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讓光芒折射淚濕的瞳孔,映出心中最想擁有的彩虹……’
蘇韫亭開啟衛星導航系統,抄起手機接了電話。
“喂,陳老,我們現在往東山方向,三十二小時四十五分後到達目的地。”
“很好。”手機裡,陳傅山的聲音像萃了冰一樣堅硬冰冷,“一定密切關注東山如今的形勢,務必給方尖和三花破出一個喘氣的缺口出來。”
“陳老放心。”蘇韫亭語氣安然而笃定:“秦老師已經安排好了,我們随時都可以配合方尖和三花的行動。”
“嗯。”陳傅山這才順回一口氣,靜默片刻後,他從牙關裡勉道:“蘇韫亭……”
陳傅山忽然壓低聲音的欲言又止,讓蘇韫亭心裡有些沒底兒,他轉頭看向秦展,兩人目光短暫交流過後,蘇韫亭對着電話回問:“陳老,您……還有其他要囑咐的嗎?”
陳傅山思慮再三,還是覺得那天盛陽說的話不太讓人放心。
當然,如果是他想多了,那最好,可萬一不是呢?
“是關于三花。”陳傅山聲音聽上去有些擔憂,“我覺得他……他可能有想要替‘飄沙’報仇的想法。”
這可不是什麼好消息。
蘇韫亭聞言擰眉,撩起眼皮再次看向秦展。
秦展倒是沒有表現出什麼異樣,隻是單手搭着方向盤,簡單點了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
看秦展一副老幹部成竹在兇的做派,蘇韫亭覺得剛才自己不鎮定的樣子特掉面兒,他擡手,尴尬地捏捏眉心,偷瞥着秦展穩重肅靜的側臉,擡了下眉梢,“陳老,三花那小子不會胡來的,我相信他的人品。”
陳傅山那邊沉默半晌,最後無奈留下句:萬一有變故,保護他。就挂斷了電話。
蘇韫亭合上手機剛要開口,忽然聽到秦展很輕地笑了聲,非常不爽:“笑?你還笑?!你知道内幕就算了,還不告訴我,你你你過分了啊!”
秦展滿眼寵溺地看着蘇韫亭:“宗忻……”他頓了頓,改口道,“盛陽的個人關系、家庭背景,你都有一個詳細了解了,應該知道他父親盛祁言的事情。”
蘇韫亭點頭:“我知道。”
“嗯。”秦展單手握住蘇韫亭左手輕輕撚搓着,琥珀色眼瞳裡閃過夜色中路燈星星點點的亮光。
“盛祁言死在淨邊行動收網的前十年。我、謝遇知,我們都沒有見過盛祁言,但‘黑鷹’臨死之前說過,‘飄沙’的死背後是有推手的。盛祁言殉職前,有人曾多次匿名向公檢法部門舉報,舉證盛祁言參與了毒品研制和交易,當時淨邊行動負責小組迫于壓力,不得不針對‘飄沙’進行立案偵查,‘黑鷹’知道後,立刻給京台公安局高層寫了一封擔保信。幾個月前,這封信被人私自拆開看過,巧的是,那天監控罷工,現場也沒有留下任何可疑指紋,但可以肯定,能自由出入公安部門重要檔案資料室,那做這件事的隻有公安局内部人員。”
紅旗H9一個擺尾,甩開後面的車輛徑直開上京台到東山的高速。
蘇韫亭絕對算腦子好使那挂的,幾乎下意識就聯想到剛才陳傅山在電話裡的說辭,頓時明了:“這個人是誰,你們心裡已經有答案了吧?”
“嗯。”秦展點點頭。
“是盛陽?”蘇韫亭帶着點兒勘破秦展内心想法的小傲慢:“你們怎麼笃定是他?哪兒發現的蛛絲馬迹?”
秦展笑了一聲,“沒有,是這小子自己找陳老坦白的。”
蘇韫亭耙耙頭發,龇牙咧嘴揚下巴,“怪不得陳老特地打電話過來叮囑,我真是小看了這小子,機密檔案說看就看,一個搞不好警銜就要被撸到底的事,招呼也不打,膽兒比我的還肥。”
秦展笑:“那不能夠,咱們是執法人員,雖然大多數時間隻認法律法規,不過,法不外乎人情,案件相關隻要不是觸犯原則性錯誤,領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過去了。”
“這倒是。”
蘇韫亭無從反駁,畢竟自己就是背靠大樹好乘涼,違反紀律最多寫個檢讨,放幾天假,不貪污受賄、營私舞弊、不刑訊逼供把犯人打死,根本沒什麼大事兒。
該說不說,查看檔案資料他們有這個權利,打報告不打報告補個手續而已,無非是,盛副支隊長沒打報告,停職幾天,批評通告,大家心照不宣。
但……
無論是什麼錯誤,現在他們都無法對宗忻本人進行處罰。
因為,815化工廠特大爆炸案,盛陽副支隊長以身殉職,現在的盛陽早就換了新身份,哪有活着的自己給死了的自己做背鍋俠的?
再說,陳老對盛祁言有愧,自然會想方設法保護盛祁言的獨生子,想到這裡,蘇韫亭釋然地搖搖頭,不過,很快,他就注意到另一件事。
陳老說,盛陽可能有要替盛祁言報仇的想法。
他剛才倒是信心十足的跟陳老保證三花不會胡來,可,殺父之仇不共戴天,若換作是他恐怕也不能冷靜。
“老秦。”蘇韫亭沉吟道:“你覺得,盛陽真的會選擇铤而走險嗎?”
“不是會選擇铤而走險。”秦展笃定道,“是已經在铤而走險了。”
蘇韫亭一怔。
而此時,在與克欽邦接壤的福貢東山,一輛黑色加長林肯踩着黎明曙光,緩緩停在小鎮上一棟白色二層小樓前。
“就是這裡。”騰纾德推開車門,指指金漆牌匾上‘不夜侯茶館’五個大字,“交易時間下月初六,距約定好的碰頭時間還有九天。”
福貢的三月氣溫近三十度,完全沒有北方或是高原地區的寒冷,但宗忻也隻是脫掉了厚重棉衣,仍舊穿着春秋季節的長袖外套。
他走下車,緊緊領口,瞟了眼牌匾淡淡答應一聲,“嗯,找個時間,約你的金主見見面吧。”
秦展不愧是閱人無數的領導,說得一點兒都沒錯,宗忻确實已經在铤而走險了。
之前謝遇知是考慮到他身體弱,不想讓他跟着犯險,才讓他留在六盤,要是早知道他是這個打算……
宗忻想,隻怕謝遇知綁也會把他綁到雄鷹嶺吧?
但他這麼做,其實一直都有着自己的考量。
秦展說,為了徹底打垮暗網,公安部随時準備犧牲方尖。
他知道騰纾德心裡盤算着一萬個小九九,就等着逮機會陰他,現在的處境下選擇和騰纾德合作并非明智之舉,能不能全身而退是未知數,但他不得不這麼做,不僅僅是為了查清楚當年‘飄沙’的真相,更為了謝遇知。
自從查到‘飄沙’的死另有原因,他就決定打入暗網内部了,尤其後面又得知高層準備犧牲方尖,這個想法便更加堅定,至于最終結果如何,他這具破爛不堪的身體已經無所謂了,反正再怎麼也不可能壽終正寝,隻有英年早逝。
等死,是件極其煎熬而痛苦的事,那或許是别人的結局,但不是他的。
日光漸盛,街上行人陸陸續續多起來,甯靜的邊陲小鎮很快變得熙攘。
顧醫生擔心宗忻身體,一路舟車勞頓,車再好再舒服,身體不好的人也吃不消長途颠簸,忍不住開口提議道:“騰老闆,既然約定時間還不到,我看咱們還是盡快找個地方先安頓一下吧,畢竟你身體狀況不太好,還是應該多休息。”
騰纾德覺得他說的很有道理,要不是自己先天性右位心,早被姓謝的那一槍送去見閻王爺了,饒是僥幸躲過一劫,可哌替啶粉這東西長時間使用真的會成瘾,他嘴上說有數,實際心裡很清楚,有些東西一輩子也碰不得,碰了就要用一輩子來買單,當下立刻點頭同意:“顧醫生說的對,正好,我在東山有認識的旅館老闆,我們先去他那裡落腳。”
顧醫生絕對是陸遠的心腹,宗忻找到他試探地時候,發現他知道的事情遠比自己預料中的更多,陸遠完全沒拿他當外人,可以說真的是性命相托。
而事實證明,顧醫生也确實可靠,知道什麼時間給自己人打掩護。
“騰老闆,我是個醫生,不懂你們生意上的事,隻是以一個醫務工作者的角度提出自己的看法。”顧醫生上前兩步把宗忻擋在身後,操手而立,“你現在的情況,最好是找個沒有熟人的旅館靜養,恕我說句不好聽的,你所謂的‘熟人’可不一定熟啊。”
騰纾德當然知道,道上摸爬滾打那麼多年,他得罪的人不少,要是被人知道他現在受了傷,可能會趁機把他撕了。
可即使如此,他也不願意被眼前這個黃毛小兒随意的拿捏在手裡。
“雖然有風險,但這是目前最安全的辦法。”騰纾德擡眼,故作謹慎的觀察一圈四周,“東山這地方,沒熟人不行。”
顧醫生微微蹙了下眉毛,看向宗忻。
宗忻明白他的意思,知道他是擔心自己,走到這步就沒有退路了,他擺擺手,示意沒事,轉而對黑豆道:“豆子,這裡沒你什麼事了,你這就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黑豆答應一聲,憨厚地笑笑:“宗哥、顧哥,那我走了哈。”
眼見黑豆要走,騰纾德有些急,“我看,讓豆子也留下吧,多一個人也好多一個照應。”
宗忻似有不适,擡手抵在唇邊輕咳兩聲,露出來的手腕白得像瓷,他眼角微微上挑,勾出個淡薄的弧度,隻說:“有顧醫生在就好,黑豆也照應不了什麼。”
騰纾德便不再說話了。
黑豆就在三人各懷心思的目光中,開着車原路返還。
等黑豆離開,宗忻一揚下巴:“騰老闆帶路吧。”
顧醫生立刻扶上騰纾德,“我攙着些你,旅館不遠吧?”
騰纾德點頭:“不遠。”他擡手指着茶館對過一條往裡延伸的巷子,“也就三百來米。”
興旺旅館,不僅提供住宿,一樓大廳還帶餐館,地方不大,但生意不錯,七八點鐘大廳裡就幾乎坐滿了吃早餐的客人。
老闆常勇是個東北人,為人豪爽,老客新客都記得清楚,不是抹零就是送贈品,一來二去小店就經營的特别旺相,本地人消不消費的,都能和他用東北話調侃兩句。
大早上正值飯點,服務員個個忙的不亦樂乎,常勇也在招呼客人,這時候,他鬼使神差往門口看了一眼,好巧不巧,正對上走進旅館的騰纾德,面色微怔,心裡不由犯了個小嘀咕:交易時間是下月初六,他怎麼這麼早就來了?
但他很快就眼尖的注意到了騰纾德身邊兩張生面孔,而騰纾德好像受了傷。
臉上的懵懂轉瞬即逝,常勇放下手裡的抹布,帶着笑迎上來:“哎呀,老騰!什麼風把你吹到東山來了?”
騰纾德見到常勇,面上一喜,“常老闆,我來東山辦點事兒。這不,又要叨擾你了。”
“咱們什麼交情啊,别整這些虛滴。”常勇咧嘴,“老樣子,還是樓上貴賓包間,吃食送屋裡吧?”
“對。”騰纾德也不客氣。
“行,那這兩位……”常勇看向顧醫生和宗忻,詢問:“跟你一起的?”
顧醫生點頭:“一起的,老闆,你能不能給我們準備個三床房?”
“啥?”常勇牙疼地嘶了一聲,“你們三個大老爺們睡一間屋?”
宗忻事不關己地掏出手機打遊戲。
騰纾德臉都綠了,他想說不是,他都這麼大年紀了,可不興年輕人那一套折騰,但話到嘴邊,又覺得越描越黑,幹脆沒搭話。
隻有顧醫生一闆一眼非常正經的在解釋:“騰老闆身上有傷,我是醫生不能離開。”
常勇眼睛毒,看宗忻那孱弱模樣,心裡明了:得,這醫生大概有點小衆|性|癖,舍不得和相好的分開,理解,理解。幹脆爽朗一笑,做個順水人情:“三床房還真有,跟我來吧。”
三人跟在常勇後面,繞過堂口威風凜凜的關二爺,徑直上了二樓。
常勇把他們送進房間,跟騰纾德寒暄兩句就下去準備茶水、早餐去了。
宗忻走到床邊,拉開窗簾,房間頓時被金黃色的陽光充滿,很治愈,窗外風景不錯,他掏出手機随手拍了兩張,端詳片刻似乎很滿意,編輯了一條定時郵件,指尖在通訊錄有且僅有的‘富二代’上停留片刻,輕輕點了下去。
騰纾德說:“我去趟衛生間。”
顧醫生立刻道:“我扶你去。”
“不用了,就在隔壁,我一個人能行。”騰纾德明确拒絕。
“還是……”
“顧醫生,”宗忻制止道,“你過來幫我看看這個。”
騰纾德是個老狐狸,性格多疑,你跟着他,他會覺得你在監視他,肯定拒絕,可要是他一拒絕你就順手推舟留下,他又該不放心了。
“我突然也不是很急了,還是先休息一會兒,等吃完飯再去吧。”
騰纾德捂着兇口走到床邊,掀開被子躺上去假裝閉目養神。
顧醫生眉角跳了跳,看了騰纾德一眼,默默走到宗忻身邊。
宗忻指指手機屏幕,那是黑豆剛發過來了的消息,内容很短,隻有五個字:事情已辦妥。後綴還挂了個勝利的手勢表情。
兩人默契地交換個眼神,宗忻無聲瞥了眼躺在床上的騰纾德,在手機屏幕上打了幾個字:欲令其亡,必先令其狂。
顧醫生不擡明白宗忻的意思,擡手在屏幕上留下個問号。
宗忻繼續點輸入鍵:不需要盯太緊,讓他聯系手底下的人。
顧醫生搞不懂了,騰纾德一旦聯系了人手,那他們不是就會變得很被動?
宗忻看出了顧醫生的疑惑,繼續輸入:置之死地而後生。
顧醫生點點頭,臉色還是很擔憂:可咱們這樣,會不會太冒險了?
宗忻搖頭:人若是知道自己在世上剩下的日子不多了,膽子就會變得特别大,我有自己的打算,不會把你和黑豆牽扯進來,早替你們想好退路了。
顧醫生詫異地看着宗忻。
剩下的日子不多……是什麼意思?即使是醫生,也沒有一眼就能看出病患身患絕症的本事,他隻知道宗忻身體不好,沒想到已經是強弩之末了嗎?
這時,房門被人敲了兩聲,旅館老闆常勇端着早餐推門而入,他走到餐桌前邊低頭擺放碗筷邊報菜名:“這是包谷稀飯、這個是石闆粑粑、還有俠拉酒,炒松茸、竹葉菜,要是不夠吃,你們再喊我。”
騰纾德仍舊躺在床上,好像進入了深度睡眠。
宗忻收起手機,走過去和常勇搭話:“老闆,你們東山有什麼好玩的地方?”
“嗐,來了東山,那肯定得去看看大峽谷啊!除此之外,還有雪山,景色一絕,保證你們看了絕對不後悔。”
宗忻點點頭,慢條斯理坐下開始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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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東山安頓下來後,日子似乎格外風平浪靜,按時睡覺按時吃飯,偶爾宗忻還會拉着顧醫生下棋,從晌午下到日落西山。
騰纾德則是除了吃和睡沒有别的動作,旅館過了飯點兒不忙了,常勇也會帶着他去街上走走逛逛。
而此時,遠在千裡外的雄鷹嶺山野别墅裡,突然爆發出嚣張地嘲笑聲。
“哈哈哈哈,你還是第一個敢和我叫闆的人,我喜歡,男人嘛,就該是這樣的皿性。”
艾本尼五官深邃,顴骨突出,面部輪廓硬朗,屬于很經典的中亞長相,隻是不知道是不是武俠劇看多了,戴了面有些中二的面|具,再配上他那暗銅色的皮膚,有種中不中外不外的違和感。
謝遇知一點不怯場,他往沙發裡一坐,雙手自然搭上扶手,就和在自己家裡一樣的輕松:“所以,您覺得我能有這個跟您博弈的榮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