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溯掀了下眼皮。
——他喜歡這樣的相蘊和,說着最溫柔的話,下着最狠最黑的手。
“甯平行嗎?”
雷鳴撓了撓頭,“這個地方無險可守,楚軍若冒死沖陣,我們隻怕很難抵擋。”
商溯懶懶出聲,“甯平雖無地勢可借,但可借天時與人和。”
“天時人和?”
雷鳴有些疑惑,“這個地方哪有什麼天時人和?不過是——”
聲音微微一頓,眼睛瞪得滾圓,不敢置信地看着兇有成竹的男人,深深懷疑他怎麼敢。
“甯平乃前朝天子盡誅江東士族之地。”
商溯不僅敢,還兇有成竹,氣定神閑,“天子一怒,伏屍百萬,自此之後,甯平之地成為江東人的噩夢,有止小兒夜啼之威。”
手指撚起一隻旌旗,落在兩軍對峙的沙盤上,“三十年後,此地将再次成為江東人揮之不去的恐懼。”
笃定自負,悠然自得。
仿佛他說的不是利用人心的恐懼将楚軍盡誅甯平的戰役,而是在閑話家常。
“你......”
雷鳴從震驚中回神,“你難道不怕遭到反噬嗎?”
“有道是哀兵必勝,如果南人上下一心,立志要洗刷過去的屈辱,那麼甯平之地便極有可能是激起他們死戰不退的契機。”
想想那種畫面,雷鳴便覺心驚肉跳,“楚軍素來悍勇,如果再氣勢如虹——”
“那便折了他們的軍心,滅了他們的士氣,讓所謂天下無敵的楚軍在甯平之地一敗塗地。”
商溯眉梢微挑,打斷雷鳴的話,“悍不畏死的楚軍都不是我們的對手,那麼普天之下,哪方勢力敢與相軍争鋒?”
男人眸光輕輕一轉,視線落在相蘊和臉上。
少女彼時也正看向他,視線相撞,他清楚看到她黑湛湛眼眸有着欣賞。
将帥之才,國士之态,身為上位者的她怎會不欣賞。
商溯眉眼飛揚,悠悠笑了起來,“楚軍敗亡之日,便是天下歸一之時。”
相蘊和心頭微動,笑意染上眼眸。
——這是她聽過的世界上最動聽的一句話。
一道道将令發出,三軍開始調動。
這場奠定九州一統的戰役,在這一刻緩緩拉開帷幕。
得益于相豫與姜貞的精心治理,前線戰事雖劍拔弩張,但不曾被戰火波及的鄉下彼時還能保持安靜甯和,可惜周圍的百姓已被相軍遷走,否則此地已是太平昌明之相。
再見蘭月,相豫百感交集,懸了一年多的心終于放了下來,若不是蘭月是女将,他還想上前給蘭月一個大大的擁抱,慶祝蘭月死裡逃生,在絕地的洪水之下都能留得性命。
可也正因為蘭月是女将,還是姜貞的心腹愛将,在姜貞心裡的分量遠比他重得多,隻要她們兩個湊在一塊,他就感覺自己是個多餘的,哪怕他才是三媒六聘與姜貞大婚的夫。
相豫用力牽着姜貞的手,姿态擺得很足。
——恩,他才不是多餘的,貞兒是他的,他的!
這種行為極其孩子氣,姜貞沒好氣地白了相豫一眼,甩開相豫的手。
“多大的人了,還來這一套?”
姜貞嫌棄推開相豫。
蘭月順着姜貞的話點頭,眼睛瞧了瞧相豫。
這位夏王不是一方雄主麼?怎麼跟個孩子似的來争寵?
兩人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倒襯得自己像是無理也要鬧三分的人,相豫摸了摸鼻子,隻得松開手。
“那,你倆先說會兒話,我去給你倆弄點吃的?”
相豫覺得自己像極了寬容大度的正妻。
姜貞微颔首,“去吧。”
“那便辛苦夏王了。”
記憶仍未找回,蘭月對相豫頗為尊敬。
姜貞忍俊不禁,攏了攏蘭月被風吹亂的發絲,“什麼辛苦不辛苦的?”
“那是他應當做的。”
“......對,都是我應當做的。”
相豫撇了撇嘴。
隻要貞兒與蘭月湊到一起,他絕對是被忽略的那個人,不是端茶倒水,就是催促飯菜,總之處處都透着多餘。
更别提現在蘭月死裡逃生,劫後重逢的欣喜讓貞兒的眼裡心裡隻能看見她一人,哪裡還會有心思去留意他的存在?
特殊時間特殊對待,他才是姜貞三媒六聘的夫,沒必要在這個時間段跟蘭月争貞兒。
相豫努力勸說自己。
姜貞去牽蘭月的手,“聽軍師說,在水中死裡逃生的人容易落下病根,不能見風,更不能着涼,否則連骨頭縫都是疼的。”
“我沒那麼嬌氣。”
雖不大記得姜貞,但蘭月與姜貞相處起來卻極為自在,“陰雨天的時候身體會有些不舒服,但其他時間還好。”
姜貞眉頭微蹙,“好也得注意點。”
“你現在年輕,還能用身體抗,等以後年齡大了,疼痛便一起來找你了。”
身上是相豫親手給她系的披風,她擡手解開,披在蘭月肩頭,“以後要注意保暖。”
“知道了。”
蘭月含笑說道,“你越來越啰嗦了。”
姜貞伸手戳了下蘭月的額頭,眼睛仍微微泛着紅,“你應該慶幸還能聽得到我的啰嗦。”
“恩,慶幸。”
蘭月擡手握着姜貞的手指。
倆人有說有笑回了房間,隻留下相豫與石都并着一衆親衛在外面。
相豫想跟上去,但又被姜貞伸手推出來,最後隻能留在外面,隔着窗戶與姜貞說了句話。
“你餓不餓?我讓人給你弄點吃的?”
相豫問道。
連着幾個晝夜的急行軍,哪有不餓的?
但他聲音剛落,姜貞的話便從裡面遞出來,“不餓,你與石都先玩吧。”
“......”
玩?玩什麼?玩泥巴嗎?他又不是小孩!
相豫嘴角微抽,有些繃不住。
石都瞧了瞧仿佛被人搶了媳婦的主公,心裡莫名舒坦了。
——主公在她們兩人面前都隻是這種待遇,他又有什麼可傷懷的?
石都曲拳輕咳,忍笑說道:“主公,吃茶嗎?”
“......吃你個大頭鬼!”
相豫恨鐵不成鋼,“你提前來了半個月,怎麼連蘭月的心思都沒摸清?”
若不是眼前這個人着實不中用,蘭月哪裡還會這麼黏他的貞兒?
“你在别的事情上這麼聰明,怎麼在蘭月的事情上泛起糊塗了?”
相豫越想越郁卒,“白瞎了軍師誇你機敏穩妥,遇到這種事情一樣抓瞎!”
石都笑了一下,全盤接受相豫的說辭。
“主公,感情一事,勉強不來。”
石都搖頭輕笑。
擡手給相豫斟了一盞茶,俯身送到相豫手邊,“正如主公與姜王,縱然結發為夫妻,不一樣及不上蘭月姑娘在姜王心中的地位。”
“......”
瞎說什麼大實話!
相豫接了茶,臉拉得比他的馬的臉還要長,“你這是悖論,悖論!”
“在貞兒心裡,我絕對是最重要,比任何事情任何人都重要!”
相豫說話很快,堪稱斬釘截鐵,仿佛生怕自己的話若慢上一點,連自己都會質疑自己話的真實性。
——在姜貞心裡,他其實并沒有那麼重要。
也不是沒有那麼重要,而是排在江山女兒乃至蘭月之後。
她與他的确是少年夫妻,伉俪情深,可若到了緊要關頭,她依舊會毫不猶豫放棄他。
如此清醒又如此理智,該死的讓人着迷。
相豫長長歎氣。
“石都,你努努力,争取在蘭月心裡有這麼點位置,成麼?”
相豫伸出小尾指,掐出尾指上丁點位置,“讓蘭月别在整天與貞兒湊在一起,成麼?”
石都啞然失笑,“主公放心,末将會努力的。”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在被蘭月這種女将吸引之後,眼裡又怎會容得下世間的其他女子?
“這才對嘛。”
得到石都的保證,相豫的心情這才好了點,伸手攬着石都肩膀,與他勾肩搭背說着掏心窩子的話,“蘭月是貞兒最好的朋友,也是貞兒最看重的人,尋常男人哪裡能入得了她們兩個的眼睛?”
“你若是雷鳴阿滿那種人,我便不催你了。”
平日裡極不正經的人此時極為鄭重其事,明明是話着家常,卻不亞于交代戰事的肅容,“但你不同,你文武雙全,進退有度,性格與蘭月頗為互補,若能與蘭月修成良緣,也算了卻我與貞兒的一樁心事。”
“倒不是覺得蘭月一定要嫁人。”
“我與貞兒在這種事情上素來看得很開,嫁與不嫁沒什麼重要的。”
“隻是是覺得她若嫁,定要嫁世上最好的男子,如此才不算辜負她的将帥之才。”
石都眼皮輕輕一跳,“主公——”
“你便是那個男子。”
相豫側目看石都,打斷石都的話,“允文允武,虛懷若谷。聰明但不世故,悍勇但不魯莽,是我能為蘭月挑選的最為合适的夫婿。”
石都呼吸微緊,心緒頓時澎湃起來。
四目相對,他清楚看到相豫眼底是滿滿的欣賞與信任——在這一衆将軍謀臣裡,唯有他能與蘭月相配。
石都心頭一熱,仿佛混沌之中窺見天光。
“主公放心,我定然不會辜負主公對我的期望。”
幾乎是瞬間反應,石都倒頭下拜。
相豫結結實實受了他的禮。
“蘭月雖與貞兒沒有皿緣關系,但自幼與貞兒一同長大,情同姐妹,關系極好。”
相豫挑眉瞧着拜在自己面前的男人,“石都,你若負了她,貞兒必會将你抽筋扒皮,挫骨揚灰。”
石都額頭抵在地面上,“石都不敢。”
他怎會負她呢?
他與她多說一句話,便比打了打勝仗還要開心。
“知道不敢就好。”
相豫俯身,将石都攙起。
“對了,還有我。”
相豫把人扶起來,拍着石都身上沾上的土,瞧着男人英氣面容,笑眯眯說着話,“你若對不起蘭月,你就不必當男人了,割了家夥什進宮當内侍吧。”
“至于蘭月那裡,我會送上多多的俊俏郎君,保證讓她連你姓甚名誰都想不起。”
“......”
這可真是殺人誅心。
石都長長歎氣,“主公,您放心,你不會有機會送蘭月俊俏郎君的。”
“那可不一樣。”
相豫道:“萬一蘭月嫌你老,嫌你一身傷病呢?”
“從戰場上活下來的将軍,不死也是半殘廢,哪能與年輕又俊朗的小郎君相比?”
相豫唏噓歎息,“别說蘭月了,連貞兒都格外偏愛那些隽秀的小文官們。”
“......主公,您還是吃茶的。”
石都急急斟了一盞茶,送到相豫手邊。
好好的一位雄主,怎麼就長了張嘴呢?
有這種想法的不止有石都,雷鳴葛越一幫人在面對商溯時也頗有同感——好好的一位絕世将才,怎麼就長了張能把人氣死的嘴呢?
“唔,的确有些難。”
在面對與楚軍的硬碰硬時,這位桀骜自負的将軍微颔首,似乎頗為理解将士們的處境,然後話鋒一轉,說出來的話能把人原地送走,“難是難了點,但隻要腦子正常的人,大抵都能做得到。”
葛越差點跳起來,“商溯,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話裡的意思。”
商溯瞧了眼年輕氣盛的小将軍,“你的意思是,你不正常?你做不到?”
“......”
你才不正常!你全家都不正常!
葛越恨不得拔劍戳了商溯的舌頭。
相蘊和搖頭輕笑。
到底是相處的時間短,若是相處久了,雷鳴葛越便能知曉商溯的絕世将才,到那時,莫說會質疑他的話了,隻怕會将他的話奉為聖旨,生怕自己做得不夠快,不夠好。
相蘊和出來打圓場,“葛越叔叔,三郎不是那個意思。”
手指拿起旌旗,推到她與商溯一早便議定的位置,“若從這個位置出兵,便能将我軍布成口袋陣型,楚軍若來攻打,我們便可甕中捉鼈,全殲楚軍。”
葛越微微一愣。
——世上還有這種戰法?!
世上的确有這種打法。
當楚軍重新踏上甯平,這座曾經讓南人痛不欲生的城池,這裡每一寸的土地上都浸滿了他們先輩的鮮皿,皿流成河的慘狀讓這裡的土地至今都泛着微微的紅,與江東之地的土壤大不相同。
“甯平......”
楚王鳳目輕眯,指腹摩挲着腰側佩劍。
他的家人全都死在這兒,死在所謂的聖明天子的刀下。
經此一事,江東士族一夜坍塌,至今難以形成與北地抗衡的勢力,若不是他年少英勇,一統江東,隻怕現在的江東之地早已被北人驅使。
楚王佩劍緩緩出鞘,“兒郎們,以相軍之皿,來祭奠我們祖輩之英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