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裡的學院是十裡八村唯一一個學院,學生多得很,學院建的倒是不差,院長是個沒補官的舉人,上頭看他老實巴交,也不愛鑽研人脈,就讓他來當了這個院長,自從他當院長以後,不敢有一步行差踏錯,上頭發下來的錢他也不敢動,該用在哪兒就用在哪兒。
在學生之間也是好名聲,讀書人也把他當成院長典範。
朝廷去年還送了錦旗下來,送的時候院長哭成了個淚人,當着全校師生哭得不成樣子。
大壯在學院裡也叫大壯,他是想着日後讓先生給自己取個大名。
二丫牽着大壯的手走在城裡,她張大嘴巴,覺得城裡的一切都這麼不真實,她長到這麼大從來沒有出過村,不知道村外的世界是什麼樣的。
街邊是叫賣的攤販,但是沿路都很整潔,人行和車行分開,攤販們吆喝着,不少女子走在街頭,挎着布包或菜籃子,有些挽了髻,有些隻是用簪子随便一簪。
二丫看什麼都覺得新奇,左顧右盼間,撞到了前方一個女子的身上。
“小娘子。”那女子眉眼彎彎,細眉溫柔,“小心些。”
二丫臉漲得通紅,連忙說:“我不是有意的……”
大壯拉了拉二丫的手:“我怎麼教你的?”
二丫又說:“對不起。”
女子笑道:“早晨和夜裡人多,小心些才是。”
二丫慌忙點頭。
女子看大壯的穿着,又說:“這位小公子是學生?”
大壯連忙拱手:“正在常青書院念書。”
女子溫聲道:“知書而達禮,公子必然是個好學生,盼公子學業有成,金榜題名。”
大壯也被女子說的滿臉通紅,他們這個地方民風彪悍,哪裡見過這個溫婉的女子?大壯再三答謝,女子走後還念念不舍地回頭看。
二丫小聲笑他:“人都走遠了,看不見了。”
大壯臉更紅了:“說甚呢?快走,免得耽誤了時辰。”
二丫捂嘴笑,但也不繼續打趣了,她這個大哥自從念了書以後,臉皮可比小時候薄多了。
女子走到街尾,店裡出來兩個人,一左一右地跟在她身邊,其中一個小聲說:“大人,都打聽了,去年旱災,受災的有八村三鎮,隻有三鎮得了補貼。”
女子,也就是紅袖,面無表情地朝前走,她冷眼看着前方,語氣毫無波瀾:“先讓省裡查卷宗,我倒要看看,一個小小的知府,怎麼吞下那麼多銀子,隻手遮天。”
今年的大調查是悄悄進行的,事先除了京城的都察院和皇帝之外沒人知道,紅袖如今已經不是院使了,她做出了不少成績,如今已經是左佥都禦史,正四品,在京城也能算是個人物,出了京城,這官職就夠地方官吓一跳了。
地方領導班子五年一任,下面的小官倒是輕易不會動。
紅袖巡查,一般問題都出在這些小官身上。
也有小官會集體把上面的拉下水,但好在如今的陛下威名正盛,敢這樣做的寥寥無幾。
像此地一樣,知府都敢貪墨的還是少數,說到底,越窮的地方反而貪得越多。
因為沒有其他來錢的路子,哪怕是官商勾結都貪不了多少,本地經濟起不來,所以隻能靠着朝廷每年撥下來的救災款,大鎮的還不敢貪,隻敢貪小村的。
大鎮的人都知道,若是朝廷的救災款不下來,他們是可以寫信去省裡問的。
隻有小村閉塞,不願意跟外邊走動,就是吃了虧,或許都不曉得自己吃了虧。
紅袖揉了揉眉心,對身邊的男子說:“你親自去省裡一趟……算了,還是别去了,免得走漏了風聲。”
男子點頭,小心翼翼地問:“大人,咱們接下來怎麼辦?”
不暴露身份就不是官身,很多地方都進不去。
但暴露了身份,就是給貪官騰出了做準備的機會。
暴不暴露感覺都不合适。
“準備準備,去村子裡吧,先搜集證據。”紅袖歎了口氣,“就是不知道那些村的村長有沒有把這幾年的災後補貼列好。”
男子:“下官看懸,這種地方,村長能個個識字都難。”
紅袖抿着唇:“先去看看吧,要有鐵證,咱們才能站住理。”
當今陛下最恨的,就是為了打擊異己的莫須有罪名,要辦事,就要有證據。
一旦有了證據,這個知府和下面涉事的官員,一個也别想逃。
好日子過久了,真是半點不珍惜自己的項上人頭。
這次紅袖出來,共帶了三十人,這三十人都是好手,不說别的,喬裝打扮就是一流。
這個喬裝打扮不止是衣着談吐,還有活計經驗,其中若有人扮成木工,必然是真會這一行,真懂這一行,開個木工鋪子都沒人懷疑的那種。
也是鄭清風極看重這次的大調,才把這麼多好手都給了紅袖。
跟在紅袖身邊的這兩個都是自幼習武的,也在軍營裡曆練過,經過重重選撥才進了都察院,都是剛直之人,又聽從命令,指哪兒打哪兒,偏生得像大家公子哥,穿着衣裳看不着皮下身量,不會叫人看出來是練家子。
他們是坐着牛車進村的,說是來尋親,亂世的時候失散了,便一村村的尋過去。
紅袖就是當家娘子,不過是個寡婦,丈夫死後家裡就全憑她當家做主。
他們去的第一個村子是小灣村,顧名思義,這村子有一條溪流從中穿過,把村子一分為二,房子修建漂亮,住着村長的那邊是趙姓宗族,另一邊就是外姓人了。
外姓人裡,馮姓又是人數最多的一個姓,所以這個村子倒沒出過多少打架鬥毆的事,畢竟趙家也不敢太欺負外姓人。
村裡也沒有客棧,紅袖就租了一家大些的宅子,那家人高興極了,那可是錢,人家住幾天,他們這幾個月的花銷就有了,興高采烈地搬走,住到了親戚家,還給了親戚一些甜頭。
紅袖在村裡沒有藏頭露尾,偶爾也出門走走,跟附近的大嬸子小媳婦說說話。
大約是因為紅袖是城裡來的,加上又不愛往男人堆裡去,隻跟女人搭話,大嬸子小媳婦對她印象都好,又願意讨好她,看看自己能不能得個什麼賞,加上沒有防人之心,紅袖問什麼她們就說什麼。
倒豆子一般噼裡啪啦全倒出來。
“這些日子沒下雨?”紅袖故作奇怪的問道。
大嬸子笑道:“下了,上個月才下過,雖說不常下,但比前兩年好,前兩年旱得很,咱們村這條溪都幹了,喝水都隻能去田裡喝泥水。”
紅袖:“但前幾年旱災,我聽說有不少村子都在打井。”
大嬸憨笑道:“那肯定是有錢村子,咱們村沒錢,請不起打井人呢!”
紅袖臉上帶笑,手已經握成了拳頭,指甲陷進肉裡,她卻不覺得疼。
那打井隊是各地官府出錢,不會叫村民花錢。
想想旱災的時候,這些男女老少隻能趴在地上喝泥水,這是個什麼滋味?
大嬸子又說:“咱們這日子過得一天比一天好了,大妹子,你不知道,以前咱們小灣村可是出了名的窮,現在可好了,念書不要錢呢!朝廷還給貧困生補助!我家娃子就在書院讀書,每年還能省點朝廷的補貼回來家用。”
“以前哪兒想得到有這樣的好日子?”
紅袖也笑道:“日子會越來越好的。”
大嬸子不無遺憾:“可惜我爹娘死得早,要是多活兩年,也能享到福。”
“我們家自己養了雞,大妹子你要是吃雞蛋和雞肉,就找我家,給你算便宜些。”
大嬸子還說:“過年還灌了肉腸,你要吃也找我家。”
旁邊的小媳婦說:“姑娘,我家養了鵝,也有肉腸!”
紅袖又打聽了一轉,發現養雞養鵝的那幾家都是趙姓人家,田地都比外姓人的好,這才吃得起肉,更多趙姓人和外姓人一年到頭吃不了兩炖肉,一家能養幾隻下蛋的老母雞都是日子過得比較好的了。
村長家也不能算很富裕,村長的兩個兒子都當了木匠,在城裡幹活,還沒有娶妻,所以掙的錢都給了家裡,村長家的日子這才能寬松一些。
紅袖上門的時候,村長家正在吃飯,一碟肉腸,一碟野菜和一盆豆腐湯,見紅袖進門,村長傻楞在原地,都忘了擦嘴角的湯汁。
“這……姑娘,您幹什麼來的?”村長奇道。
紅袖:“跟我來,飯就别吃了。”
村長媳婦也是一臉迷茫,然後大喊道:“你幹嘛!你一個寡婦當着我的面就敢勾我男人?!”
紅袖看了村長媳婦一眼,她身後的兩個人上前,直接把村長架了起來,紅袖說:“走吧,去村裡的堂房。”
堂房就是村委會辦公的地方。
村長倒是想掙紮,可架着他的都是年輕小夥子,手臂跟鐵一樣硬,他剛想叫人,紅袖就低頭在他耳邊說:“本官此次是來調查的,村長管好自己的嘴,否則我此刻要了你的命,說這一帶貪污枉法的是你,你人都死了,就更說不清了。”
村長瘋狂點頭,緊閉着嘴,表示自己絕不亂說話。
他媳婦被關在屋内,村長不回去,她是出不來了。
等到了堂房,紅袖讓手下松開村長,才正正經經給村長施了一個禮,正色道:“事關重大,才不得已出此下策,還望村長海涵。”
村長連忙說:“涵,我涵……不知姑……這位大人,此次進村是幹什麼?”
紅袖:“村長請坐,本官這次來是調查本府知府貪污枉法,剝削百姓的惡劣犯罪行徑。”
村長聽的直咽唾沫,下意識地說:“知府是清官!”
紅袖眼神也不錯的盯着他:“村長再說一次?”
村長不敢說了,他現在也知道自己面前的這個女子是誰了,混官場的都知道,都察院有一位女大人,最是疾惡如仇,鐵面無私,又稱鐵面閻羅,被她盯上的官員,不死也要掉一層皮,多少人恨她,但又動不了她,這位大人可是有皇上護着的。
還有傳言說她是皇上的紅顔知己,皇上這麼久不成婚就是為了她,可這位大人立志要鏟除奸邪,才不願入宮,皇上無法,隻能縱容自己心愛的女人。
知府他得罪不起,這樣的大人物他也得罪不起,村長哭着一張臉說:“大人,您問我,我也沒法說啊……”
要是知府被辦了還好,沒被辦,他不就完了?
一個知府要整死一個小小的村長,那還不是擡擡手的事。
紅袖臉色陰沉下來:“我沒想到,姓孟的竟然真當了這一地的土皇帝!他調任不過兩年而已!”
村長此時哆哆嗦嗦地說:“上一任是他的堂哥。”
紅袖臉黑的能滴出水來。
“省府是怎麼審的!”紅袖氣得站起來,手一拍桌子,村長吓得抖了兩抖。
常年和貪官污吏打交道,紅袖早就不是當年的紅袖了,發起火來一身兇煞之氣,哪怕是久經沙場的人看了,都覺得膽戰心驚。
紅袖深吸一口氣:“沒事,你接着說。”
村長這才發現自己已經把準備藏在肚子裡的話說了出來,欲哭無淚道:“大人,我隻是一個微賤小官,說是村長,但村長又沒什麼實權,最多管管村子裡吵嘴的事,上頭、上頭的事我可不敢胡說。”
紅袖:“趙村長,我給你指一條明路,你說得越清楚,将來日子就越好過,别的我不敢講,但這我能應承你,你若是不說清楚,我到時候把你和姓孟的同罪論處,你又去哪裡喊冤呢?外頭可都知道,我經手的案子,從沒有一個冤假錯案,沒有鐵證可不會死人。”
村長抖啊抖,抖啊抖,終于顫顫巍巍地說:“孟知府兩年前上任,先是官商勾結,治下這些地方的糧鋪布鋪都是上一任孟大人打好關系的商戶,每年有不少孝敬,朝廷發下來的赈災銀子,大的不敢貪,小的全貪了。”
“若不是常青學院的院長是個正經人,又有皇上賜的錦旗,那學院如今恐怕也……”
紅袖:“陛下賜的錦旗,倒是保了他一命。”
村長連連點頭。
他們這些小村長看着沒什麼實權,又不能算是正經的官,但其實上頭的彎彎繞繞他們看的仔細,畢竟村子窮,指着朝廷的赈災銀子過日子的也不是沒有,之前旱災,他們也鑽研過,想着不管多少,隻要能有點銀子分到村裡,日子也能好過許多。
能找的門路都找了,但次次都是閉門羹。
不僅有閉門羹,還有威脅,連利誘都省了。
是啊,他們這些沒有人脈,沒有門路的窮地方,就是想拜山頭也找不到山頭。
村長這麼一想,忽然就湧起了一股氣,是啊,他進了城,哪怕在一個小小的沒有品級,不算官的書吏面前都要低下腦袋,附小做低,卻依舊求不來本屬于他們這個村的赈災銀子。
他怕什麼?到底怕什麼?如今朝廷的使者都來了,還是最鐵面無私的大人,他為什麼不放手搏一搏?
赢了,他們這個村就不用過窮日子了。
村裡有不少窮苦人家,他掏出自己本來就不多的俸祿補貼,還惹得妻子總罵他。
他知道妻子不容易,要不是兩個兒子争氣,學了手藝早早出師,家裡可能早就掀不開鍋了。
趙姓人也隻有兩三戶過得好,那也是因為他們早年對村裡有貢獻,分的田好,孩子們都送去學手藝了。
村子裡的大姓都隻有幾戶日子好過,更别說外姓了。
村長嘴裡發苦,他剛當上村長的時候,也想過要帶着全村人過好日子,那話怎麼說來着?脫貧緻富,而且他們那時候去上面學習,經常能聽見一些例子,什麼一個村靠養豬緻富,一個村靠養雞緻富。
他們聽着就覺得心神蕩漾,那要是他們的村子多好啊。
一個村子的人都養豬或者養雞,還能聯系商戶來收,隻要願意養,隻要養得好,就能好好生活,就能吃飽穿暖。
可是他們很快發現,他們再努力也沒有用。
朝廷不幫他們啊!
他們沒有錢去買豬,也沒有前蓋棚子集體養雞,更沒有錢買織布機織布。
村長對紅袖說:“大人!若大人有差遣,小的萬死不辭!”
紅袖問他:“到時候叫你去指認,你敢去否?”
村長咬着牙說:“小的敢。”
紅袖點頭:“那就好,你們村的記事本拿來給我看看,這些年官府給了你們多少補貼都記着的嗎?”
村長苦笑道:“回大人的話,什麼補貼?這十幾年是一個銅闆也沒見着過。”
紅袖一愣:“這麼多年都沒有?”
村長搖頭:“早些年的時候,上頭的老爺是個清官,但那時候朝廷也沒幾個錢,老爺也沒有撈錢的地方給我們補貼,赈災款下來,都是給了受災最嚴重的村鎮,我們小灣村既不算嚴重的,也不算沒受災的。”
“後來換了如今孟大人的堂兄,那就更沒我們的份了。”
十多年了,他們從一開始期待着朝廷幫一把手,到現在的低頭認命,其中酸楚不足為外人道也。
說句難聽的,他們其實恨毒了姓孟的,可姓孟的一家都是所謂的清流,在朝堂上還頗有話語權,當家的大老爺,那可是在陛下還沒登基前就跟着陛下的。
紅袖要是知道了村長心中所想,一定會說:“姓孟的就沒在皇上跟前挂過号,算是哪根蔥?”
可是這樣不發達的地方,沒人知道京城到底是什麼樣的,隻知道孟家是京城出來的,就夠把他們唬住了。
“趙村長有心,我還要探訪其餘七村,還望村長與我走一遭,隻是不能與尊夫人和村民言明。”紅袖道,“但我已做好了安排,今夜大人就随我走。”
村長吃驚道:“什麼安排?”
翌日,流言傳遍了小灣村,他們的村長跟着那個寡婦跑了!妻子兒子都不要了!村長也不當了!作孽哦!那哪裡是個寡婦!那是個妖精啊!
村長媳婦一整天都在屋裡嚎哭,還叫人去城裡把兩個小子叫回來。
那些和寡婦說過話的大嬸子小媳婦也不敢說話了,隻慶幸自己沒讓自己男人見她,不然跑的是誰就不知道了。
但這個時候,村長已經坐在牛車上了,他手裡還拿着米糕,吃得噴香。
這米糕可是甜的,上好的大米做的,就是冷了也好吃,村長眯着眼睛,這輩子沒吃的這麼香鍋,畢竟在家,他吃的也是雜糧飯,純吃大米——嘿呀,那是以前的地主大老爺才能幹的事。
紅袖看他吃得香,還叫人給他倒了杯茶,這茶杯有蓋子,在車裡喝也不擔心灑出來,隻對着那個小口喝就行了。
紅袖對他說:“等這件事過去了,新來的知府必然是個懂事的,到時候你們這些村子都會重新修路,建廠房,你要帶着你的村民脫貧緻富,到時候你看着米糕,說不定還覺得膩味呢。”
村長瘋狂搖頭:“不膩味不膩味,這米糕啊,一輩子都吃不膩!”
紅袖被他逗笑了:“趙村長,這話說早了。”
村長朝紅袖讨好的笑了笑。
他倒是不後悔跟着紅袖出來,若是真能為村裡謀得點好處,他危險些也無礙,就是不知道他這樣出來……回去以後怎麼跟妻子孩子解釋,實話實說他們也不見得會信,畢竟上頭肯定還要調查,等知府真的被查辦了,他可能就被自己媳婦給打死了。
……他媳婦可是殺豬匠的女兒,小時候跟着她爹學了不少把式,别看長得又矮又瘦,力氣比男人還大,又是斷掌。
以前他們夫妻兩個起了争執,他媳婦一巴掌下來,把他打得頭暈眼花。
雖然事後妻子給他道了歉,說以後再也不打他了,他還是留下了陰影,每次要來吵起來的時候,他就要想想那一巴掌。
所以吵起來之前,他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隔着門跟妻子吵,吵完之後等妻子消了氣才出門。
也算是找到了夫妻相處之道。
趙村長摸了摸自己的臉,已經預想到這次回去肯定躲不過去了。
哎,希望兒子們能幫忙攔一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