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豫看着面前已有了大人模樣的少女,一時間感慨萬千。
他一直覺得阿和病弱嬌怯,着實不像他與貞兒,他需要打下一片大大的家業來,庇佑阿和不受旁人欺辱。
但他與貞兒總會老,護得了阿和一時的安穩,護不了阿和一世的安甯,所以他與貞兒需再生三兩個能幹的孩子,在他們死後替他們護着阿和。
可現在看來,他似乎想得有點多,他的小阿和做了多年的鬼,模樣還是他所熟悉的嬌俏稚氣,芯子卻已換了一個人,她不再是依附人而生存的菟絲花,她自己便是參天大樹,不僅能為自己撐起一片天,還能為他與貞兒送來一片綠蔭。
一如現在。
不動刀與槍,便能讓權貴富人主動送上錢糧。
這是草莽出身的他尚未學會的東西,而他的女兒卻已爐火純青,随手一捏,便能精準把握權貴富人的命脈,讓他們心甘情願以他們馬首是瞻。
相豫又欣慰,又難受。
——他的阿和是吃了多少苦,才會如此了解人心?
相豫垂眸看着面前的小姑娘,虎目湧出笑意,但笑意裡也含着一分心酸。
他靜靜看着自己的掌上明珠,片刻後,伸出手,揉了揉小姑娘的柔軟發髻。
“文字是有力量的,能做到刀槍做不到的事情。”
相豫輕歎一聲,“刀槍能讓他們表面服從,但文字的力量,卻能讓他們甘心奉你為主。”
“阿和,你做得很好。”
相豫道,“你這般聰慧,我與你阿娘便再無後顧之憂。”
相蘊和彎眼一笑,“阿父,我很願意為你們分憂。”
“我們是一家人,一家人,就是要一起面對人生中的各種事情呀。”
前世阿娘阿父雖登頂帝位,可也刀劍相抵,從少年情深走到不死不休。
而今一切悲劇尚未釀成,一切慘劇尚有挽回的餘地,作為女兒的她,更希望阿父阿娘能各退一步,莫與前世一樣走到相看兩厭。
相蘊和伸出手,抱住相豫的胳膊,“阿父,您說對不對呀?”
“對,阿和說什麼都對。”
相豫哈哈一笑,“有你這樣的女兒,有你阿娘這樣的妻子,阿父此生無憾。”
左骞一陣牙酸。
嚴三娘忍俊不禁。
姜七悅咯咯笑了起來,“義父,還有我呢。”
“對,還有七悅。”
相豫大手一伸,順手揉了揉另一個女兒的發,“不能忘了七悅,咱們能入主京都,七悅功不可沒。”
一家人和樂融融。
一行人意氣風發,且試天下。
相豫為相蘊和操辦十二歲生日的事情傳遍京都的每一個角落。
“相蘊和的生日?”
商溯手指轉着拇指上的墨玉扳指,眼睛瞧着皇城的方向,“唔,十二歲是整歲,的确該大辦一場。”
八/九歲的小姑娘長成十二歲的少女,刻薄的貴公子亦有了男人的模樣,焚香撫琴間,絲絲繞繞的煙氣如薄霧般籠罩在他身旁,夜明珠的光輝自廊下傾斜而來,将他襯得如月下仙人一般。
而曾經戴在指上略顯寬松的扳指,此時已能牢牢戴在指間,墨色的玉質将手指襯得修長白皙,指腹間半點薄繭也無,女人似的好看。
商溯不大滿意自己的這雙手,脂粉氣太重,毫無男兒氣概,偏轉扳指是自幼養成的習慣,一時半會難改掉,習慣性地轉着扳指,與收拾行囊的老仆說着話。
“你說,我是不是該去賀賀她?”
商溯問老仆。
那些讓京衛們轉達的讓相蘊和去商城尋他的話,似乎已被他抛之腦後。
老仆輕車熟路收拾着東西,沒接話。
商溯便又道,“整歲生日不同其他,我若不到場,不免有些失禮。”
失禮?
這個詞兒從您嘴裡說出來可真稀罕。
老仆擡起頭,瞧了一眼自言自語的商溯。
商溯的聲音仍在繼續,“呃,還是去一趟。”
“小姑娘容易較真,我若不去,她日後必會埋怨我。”
并沒有。
人家相家女郎大度着呢,肚量能裝一百個您。
老仆嫌棄着收回視線。
“我送她什麼禮物比較好?”
停止轉扳指的商溯此時已在思考禮物的事情,“首飾?衣服?還是奇花異草?又或者古琴古筝?”
“......”
沒救了,天王老子來了也救不了他家小主人。
老仆一言難盡,停下收拾行囊,把原來打包好的東西搬回原來的地方。
——他這幾日收拾的東西算是打了水漂。
“你怎麼不說話?”
見他不理自己,院子裡傳來商溯的聲音,“你幫我想想,送相蘊和什麼禮物比較好?”
幾日工作白費,堆積如山的東西又要一一歸位,老仆煩不勝煩,聲音沙啞沒有好氣道,“相家女郎已十二,到了可以相看夫家與夫婿的年齡,三郎若有心,不如替她尋個如意郎君來。”
這句話似乎是絕殺,商溯的聲音瞬間中止,院子裡靜得幾乎能聽到孔雀悠閑踩在枯枝上的聲音。
老仆耳朵微動,很滿意這種安靜。
恩,這才對。
自己不幹活還整天瞎指揮,三郎這張嘴,就應該牢牢閉着。
老仆繼續收拾東西。
但下一刻,院子裡卻傳來一聲巨響,仿佛是古琴被人重重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的琴體發出一聲可憐铮鳴,老仆眼皮微擡,不去回頭看,也知此時的古琴已死無全屍。
“什麼相看夫家與夫婿?”
商溯氣急敗壞的聲音傳來,“她才十二,用不着去相看!”
“男人是什麼好東西嗎?她為什麼要嫁男人?”
氣得太狠,刻薄的貴公子連自己都罵,“她不用!”
老仆哦了一聲。
“三郎,您說得很對,男人不是什麼好東西,相家女郎也不必嫁人。”
老仆面無表情道。
商溯冷哼一聲,“這是自然。”
“三郎,希望您能牢牢記住今日說的話。”
老仆把蘇合香放在金絲楠木的匣子裡,匣子合上,他把匣子放在博物架,繼續囑咐自己的蠢主人,“更希望您能得償所願——相家女郎永不嫁人。”
“?”
這話怎麼聽着怪怪的?
怒摔琴的貴公子微擡眉,瞧了眼屋裡收拾檀香的老仆。
老仆仍是一副死人臉,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可盡管如此,他還是從老仆那張萬年不變的臉上看出了一絲嘲諷。
嘲諷?
嘲諷他什麼?
商溯臉色頓時難看起來。
——能被他這種不善于看人臉色的讓人看出嘲諷來,老仆心裡的嘲弄堪稱洶湧難壓。
“你什麼意思?”
商溯冷聲道,“你在嘲笑我?”
老仆不再接話。
天地良心,三郎蠢不蠢跟他有什麼關系?
人均八百個心眼的顧家到了三郎這裡隻剩半拉心眼更與他沒有分毫牽扯。
世人常道慧極必傷,三郎就不同了,三郎這種人一看就能長命百歲,富貴無極。
老仆心平氣和接受商溯在某些事情上的遲鈍,并對商溯的遲鈍不發表任何意見和建議。
·
“軍師,你有什麼好建議?”
相豫嬉皮笑臉看着風塵仆仆趕來的軍師韓行一。
剛從馬車上下來,便被相豫薅到宣政殿,一路上連衣服都沒來得及換,仍是那件墨竹色相間的長衫,站在金碧輝煌的宣政殿,格格不入又灰頭土臉,讓向來喜淨的韓行一臭着一張臉。
韓行一掀了下眼皮,不冷不熱道,“此事主公已拿了主意,我還有什麼好說的?”
“軍師,你别生氣嘛。”
相豫哈哈一笑。
韓行一極其厭惡巧取豪奪那一套,原因無他,隻因他一無權勢二無祖輩庇佑,與虎踞一方的諸侯們同争天下靠的是人心與民心,一旦行巧取豪奪之事,便是失了自己賴以強大的根本。
他剛剛入京,跟腳尚未站穩,便打着阿和生日的名義恐吓權貴富戶來送禮,這種沒皮沒臉的事情說出去定會讓人笑掉大牙,罵他庶民出身不曾讀過書,所以鼠目寸光,隻知殺雞取卵。
但他全然不在乎這種評價。
沒皮沒臉的事情他做得多了去了,不差這一件,重要的是這些賀禮錢糧收上來,他捉襟見肘的糧草就有了着落,京衛被貪官污吏克扣得所剩無幾的糧草更能得到及時的補充,不至于釀成京衛們因沒了糧食而再次發生嘩變的事情。
相豫把權貴富人們送過來的禮單推到韓行一面前,并貼心給韓星一斟茶一盞,親手塞到他手裡,“三娘可以作保,我絕對沒有恐吓任何人,這些都是他們心甘情願送給阿和的。”
“東西這麼多,咱們怎麼花......啊,不對,是怎麼辦生日宴才好?”
察覺到自己說漏嘴,相豫立刻改口,“畢竟是阿和的十二歲整生日,咱們得好好大辦一場。”
“至于收上來的禮,我都想好了,以阿和的名義分配各個軍隊。”
相蘊和眼皮輕輕一跳。
韓行一翻看禮單的動作微微一頓。
相豫爽朗笑道,“我活了三十多年,臉皮一向放在地上踩,阿和不能這樣。”
“阿和才十二,以後的日子長着呢,得有一個好名聲。”
有了好名聲,後面的繼承人的事情多少能順當點。
——畢竟是前所未有的皇太女,哪怕他與貞兒是開國皇帝,想要擁立阿和,遇到的阻力也不會小。
韓行一放下禮單,看了一眼相豫,意味深長道,“主公愛女兒之心,古之未有。”
“那是因為阿和值得。”
相豫拍了怕相蘊和肩膀,“我的阿和這麼好,我當然願意寵着她。”
相蘊和心頭一軟。
是日,權貴富人們送上來的禮物會被相蘊和充作軍費的消息不胫而走,在各個軍隊中掀起一波又一波的熱烈讨論——
“把别人送給她的禮物充作軍費?我沒聽錯吧?世界上居然會有這麼好心的小女郎?”
“你當然沒有聽錯,就是有這麼好的女郎,不喜奢華不喜享受,跟我們底層軍士同甘共苦,同仇敵忾。”
“不愧是豫公與二娘的女兒,女郎真好!”
“女郎的好多着呢。”
“當初盛軍攻打方城,豫公二娘都不在,隻有五千新兵蛋子跟一座破破爛爛的城池,怎麼看怎麼守不住。正常守将看盛軍來勢洶洶,早就屁滾尿流逃跑了,女郎不僅沒逃跑,還把盛軍吓退了——哦,對了,我就是那時候的盛軍,現在投降了豫公。”
相蘊和守城的事情借着軍費的東風,徹底在中原大地傳開。
一時之間,投降相豫的軍士們感覺自己的未來一片光明。
龍生龍,鳳生鳳,一代雄主的女兒當然是枭雄,有這樣的女兒在,九州天下的局勢穩了!
原本還在猶豫的牆頭草紛紛向相豫示好,相豫的勢力再一次得到極大的擴張。
得中原之地得天下這句諺語在相豫身上發揮得淋漓盡緻,以至于讓其他勢力紛紛結盟,一同抵禦相豫的侵蝕。
消息傳到商溯耳朵裡,脾氣算不得好的貴公子臉色變了又變,“相豫窮瘋了,拿着相蘊和的東西裝大方?”
老仆置若罔聞。
無人答話,商溯罵了半個多時辰,便閑閑止住話頭,“罷了,此事對相蘊和名聲有益,充作軍費便充作軍費吧。”
刻薄的貴公子在戰事上一向敏銳,但在其他的事情上可謂是無比遲鈍,他隐隐覺得這是相豫為相蘊和好,但又說出來到底哪裡好——行吧,好名聲也算一種好。
隻是平白給他添麻煩,原本準備好的禮物不能充軍費,還要重新準備一套新的生日賀禮來。
商溯一邊罵相豫窮鬼,一邊重新準備生日禮。
·
“軍師,還有十日便是阿和的生日。”
相豫喜氣洋洋與韓行一商議,“擇日不如撞日,不如咱們在阿和的生日宴便稱王?”
“以後追憶起來,阿和的生日便是我稱王的日子,我每年都有理由給阿和大辦生日宴。”
韓行一斜了一眼相豫,十分以及非常确定這位枭雄說的是心裡話,更明白這是枭雄在為女兒提前鋪路,他自诩博覽群書,見識極廣,但像這種把立女兒為繼承人寫在腦門上生怕别人看不見的雄主還是第一次見。
——還别說,是挺稀奇,絕對能在史書上留下極其濃重的一筆。
韓行一放下禮單,真誠發問,“主公若稱王,那麼二娘呢?”
“是稱後,還是稱什麼?”
韓行一聲音微微一頓,羽扇已舉了起來,遮去半張臉,隻露一雙狡黠眯起來的狐狸眼,“難道與主公一起稱王?”
“二王臨朝?雙日同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