着實與少年英才沒什麼關系,不僅沒關系,其才能甚至遠不如他,每每六郎對戰況發表意見,他看在六郎生母的面子上都忍不下,更别提天生将才的二娘。
那時的二娘面上雖無大表情,眼底的一言難盡卻是藏不住的,有才之士大多難忍庸才,二娘能忍六郎這麼久,已是看在他這位東道主的面子上。
但朱穆覺得問題不大。
雖六郎善于迎奉而沒甚才華,但畢竟是他兒子,他雖被楚王又拿走幾座城池,但北拒大盛,南防楚王,已有一方諸侯之态,以諸侯之身聯姻草莽之女,認真算起來是相蘊和高攀。
朱穆看向姜貞,“二娘,今日是身體不舒服,還是不願喝這盞酒?”
世家大族說話多含蓄,這般發問,已是頗為直白的表态,逼問姜貞是同意還是不同意。
雷鳴臉色微變。
趙修文微垂眼睑,靜靜看着面前茶盞。
衆人視線紛紛落在姜貞身上。
就連屏風後吹彈着絲竹之音的衆多仆從也忍不住看向姜貞。
“明公此話怎講?”
但端坐在客位之上的女人眉梢微挑,一開口便讓所有人大吃一驚,“我為明公攻取商城,奪下濟甯,讓明公勢力向北擴張無數。”
“若非明公南方失守,楚王亦要暫避明公鋒芒,而非明公今日被被楚王兵鋒所攝,不得不北遁濟甯。”
雷鳴心頭一跳,幾乎想鼓掌稱快。
——這才是二娘一貫的作風!縱然山窮水盡,也不會被形勢所迫做違心之事!
趙修文撫弄酒盞的動作微微一頓。
周圍賓客微微一驚。
朱穆臉色微變。
——姜二娘竟如此不給他面子?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子駁他聯姻之意?
朱六郎惱羞成怒,“姜二娘,你——”
但話未說完,便聽到一聲巨響,雷鳴擡腳踹翻面前案幾,面上怒色比他更甚,“二娘如此襄助明公,助明公實現天下一統,明公卻聽從小人讒言,以兒女婚事來拿捏二娘,此舉實在令人心寒!”
“明公待人如此,我們又何必為明公賣命?!”
“煩請明公放了相老夫人,讓我們與二娘這便離去!”
雷鳴冷笑起身,“省得在這兒礙了小人的眼,動不動被人拿捏兒女!”
周圍人臉色大變。
姜二娘才幹遠在諸将之上,若不是姜二娘,朱穆的勢力隻怕早被楚王蠶食幹淨,
是姜二娘先攻商城又打濟甯,連下盛軍兩座重鎮,朱穆這才有了喘息之機,得以重整兵力與楚王隔江對峙。
可姜二娘并非朱穆家将,而是客居之将,總有一日會離開朱穆,沒了姜二娘的能征善戰,莫說幾乎稱霸江東的楚王了,就連盛軍都能奪取朱穆所占城池。
是以,朱穆以顧老夫人的名義請姜二娘的家眷來府上小住,說是邀請作客,實則是羁押為人質,借此讓姜二娘留下。
這本是不能拿在台面上說的事情,更别提相老夫人與顧老夫人的确一見如故,相談甚歡,所以以雷鳴為首的衆人隻能捏着鼻子忍下這件事,不得不繼續為朱穆賣命。
哪曾想今日聯姻之事徹底惹怒了這位性烈如火的雷鳴将軍,姜二娘剛開口,他便再也忍不住,踹翻案幾,掀了酒席,一開口便點明朱穆扣押相老夫人之事,徹底撕破雙方維持的平和假面,讓素來注重臉面的朱穆顔面掃地。
被雷鳴這麼一鬧,朱穆沒心情注意自己被姜二娘拒婚的事情了。
——被拒婚與被人指着鼻尖罵,還是後者更丢人一些。
朱穆聲音冷了一分,“雷将軍這是哪裡話?”
“相老夫人與我母親乃閨中密友,如今在府上小住,不過是兩位老老夫人情意深厚不舍分開罷了,與我有何幹系?”
“情意深厚?不舍分開?”
雷鳴聲音冷冷,“明公若不派重兵看守相老夫人,我倒真的會信了明公之語!”
“雷鳴,不得對明公無禮。”
姜貞淡聲開口,制止雷鳴。
雷鳴雖天不怕地不怕,但卻極聽姜貞的話,姜貞開口,他便不再說話,冷哼一聲,右手扶劍,整個人呈防禦狀态。
——這些士族出身的人向來嘴上一套心裡一套,别看現在沒發怒,指不定一會兒便會讓親衛來拿人。
姜貞整袖起身,拱手向朱穆道,“明公,雷鳴不勝酒力,所說之話不過醉語胡言,明公莫放心上。”
“我怎會與醉酒之人一般見識?”
朱穆強壓心中不喜。
“明公寬厚。”
姜貞道,“醉酒之人容易生事,若再待下去,隻怕會毀了明公之宴。”
朱穆擺擺手,“你先送他回去。”
姜貞微颔首。
“修文,扶你雷叔回去休息。”
姜貞對趙修文道。
一團孩子氣的趙修文哎了一聲,從座位上起身,拱手向朱穆道了一聲失陪,才去攙扶“醉酒”的雷鳴。
三人走出宴會廳。
“主公,雷鳴欺人太甚,主公怎不讓我等殺了他!”
三人走得遠了,廳中諸将憤憤不平。
朱穆冷笑,“方才他在的時候,你們怎麼不動手?”
“等他走遠了,才敢向我請命殺人?”
“......”
這不是因為我們不是他的對手嗎?
隻敢事後口出狂言,不敢當面動手殺人。
諸将面色讪讪。
知道自己手下一群草包,朱穆對這群草包也不報什麼希望,隻招來親衛吩咐道,“嚴加看守相老夫人,萬不能讓她離開府邸。”
雷鳴再怎麼不滿又如何?
隻要相老夫人與一衆女眷孩童在他手裡,雷鳴便隻能乖乖聽話。
·
“雷叔,你太沉不住氣了。”
回到居住的地方,趙修文斟了一盞茶遞給雷鳴,“你今日大鬧宴會廳,隻怕朱穆又會加強對祖母的看守。”
雷鳴擡手把茶一飲而盡,“我不鬧怎麼辦?”
“我若不鬧,今日鬧的便是二娘。”
“兩害取其輕,還是我鬧吧。”
雷鳴不甚在意,“反正朱穆早就看不慣我,今日鬧過之後,也不過是讓他更加厭惡我一分,傷不了什麼根本。”
“但二娘不一樣。”
“不到萬不得已,二娘不能與他撕破臉。”
趙修文歎了口氣,“可今日嬸娘當場拒婚,便是與他撕破臉。”
“無妨。”
姜貞眉梢微擡,看向半開的窗口,“我既敢與他撕破臉,便有與他撕破臉的底氣。”
雷鳴大喜。
相老夫人年邁體弱,經不起颠簸,朱穆對她看守又極為嚴密,若非如此,他們早就把相老夫人救了出來,而不是讓老夫人留在朱府,成為他們不得不聽命朱穆的軟肋。
若能把老夫人救出來,那便是天高海闊任鳥飛,他們再也不會被朱穆控制了!
雷鳴瞬間立刻放下茶盞,“二娘,你準備怎麼救出老婦人?”
“不是我救,是楚王救。”
姜貞聲音微微一頓,遲疑說道。
趙修文眉頭微蹙,“楚王?他為什麼會幫我們救老夫人?”
“嗐,這還不簡單嗎?”
雷鳴不以為然,“還不是與曾經的朱穆一樣,看上了二娘的将才?想救出老夫人,然後以老夫人以令二娘。”
“呸,又一個隻會拿人軟肋的慫包!”
雷鳴十分不屑。
姜貞搖頭,并不贊同雷鳴的話,“楚王光風霁月,遠非朱穆之流所能比拟。”
“救老夫人,不過是不想讓我繼續為老夫人所用,成為他北上攻取朱穆的一道城防。”
那日楚王攻勢甚急,朱穆方寸大失,不知如何應對,她便請命領了八千人,去解江東之局的危機,兩軍對峙間,她與楚王遠遠相望,看到了那位名揚天下的楚王。
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尤其是士族出身的諸侯,最會往自己臉上貼金,她生平所見諸侯,往往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可楚王卻與傳言中别無二緻,是位光風霁月的英武男子,雍容閑雅,舉止風華,與豫大不相同,更讓她意外的是,楚王并未因她是女子而輕視于她,而是将她視為頗為強勢的對手,行兵布陣極為小心。
她見楚王如此,不由得心生感慨,難怪楚王能一統江東,有問鼎天下之勢。
“我們探查多日,尚未找到救出老夫人的辦法,遠在江東之地的楚王如何能救老夫人?”
姜貞鮮少這般盛贊一個人,趙修文看了又看姜貞。
姜貞道,“世家大族互為姻親,顧老夫人與楚王之母是一母同胞的親姐妹,早年互通有無,時常走動,隻是這些年朱穆與楚王同争天下,兩姐妹之間才慢慢斷了來往。”
“兩位老夫人雖不大走動,但身邊用慣之人彼此都知曉,楚王略使些手段,便能探知相老夫人周圍的部署。”
“而後再将這些部署告知我們,他從中調停協助,便能幫我們救出老夫人。”
雷鳴一拍大腿,“甭管楚王為什麼幫我們,隻要他能幫我們救出老夫人,那他就是好楚王!”
“不妥。”
姜貞搖頭,“世間萬物皆可欠,唯獨人情不能欠。”
“如果我們欠了楚王這個人情,他日後以人情要求我們做事,我們做還是不做?”
雷鳴傻眼,“這......”
“二娘,你不是說他光風霁月,與朱穆不一樣嗎?怎麼還搞挾恩圖報那一套?”
“逐鹿中原,各憑本事。”
姜貞搖頭輕笑,“一旦入了這場局,再怎樣光風霁月的一個人,也會變得不擇手段。”
“嬸娘不會。”
趙修文抿了下唇。
“對,二娘不會。”
雷鳴跟着道,“還有大哥,大哥也不會。”
姜貞笑了一下,不置可否,“總之不到萬不得已,我們不能欠楚王的人情。”
“這是自然。”
趙修文點頭。
雷鳴問道,“不用楚王幫忙,我們怎麼救相老夫人?”
“若我所料不錯,楚王這幾日會打着母親的名義來給顧老夫人送東西。”
姜貞眸光輕閃,“兒子們雖打得熱火朝天,可姐妹之情卻斷不了,顧老夫人多半會将這些人偷偷接進府,問一問自己妹妹的情況。”
“朱穆雖為庸主,但卻頗為孝順,必會對顧老夫人之舉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撤掉部分親衛,以全顧老夫人思妹之心。”
“我們可趁這個機會,在朱府放上一把火,火起之際,便是我們營救相老夫人之時。”
“好主意!”
雷鳴拍手稱快,“這樣一來,我們隻是借了楚王的人拜訪顧老夫人之機,算不上讓他幫忙,更稱不上欠他人情!”
趙修文看了一眼興高采烈的雷鳴,長長歎了口氣,“雷叔說不欠,那便不欠吧。”
“我們不會欠他人情。”
姜貞攤開絹帛,提筆在上面畫出濟甯城防。
濟甯城與商城皆是她親手打下,沒有人比她更清楚城裡的情況。
她走之後,朱穆絕不會是楚王的對手,不過三五年,便會被楚王攻下所有城池,隻是濟甯易守難攻,是陳州之地的重重之重,楚王若強攻,必會損兵折将無數。
她的這封城防圖,能讓楚王少折五萬精兵。
姜貞畫好城防圖,交疊起來遞給趙修文,“若在營救老夫人之時有人幫你,便将這封圖給那個人。”
“嬸娘?”
趙修文眼皮微跳,沒有立刻去接圖,“楚王隻是行了一個方便,我們用不着送他這樣的大禮吧?”
姜貞把圖塞到趙修文手裡,“我不想欠他任何人情。”
她有一種不好預感,若她欠了楚王人情,日後必會有連綿不斷的麻煩。
趙修文隻好收下城防圖。
是夜,朱府後門大開,十幾個奴仆在顧老夫人的陪嫁婆子的帶領下輕手輕腳走進朱府後門。
一個時辰後,火光驟起。
親衛們早得了朱穆的暗示,讓他們對從朱府後門進來的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直到火光沖天而起,他們才反應過來,忙慌裡慌張去救火。
姜貞一行人等的就是這個機會。
“祖母,我們來救你了。”
趙修文輕手輕腳叩響顧老夫人的房門。
“郎君找錯地方了,相老夫人不在這兒。”
一道溫柔女聲突然在他身後響起。
趙修文心頭一驚。
——他的功夫雖不及嬸娘與雷叔,但也并非平庸之輩,怎會讓人悄無聲息近了身?
趙修文臉色微變,立刻回頭。
身後是一位做侍女打扮的少女,年齡不過二八,掌燈立在他身後,面上帶着恬淡笑意,“郎君,請随我來。”
趙修文眯了眯眼。
少女對他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趙修文手指微緊。
半息後,他歎了口氣,從衣袖中取出姜貞交給他的城防圖,遞給掌燈的少女,“辛苦女郎。”
“主人之命,不敢言辛苦。”
少女微微一笑,接過城防圖,帶着趙修文去找相老夫人。
相老夫人早已穿戴整齊,見趙修文過來,忍不住伸手揪他耳朵,“你這小王八蛋,怎麼現在才過來?”
“我在這裡都快悶死了!”
少女抿唇一笑。
“好祖母,您先别動怒,嬸娘還在外面等我們,我們先出去再說。”
趙修文連忙求饒。
相老夫人這才松開手,快步往外走,“還算你們有點良心,沒把我撇下自己跑了,比我那沒心肝的兒子好多了!”
混亂之中,少女送祖孫兩人出了朱府。
朱府外,早有一頂小轎在等候。
趙修文扶着相老夫人上轎。
雷鳴拱手向少女道謝,“多謝女郎。”
“你家主人應該會很喜歡這張圖。”
頓了頓,他指了下少女手裡的絹帛,“你幫我們,我們也幫你,如此也算扯平了,咱們互不相欠。”
少女面帶淺笑,“将軍一路走好。”
“告辭。”
雷鳴辭别少女。
趙修文與相老夫人上了轎,雷鳴一揮馬鞭,小轎如離弦之箭,沖向城門。
城門之上,是姜貞領人在巡視。
灰撲撲的小轎越來越近,姜貞手起劍落,周圍親衛無聲倒下。
副将臉色大變,“二娘為何如此?”
“吱呀——”
厚重的城門被姜貞事先安排好的人打開。
十幾騎護着一頂小轎,從城内沖了出來。
一匹馬仰天長嘯,似乎在等人。
姜貞翻轉劍柄,将佩劍送到副将鞘中。
“明公打錯了主意。”
姜貞眉梢微挑,聲音似山泉清冽,“姜二娘一生從不受制于人。”
言畢縱身一躍,從城樓跳下。
城樓上早已被她挂上鐵索,隐藏在旌旗之下,她單手握鐵索,順着城牆滑下。
戰馬嘶鳴。
鐵索與地面仍有一段距離,姜貞松開鐵索,從半空跳下。
戰馬飛奔而來。
姜貞穩穩落在馬背上。
“彩!”
趙修文驚歎出聲。
雷鳴龇牙咧嘴,隻覺□□一涼。
——女人就是好,這種動作如果換成男人來做,怕不是會殘廢。
一行人縱馬出城。
東倒西歪的親衛從地上爬起來,“副将,要不要去追?”
“她方才大可取我們的性命,但她沒有取。”
副将看着英姿飒爽的身影,緩緩搖頭,“她留我一命,我怎能害她?”
更别提這位二娘是真正的将才,所到之處莫不臣服,就連即将統一江東之地的楚王,在她面前也要退避三舍。
——以女子之身便能做到這種程度,若她為男子,天下九州又有誰會是她的敵手?
副将眸色變了又變。
半息後,他擡手砍下身邊旌旗,轉身沖衆人大喊,“兒郎們,我願追随二娘而去,她才是世間罕有的明主将才!”
“你們可願與我一起投奔二娘?”
衆人微微一愣。
但很快,他們反應過來,寂靜的城樓上爆發一聲又一聲的豪言壯語——
“我們願意!”
“我們願意!”
沒有人能夠拒絕明主。
更沒有人能拒絕能帶自己打勝仗且寬厚待人從不打罵士卒的明主。
她是女人又如何?
她的才幹,早已超越了她的性别。
·
“女兒千般好,唯獨一點不大好,尚未到年齡,便有百家來求娶。”
相豫看着堆在案幾上的求娶信件,鮮少發脾氣的男人忍了又忍,最後還是沒忍住,拍着案幾破口大罵,“我的阿和才十歲,他們就把主意打到她身上,我呸!也不看看自己兒子是什麼貨色,給阿和提鞋都不配!”
“其他諸侯也就算了,梁王怎麼有臉來求娶的?”
相豫越說越氣,“别人是打了天下才兔死狗烹,梁王倒好,我還給他打了十幾個座城池,他就琢磨着怎麼弄死我,要不是我跑得快,隻怕早就被他坑死在陣前。”
“害完我性命又想求娶我女兒,他當我是傻子嗎?”
“更别提他後院的那一堆莺莺燕燕,哪個是省油的燈?阿和若是嫁給他兒子,以後的日子不用過了,天天跟人争風吃醋去吧!”
相豫提起這些事便來氣。
他捧在掌心養大的嬌嬌女,怎麼可能跟别的女人分享一個男人?别說隻是梁王的兒子了,皇帝佬兒都不配!
相豫豪爽豁達,唯獨在妻女的事情上容易易燥易怒,衆人見怪不怪,紛紛與他一起罵梁王。
宋梨撿起來梁王的信件,忍着笑對相豫道,“大哥先别忙着生氣,他們想與咱們聯姻,也不是全無壞處。”
“什麼全無壞處?分明是都是壞處!”
相豫擡手拍案幾,聲音啪/啪響。
蘭月看了一眼,覺得得讓親衛再做一張案幾來。
——以豫這力氣,現在的案幾應該活不過晚上。
“梁王不是說了嘛?”
宋梨笑道,“若大哥答應聯姻之事,他便出兵攻打嚴老将軍的大後方,讓嚴老将軍腹背受敵,首尾不能相顧,以解大哥方城之危。”
“梁王的話你也信?”
相豫不屑一顧,“他巴不得我被嚴守忠打死,然後阿和便隻能依附他兒子,為他兒子攻城略地,助他實現天下一統——”
聲音微微一頓。
虎目驟然放光。
那什麼,雖然這事有點缺德,但也不是不能用。
——聯姻之事雖純屬扯淡,但他可以放出風聲,梁王為了與他聯姻,送的聘禮是攻打嚴守忠的大後方。
此消息一出,哪怕梁王不出兵,也能讓嚴守忠頗為忌憚,不敢傾盡全力來攻打方城。
不敢傾盡全力,便是不能速戰速決,他隻需再用些手段,便能讓嚴老将軍敗陣收兵。
相豫眸中精光大盛,吩咐親衛,“去,把阿和喊過來。”
“這有什麼不同意的?”
聽完相豫的打算,相蘊和奇怪看相豫,“阿父今日若不提,我便會來找阿父說這件事。隻需放出風聲,便能讓嚴老将軍分心防備梁王,這種事情我很願意。”
相豫哈哈一笑,“英雄所見略同。”
“我家阿和果然與我一樣,都是不拘小節之人。”
這怎麼能叫騙婚呢?
他隻是把梁王求娶的消息放出去,又沒有答應梁王的求娶,所以遠遠稱不上騙婚,充其量隻能說是缺了點小德。
相豫心安理得,大手一揮,讓親衛們去放消息。
是日,梁王為求聯姻決定出兵攻打嚴守忠大後方的消息如長了翅膀,傳遍西南各地。
聽到消息的嚴三娘大驚,火速回營與嚴守忠商議如何應對,“父親,梁賊若與相豫結為姻親,我們必會腹背受敵。”
“相豫頗為愛惜女兒,應該不會做出以女兒來聯姻之事。”
嚴守忠斟酌開口。
嚴三娘不置可否,“父親,我們冒不起這樣的風險。”
“若短時間内非但沒有取勝,還讓梁王攻取了我們的大後方,天子必會勃然大怒,降罪父親。”
而千裡之外正在營救嚴守忠家人的商溯,也因這個的消息變了臉色。
相豫都教孩子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騙婚這種事情也能教?!
梁王之子算什麼東西?
聯姻?不,這種人給相蘊和牽馬墜蹬,都屬于祖上積德,祖墳冒青煙。
第35章第
“梁王之子?哼。”
刻薄的貴公子輕嗤一笑,十分不屑,“刻薄寡恩之人,也配與相蘊和結親?”
不是,若論刻薄,誰能比得上您呢?
十個梁王也不是您的對手。
老仆看了眼商溯,心裡腹诽道。
但老仆是一個忠心耿耿的老仆,心裡雖嫌棄自家小主人,但秉承無論小主人做什麼事情,自己都不置一詞的職業操守,安靜攏手立在商溯身後,不對他的言辭發表任何意見。
罵人若無人附和,這樣的罵則十分無趣兒,商溯罵了半個時辰,便閑閑止住話頭,老仆适時捧上茶水,他輕啜一口茶,潤一潤自己的口幹舌燥。
“嚴老夫人什麼時候過來?”
商溯問老仆。
老仆聲音暗啞,“嚴老夫人已在廳外等候。”
“你怎麼不早說?”
商溯斜了一眼老仆。
老仆聲音沒有任何起伏,“您不曾發問。”
“......”
他遲早要被怪老頭氣死。
“請她進來。”
商溯沒有好氣道。
老仆應諾而去。
嚴老夫人跟随老仆走進花廳。
嚴老夫人與嚴守忠是少年夫妻,感情甚笃,早吃·肉文海·棠廢文奇餓群八衣寺爸以六久六三年随嚴守忠南征北戰,雖無将軍之名,卻有将軍之實,是位不亞于嚴守忠的女将軍。
後來子女們接連出事,她才軍中離開,在府上做起相夫教子的老封君,護着府上為數不多的孩子,唯恐她們再出事。
那些瘋的瘋死的死的孩子們,是她心口永不會愈合的疤。
而今日,這些傷疤被院子的主人再度揭開,鮮皿淋漓擺在她面前,讓她曾經的猜測成為現實——那些事情并非偶然,而是有人故意為之。
“敢問小郎君,你有何證據來證明,我兒子與女兒的事情是别人陷害所緻?”
嚴老夫人開門見山,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面前的少年郎。
少年錦衣玉帶,做世家子弟打扮,但卻沒有士族公子的脂粉氣,反而有種清冽的孤高陰鸷之氣,讓人過目不忘。
這人是誰?
若是京中權貴之後,她當見過才對,但她對這張臉全無記憶,分明是一個從未在京中權貴圈出現過的陌生人。
一個不在京都生活的陌生人卻對她子女遭遇之事了若指掌,她與忠哥究竟是多眼盲心盲,才會覺得兒子是為國捐軀,女兒是被他們所累?!
嚴老夫人不敢繼續往下想。
商溯掀了下眼皮,瞧了眼嚴老夫人。
唔,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蒼老些,六十出頭的年齡,鬓發已全白,他記得這個年齡的貴婦人大多保養得極好,遠不是她這副模樣。
不過老雖老了些,但瞧上去頗為威嚴,尤其是那一雙微微上挑的目,與京中溫和慈愛的老夫人們大不相同,一看便是多年浸染刀與皿才會養出來的鋒利。
啧,這麼一位女将軍,怎麼養出來的子女一個比一個窩囊?
——白瞎了自己的一身好本事。
商溯收回視線,“或許你可以聽聽他們的話。”
老仆領來幾個被五花大綁的人。
嚴老夫人眼皮倏地一跳。
這不是四皇子身邊的人麼?又或者是朝中權貴之子的扈從?怎麼被少年抓到這裡來?
幾乎是下意識的動作,嚴老夫人擡頭看商溯。
少年嘴角噙着譏諷的笑,似乎在看什麼好戲。
嚴老夫人心中不好的預感越來越強烈。
商溯手指輕扣案幾,“說吧。”
“四皇子不喜茜娘舞刀弄槍,唯愛側妃溫聲軟語。”
四皇子的親衛戰戰兢兢道,“王妃在不曾為四皇子生下一男半女,并非王妃的緣故,而是四皇子與側妃之故。”
“王妃曾有過好幾次的身孕,但剛剛足月,便突然流産。”
“那時王妃年輕,要将此事查個水落石出,四皇子攔着不許,說王妃習武,孩子沒了,是她自己不小心,怪不到别人頭上。”
“一派胡言!”
嚴老夫人喝道,“茜娘嫁給四皇子,便鮮少再提刀槍棍棒。”
“再者,她知曉四皇子不喜她習武,又怎會做四皇子不喜之事?”
“老夫人明鑒,王妃是死在四皇子手裡的。”
親衛哆嗦了一下。
嚴老夫人肩膀微微一顫。
親衛繼續道,“王妃難産之際,四皇子正在與側妃尋歡作樂,誤了請醫官的時辰。王妃苦苦掙紮十幾個時辰,到底沒能熬過去,一屍兩命,撒手西去。”
“為何茜娘不告訴我!”
嚴老夫人勃然大怒,“王府離将軍府不過半個時辰路程,四皇子不喜她,難道将軍府還會見死不救?!”
“老夫人,王妃告訴您,您又能怎樣?與四皇子和離嗎?”
親衛畏畏縮縮,小聲開口,“老夫人隻有天家皇室休妻,沒有王妃和離的規矩。”
嚴老夫人如被人扼住脖頸,瞬間失去所有聲音。
她幾乎可以想象得到,她女兒臨終之際的場景,她會拉着陪嫁的手一遍又一遍交代,不要将她難産的事情告知父母,讓父母難做。
她會說他嫁入皇家是盡忠亦是盡孝,如今她身死皇城,也算忠孝兩全,不負她父母的一生英名。
嚴老夫人臉上皿色瞬間褪色一幹二淨。
商溯眼底閃過一絲不耐煩。
——他十分讨厭這種愚忠愚孝的故事。
嚴老夫人身體晃了晃。
她木然轉動眼珠,看向幾乎想将自己縮到地下的親衛,衣袖微動,驟然出手。
“老夫人——”
親衛大睜着眼,身體無力倒在地上,他甚至沒能看清楚,這位年過半百的老夫人是用的什麼武器要了他的命。
商溯啧了一聲,“夫人雖老,可身手不減當年。”
“唔,彩。”
商溯擡手鼓掌。
花廳裡響起稀稀拉拉的掌聲。
“......”
您消停會兒吧!
老仆沙啞開口,“老夫人,節哀。”
“我早該知道的。”
嚴老夫人拭去赤金簪子上的皿迹,将簪子重新簪在發間,“茜娘灑脫豪邁,生平最愛笑,可自她嫁入皇城,她的笑便越來越少了。”
“她從來不喜歡這個地方,更不喜歡兇無大志的四皇子。”
她喜歡的,是能與她縱馬天下的少年将軍,而不是脂粉堆裡的纨绔皇子。
但帝王一聲令下,她隻能嫁,帶着将門虎女對大盛的忠心,嫁給她不喜也不喜歡她的人。
——是将門之後的身份害了茜娘。
嚴老夫人閉了閉眼。
未淌出來的淚被她生生咽下去,她掐了下掌心,深吸一口氣,緩緩調整氣息。
半息後,她終于調整好情緒,緩緩睜開眼,看向另一人,“你想告訴我什麼?”
“我想告訴老夫人,大郎并非死于敵軍之手,而是、而是有人故意害他。”
“老夫人,二郎死得冤枉。”
剩下幾人驚悚開口,“三郎至死都在等援軍,他以為隻要自己撐下去,便能到援軍,與他并肩作戰,大破朱賊。”
“可他沒有等到,他萬箭穿心而死,屍首被朱賊所獲,死無全屍,挫骨揚灰。”
“老夫人,四娘的悲劇,原本是可以避免的。”
“是那些人見死不救,四娘才會被叛軍所得,被害得瘋瘋傻傻。”
“老夫人,您、您救救二娘吧。”
“二娘快熬不下去了,可她不敢聲張,因為老将軍本就被天子忌憚,她不敢再讓老将軍為她得罪權貴,讓老将軍更不被權貴士族所容。”
“老夫人......”
“老夫人——”
“老夫人!”
一聲又一聲,仿佛是一柄又一柄的鋒利刀子,狠狠插/向嚴老夫人的心窩,讓這位戎馬半生的老夫人面無皿色,再不複初來花廳時的威嚴肅穆,她不再是征戰沙場的女将軍,也不是将軍府的老夫人,而是一個眼睜睜看着子女們死在自己面前,自己卻無能為力的可憐可悲的母親。
極度悲傷自責中,嚴老夫人看向商溯,“你告訴我這些,是想讓我做什麼?”
“難得你還能保持理智,不錯。”
商溯微挑眉,懶得與人繞圈子,“我隻問你,是效忠一個薄涼狠辣又昏庸的帝王,還是投降相豫?”
“你若願意投降相豫,我可以把你們送出京都,讓你們去——”
“可笑,大盛天子并非明主,難道相豫便是救世之人?”
嚴老夫人冷聲打斷商溯的話。
商溯懶懶出聲,“他是不是救世之人我不知道,我隻知道嚴守忠已出征半月有餘,若月底他仍不能傳回捷報,你便會被皇後請去宮中小住,名為作客,實為人質。”
嚴老夫人臉色微變。
少年猜錯了。
不是月底,而是現在——她今日出府之時,便有消息傳來,皇後有意請她去宮中。
“我的話已經帶到,降還是不降,你自己拿主意。”
商溯啧了一聲,“不過我勸你快些拿主意,因為你幾個子女裡,數嚴三娘心中少算計,聰明之人尚死得如此慘烈,直率之人又如何獨善其身?”
嚴老夫人身體一僵。
“多謝郎君直言相告。”
嚴老夫人緩緩起身,“背主投降乃人臣大忌,郎君容我再想一想。”
商溯輕嗤一笑,“送客。”
嚴老夫人走出偏僻小院。
她沒有回将軍府,而是換了一身打扮,憑借自己的一身好武藝溜進二女兒的夫家。
烈日炎炎,身為當家主母的嚴二娘房間裡卻并沒有冰,她又素來畏熱,熱浪襲來,豆大的汗珠順着額頭往下淌,但盡管如此,她還是沒有停下手裡的活計,笨拙繡着給夫君準備的香囊。
世家大族有的是磋磨人還讓人有口說不出的法子,家中人口簡單的嚴二娘顯然不知士族的深/淺,這些瑣事原本可以交給底下的人做,但夫君一句你連這些事情都做不來,我娶你有何用處?
換成其他貴女,說幾句軟話便過去了,但她不會,她太剛直,也不懂迎奉,隻能笨手笨腳準備着夫君要的東西,然後被罵粗糙,然後再重新準備,然後誤了吃飯的時辰,被婆母刺粗鄙不知禮,被妯娌取笑笨口拙舌,冷飯殘羹匆匆吃幾口,吃多了,會被奴仆笑稱食量大如牛。
翺翔九天的鷹被人剪了翅膀做家雀兒,再怎樣低眉順眼學着讨好主人,也不是惹人喜歡的夜莺與黃鹂。
嚴老夫人慢慢垂了眼。
她恍惚中想起,相豫的夫人姜二娘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女将軍,麾下女将無數,讓盛軍聞風喪膽的蘭月,殺人不用刀的宋梨,她們雖是女子,卻不受制女子身份,以将軍,以謀臣,以一個鼎立天地之間的正常人在姜二娘身邊發揮着自己的才能。
相豫容得下女人。
他的妻子名聲不在他之下,他的女兒更是聲名鵲起,初生牛犢不怕虎,以五千新兵守住了搖搖欲墜的方城。
嚴老夫人從房頂一躍而下。
“二娘,跟娘回家。”
她對明明眉眼有英氣此時卻低眉順眼的女兒說道。
是日,一頂小轎離開京都。
“就這麼走了?”
看着小轎遠去的背影,商溯一唱三歎,“四皇子,嚴二娘的夫家,便這樣輕飄飄放下?”
“嚴老夫人如此寬宏大量,寺廟裡還修什麼菩薩佛陀?将嚴老夫人塑了金身供上去,豈不比菩薩佛陀來得心善?”
“......”
您可閉嘴吧。
老仆面上無表情腹诽着。
“忠孝二字不過是統治者約束底下人的工具罷了,若是信了,那才是愚不可及。”
商溯收回視線,“可惜,嚴守忠與其夫人都深受其害,冥頑不靈。”
老仆轉着一張死人臉,看向奚落人從不心軟的商溯,“忠孝二字若果真不堪,小女郎對豫公算什麼?”
“您對小女郎,又算什麼?”
“?”
“......”
能言善辯又刻薄的少年倏地陷入沉默。
“呵,相蘊和豈是一般人?”
半息後,少年别别扭扭出聲,“至于我,我對她哪裡忠心了?”
“不過是看她有趣兒,才順手幫她一幫。”
“哦。”
老仆不予置評。
·
“阿父,三郎今日來信,說他那邊已經辦妥啦。”
相蘊和拿着商溯的信,去找相豫,“嚴老将軍的家眷此時已經出城,再過十幾日,便能抵達方城。”
相豫摸着下巴,“喲,想不到這位顧家三郎還有這樣的好口才,竟能勸說嚴老夫人投降我們。”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這位嚴老夫人是位愚忠不在嚴老将軍之下的執拗性子。”
“幾個孩子死得那麼慘烈,自己的老來女又瘋瘋傻傻,神志不清,嚴老夫人如何不心寒?”
相蘊和唏噓道。
相豫伸手揉了下相蘊和的發,“為人父母的,自己吃些苦倒沒什麼的,可若是孩子受了罪,那便不一樣了。”
“所以嚴老夫人離開了京都。”
相蘊和道。
相豫點頭,“恩,老夫人來了,老将軍也不遠了。”
“咱們布下的天羅地網,此時也該收網了。”
是日,嚴三娘率八千精騎追擊相豫,原本一敗塗地的相豫在繞過山谷之後仿佛換了一支部隊,再不複方才的慌亂不堪,緊接着,漫山遍野搖起相豫的旌旗,最大的旌旗下,赫然坐着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兒,小女孩兒眉眼彎彎,面上盡是陽光之色。
“嚴三娘,降了吧。”
相蘊和笑眯眯道,“天子昏庸,奸臣當道,你一身武功獻給這樣的人豈不可惜?”
自己被相豫包圍,嚴三娘短暫慌亂了一瞬,但很快,這位自幼跟随嚴老将軍南征北戰的女将軍恢複鎮定,勒馬提槍,槍指相蘊和。
“天子昏庸?呵。”
嚴三娘冷笑,“若天子果然昏庸,我又怎會成為大盛開國以來唯一的一位女将軍?”
她的話顯然戳到了小姑娘,旌旗下的小姑娘愣了愣,面上有些難以置信。
呵,沒見識的小姑娘,像天子這般開明的君主,翻遍史書也難尋。
嚴三娘下巴微擡,眼底盡是驕傲之色,正欲開口說話間,忽聽小姑娘再度說了話——
“用女人便是聖明君主嗎?”
小姑娘問她,“我阿娘是女人,地位超然,在我阿父之上。”
“蘭姨是女人,梨姨是女人,我也是女人,我們都能統率軍隊,不需要阿父來特赦。”
嚴三娘眼皮狠狠一跳。
“你父親對大盛忠心耿耿,一把年齡為仍南征北戰,不得榮養。”
“你幾位兄長為國戰死,屍骨無存。”
“你除卻戰功赫赫,還對大盛天子有救命之恩。”
“這麼多的戰功與救命之恩的加持下,大盛天子才勉強默許了你的存在,讓你成為為他沖鋒陷陣的一位女将軍。”
“可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封賞,封侯?封将?都沒有。”
“你明明軍功卓著,遠在那些權貴家的酒囊飯袋之上,他們無功封侯封将,你卻隻能做個白闆将軍。”
“嚴三娘,這真的是開明的君主嗎?”
相蘊和看向嚴三娘,眼底滿是同情之色,“這分明是把你當拉磨的驢使,還要你自己備草料。”
第35章第
嚴三娘呼吸陡然一緊。
她想起自己白發蒼蒼但仍在硬撐的老父親,想起自己收屍安葬卻尋不到屍骨的幾位兄長,想起權貴唾手可得的封将封侯,而她的兄長們,至死才換來一個名譽上的侯爵。
名譽到哪種程度呢?
不世襲,沒有封地,聖旨一封,便為侯爵。
一個口頭上的侯爵,卻讓他們全家受寵若驚,老父親感激涕零,老母親聲音暗啞,就連她自己,也高興為死去的兄長們高興,高興他們的付出終于有了回報,他們的死并不是白白犧牲,而是一種光榮。
但這些讓他們大喜過望的東西,明明是世家權貴們動動手指便能拿到的。
而到了他們家,要三位兄長屍骨無存才能換到。
她還想起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能晉升的“将軍”頭銜。
——她是“将軍”,也僅僅是“将軍”,終其一生,不會有任何改變。
可是,她分明不比男兒差,分明為大盛立下無數戰功,世人無人不知曉,嚴家三娘的威名。
嚴三娘手指攥着長/槍,掌心被磨得一寸寸地疼。
相蘊和的聲音仍在繼續,“因為你是女子,你能為女将已是十分不易,所以你不能要求封賞,否則便是僭越,是大逆不道。”
“你明面上與男人平起平坐,實則你打仗,他們領軍功。他們表面奉承你幾句,你便當了真,真的以為自己與他們一樣,可是,真的一樣嗎?”
“既然一樣,為何别人是蕩寇将軍,是揚威将軍,是安南将軍,是這侯那侯,而你隻是将軍,什麼都沒有?”
相蘊和靜靜看着嚴三娘,覺得她無比可憐,“不僅你沒有,就連你阿父也沒有,軍功蓋世,卻不曾被封侯——”
“不要再說了!”
嚴三娘突然出聲,打斷相蘊和的話,“我為盛将你為賊寇,我怎會信你的胡言亂語?!”
相蘊和悲憫看着嚴三娘,“我的話是不是胡言亂語,你心裡比我更清楚。”
嚴三娘張了張嘴,卻不知如何去接這句話。
“我不會殺你,更不會擒你。”
相蘊和斂着衣袖,看着不遠處的悍勇骁将,“你走吧,回去看看嚴老将軍,看一看他頭上還有幾根黑發,陰雨天之際腿腳是否靈便。”
嚴三娘心頭一顫。
父親的身體......不是很好嗎?
“收兵。”
相蘊和吩咐兵士。
圍困着嚴三娘的軍士紛紛退下。
嚴三娘回神。
看着周圍如潮水般退下的相軍,她心裡忽而有些異樣。
她是從軍多年,太清楚軍隊裡的彎彎繞繞,她清楚看到這些人并非因為相蘊和是相豫的女兒而不得不聽從于她,他們對她,是發自内心的推崇,她的性别,她的年齡,都不是能阻擋她發揮自己才能的障礙。
——當她可隻手擎天,她便該手托九州,刑掌四海,而不是做個不問世事的乖乖女,在家中等待父母的回來。
嚴三娘靜了一瞬。
相軍退去,嚴三娘收兵回營。
“三娘,你沒事吧?”
聽聞女兒平安歸來,準備帶兵去救的嚴守忠松了一口氣,快步從營帳中走出,“相豫狡詐異常,你是怎麼沖出來的?”
“可曾傷到了哪?”
嚴守忠捏捏嚴三娘的肩膀,看看嚴三娘的腿,面前的女兒莫說受傷了,身上連皿痕都沒見一點,嚴守忠不免有些意外,寒星似的眼睛變了一瞬,立刻擡手遣退身邊人,帶着嚴三娘回内賬。
内賬之中隻有他們兩個,飽經風霜的老将軍這才壓低聲音問道,“相豫為何放了你?”
嚴三娘沒有回答嚴守忠的問題,而是摘下他的頭盔,看着他早已灰白的鬓發。
那位小姑娘說得的确不錯,她的父親已經老了,早不是當初縱橫疆場無敵手的嚴大将軍,而是一位虎雖老,卻不敢有敗相老人。
三位兄長皆戰死,她雖為女将,卻一生不會有晉升,威威赫赫的将門後繼無人,父親便隻能硬撐。
——父親掌兵的情況下,二姐姐尚被夫家苛待,若父親解甲歸田,二姐姐又會遭遇什麼?是否與大姐姐一樣,落個一屍兩命的下場?
她不敢想。
她知道,父親更不敢想,所以拼了這麼條老命,也要再掙一份軍功,祈求執政者看在軍功的面子上,能約束士族一二,讓他的二女兒過兩年清淨日子。
可是,若執政者果真有良心,他們嚴家又怎會落到這種境地?!
怒火沖心而起,嚴三娘咬了下牙。
“怎麼了?”
自家女兒臉色有異,嚴守忠幹笑一聲,“嫌父親老了?”
“你放心,為父雖老,但也還護得住你。”
“我知道。”
嚴三娘聲音低了一分,“父親,您的腿腳還好麼?陰雨天之際,是否疼痛難忍?連翻身上馬都是一種酷刑?”
嚴守忠有些意外。
若論心智,他這個三女兒是幾個孩子裡最大大咧咧,鮮少會注意身邊細節,正是因為如此,他略微掩飾,便能讓她發覺不了他身體的糟糕,但現在,他刻意隐瞞的事情似乎都被她得知,所以她才會一改往日的作風,不是看他的白發,便是問他的傷腿。
嚴守忠眸色微沉。
短短一瞬,他便想明白了來龍去脈,聲音不由得嚴肅起來,“三娘,相豫與你說了什麼?”
“父親,相豫沒有與我說話,倒是他的女兒今日與我說了幾句話。”
嚴三娘把相蘊和的話一字不差轉述嚴守忠。
嚴守忠微微一怔,泰山崩于面而色不改的老将軍的臉色登時變了。
嚴三娘看着變了臉色的老父親,忍不住問道,“父親,我們這樣真的值得嗎?”
“那些士族權貴憑什麼永遠壓我們一頭?憑他們的出身好嗎?”
“若是這樣,那我們的子子孫孫豈不是都是他們的馬前卒?”
“馬革裹屍,青山埋骨,也得不到一個應有的評價。”
“父親,我不服。”
嚴三娘并起兩指,指向京都的方向,“憑什麼我們刀口舔皿,換來的卻是那群人安享富貴?!”
嚴守忠沒有回答。
因為他知道,他回到不了這樣的問題,更回答不了為何自己的三個兒子死得蹊跷的問題,更無法面對長女的一屍兩命,小女兒的瘋瘋癫癫。
他是一位将軍,但也是一位父親。
他可以面不改色看面前屍堆如山,皿流成河,因為那是身為将軍必須面對的事情。
他無疑是一位出色的将軍,否則不可能在士族把持朝政的情況下仍在朝中掙出了一席之地。
可他做不到對自己子女的死無動于衷,更做不到對小女兒的癡傻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
——那是他最聰慧最招人喜歡的老來女,她明明可以有一個安穩人生,卻因為士族的袖手旁觀而墜入深遠地獄。
“三娘,為父......對不起你們。”
嚴守忠聽到自己的聲音。
·
“嚴守忠雖疼愛子女,但卻不會因為嚴三娘的幾句話便投降我們。”
相蘊和與相豫分析,“阿父若想讓他來降,隻做這些事遠遠不夠,還需幾擒幾縱。”
小姑娘像模像樣分析戰況,相豫挑了下眉,伸手捏了下相蘊和的小鼻梁,“你要阿父學諸葛武侯?七擒七縱嚴老将軍?”
“阿父對自己好生自信,竟敢自比武侯?”
相蘊和莞爾一笑,擡手拿開相豫捏自己鼻子的手。
相豫對高官權貴沒什麼好印象,但對諸葛武侯卻頗為敬重,“這不是随口一說嗎?”
“武侯厲害得很,無論是治國還是打仗,世間罕逢敵手。可惜生不逢時,偏居一隅的川蜀難以圖謀天下,這才讓他遺恨五丈原,至死沒能恢複漢家河山。”
“阿父不是武侯,不會永遠偏居一隅的。”
相蘊和笑眯眯道,“至于嚴老将軍嘛,雖然比孟獲厲害,可天子不信他,權貴防備他,任他有隻手補天之能,也要受限于天子權貴,發揮不了自己真正的實力。”
“阿父加油!”
相蘊和給相豫加油鼓勁,“隻要嚴老夫人抵達方城,阿父能幾擒幾縱嚴老将軍,嚴老将軍便能歸降阿父啦!”
相豫豪氣幹雲,“放心,阿父肯定能赢。”
“可惜你阿娘不在這裡,無人欣賞你阿父的英姿。”
頓了頓,相豫又頗感遺憾,“若你阿娘在這裡,你阿父會更有動力。”
貞兒曾說過,他這人嬉笑怒罵,整日沒個正形,唯有沖鋒陷陣之際還算有幾分人模樣。
——恩,他覺得這話是誇他戰場沖殺頗為英雄,才不是譏諷他平時沒個人樣。
·
姜貞勒馬停下,側耳傾聽身後動靜。
“二娘,怎麼了?”
雷鳴奇怪問道。
姜貞眉梢微挑,“他們該來了。”
“誰?”
雷鳴一頭霧水。
“還能是誰?肯定是楚王那個小白臉!”
馬車上的相老夫人沒有好氣道。
“......嬸娘不是那種人。”
趙修文看了一眼姜貞。
女人并未受相老夫人的話所影響,嘴角噙着恬淡笑意,似乎在等人。
趙修文突然不是那麼确定了。
——他記得叔父不止一次在他面前埋怨過,說嬸娘最喜歡小白臉來着。
相老夫人痛心疾首,“二娘,你嫁給豫确實有點屈才,踹了豫另嫁他人,我絕不會攔你。”
“但是,你好歹也挑挑不是?”
相老夫人絮絮叨叨,“楚王的孩子姬妾一大群,你到那便是當人後娘當人妾室,日子過得未必有現在好。”
“是,我承認,楚王長得好,細皮嫩肉的,比女人還好看。”
“但好看不能當飯吃啊,他的女人那麼多,你去了天天跟人争風吃醋,煩都煩死了。”
“再說了,你這火爆脾氣能鬥得過人家撒嬌賣癡嗎?”
雷鳴嘴角微抽。
“祖母,走了一路,您口渴了吧?”
趙修文再也聽不下去,匆忙打斷相老夫人的話,把一盞茶塞到相老夫人的手裡,“快,喝水。”
相老夫人煩不勝煩,“水水水水,我一路上都喝了多少水了,我不渴!”
“你這小兔崽子,不跟你祖母一條心,倒是整日護着你嬸娘。”
“二娘,你看到了吧?”
“後娘不好做,後祖母更不好做。”
“你對他們再好,他們也不跟你親。”
“閉嘴。”
姜貞煩不勝煩。
相老夫人委屈巴巴,“我說的都是大實話。”
細微的馬蹄聲從身後傳來。
初時有些聽不清,但很快,馬蹄聲越來越清晰,清晰到大地都在為之顫動。
雷鳴臉色微變。
——這是大軍出行才會有的動靜。
“完了完了,楚王那老小子派大軍來追咱們了!”
饒是不懂軍事如相老夫人,此時也覺察到不對勁,扯開轎簾便沖姜貞喊道,“二娘,你快跑!你騎術好,他肯定抓不到你!”
姜貞置若罔聞。
隻調轉馬頭,看向黑壓壓沖過來的軍隊。
相老夫人簡直氣炸,“你這孩子怎麼一點不聽勸呢!”
“在朱家的時候我就讓你走,你不走,結果給朱穆當牛馬使喚了這麼久,走的時候連塊銀子都沒有,全靠我在顧老夫人那順的銀子當盤纏,你——”
“二好生狠心,竟舍我們這些同袍而去!”
渾厚的男聲遠遠傳了過來,“我與二娘并肩作戰一年有餘,沖鋒陷陣,生死相托,難道不值得二娘攜我而去?同奔大業?”
相老夫人的聲音戛然而止。
不是,這些不是楚王的人?
而是來投奔二娘的人?
相老夫人睜大了眼。
軍隊越來越近。
在離姜貞還有數步距離之際,為首的将軍翻身下馬,單膝跪地,“二娘,我追随于你,生死不論,富貴不移。”
“二娘,帶我走吧!”
“二娘,帶我們走吧!”
“二娘,我們隻願效忠于你!”
一道道聲音響起,一位位将軍拱手下拜。
雷鳴的眼睛瞪得像銅鈴。
——這些人竟真的願意舍棄榮華富貴,追随連立足之地都沒有的二娘?
趙修文輕輕笑了起來。
——嬸娘生來便有統率天下的力量,不會因為她是女子之身而影響分毫。
姜貞微微一笑,“二娘以命起誓,此生絕不負衆将士追随之恩!”
“我等誓死追随二娘!”
将士們朗聲答道。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刺破雲霄,淺淺的金光落在衆人眼角眉梢,黑壓壓的軍士們重整隊形,跟随姜貞而行。
相老夫人終于從震驚中回神。
她那小王八蛋的兒子是修了多少世的福氣,才會娶到二娘這樣的妻子。
啊,不對!那王八蛋沒事淨幹缺德事,絕不是會積福的人,肯定是她前世啥事都沒做,淨忙着做善事積福了,才會福澤子孫,讓王八蛋兒子娶了這麼好的媳婦兒!
對,肯定是她的福氣!
豫那個王八蛋不像是福澤深厚的人。
·
“老将軍福澤深厚,我怎會殺将軍?”
相豫親手将嚴守忠攙起,親手給嚴守忠解綁,親手又給頗為狼狽的老将軍奉上一盞熱茶。
“咳咳。”
賬後響起一道威嚴女聲。
嚴三娘心中一喜,“阿娘!”
嚴守忠臉色微變。
——這、這叫他如何是好?
側目去瞧,親衛已掀開内賬一角,裡面赫然坐着他的老妻,一雙飽經風霜的眼睛瞧着他。
而癡傻的女兒,此時正被一個陌生女子耐心哄着,歡歡喜喜吃着糖,面上一派天真爛漫之色。
那位嫁入士族豪門之家的二女兒,臉上的肉似乎比上次見面時多了些,好奇打量着軍帳裡的布置。
病病歪歪的小孫兒,此時正睡得正香。
早慧的小孫女,一雙烏黑的眼睛看着他,仿佛在說,祖父,我好想你。
嚴守忠心頭一酸,眼淚險些掉下來。
——自他掌兵之後,見家人便是難以登天,大盛天子将他家人看守得極嚴,相豫必是花了大力氣才能把他們救出來。
“老将軍,降了吧。”
相蘊和笑眯眯對嚴守忠道。
母親與家人已抵達方城,嚴三娘心中再無挂念,此時恨不得去按着嚴守忠的脖子讓他點頭,“父親,降了吧,豫公才是真正的明主。”
啧,這聲豫公真好聽。
相豫挑了一下眉,看向嚴守忠身旁的嚴三娘,嗯,英姿飒爽,很有貞兒的風範。
相豫爽朗一笑,收回視線,“豫僥幸得勝,不足挂齒。”
“降與不降,老将軍細細斟酌之後再做決定,而今最重要的,是先看看老夫人與孩子們。”
相豫對嚴守忠做了個請的姿勢。
“阿父!”
正在吃糖的嚴四娘看到外帳的嚴守忠,不由得眼前一亮,拿着手裡的點心向嚴守忠飛奔而來。
“阿父,我好想你。”
嚴四娘撲到嚴守忠懷裡。
明明是韶華正好的嬌俏女郎,此時卻一團孩子氣,與三歲稚兒沒什麼不同,嚴守忠眸光微暗,伸手撫弄嚴四娘的發,“乖,阿父也想你了。”
一旁的相豫也忍不住伸出手,去揉相蘊和的發,心中感慨萬千。
他比嚴守忠幸運得多,阿和仍在,聰明機智,玉雪可愛。當然,若是運氣再好些,那便更好了。
——他與貞兒已分别近兩年,着實有些想她了。
“大哥,谷城打下了!”
斥衛飛奔而來,大喜道,“嫂子打下了谷城!”
相豫覺得斥衛大驚小怪,“谷城與葉城相距不遠,軍師拿下葉城之後再下谷城有什麼——”
聲音戛然而止。
相蘊和睜大了眼。
——阿娘打下了谷城?!
“誰?!”
相豫再也顧不得要在嚴老将軍一家人面前保持枭雄風範,一下子從座位上跳起來,伸手去揪斥衛領口,“你說誰?誰打下了谷城?!”
“大嫂!是大嫂打下了谷城!”
斥衛激動道,“大哥,您知道大嫂有多少人嗎?”
“兩萬!”
“足足兩萬!”
“守城的盛軍看到大嫂兵臨城下,連象征性抵抗都沒抵抗一下,直接開城獻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