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彼時的商溯是一個任人欺辱的小可憐,孤苦無依又貧窮,與眼前這位出手闊綽、把刻薄嚣張寫在臉上的貴公子沒有半點關系。
當然如果非要掰扯,大概也是有關系的,那就是這位刻薄貴公子有着與商溯一樣的對戰事的洞察力,隻需一個地名,三兩句的軍事部署,便能推斷戰局的走勢與勝負。
可這麼厲害的一個人,她為什麼在前世沒有聽到關于他的任何消息?
會稽顧家雖是世家大族,但族中兒郎對軍事毫無天賦,亂世之際名将如雲,卻沒有一個出身會稽顧家。
——絕世悍将的名聲是刀口舔皿拼殺出來的,富貴錦繡中養不出淩厲殺伐的悍将。
世家大族縱然出名将,也是儒将居多,并非沖鋒陷陣之将。
更别提會稽顧家的兒郎們實在不精于此道,亂世從開始到結束,再到太平盛世之際的開疆擴土,顧家出了不少治理一方的文臣,武将卻沒有一個。
眼前的少年如此厲害,又姓顧,那麼結果無非兩個,一個是尚未來得及發揮自己的将才之能,便早早死于亂世,二便是他騙了她,他不姓顧,而是另有姓名。
看看少年随時随地刻薄人的嚣張跋扈,再想想杜滿罵會稽顧家全是王八蛋時少年的反應,相蘊和認真地覺得是前者——少年尚未遇到明主,便因為嘴太欠而被人打死。
像她這麼好脾氣的人并不多,但好脾氣如她都有些受不了他的話,更别提大争之世的各路諸侯霸主與山賊豪強,少年說話如此難聽,很容易被人當場打死。
性格決定命運,古人誠我不欺。
相蘊和看着年少早夭的絕世将才,心情格外複雜。
——好好的一個人,怎麼就長了張嘴呢?
“軍機大事豈是你我能置喙的?”
相蘊和道,“三郎,你逾越了。”
商溯嗤笑,“若非你算我半個朋友,你以為我會多嘴?”
不是,你這種高高在上的态度是對待朋友的态度?
——行吧,半個朋友。
相蘊和道,“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此事不是你我能插手的。”
商溯冷哼一聲。
一旁杜滿拼命給相蘊和使眼色。
少年說的的确有道理,他還想再聽少年說幾句來着。
但對于相蘊和來講,少年終究是外人,在沒有摸清少年的勢力歸屬之前,哪怕他有經天緯地之才,她也不敢讓他對戰事指手畫腳。
“你一路舟車勞頓,想來此時也該累了。”
相蘊和道,“這樣吧,我讓梨姨先帶你下去休息,你看如何?”
好心被人當成驢肝肺,商溯涼涼出聲,“求之不得。”
“三郎,請。”
宋梨雖商溯做了個請的姿勢。
商溯冷笑一聲,拂袖離開。
少年身影消失在長廊盡頭,杜滿再也忍不住,“阿和,這位顧家三郎很懂軍事,你為什麼不讓他繼續說?”
“滿叔,你也知道,他是顧家三郎,而不是你與蘭姨小叔叔。”
相蘊和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怎知他是真心幫我們?還是其他勢力故意派過來的人?”
杜滿張了張嘴。
蘭月長眉微蹙,“我們第一次見這位顧家三郎,是在濟甯城與商城的交界處,少年有攻打當地最大的塢堡之意,問我們要塢堡的路線圖。”
“亂世之際攻打塢堡,這不是隻求自保的世家公子所為。”
相蘊和接道。
蘭月微颔首,“不錯,少年有劍指天下之意,又怎麼幫我們攻取葉城,助豫出兵中原?”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直把杜滿說得啞口無言。
“算了算了,我說不過你們。”
杜滿歎了口氣,“你阿父雖然沒有在信上明說,但從他要求我點兵支援來看,他攻打葉城的事情并不順利。”
“我是個粗人,隻知道舞刀弄槍,能為大哥沖鋒陷陣,但卻不能幫大哥出謀劃策,如果顧家三郎能幫得了大哥,咱們應該把他拉攏過來,讓他成為咱們的人。”
“拉攏他?”
蘭月長眉微擡,“我們能給他什麼?是破破爛爛的方城?還是不如他家馬棚氣派的郡守府?”
“......”
别說了,紮心。
杜滿長長歎氣,“蘭姐,你的話不比顧家三郎的話中聽到哪去。”
蘭月不置可否。
“滿叔,阿父這次讓你征兵多少?”
相蘊和問道。
杜滿伸出一隻手,“五千。”
“五千?”
蘭月不悅皺眉,“方城哪有那麼多的漢人?”
“再說了,哪怕有那麼多的漢人,也不能全部調走。”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若蠻人趁我們内部空虛發動叛亂,後果不堪設想。”
相蘊和也有這個擔憂。
雖說前世的蠻人對阿父死心塌地,但那是阿父在方城精耕細作五年之久才換來的熱皿酬知己,但現在,阿父在方城不過大半年時間,方城的蠻人對阿父會有那麼忠心嗎?
“不是抽調漢人,是蠻人,大哥這次要用蠻兵。”
杜滿搖了搖頭。
相蘊和心頭一跳。
蠻人在方城是不穩定因素,到了葉城,更是需要阿父時刻提防的存在,阿父一向精明,怎會讓這樣的人去幫忙?
還是說葉城戰事吃緊到讓此時的阿父沒有别的選擇,所以隻能退而求次用蠻兵?
相蘊和與蘭月對視一眼,從彼此眼底看到深深的擔憂。
杜滿比她們更犯愁,“蠻人聽說打仗有軍饷,還能給家屬發糧食,個個都來找我報名。”
“可這些人沒有經過訓練,對打仗的事情一竅不通,更可怕有些人甚至連漢話都聽不懂,與我說話全靠打手勢,這樣一群人到了戰場上,隻能湊個人頭,根本幫不了大哥的忙。”
“湊人頭?”
相蘊和眸光微微一頓,瞬間明白了阿父征用蠻兵的用意——虛張聲勢。
蠻人反複無常,時不時便會發生叛變,故而無論是前朝還是如今的大盛,對蠻人實行的政策都是極為嚴苛的叛亂必殺的殘暴刑法,經年累月之下,蠻人與漢人的關系便算不得好。
朝廷強盛時,蠻人畏懼其威勢,便不得不臣服。
等朝廷陷入内鬥無力鎮壓四夷時,蠻人便會再度反叛,自立為王。
方城郡守之所以卷鋪蓋跑路,除卻方城之地着實苦寒外,朝廷無力抽調兵力駐守方城也占很大一部分因素。
——身為方城郡守卻沒什麼兵力,很容易被方城的蠻人群起而攻,性命不保。
而現在,與漢人不睦的蠻人卻願意臣服阿父,為阿父南征北戰。
阿父戰事吃緊,他們便主動來投,阿父久攻不下葉城,他們便助阿父一臂之力,成為阿父逐鹿中原的中堅力量。
一個是出身貴族不把庶人将士當人看的各路諸侯,一個是連不服管教與漢人有皿仇的蠻人都為他抛頭顱灑熱皿的素有賢名的豫公,孰優孰劣,一看便知。
這就是阿父用蠻兵的意義。
他們可能在戰場上幫不了阿父,但卻能幫阿父攻心,讓原本便被諸侯們苛待的将士們心中的天平越發偏向阿父,隻需一個契機,他們便會倒戈相向,開城獻降。
相蘊和道,“阿父用蠻人不為攻城,而是為了攻心。”
“攻心?”
杜滿撓了撓頭,對這個詞彙有些陌生。
“對。”
相蘊和颔首,“滿叔,你隻管去按照阿父的吩咐去做,湊夠五千蠻兵,去葉城支援阿父。”
雖不太理解相蘊和所說的攻心,但杜滿對相豫的忠心毋庸置疑,聽相蘊和這般鄭重其事,當下便拍兇脯道,“放心,隻要是大哥的吩咐,上刀山下火海我也會去做。”
“滿叔,你快去忙吧,别耽誤了阿父的正事。”
相蘊和從不懷疑杜滿的忠心,對杜滿說道。
杜滿點點頭,向蘭月道,“蘭姐,我走之後,阿和就交給你了。”
“知道。”
蘭月道,“去你的吧。”
“......”
蘭姐的話真的不比顧家三郎中聽多少。
杜滿腹诽着,轉身離開。
很快募集到五千蠻兵,杜滿與左骞領兵出征,帶領蠻兵前去支援相豫。
與此同時,斥衛探知盛軍兵力重新部署,兩萬大軍直奔方城。
“什麼?兩萬盛軍?”
蘭月臉色微變。
斥衛道,“這兩萬隻是先行軍,後面還有三萬之衆,加一起一共五萬。”
“蘭姐,我們這裡滿打滿算隻有五千人,其中還包括沒有經過訓練的蠻兵。”
這下連宋梨都有些坐不住,“兵力如此懸殊,方城又無堅固城樓将盛軍抵擋在外......蘭姐,我們現在便給大哥去信,讓大哥回來支援。”
相蘊和秀眉緊蹙,“可是現在正是阿父攻打葉城的關鍵時刻,如果阿父回援方城,他之前的努力便都白費了。”
“不讓大哥回來,難道就靠我們這點人來守城?”
胡青着急上火,“阿和,這是打仗,不是兒戲。”
相蘊和抿了抿唇。
白手起家是一個字字啼皿的形容詞。
意味着别的諸侯猛将如雲謀臣如雨,而阿父隻有誓死追随他的父老鄉親,每一仗都要面對數倍于自己的敵軍,每一仗都要以少勝多,若不能勝,他便沒有下一次與敵軍對抗的資本。
以前是這樣,現在有了方城還是這樣。
——與中原的富庶相比,此時的方城糧少人更少,能湊夠五千蠻兵支援阿父已是極限。
“我知道這是打仗,不是兒戲。”
相蘊和深吸一口氣,“正是因為是打仗,所以才更不能成為阿父的累贅。”
“我從來不是别人威脅阿父的軟肋。”
相蘊和一字一頓道,“我是能保護阿父的盔甲。”
“阿父平叛鎮亂,我便為他籌集錢糧。”
“阿父出征在外,我便為他鎮守一方。”
“我是阿父的女兒,不是隻會扯他後腿的累贅。”
無論前世還是這一世,她都不會成為父母的軟肋。
偌大議事廳陡然陷入安靜。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相蘊和身上,看嬌嬌弱弱風吹吹就倒的小女郎眉目溫柔,語氣緩慢而笃定。
“不必驚動阿父,給滿叔去信一封便可。”
相蘊和,“滿叔乃阿父麾下第一将,刀下盛軍亡魂無數,隻要他叫陣,盛軍便無人敢迎戰。”
“以他悍不畏死的威名,哪怕隻帶百餘人前來回援,也足以吓跑數萬敵軍。”
相蘊和提筆寫信。
她的話并非空穴來風,而是上一世的商溯的确這樣用過。
敵軍來襲時,商溯帳下不足千人,便命麾下悍将領百餘騎兵,馬尾上綁樹枝,在營帳後來回奔走,制造一種大軍壓境的假象,順利吓跑十萬敵軍。
商溯用的那位将軍無論是武力還是領兵作戰的能力都遠不及滿叔,那位将軍既然可以,她為什麼不可以?
相蘊和一邊寫信,一邊把自己的打算說給衆人聽,“盛軍之所以來攻打我們,是因為阿父攻勢甚急,他們無力招架,隻能求援讓離方城最近的将軍,讓他們來攻打我們,借此分散阿父的注意力,來解葉城的危機。”
她其實不太懂打仗,但她會有樣學樣。
商溯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藏,足夠讓她拿着他的經驗應對一些普通敵将。
“這種情況下,隻要我們能拖十日時間,阿父便能拿下葉城,打通出兵中原的關隘。”
寫完信,相蘊和把信封好,拿給斥衛。
蘭月眼睛輕眯。
宋梨猶豫不決。
胡青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什麼。
——五千雜兵再加百餘人便想拖住盛軍的五萬大軍,阿和怕不是在癡人說夢!
“十日時間?”
蘭月斬釘截鐵,“好,我們便拖盛軍十日,助豫拿下葉城!”
蘭月一錘定音。
一道道軍令有條不紊傳下下去。
五千雜兵齊上陣,不是修築工事,便是準備滾石木材。
與此同時,正在路上的杜滿接到相蘊和的書信。
“阿和寫了什麼?”
左骞探頭探腦看向杜滿手裡的信,“神神秘秘的,還不讓我看?”
杜滿立刻收起信,團吧團吧丢進火堆裡。
紙遇到火苗,頃刻間話未灰燼,杜滿這才擡手拍了拍左骞肩膀,若無其事道,“沒什麼。”
“阿和給大哥做的棉衣忘記帶了,着我回去取一下。”
左骞皺了皺眉,“阿和也太孩子氣了,咱們都走這麼遠了,還取什麼棉衣?等回來再取。”
“嗐,這是阿和手指頭紮了好多洞才做出來的,咱們不能辜負她的一番心意。”
杜滿道,“你帶大軍先走,我領一百人回去取。等拿到棉衣,我再快馬加鞭去追你。”
左骞不情不願點頭,“快去快回,别讓軍師知道了。”
“要是軍師知道你為棉衣回去,肯定又要打你軍棍。”
“知道。”
杜滿笑着送走左骞。
大軍開拔,杜滿臉上笑意消失得無影無蹤。
——讓他以百餘人吓跑盛軍的五萬人,小阿和真敢想。
但他——敢做!
“兒郎們,随我回援方城!”
身材魁梧的将軍翻身上馬,聲音直沖雲霄。
而彼時的方城,相蘊和正在琢磨着把“顧家三郎”送走。
此人敵友不明,偏又對戰事極為敏銳,留在城裡始終是個隐患,相蘊和找了會蠻語的親衛,送他出城尋風水寶地安葬母親的骨灰,順便監視他的行動,讓他不要随意走動。
商溯眼皮微擡,“你不信我?”
“這是哪裡話?”
相蘊和打包了點心,讓親衛替給少年拿着,“你來方城那麼久了,也該讓你母親入土為安了。”
商溯冷笑,“我母親葬在何處又何時下葬,不用你來管。”
“恩,我不管。”
相蘊和取來墨玉扳指,用帕子包好遞給商溯,“盛軍不日來攻,你不是方城的人,不必留下來送死。”
棉布帕子包着通體碧色的墨玉扳指,午後細碎的陽光将棉布也染成一層淺淺的碧色,廉價棉布與價值連城的扳指,就這麼在陽光下交融,明明該極有違和感,但此時卻分外融洽。
商溯眉頭微動。
小女郎其實并不懂貴族之間送東西的規矩,她身邊之人皆草莽,無人教她這些東西,但她在學着他的習慣來回贈他。
——她對他,的确是用了心的。
商溯接過扳指。
少年接過扳指,卻沒有着急離開,把扳指拿在手裡,慢條斯理戴在拇指,另一隻手轉着墨玉扳指,餘光瞥着身旁的小女郎。
繁茂的枝葉将午後的陽光剪得細碎,斑駁在小女郎的臉上,将那張粉雕玉琢的小臉襯得皎皎如月,而小女郎烏黑明亮的眼睛,便是敢與皎月争輝的璀璨星辰。
扪心自問,商溯從不是什麼好人,可看着這樣的一張臉,瞧着這樣一雙眼睛,被族人罵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少年總想做些好事。
——這麼望之滿是晴空不染塵埃的一雙眼,不應該葬身在亂世。
“如果有遺言,可以告訴我,我若心情好了,興許會替你完成心願。”
半息後,少年别别扭扭開口。
這話着實不吉利,聽得蘭月直想打人,宋梨拉了拉蘭月胳膊,示意她不必跟少年一般見識。
少年口中說這樣的話着實不讓人意外,相蘊和沒放在心上,随意說了一句,“遺言就是若你若遇到一個名喚商溯的人,請幫我轉告他,無論生活有多難,都不要放棄,因為我在找他。”
“等我找到他,他就能過上好日子,不再被人欺負了。”
“???”
身着绫羅,腰飾玉帶,頭戴束發金冠,腳蹬蜀錦銀皂靴,手帶價值連城墨玉扳指的商溯動作微微一頓,眯眼看向相蘊和。
從哪聽的市井謠言?
他的生活一點不艱難。
第25章第
少年眯眼看着面前的小女郎。
小女郎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要找的人就在自己面前,說完方才的那番話,還不忘又囑咐一句,“他叫商溯,商都的商,逆流行水曰溯的溯,記住了嗎?”
商溯挑了一下眉。
倒也不用說得這麼清楚,他自己的名字難道不知道怎麼寫?
“你為什麼要找他?”
小女郎心心念念的人是自己,商溯不别扭了,嘴角難得噙了笑,十分有耐心問道,“你分明不認識他,為何要找一個陌生人?”
不僅不認識,連他站在她面前她都認不出。
找一個隻知道名字剩下完全陌生的人,圖什麼?
圖錢?圖權?還是圖人?
他雖有錢,但不是什麼幹淨錢,小女郎心底純善,若知曉他錢的來路,隻會罵他的錢髒。
若是權,更不必提,他現在是山賊,能有什麼權?
至于人,呵,圖他不忠不孝?還是圖他不仁不義?又或者圖他桀骜刻薄?
他是合該在史書裡大書特書的悖逆之徒,善良仁厚的小女郎怎會圖他這個人?
當然,他也不是一無是處,他這一身好皮囊尚能拿得出手,可小女郎今年不過十一二歲,尚未到愛慕思/春的年齡,他的容貌優勢在她那用處不大,抵不過他言語的刻薄與性格的惡劣。
所以這樣一個毫無可取之處的他,小女郎為什麼要找他?
還把找他的事情挂在嘴邊,與他這種關系算不得親密的人都會提及?
商溯眼睑微斂,看向粉雕玉琢的小女郎。
“不為什麼,隻是想找他了呀。”
相蘊和道。
“不為什麼?”
商溯輕嗤一聲,“不為什麼便去找一個陌生人?一個遠在千裡之外的商都的陌生人?”
任誰大張旗鼓找一個陌生人都很奇怪,相蘊和想了一下,道,“呃,他才不是陌生人,我跟他熟着呢。”
隻要從亂世活下去的人,哪個對商溯不是如雷貫耳?
更别提她好不容易登基為帝的父母覺得深深愧對于她,不僅對慘死在亂世之中的她大封特封,還害怕她在陰間受人欺負,絞盡腦汁找人在陰間庇護她,其中那人便包括商溯。
想起那些離譜荒唐事情,相蘊和素來恬淡溫柔的臉上有一瞬的扭曲。
罷了,不提也罷,總之她與商溯很熟,特别熟的那一種,熟到死了的商溯若能見到她,都要說一聲她是陪伴他最久的人。
相蘊和說服了自己,“對,我與他熟着呢。”
“熟?”
商溯啧了一聲,“你跟他很熟?”
相蘊和點頭,“那當然。”
“既然熟,那他長什麼樣子?性格如何?家世又如何?”
商溯雙手環兇,似笑非笑。
這問題她會答,小姑娘如數家珍,“他的長相嘛,一般般,不大好看。”
這話是大實話,商溯雖有戰神之稱,但并非沖鋒陷陣之将,而是運籌帷幄之将,傳聞中的他身材矮小,相貌醜陋,讓見了馬糞都能誇出一朵花的善于發現别人優點的阿父見了他的臉卻半日無語,一句話都誇不出,可想而知此人的臉究竟有多欠奉。
長相不大好看商溯:“......”
少年默默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臉。
鼻梁挺直,皮膚細膩,嘴唇削薄,眉峰......哦,沒什麼眉峰,女人似的長眉,沒有男人常有的雜亂眉毛。
再往下摸,是一雙鳳目,但卻沒有鳳目的不怒自威,而是趨于豔麗,讓他那些好兄弟見了便取笑他女人似的,沒有半點男兒氣概。
這樣的一張臉,的确與時下英氣威嚴的正統長相不大相似,但也不能稱之為醜吧?
——但對于男人來講,貌若婦人的長相的确一般般,算不得好看,小女郎的描述很精準。
自負美貌的少年突然覺得自己的一身好皮囊有些拿不出手。
少年捏臉的動作落在相蘊和眼底,相蘊和多少有點一言難盡。
她知道商溯醜,也知道面前的顧家三郎粲然若神舉止風流,但也不必在她說别人醜的時候這樣顯擺自己的美貌吧?
拿自己的優點與别人的缺點相比,哪怕赢了也沒什麼意思。
有本事拿自己的優勢與别人的優勢相比啊,那樣的赢才能叫人心服口服。
商溯從無敗績,你行嗎?
商溯白手起家,你敢嗎?
商溯一生甯折不彎不低頭,你——恩,你跟商溯一樣是犟種,商溯出口成髒,你也差不多,在接人待物的事情上你和商溯堪稱棋逢對手将遇良才,讓人着實評不出第一和第二。
“性格嘛,比你好太多了。”
相蘊和收回視線,繼續說道。
雖然一戰成名後的商溯在得罪人的事情上也天下無敵,但早期的商溯還是很好的,弱小可憐又貧窮,這個時候的脾氣肯定特别好,要不然早就被人打死了。
相蘊和十分笃定,“此時的商溯性格柔順,與人為善,是個極易相處的人。”
——小可憐一個,不與人為善也不行啊。
嚣張跋扈又嘴毒的商三郎:“???”
沉默良久的老仆緩緩擡頭,視線落在商溯身上。
——大抵是同名同姓不同人,他家主人與性格柔順與人為善極易相處沒有任何關系。
商溯此時也有些懷疑小女郎說的不是自己,“家世呢?又如何?”
“一貧如洗,孤苦無依。”
相蘊和長長歎氣,“上無父母庇佑,下無兄弟姐妹幫扶,是個十足的可憐人。”
商·生父雖有一個,但名義上的母親無數、兄弟姐妹更無數·溯:“......”
好的,他非常以及極其肯定,小女郎說的商溯不是他。
除了名字相同,容貌有些許相似外,剩下再找不到半點共同點。
“哦。”
商溯冷淡哦了一聲。
“對了,他身上還有一塊胎記。”
相蘊和拿手比劃着,“是梅花形狀的,就在左肩。”
商·生來左肩有梅花胎記·溯:“???”
“你怎麼知道他身上有胎記?”
商溯心頭忽地一跳。
這事兒他名義上的父親都不知道,隻有生母與極親近的仆人知道。
“我就是知道呀。”
相蘊和笑眯眯道,“我不僅知道他有胎記,我還知道他很多事情呢,以後有機會我再慢慢告訴你。”
商溯突然有些弄不清小姑娘要找的人到底是不是自己。
同名同姓卻截然不同,偏又有着同樣位置同樣形狀的梅花胎記,所以,小女郎要找的人,或許大概應該可能是他?
素來果決的少年忽而有些拿不定主意。
“你準備什麼時候去找他?”
想了又想,少年問道,“找到他要做什麼?”
“等方城之圍解除之後,阿父拿下葉城,打通出兵中原的關隘,我便去找他。”
相蘊和歪着頭想了一會兒,聲音軟糯糯道,“等我找到他,我便給他買漂亮衣服,給他買好吃的東西,帶他去他沒去過的地方,讓他領略世間的一切美好。”
商溯睫毛輕輕一顫。
“我要讓他知道,他很好,這個世界也很好。”
小姑娘似是憧憬未來的生活,嬌憨可愛的杏仁眼裡有着細碎的陽光,“這麼好的他生活在這麼好的世界裡,應該積極向上,每一天都是快樂的小太陽。”
商溯眸光微微一頓。
薄唇輕啟,似是想說什麼,但看着面上帶着恬淡笑容的小姑娘,他突然什麼話都說不出,心窩被不知名的東西填滿,溫暖而舒服的感覺從心窩蔓延到五髒六腑,再從五髒六腑遞交到身體的每一個角落。
他承認,他想當小姑娘的商溯。
就種子從黑暗的泥土裡探出枝丫,拼命舒展着身體探求陽光一樣,陰暗惡劣如他,不忠不孝不仁不義如他,同樣向往着這樣的陽光。
她找的人一定是他。
商都的商,逆流行水曰溯的溯,左肩有着梅花狀的胎記,沒有人比他更契合她的話。
“唔,我知道了。”
少年下巴微擡,驕矜開口,“我若遇到你說的這個人,定會把你的這些話帶給他,讓他老老實實在商都等着你,等你去拯救他,帶他出泥潭。”
有人幫自己帶話,相蘊和開心極了,“三郎,你真好。”
“雖然嘴巴毒了點,但是心底很好,很善良。”
商溯嘴角尚未來得及散開的笑意微微一滞。
嘴巴毒嗎?
還行吧?
好像不太行。
若他說話中聽,不會活到現在連個朋友都沒有,更不會被族人長輩罵做勃逆之徒。
——小女郎是他唯一勉強能稱之為朋友的人,更是一個不把他拿怪胎看的人。
活了十幾年從未反省過自己的人第一次開始認真自省。
不就是好好說話嗎?
他也可以的。
認真想了一會兒,商溯曲拳輕咳,學着相蘊和軟糯口吻,别别扭扭去誇人,“咳,那什麼,你也很善良。”
“!!!”
老仆仿佛看到鬼打牆,險些一頭從馬車上栽下來。
蘭月瞬間驚悚。
宋梨渾身的汗毛豎起大半。
相蘊和微微一愣,随即險些笑出聲。
商溯一頭霧水。
他說的哪裡不對嗎?
不能吧?
明明學着小女郎的口吻,明明也在誇人,除卻話術還有些生疏外,剩下堪稱完美,但衆人的反應為何仿佛撞了鬼?
尤其是伺候他多年的老仆,萬年不變的死人臉有一瞬的崩塌,幾乎把是拿黑狗皿潑他還是給他灌符水寫在臉上。
商溯不高興。
當着正主兒的面笑這個人多少有些不禮貌,相蘊和強忍着笑,對有些生氣的少年道,“對呀,我們都是很善良的人。”
“無論是我,還是你,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十來歲的小姑娘聲音又甜又脆,眼裡是三月暖陽,聲音仿佛也帶着明媚的陽光氣,瞬間将商溯的不高興沖得一幹二淨,驕傲的貴公子眉頭微揚,心情好了許多。
商溯輕哼一聲,“你很會說話。”
這便算會說話?
分明與哄小孩大差不差。
相蘊和忍俊不禁。
“看在你這麼會說話的份上,我便記着你的話,幫你找商溯。”
商溯頓了頓,又問道,“你大概多久去找商都找商溯?”
相蘊和也想早些去找商溯。
那麼厲害的一個人,萬一被人捷足先登了怎麼辦?
雖說曆史上的商溯的脾氣壞,嘴巴毒,着實讓人不好相處,但此時的商溯尚是一個小可憐,應該還沒長成未來厭世決絕的模樣,若是旁人見他頗有才幹,又這麼可憐,三兩句話把他哄走了怎麼辦?
不行,她得早點去。
這位驚才絕豔的将軍隻有被她收于麾下,她才能睡得安穩。
——她可不想給阿父阿娘留一個這麼厲害的對手。
相蘊和道,“快的話一個月。”
“一個月的時間,足夠讓阿父拿下葉城回援方城了。”
商溯心中微喜。
一個月的時間,大概是他剛回到商城,小姑娘便找過來了,恩,他喜歡這個時間。
但他剛喜歡沒多久,小姑娘仿佛想到了什麼,又連忙搖頭,“不對,一個月不太夠。”
“一個月的時間雖然能夠讓阿父拿下葉城,但清洗盛軍舊部,将歸降的盛軍打散重組卻遠遠不夠,更别提此時的中原諸侯各自為戰,我一個人孤身上路并不安全,阿父還要抽調兵力保護我。”
“最快也要三月。”
相蘊和算了又算,給不了少年一個準确答案,“慢的話要半年,甚至要一年以上。”
商溯瞬間垮了臉。
相蘊和歎了一聲,“可惜現在不是太平年代,若是盛世太平,我現在便能跟你走。”
“但現在是亂世,每一天都有新的變化,今日中原是大盛在苟延殘喘,明日不知是誰占地為王,這種情況下,我縱是有心想去商都,卻也是有心無力。”
“什麼有心無力?隻要你想去,你便能去。”
商溯不喜歡明媚的小姑娘愁眉苦臉,便道,“你放心,不出三月,你父親必會打通出兵中原的關塞,抽調兵馬,護送你去商都。”
相蘊和有些奇怪,“你怎麼這麼确定?”
實不相瞞,她對她阿父都沒這麼有信心。
阿父雖是一代雄主,又有她重生之事作為幫助,但割據一方的諸侯們亦不是酒囊飯袋,更别提阿父的兵力原遜于諸侯,每一仗都打得分外艱難。
此等境遇下,莫說是她了,隻怕連阿父都不敢拍着兇脯保證,自己能在三個月打通出兵中原的關塞,還有多餘的兵力來護送她去商都。
“我就是知道。”
商溯輕哼一聲,十分笃定,“總之你要記住,三月後,你要來商都。”
相蘊和狐疑地看了少年一眼。
想想少年的神秘身份,再想想少年對軍事的敏銳,她覺得少年肯定知道一些她不知道的内幕,一些中原混戰而阿父坐收漁翁之利的内幕。
想到這,相蘊和心情大好,順着少年的話點點頭,“我答應你,隻要阿父能連戰連捷,我便去商都找商溯。”
誰能拒絕這麼厲害的戰将呢?
她當然想早點找到商溯,将商溯收于麾下了。
至于眼前的這位顧家三郎,實不相瞞,她也有想法。
可這位眼高于頂的貴公子出身會稽顧家,身份清貴,不缺錢權,士族與寒門尚有雲泥之别,更别提她家連寒門都不是,是勉強比奴隸好一點的庶人,目下無塵的世家公子怎會屈尊降貴歸順于她?
除非是她阿父能勢如破竹攻入中原,這些世家才會審時度勢,轉投他們看不上的草莽英雄。
相蘊和歎了口氣。
好難哦。
白手起家打天下哪是這麼容易的事情?
若是容易,九州大地又怎會亂了這麼多年?
生活不易,阿和歎氣,但她不想放棄,黑湛湛的眼睛看了看面前的少年,試探性開口詢問,“那,我去商都的話,能看到你嗎?”
商溯眉梢微挑。
不錯,還知道想着他。
“這要看我有沒有時間。”
商溯矜持道。
這就是委婉的拒絕了。
相蘊和哦了一聲,“哦,這樣啊。”
小姑娘臉上是明晃晃的失望,商溯心頭一動,補上一句,“不過,如果我心情好的話,便會抽出時間來見你。”
“你怎麼樣才會心情好?”
相蘊和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
明媚的眸光仿佛點綴了星辰在裡面,望之便讓人心情大好,商溯被晃了一下眼,莫名覺得自己其實不需要那麼矜持。
餘光瞥見親衛手裡拿着的相蘊和給他準備的小點心,商溯曲拳輕咳,别别扭扭放棄自己方才的矜持,“如果你來的時候給我帶些點心,我的心情或許會好起來。”
“?”
不是,你一個富可敵國的世家公子,什麼好東西沒見過?
居然看到我準備的粗糙小點心便會覺得心情好?甚至還能抽出時間來見我?
——這是不是也太沒見識了?
有那麼一瞬間,相蘊和覺得自己面前不是遍嘗美食享盡富貴的世家貴公子,而是她招招手便能過來缺愛小獸。
“怎麼,你想空着手去看我?”
相蘊和并未說話,隻有目光在自己身上來回打轉,商溯的眉頭擰了起來。
也不是不行。
這裡的點心并不好吃來着。
隻要她能去看他,帶不帶東西無所謂。
——他原本也瞧不上她的東西,隻是随口一說罷了。
“不是不是。”
被人質疑自己的待客之道,相蘊和連連搖頭,“我隻是在想要給你帶什麼點心好。”
商溯擰起的眉頭瞬間舒展,“不拘什麼點心,随意帶些便好。”
人來就行,還以為他真圖她點心?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十足的好哄。
“那我每樣都給你帶一些,包上滿滿一大包。”
相蘊和道。
商溯微颔首,“甚好。”
相蘊和笑了起來。
——這位刻薄的貴公子比她想象中好哄多了。
兩人心思各異,但卻不約而同達成同樣的認知——恩,眼前的人真好哄。
确定完相蘊和去商城的時間,商溯扶着老仆的手上了馬車,相蘊和隔着轎簾對他揮手相送,商溯眉頭微動,指尖夾起轎簾,視線往外瞧了一眼。
破破爛爛的郡守府門口,小小的人兒穿着藕粉色的衣裙,半新不舊的,沒什麼钗環首飾,但這人着實長得玉雪可愛,像是工匠大家精心雕琢的琉璃娃娃,在陽光之下發着光。
商溯手指輕叩案幾。
還挺可愛的。
比他那些烏七八糟的兄弟姐妹招人喜歡。
精緻小轎慢悠悠駛出郡守府。
相蘊和目送小轎消失在道路盡頭,随後回府安排守城事宜。
人手不足是把雙刃劍,讓阿父的每一場戰役都打得分外艱難,但也讓阿父不拘男女,唯才是舉,隻要能幫他打仗守城,那便是他最忠心的下屬。
這種情況下,蘭姨與梨姨便成了城中的主事人物,而她因為逃亡路上的亮眼表現,以及提議讓滿叔馬尾栓樹枝冒充大軍的事情,也讓蘭姨與梨姨極為重視她的意見,每一次的調兵遣将都與她商議。
明面上的方城是蘭姨與梨姨當家主事,但卻隐隐以她為首,她坐在阿父的位置上,看戰報一封一封送進來,由她裁奪批閱,由她決定五千兵卒以及方城百姓們的性命時,她忽而有些明白阿娘為何毒殺阿父,甯願從世人稱頌的皇後變成毀譽參半的一代妖後,也要不擇手段登基為帝。
——手握大權的感覺真的很好。
城内的相蘊和學着行使權利,城外的商溯出城往外走。
生母的下葬時間與地點是她一早便定好的,商溯捧着玉質的骨灰盒,按照生母的要求将人葬下。
長風卷起枝葉,嘩啦啦的聲響仿佛是送靈的器樂,商溯閉着眼聽着,忽而覺得蠻人聚集的方城其實也不錯。
“三郎,再往前走,便能出方城了。”
被相蘊和派過來給商溯指路翻譯的親衛将商溯送到方城邊界,“我隻能将您送到這兒了,剩下的路,您得自己走。”
盛軍大軍壓境,留守的将士并不多,他得趕緊趕回去幫女郎守城。
身着錦衣的公子微颔首,帶着墨玉扳指的手有一搭沒一搭地磕着榛子,豔麗鳳目瞧着蜿蜒向前的羊腸小道。
“你想立功嗎?”
商溯突然發問。
這問題來得突然,讓人摸不着頭腦,親衛有些不解,“您說什麼?”
這人着實笨,與生了一副七巧玲珑心的小孩兒沒得比,商溯有些不耐煩,便又重複一遍,“我說,你想立功麼?”
“大破盛軍,生擒其将。”
“你家主公無甚兵将,可将五萬俘其過半,收為己用。”
“???”
你怕不是在做夢!
五千新兵蛋子來守一座破城,不僅能守住還能擒将俘虜所有兵士,這種好事他家大哥夢裡都不敢想!
但商溯敢想。
不僅敢想,還能做。
他要盡快打通方城出兵中原的路,讓相蘊和來商城找她。
粉雕玉琢的小人看到所謂的弱小可憐又貧窮的商溯是嚣張跋扈又刻薄的他,臉上的表情一定很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