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大!你不得好死!”鄭家翁踏足亂發,他指着趙榮的鼻子,“今日你為虎作伥!來日你趙家可能全身而退?”
趙榮看着鄭翁:“鄭翁既知當今乃下山猛虎,又何為執迷不悟?鄭翁左右看看,你妻與子,皆已俯首,願為當今效忠,何苦斷自家生路?便是不為鄭家百年聲譽,也為子孫後代多做考慮才是。”
鄭翁仰天長笑:“趙大,你可笑!”
“斷人臂膀,還要人雙手奉上,我鄭家願出人出糧,他還有什麼不滿?!”
趙榮:“不過些許仆從而已。”
鄭翁冷斥:“仆從而已?”
“你趙家也是百年大族!你竟不知這是否隻是仆從而已?”
“何為仆從?世代舊仆,我家的鋪子,你家的鋪子,不都是仆從看着的嗎?”
“你家的祖田,我家的祖田,不都是仆從在看顧?”
趙榮拱手道:“鄭翁,顧忌您是長輩,我言盡于此,當今仁善,可屠刀之利,世所罕見,您若固執己見,之後便不是趙某前來好言相勸,而是刀劍利斧來請,鄭翁珍重。”
趙榮揮袖轉身,帶人離開。
他步步生風,氣勢已非曾經的趙家子。
“爹!”
趙榮走後,鄭翁的長子連忙跑到老父身邊,他想要攙扶鄭翁,卻被鄭翁揮手喝退。
“你們!你們!”鄭翁的手指着自己的兒子妻子,指着所有人,“你們要眼看着我們鄭家衰敗嗎?祖宗留下的基業,都要在今日斷送了嗎?”
長子跪在地上,雙眼含淚:“爹,當今乃是暴君,是猛虎,隻有舍下昔日榮光,我們鄭家才有喘息之機,将來才能送子弟入朝堂。”
“爹。”長子膝行幾步,抱住鄭翁的雙腿,“我們鄭家,已百年未得寸進了。”
鄭翁站立不穩,他坐到椅子上:“你們……為了能在新君面前出頭,情願放棄祖宗基業?”
長子擡頭:“爹。”
鄭翁看着自己的兒子們,自己的孫子們。
他們臉上除了恐懼以外,都帶着無法抑制的激動和向往。
他們習得文武藝,卻無法貨于帝王家,此時新君乍現,哪怕此君窮兇極惡,他們都迫不及待想要一展所學。
他們并不在乎新君是強是弱,是奸是惡,隻要能讓他們大展抱負,其它皆不重要。
鄭翁頹敗了,他捂住眼睛,嘴唇顫抖地說:“我擋不住你們,我老了,子慧。”
長子連忙道:“兒在。”
鄭翁不願睜眼再去看自己的兒孫:“以後這個家,就你來當吧。”
長子愣在原地,連道不敢:“兒子,兒子不如父親……”
鄭翁:“休要多言!今後這個家,我再不管了!”
“今後是成是敗,我鄭家是東逝之水,還是鎮山之塔,都看你們的了。”
鄭家子弟俯首跪拜。
翌日,鄭家驅散舊仆,雇傭新仆,還仆于民。
大都世家,人人自危。
也有斷臂求生者效仿鄭家。
“倒大多是聰明人。”宋石昭看着趙榮遞來的折子,面露微笑。
老仆不解:“不過就是些仆從的事,怎麼他們都一副死了親爹親娘的模樣?”
宋石昭笑着搖頭:“你啊,是從不用腦子。”
老仆給他倒了杯酒:“大人如今說的,我是越來越不懂了。”
此時林淵正吩咐羅本:“此次派你去,是叫你看好立戶之事,什麼世仆家仆,都是我的百姓。”
羅本應諾:“當今所言甚是,君之下,不應有脅民為奴者。”
林淵臉上帶笑:“盡托先生了。”
羅本拱手俯身:“臣自當竭盡所能。”
“去吧。”林淵看着羅本離開。
羅本聽着府衙外的哭聲。
仆從們哭天喊地,不想當百姓。
“我爹我娘,我爺爺奶奶都是仆從。”男子痛哭流涕,“我不想當百姓!”
當百姓要納稅,當奴仆卻是主家包吃包住,不必擔心生計,也不用考慮未來,生了孩子主家養,他們隻會老老實實幹活就行了。
可當了百姓,做什麼都要他們自己決定。
還要納稅。
當什麼百姓?
沒有好處的事,為什麼要去做?
“是啊!我也是,我一家都是仆從!”有人大喊,“求求大人了!”
羅本聽得擡起頭來,譏諷着吩咐道:“既如此,便拖出去,施以宮刑,送入皇宮為奴吧。”
外面的人聽見了,連忙大喊:“大人!我母隻有我一子!大人!”
羅本看着門外不停磕頭痛哭的人,便說道:“為奴為婢,本是不得已而為之,天下為父母者,都希望子女成長健康,靠雙手雙足掙取果腹之糧,爾等為人子女,不思上進,自甘為奴,可笑可歎。”
“今日便給爾等指一條明路,天下之民,皆為陛下之民,天下之奴,也隻為陛下之奴,若想為奴者,進宮便是,還有上升之道,說不定能光宗耀祖,成為名留青史太監也未可知?”
下面的人不敢再哭了。
他們縮着腦袋,唯恐被抓出去送進皇宮。
又不是活不下去,何苦割了子孫根呢?
人為男子,失了那一物,便與廢人無異。
“可還有誰想再為奴仆的?”羅本朗聲問道。
門外再無一人開口。
半月内,大都再無一奴。
奴仆們拿得主家所欠之資,另尋生計,倒也不如他們想的那麼艱難。
有自家遮風擋雨的屋子,隻要願意幹活就能拿到工錢,日子慢慢過去,倒也不覺得當百姓有什麼不好。
小兒在巷間玩耍,手裡拿着草蟋,邁着短腿跑進自家院子,看着爹劈柴。
“爹,怎麼要劈這麼多柴?”小兒蹲在一旁。
漢子笑道:“今日多燒些水,咱們都洗熱水澡,昨日找你二叔打了浴桶,今日就好了。”
小兒興奮的跳起來:“我也洗嗎?”
漢子放下斧頭,揉了揉兒子的腦袋:“當然。”
小兒嘿嘿笑道:“還是搬出來好,搬出來了,咱們就能洗熱水澡了。”
以前當奴仆的時候,哪裡有熱水澡洗,要是能打一盆熱水,敷衍擦身,都算是好運了。
漢子笑了笑,他跟别人不同,當有人讓他們離開主家時,他不像别人一般哭求,他是自己帶着妻兒出去的。
他不想他的兒子同他一般,一生都為人奴仆,生生世世為奴,子子孫孫為奴,永無出頭之日。
他要努力幹活,送兒子讀書,讓兒子不必像他一樣,讓兒子的兒子,也不必像他一樣。
“去找你娘吧,看她今日給你做了什麼好吃的。”漢子拍了拍兒子的小屁股。
小兒蹦起來,跑去屋内找母親。
“娘!”小兒雙手放在竈邊,“今日吃什麼?”
女子:“今日吃紅薯飯,好不好?”
小兒連連點頭:“好!吃紅薯飯!”
女子又說:“再配些小菜,好不好?”
小兒笑得甜蜜:“好!娘做的都好吃。”
女子俯身扯了扯兒子的臉蛋:“看這是誰的小嘴抹了蜜?”
小兒笑起來,撲到女子的懷裡。
飯桌上,一家人都吃着紅薯飯,就着野菜吃,也頗有滋味,女子對丈夫說:“聽說女子也能做工呢,要是我能做工,咱們就能早些存出錢,送大妞去讀書識字。”
大妞就是他們的兒子,生得太早,怕養不活,便取了大妞這個乳名。
丈夫說:“你别去,我準備去從軍,從軍的月饷比你我做工掙得多,能早些存出錢來。”
女子的筷子頓住:“從軍?”
丈夫摸了摸埋頭苦吃的小兒的頭:“别怕,軍營每隔一月便能回家探親,就算開戰,也隻剩下濠州和安豐,我不一定會去打,就是去了,也不會輸,你夫身體強健,心有牽挂,必然活着回來。”
女子害怕了:“打仗,刀劍無眼,你要是回不來,我和大妞就是孤兒寡母,誰都能欺負到我們頭上,我是婦道人家,到時候我又能如何?”
丈夫握住妻子的手:“我聽人說了,軍營裡待遇很好,退伍了有錢拿,朝廷還給安排活幹,傷了殘了還能再拿一筆錢,若是死在戰場上,我就是烈士,你和大妞就是烈士家屬。”
“烈士家屬,每月你們都能拿到一筆錢。”
“還會受朝廷照顧。”
女子流下淚來:“你非得要去嗎?”
丈夫點頭:“我意已決。”
女子伸手抹淚:“我去給你收拾東西,我在家會好好照顧大妞,侍奉公婆,你在外頭也要自己珍重,别讓我成了寡婦,讓大妞沒了父親。”
丈夫:“我此生能得我妻,是天幸。”
女子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再吃不下東西,躲到屋裡去了。
隻有小兒擡起頭來:“爹,你要去當兵?”
丈夫朝小兒笑:“大妞喜不喜歡?”
小兒不知戰争的殘酷,隻知道當兵威風:“爹,你以後會當将軍嗎?”
丈夫:“爹會努力的。”
小兒高興道:“那我就是将軍的兒子了!”
——
林淵看着羅本寫好的折子,看完之後走到羅本面前:“卿可願為大夫?”
羅本擡頭,他三跪九叩。
“願為陛下盡忠,此生不改。”
這個大夫是林淵新任的職位。
宋朝時的大夫為正三品,以宣奉、正奉大夫為首。
而羅本的大夫,則是禦史大夫,從二品,有問政,谏政之責。
林淵将行完禮的羅本攙扶起來,微笑道:“卿不負我,我必不負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