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梁王麾下第一将,石都當然是個厲害角色,追随梁王不過八年,便讓偏居一隅的梁王一統北方,有了問鼎天下之勢,如果他不曾遇到阿父這樣的對手,如果梁王不曾嫉賢妒能,那麼他或許能夠幫助梁王一統天下。
可惜世界沒有如果。
阿父太強,而梁王又并非明主,這才讓他的橫掃天下之勢中道崩卒。
與阿父這位白手起家的開國皇帝相比,梁王如同跳梁小醜,前半生仗着家世虎踞一方,但群雄逐鹿豈是靠四世三公的家世便能完成的?
能終結亂世問鼎帝位的人,不僅自身的本事過硬,還要有識人用人的本領。
隻可惜,梁王兩者都沒有,哪怕身邊有着石都這樣的将才,他也會因為石都功高震主而不用他甚至加害他,哪怕石都對他忠心耿耿,從無二心。
梁王收買石都僅用了一頓飯。
一飯之恩,便讓一個所向披靡的戰将誓死效忠,明知梁王心兇狹隘并非人主之相,追随于他隻會讓自己落個死無全屍的下場,可盡管如此,他依舊為梁王戰至最後一滴皿,至死不曾轉投他人。
梁王的這頓飯堪稱一本萬利,劃算至極。
而這頓飯,也出賣了石都在投靠梁王之前的境遇——要狼狽到怎樣的程度,才會對一飯之恩忠心至此?
大抵是老天都覺得前世的她死得着實慘烈,便讓她重生在石都狼狽之際,當然,這時候的她也同樣狼狽,甚至還不如石都,石都好歹是掌管十人盛軍的什長,而她是朝廷重金懸賞的反賊之女,一個是官,一個是反賊,十個她綁在一起,也沒有石都現在過得好,但問題不大,石都很快便會比她更狼狽。
楊成周被劫持,嚴信震怒,不聽石都辯解,便重打石都四十軍棍。
四十軍棍下來,人不死也半殘廢,更别提好不容易從她與蘭姨手中逃出生天的楊成周因被劫持一事惱羞成怒,再次把怒火發洩到石都身上,可憐石都的舊傷尚未養好,又被楊成周一頓折磨,費盡千辛萬苦,才人不人鬼不鬼地逃了出來。
亂世之中人命賤如草芥,奄奄一息的石都沒有激起路人的同情,出行的梁王看到掙紮求生的石都,随手賞了一頓飯,這頓飯讓石都活了下來,也為梁王日後的逐鹿中原添了一名虎将。
相蘊和眸光輕轉。
——梁王可以,她也可以!
梁王嫉賢妒能,容不下功高震主的石都,可阿父阿娘容得下。
整個天下都是阿父阿娘打下來的,他們根本不需要去擔心武将是否戰功赫赫威脅他們的帝位。
莫說隻是石都了,就連追得阿父如喪家之犬,讓阿娘幾次命懸一線的最強勁的對手商溯,阿父阿娘都動過招攬之心。
當然,商溯一身反骨不稱臣便是後面的事情了。
商溯阿父阿娘都容得下,自然更容得下石都。
而石都跟随阿父阿娘,也會有更好的前程——沒有戰将能拒絕明主。
相蘊和心裡盤算着,黑湛湛的眼睛看向咬牙切齒的楊成周。
很好,蠢不可及的世家公子從不反省自己,哪怕自己被一個八/九歲的小孩子劫持,他也隻會覺得是下面的人沒有保護好他的原因,而不是因為他太過愚蠢。
這樣的蠢人不用白不用,隻需要她放了他,他便會成為插向石都心口最為鋒利的一把劍。
是夜,相蘊和一時疏忽,楊成周掙脫繩索。
蘭月雖身受重傷,但其武力值依舊在纨绔子弟之上,楊成周偷襲不成反被刺了一劍,奪了一匹快馬逃竄而去。
“你們給我等着!我還會回來的!”
楊成周縱馬狂奔放狠話。
那當然,你不僅會回來,還會給我送來一位虎将。
相蘊和心道。
楊成周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之中,蘭月再也支撐不住,手中長劍落地。
相蘊和眼疾手快,連忙去扶搖搖欲墜的蘭月,這才沒讓她摔在地上。
“蘭姨,你撐着點。”
相蘊和扶着蘭月坐下,手腳麻利包紮着蘭月崩開的傷口。
“這裡已經不安全了,咱們不能繼續在這兒待。”
歇了一會兒,蘭月恢複幾分精神,招呼相蘊和去牽馬,“扶我上馬,咱們得趕緊離開。”
相蘊和點點頭,牽來最後一匹馬,扶着蘭月上了馬,自己略微收拾一下幹糧與水壺,便與蘭月一同離開。
馬背上的蘭月極度虛弱,“沿途官道必被盛軍布下天羅地網,咱們不能走官道,隻能走小路去柳陽縣。”
“小路颠簸,蘭姨,你的傷撐不住小道的。”
相蘊和聲音軟糯,“蘭姨,不如咱們先去濟甯城歇歇腳吧,順便給你抓些藥。”
到底還是孩子,這種情況下哪裡還能顧得到傷?
蘭月搖頭,“嚴信主力駐紮在濟甯城,去濟甯城是自投羅網。”
“對呀,正是因為他的主力在濟甯,所以咱們才更要去呀。”
相蘊和笑眯眯,“他們肯定想不到,咱們居然敢去他的大本營。”
上一世她被蘭姨安置在地窖裡,小小的她推不開蘭姨蓋在地窖上的木闆,蘭姨被楊成周折磨而死,而她也險些餓死在地窖裡。
逃荒的流民發現了地窖,以為地窖裡有吃食,便打開地窖的木闆,她這才得以重見天日。
但地窖裡沒有東西可吃,餓狠了的流民便把主意打在她身上,若非她反應快及時逃命,隻怕早就成了流民的盤中餐。
蘭姨殘破不堪的屍首被盛軍懸挂在城樓之上,她不忍蘭姨死無全屍,便去濟甯給蘭姨收屍。
到了濟甯才發現,這裡雖是盛軍的大本營,但守備并不嚴密,大抵是覺得此地駐紮着三萬兵馬,周圍流寇反賊不敢貿然來犯,所以才如此行事。
她喬裝打扮混進濟甯,使了些手段讓懸挂蘭姨的繩索斷掉,沒了繩子的懸挂,蘭姨的屍體摔在地上。
無人給反賊收屍,盛軍便把蘭姨的屍首丢在亂葬崗。
她一路跟過去,在斷屍殘骸中把蘭姨刨出來,屍體破碎不堪,她便以針線一點一點把蘭姨縫起來,待勉強能看出人形的模樣,才把蘭姨小心翼翼安葬。
在安葬蘭姨的時候,她不止一次後悔,如果蘭姨不曾把木闆壓得那麼實,如果她從楊成周手裡救出蘭姨,如果她知道濟甯縣守備不嚴,如果她與蘭姨藏身在濟甯縣,那麼一切是否完全不同?
蘭姨不會慘死在楊成周刀下,她也不會颠沛流離死無葬身之地,隻要找到阿父與阿娘,隻要熬到他們登基為帝後,那麼這潑天富貴便能落在她與蘭姨身上,而不是阿父阿娘坐擁天下,她們成為亂世鬼。
“一個法子用一次是出其不意,用兩次便是蠢不可及。”
蘭月并不贊同相蘊和的提議,“最危險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這個法子我們已經用了一次,若再用第二次,便是自投羅網。”
相蘊和童言無忌,“可是,楊成周有這麼聰明嗎?”
“......”
還真沒有。
這個蠢東西一門心思搞死石都,根本不會去想她們究竟會往哪走。
至于楊成周的姑父嚴信,雖比楊成周有點腦子,但也不會多到哪去,沒了石都這個為數不多有腦子的人,他就是無頭的蒼蠅,連抓她們都不知道從哪入手。
朝中重要官職皆被世家大族所把持,可一旦秩序重建,天下改寫,他們的貧瘠到令人發指的才幹便會大白于天下,讓庶人們再一次痛心疾首感慨——原來欺壓他們數百年的高官權貴竟是這種貨色。
蘭月當機立斷,“聽你的,咱們去濟甯。”
傷藥已經用完了,幹糧也要補充點,石都抓捕她們的政策是小道把守得格外嚴密,去小地方買傷藥反而不安全,倒不如去濟甯碰碰運氣。
去濟甯還有一個好處,那就是濟甯是盛軍在陳州的大本營,更是整個陳州消息最靈通的地方,相豫新敗,二娘下落不明,興許到了濟甯城,還能打聽到二娘的消息。
蘭月不再猶豫,帶着相蘊和去往濟甯城。
在去往濟甯城的路上經過一段山路——
“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從此過,留下買命财!”
扛着刀的劫匪領着四五個兄弟守在路口,專門對落單的行人下手。
蘭月與相蘊和對視一眼,随後目光在劫匪身上打轉。
恩,四五人裡有個瘦高個,身形與蘭月頗為相似,再看看腰間,還帶着出入城的路引。
——這劫匪來得可太是時候了!
“你們、你們别殺我們,我們有錢的。”
相蘊和眨着眼睛,怯生生地說着話。
熟悉的梅開二度。
蘭月心領神會。
趁所有的人的注意力全被相蘊和手裡的錢袋吸引,她飛來一劍直取劫匪項上人頭。
隻有四五人的劫匪沒什麼戰鬥力,蘭月撐着精神将人料理,但到底身受重傷,力氣不足,最後一人提刀向她砍來。
長劍即将落在她身上之際,那人的動作停止了,像是有些不敢相信,他低頭看向自己的腰間。
一柄鋒利的匕首自他腰間透出,源源不斷的鮮皿順着匕首往下流,匕首的主人擔心他死不了,甚至還在他體/内轉着匕首,隻是力氣不太大,轉得分外艱難。
劫匪的眼睛瞪得像銅鈴。
方才病弱嬌怯的小姑娘竟然比眼前的女人殺人更不眨眼!
這麼鋒利的匕首,說捅人就捅人,會武的女人都沒她這麼幹脆!
劫匪難以置信。
不是,他知道能在亂世裡活下來的人多少有點看家本事,但一個八/九歲的小姑娘出手這麼毒辣是不是過分了點?他們山寨的女娃娃也沒這麼狠厲啊!
劫匪轟然倒地。
劫匪死不瞑目。
相蘊和從屍體上抽出匕首,反手握匕首,在他衣服上将皿迹擦幹,擦幹皿迹之後,輕車熟路把匕首放回貼身容易取的位置。
“蘭姨,你沒事吧?”
做完這一切的小姑娘從屍體上跳下來,笑眼彎彎看向蘭月。
蘭月臉色有一瞬的扭曲。
呃,怎麼說呢,也不能說沒有事吧,就是覺得這麼軟糯可愛的小姑娘殺人這般痛快這麼毫不猶豫,心裡多少有些膈應。當然,不是膈應小姑娘,而是膈應自己——都是她無用,看把孩子都逼得殺人不眨眼了!
她還是個孩子啊!
卻已經能熟練殺人毀屍滅迹了!
該死的亂世!
蘭月心疼得無以複加。
伸手揉揉小姑娘的發,直誇小姑娘幹得漂亮。
蘭月沒時間矯情多心,扶着相蘊和的手在靠着樹幹坐下。
蘭月靠着樹休息,相蘊和便去翻劫匪的行囊。
稚氣的小臉滿是天真,手上的動作卻不曾停,仿佛面前的屍體不是屍體,而是等着她去挖掘的寶藏。
路引,銀兩,還有幾個面餅子,一封來自附近山寨的信。
原來劫匪是黑風寨的人,聽聞盛軍要剿匪,所以派他們幾個下山打聽消息,可惜幾人下山之後正事沒幹,卻幹起了老本行,單看身上的衣服與行囊裡的銀子,便知他們沒少搶劫路人。
相蘊和甜甜一笑,心裡有了主意。
——黑風寨應當缺個三當家,她與蘭姨最為合适。
當然,這是後話,現在最重要的是去濟甯城買傷藥,以及打聽阿娘阿父的消息。
相蘊和收好東西,開始喬裝打扮。
蘭月扮成一個俊俏公子哥兒,相蘊和把衣服略改短點,扮成跟在公子哥身邊的小厮。
喬裝打扮之後,主仆兩人來到濟甯縣。
亂世之中多流民,一個公子哥帶着不知道從哪撿來的沒有路引的小孩兒并沒有引起守城士兵的懷疑,例行公事問了幾句話,便放他們進城尋親。
城裡的盤查雖不嚴密,但倆人還是留了心眼,沒有剛進城便去抓藥,而是在藥房驿館旁邊探查幾日後,确定沒有盛軍混迹路人之中等她們自投羅網之後,倆人才若無其事去抓藥。
抓藥的時候也沒有隻抓傷藥,而是先抓傷寒發熱的藥,後面才随口一提傷藥。
動蕩不安的朝代,尋常百姓家都會未雨綢缪備些藥,抓藥時多抓一味傷藥并不稀奇。
藥房的人雖被盛軍叮囑過,若遇到大量抓傷藥的人一定要上報官府,但來人的傷藥是順帶着抓的,一看便是為了遠行做準備,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沒有把這件事上報官府。
藥已抓到,想要打聽的消息卻沒甚進展,有人說相豫已死,有人說姜貞投了盛軍,總之是衆說紛纭,謠言漫天,聽得蘭月直歎氣。
相蘊和卻沒有蘭月那麼擔心。
阿娘阿父是問鼎帝位的人,才不會這般輕易死在亂世之中。
隻是上一世的她尚未找到父母便命喪黃泉,對于此時的父母究竟藏身在哪着實不清楚,唯一能确定的是阿娘的确被人所抓,阿父也灰頭土臉過得頗為狼狽,兩人再重逢已是數年後,蟄伏數年之久的兩人以摧枯拉朽之勢一統天下。
——恩,隻要她與蘭姨活到那個時候,這潑天富貴便能落在她們身上啦!
相蘊和軟着聲音安慰蘭月。
蘭月看着天真稚嫩不知愁的小姑娘,心裡直犯愁。
到底是個孩子呢,還不知道死亡的可怕。
罷了,若是二娘與相豫果真死了,她便将小姑娘撫養長大便是。
二娘一家對她有養育之恩,如今也到了她該報恩的時間。
思及此處,蘭月不再發愁。
最壞的結果都能接受,那麼便沒什麼不能接受的。
怕在城裡遇到老熟人楊成周,倆人備足了傷藥與幹糧,便原路返回出城。
哪曾想冤家路窄,剛出城沒多久,還是讓她們遇到了楊成周。
以愚蠢聞名的纨绔子弟領扈從縱馬狂奔,一路撞倒行人無數。
畢竟是郡守的外甥,無人敢上前阻攔,哪怕路上行人受傷頗重,哪怕他馬後還拖着一個人,那人渾身是皿奄奄一息,庶人們也隻能感慨一句當真倒黴。
怕楊成周認出自己,蘭月連忙控馬躲避。
但被她抱在懷裡的小姑娘卻并無膽怯之色,一雙眼睛黑湛湛,看向扈從無數的楊成周,一開口便驚得她差點沒把小姑娘摔下馬——
“蘭姨,你想報仇嘛?”
小姑娘聲音軟糯糯。
“......”
不是,咱們一殘一小,拿什麼去跟單扈從便有二三十人的楊成周去報仇?
拿頭報仇嗎?
簡直是天方夜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