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前,市局接到報案,紅山化工廠液化石油氣洩露引發火災,接警後,市刑偵支隊和第五消防大隊共47人火速到達現場開展救援。
宗忻已經不記得當時的情況,隻記得現場火光沖天,幾十米高的蘑菇雲裹挾着紅色火舌把他們席卷進火海中,劇烈的爆炸聲此起彼伏,他們根本來不及撤退,第五消防大隊消防員和市局刑偵支隊幹警全部遇難,壯烈犧牲。
那一晚,整個京台市變成了紅色海洋,奪走了百餘人的生命。
不知道是誰把他從燒焦廢墟中扒拉出來的。
等他從醫院睜開眼,身上多處燒傷已經做了植皮手術,年過半百兩鬓斑白的李副局長頹廢的坐在病床前,看着沒有人樣的他眼眶通紅。
新組建的刑偵支隊,人員是從各地方調集過來的,宗忻一個都不認識,隻聽李副局提起過,接替他職位的副支隊姓謝,京台本地人,一年前還在深夏市公安局任職,家裡有礦是個不折不扣的富二代。
富二代在宗忻眼裡,隻跟兩個詞挂鈎:顯擺和燒包。
但眼前的謝遇知,氣質雖淩駕于衆人之上,但給人感覺很穩重可靠,和他想象中完全不一樣。
宗忻微微垂目,唇角彎起個不明顯的弧度,有些自嘲:真要命,他對謝副支隊的預判出現了嚴重失誤。
和顯擺騷包倆詞完全不挂鈎的謝支隊長,把宗忻臉上的表情全看在眼裡,不禁微微蹙眉。
他的樣子很可笑嗎?
這個比自己矮一頭,站在風中瑟瑟發抖半張臉都是皿的小白臉,看上去比隔壁乖張狂妄蘇韫亭還拽,明明都受傷了,對他的關懷卻表現得毫不在意。
謝遇知在心裡歎氣,二話沒說把人打橫抱起,徑直走到停在路邊的警務車前,拉開車門塞了進去,問他:“冷嗎?”
明明是關心,從他口中說出來,淡漠的像在審問嫌疑犯。
宗忻順勢窩進後座,擡頭沖謝遇知笑了笑。
光影在他臉上若隐若現,長長的鴉青色睫毛微微顫動,挂在蒼白臉上的皿迹,像黑夜中悄然盛開的紅花石蒜,帶着驚心動魄的易碎感。
謝遇知單手搭住後車座背,以一個罩着宗忻的姿勢與他對視,看着宗忻那張妖冶的臉,他心髒莫得漏跳半拍,腦子裡生出荒唐的想法:求妻如此夫複何求?
念頭閃過的瞬間,謝遇知差點把自己吓死!
最近加班缺覺,腦子變得不清楚了,他擡手疲倦的揉揉眉心,看來長時間加班工作确實不行,等回局裡至少得多睡兩個小時養養精神。
宗忻倒是完全沒在意謝遇知的問話,擡手用食指輕輕戳他胳膊:“警官,給根煙呗。”
紅山化工管理高層很有問題,液化石油氣罐的爆炸完全不像質量問題引起,更像是有人故意制造的,這些人似乎有意在隐藏些什麼見不得光的東西。
趙樂國受傷,他的計劃全部被打亂,如果趙樂國沒有生命危險,之後他還有機會繼續在趙樂國身上找案子的突破口,但萬一人救不回來……
眼下沒有更多線索,下一步要怎麼走,需要仔細想想。
刑偵隊工作壓力大,長年累月下來,他一個從不吸煙的人漸漸開始接觸香煙,尼古丁的味道,有助于他對案件進行思考和分析。
謝遇知剛壓下去的胡思亂想,被他一句話,瞬間又勾上來,看着宗忻滿不在乎的模樣,搭在椅背上的手緊握成拳額頭青筋直跳,厲聲呵斥:“不許吸煙!”
促狹的車廂内,兩人四目對視,帶着些劍拔弩張的意思。
黃子揚大氣不敢出,很自覺坐上駕駛座扯過安全帶扣緊,一腳油門飛了出去。
刺啦——
車剛開出去黃子揚就想起來,他們謝副支隊還沒坐好,立刻緊急刹車,扒着椅背回頭提醒:“謝副隊,安全帶,安全帶!”
有人輕輕嘶了一聲。
宗忻單手抓着謝遇知胳膊,被壓得有些喘不過氣,兩人唇齒抵在一起,接了個意料之外的吻。
坐在副駕駛的宋經尴尬的默默擡手捂上了臉。
黃子揚看着後座嘴唇貼嘴唇的倆人,大腦足足宕機三秒……他這是造了什麼孽啊!
謝遇知擡頭猛地往後一退,和宗忻拉開距離,嘴唇已經磕出皿絲,喉間有些腥甜,他回頭,看着僵在駕駛座上的黃子揚,沉着臉沒好氣道:“下車!”
黃子揚:……
“謝副隊!知哥!”黃子揚雙手合十放在頭頂,一個勁兒認錯道歉,“哥!我錯了,求放過!”
謝遇知壓根不搭理他,推門下車,拉開駕駛座車門,語氣不容拒絕:“後面去!”
黃子揚頓時松了口氣:“得嘞~”
一路上,謝遇知安靜的開着車沒說話。
黃子揚坐在宗忻旁邊,時不時打量他兩眼,有一句沒一句的問話,“你頭上這傷口看着挺嚴重啊?”
宗忻:“還好。”
黃子揚遞給他一包濕巾:“叫什麼名字啊?”
宗忻接過濕巾擦擦臉上的皿,“謝謝警官,我叫宗忻。”
“哦……宗忻,這姓氏還挺少見的,你多大了?”黃子揚繼續套話。
“27。”
“哪裡人?”
宗忻把額角最後一點皿擦幹淨,臉部輪廓幹淨利落露出來,“三川省連安人。”
黃子揚有些驚訝:“那不是震區……”
“嗯。”宗忻舒展地笑了下,“震中心地區,死了很多人。”
“那會兒你幾歲啊?”黃子揚八卦道。
宗忻說:“四歲。”
謝遇知目光落在後視鏡裡宗忻擦掉皿污的臉上,開口道:“現在住在哪裡?一會兒送你去醫院檢查下傷口,送你回家。”
“沒地方住。”宗忻坦白回答,“之前住公司宿舍,公司倒閉了,可能要暫時先住東郊地鐵站那邊。”
謝遇知握着方向盤的手頓了下,沒有接話。
幾分鐘後,市局門口。
黃子揚:“什麼?你不審?你要回家休息?!”
謝遇知把警務車鑰匙扔給他:“有什麼問題找許隊。”然後鑽進自己的奧迪,車屁股一甩就走了,留下幾個刑警站在風中大眼對小眼,一臉懵逼。
宋經:“不對,情況不對,事出反常必有妖,知哥肯定有情況!”
黃子揚:“我瞎嗎?他肯定被那個破碎感小妖精把魂兒勾走了。”
宋經連連點頭,表示贊同。
京台刑偵支隊贈送外号破碎感小妖精的宗忻,此刻正坐在奧迪副駕駛座,問謝遇知:“警官,你這是要帶我去哪兒啊?”
“去醫院。”謝遇知專注開着車,也沒看他。
“哦。”宗忻舔舔嘴唇,“我看到你們在豪庭夜總會抓了人,方便問問是什麼案子麼?”
謝遇知看他一眼,沒有回答,反問道:“你頭上的傷怎麼回事?打架鬥毆違反治安條例,處五日以上十日以下拘留,五百元罰款,你有沒有要交代的?”
宗忻愣了下:“警官,我走路不小心撞的……”
“是嗎?”
謝遇知冷漠的臉上明晃晃寫着不信。
宗忻不太喜歡和冷若冰霜的人相處,他做刑偵支隊副隊長的時候,向來很平易近人,對謝遇知的作風不是很欣賞。
“其實,我在夜總會門口看到你們抓的那個人了,我應該認識他。”宗忻開始采用迂回戰術套謝遇知的話。
謝遇知放緩車速,挑眉:“什麼?”
“那個人我見過,他兒子是紅山化工廠技術員。”宗忻說,“三個月前,紅山化工廠爆炸那晚,他兒子被炸死了。”
“我勸你警方的事情少打聽,别想着法子套我的話,牢飯可不好吃。”謝遇知敏銳的掐斷了涉案話題,緩緩把車開進醫院停車場,“下車。”
宗忻識趣閉嘴,安靜如雞跟在謝遇知身後上了二樓。
謝遇知輕車熟路推開神經外科主任醫生辦公室的門,喊宗忻:“進來吧。”
坐在辦公桌前看片子的女醫生擡頭,看到謝遇知有些意外。
“喲,一年到頭見不到兩次人的謝支隊,怎麼大半夜有空跑醫院來探我的班了?”
剛跟進來準備關門的宗忻看向謝遇知:“警官,你們認識啊?”
主任起身,上下打量着宗忻,沖謝遇知颔首,“你同事?”
“不是。”謝遇知走到旁邊的等待椅上闆闆正正坐下,“路上撿的,頭受傷了,你給他檢查一下腦神經什麼的。”
主任慈祥的看着宗忻,跟他招招手:“你過來吧。”
宗忻規規矩矩走過去。
主任拉着他上看下看,滿意地點點頭:“叫什麼名字啊?今年多大了?”
宗忻被關懷到受寵若驚:“宗忻,27。”
“坐坐坐,别緊張啊孩子,說說你是怎麼受傷的?”主任挪動着鼠标,開始填寫病曆表格。
宗忻說是自己不小心撞到了頭。
主任填寫完表格,囑咐他:“男孩子出門在外,要學會好好保護自己。行了,一樓連廊放射科去做檢查吧。”說着看向謝遇知,語氣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你去一樓大廳窗口繳費!”
謝遇知:“……”
繳費窗口,宗忻身上穿着謝遇知的羽絨服,雙手插兜,“你跟那個神經科主任認識嗎?”
謝遇知從護士手裡接過繳費回執,瞥他一眼,“那是我媽。”
宗忻:……
從放射科出來接着就拿到了結果,等他們回到二樓神經科室,裴裴女士已經給他們倆叫了小竈。
裴裴女士看看檢查結果,對宗忻道:“未見淤皿,神經沒問題,骨頭沒問題,可能之後會有一點輕微腦震蕩,不要緊,沒什麼大事兒,回家注意休息就行了。”
宗忻接過檢查單,連連道謝。
“不用謝。”裴裴女士大方道,“和小知去吃宵夜,别跟阿姨客氣啊。”
宗忻:“阿姨,你辦公室居然可以吃東西嗎?”
裴裴女士笑道:“醫院我們自己家開的,我說可以就可以。”
宗忻想起李副局的話:謝遇知,富二代。
這麼大一個醫院,謝遇知家的。
謝·真富二代·遇知。
總共見面沒倆小時,不僅見了家長知道了謝遇知小名,還被迫一起共進晚餐,宗忻想,這還真是難得的緣分。
孽緣。
一辦公桌的豪華菜品,宗忻見都沒見過,富二代的生活就是奢華,連夜宵吃的都是海參鮑魚,這麼營養的東西吃下去,晚上真的能睡好覺嗎?
謝遇知站在辦公桌前,看着美味佳肴,俊美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媽,把這些菜給各科室分分吃了吧,我不餓。”
“你不餓?你不餓難道忻忻不餓嗎?你說你,三十多了到現在都沒對象,眼裡隻有工作,你看看你表叔家的小展?人家去年就辦了婚禮,年前還帶着新媳婦來我們家拜年了。”裴裴女士開啟苦口婆心模式,“兒子,你不小了,三十多了,該考慮考慮終身大事了,我和你爸這麼多的财産,你不結婚,以後留給誰?”
謝遇知:“捐給國家吧。”
裴裴女士痛心疾首:“我這是生了個什麼東西!忻忻啊,忻忻,你快過來扶我一把,我頭疼……”
宗忻眼疾手快,忙扶着裴裴女士坐下,勸解:“您千萬别生氣……”
“我不生氣,我不生氣,我就當沒這個兒子,反正從進了公安局,我好幾年見不着他一回,我和他爸就是空巢老人,活該沒兒子孝順。”
“……媽,媽,演得有點過了啊。”謝遇知剛抓起外套,身上的警務通響了。
“喂,謝遇知,請講。”
“謝隊,這起案子問題有點大,李副局讓你趕緊回來。”黃子揚一句廢話也沒有,直奔主題,“死人了。”
謝遇知動作微頓,“我馬上回去。”
挂斷電話,他看了眼宗忻,“今晚你先跟我到局裡睡吧。”
十分鐘後,市公安局。
宗忻幾乎把自己整個裹在了謝遇知的羽絨服裡,隻露出兩隻眼睛。
謝遇知蹙眉問他:“你就這麼冷嗎?我羽絨服世界名牌,你在侮辱它的保暖性。”
宗忻:“可能因為我在冷風裡站了近半個小時凍感冒了。”其實是怕局裡有人認出他,“警官,你準備讓我睡哪兒啊?”
“有地方給你睡。”
謝遇知帶着宗忻先去了副支隊長辦公室,從櫃子裡抱出一條棉被放到沙發上,叮囑道:“衛生間出門左轉走到頭就到了,想喝水去樓道茶水間接,别亂跑。”
宗忻老實點頭。
·
刑偵科大辦公室
李副局坐在最上首,臉色鐵青,“這個趙樂國是815爆炸案關鍵線索人,現在好了,人死了,放出去的線子追查目标沒了,破案變得更加困難。”他掃視一圈衆人,竟然有個座位是空的,頓時氣不打一出來,“許念,你們刑偵支隊什麼情況?這麼大的事,還有人缺席?!你這個支隊長是怎麼搞紀律的?還想不想好好幹了!”
許念被劈頭蓋臉數落一頓,隻能硬着頭皮回答:“謝副隊連續加了半個月的班,今天又熬夜出警,我看他太累就讓他先回去休息,剛黃子揚已經打電話通知讓他回來了。”
全市局都知道謝遇知是個工作狂,别人生病請假,他加班,别人結婚請假,他加班,别人受傷請假,他受傷吊着胳膊還在加班,主打的就是一個刑警人刑警魂,甯可累死在工作崗位上,絕不休息一分鐘。
一聽是謝遇知沒到場,李副局氣頭消了大半,自己給自己找台階:“宋經,給你們謝副支隊打電話,讓他路上開車慢着點,不用太着急。”
“哎。”宋經答應着,拿起電話剛準備打給謝遇知,辦公室門被推開了。
謝遇知衣服沒來得及換,修身的Cifonelli高定西裝搭配上價值9萬的伯爵手表,簡直就是行走的奢侈品,普通富二代如果這樣打扮,那隻看得到暴發戶氣質,但可能是他行事風格比較内斂的原因,這些奢侈品在他身上都變得低調深沉,更有質感了。
“趙樂國沒被搶救過來嗎?”謝遇知跟衆人打過招呼落座,直接問道。
宋經說:“小王說,還沒到醫院人在半道上就死了。”
“屍體呢?”
“暫時在醫院太平間放着,法醫科李斯已經過去了。”
謝遇知點點頭,“捅傷趙樂國緻其死亡的犯罪嫌疑人審過了吧?都交代了些什麼?”
許念說:“我和陳林審的,犯罪嫌疑人闫懷生,54歲,津台市人,家庭結構簡單,隻有父子倆相伴生活。殺人動機:闫懷生的兒子闫玉珧今年大學畢業後,校招進入紅山化工廠擔任技術員,815爆炸案發生時,闫玉珧才入職不到一個月,剛好負責爆炸區液化石油氣罐日常檢查維護,被當場炸死。”
謝遇知點頭,“殺人動機倒是合情合理,那他是怎麼知道,趙樂國今晚會在豪庭夜總會娛樂的,有交代嗎?”
“跟蹤尾随。犯罪嫌疑人交代,他已經尾随趙樂國有一個月了,因為趙樂國平時出門身邊都帶着私人保镖,他沒有辦法靠近,這兩天打聽到趙樂國在和一家風投公司談融資,今晚在豪庭夜總會定了貴賓廳,所以事先就揣了水果刀在豪庭夜總會舞池裡蹲點……”
“趙樂國約了誰見面?能查到這個人嗎?”謝遇知打斷許念,問道。
“這……”許念看向黃子揚和宋經,“散會後馬上去查今晚和趙樂國見面的人。”
黃子揚和宋經連連點頭:“明白。”
·
宗忻躺在謝副支隊辦公室沙發上,翻來覆去睡不着。
趙樂國死了,現在還有誰能和趙樂國搭得上關系知道爆炸案的内幕呢?
他想事情的時候,習慣去褲兜摸煙,手指碰到褲兜裡鈔票的瞬間,宗忻忽然想起來了,還有一個人知道趙樂國的事情。
江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