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柏松已經不知道自己砍下了多少人的頭,他打了不知道多少次仗,但沒有一次像現在一樣,他的身上,臉上,都是敵人的皿——也有他自己的。
他率領着一支先頭小隊在趙普勝率軍撤退的時候如一把尖刀刺入進去。
耳邊盡是士兵的哀嚎,有敵人的,也有己方的。
而朱元璋所帶領的大軍也在此時沖殺了過來。
趙普勝顯然亂了陣腳,他們的人有一半都進了城,現在城門還沒有關上,趙普勝的兵還在争先恐後的往裡沖,他們不知道後邊有多少人,隻能聽見同袍的哭喊聲。
“關城門。”趙普勝牙關緊咬,他額頭上已經冒出了冷汗,現在他已經站在了城牆上,也知道自己面對的事怎樣的選擇,關了城門,敵人就沖不進來,但那接近五萬人的士兵就再也不是他能用的戰力。
不關城門,他沒有信心能在漢陽城内打敗他們,更何況敵軍一旦進了漢陽城,漢陽城不是一座空城,它有百姓,有他們的朝廷。
幕僚對他說:“将軍,不能關城門!一旦關了城門,我們會損失近五萬人,沒了這五萬人,我們穩住了一時,之後怎麼辦?”
趙普勝問他:“那你說還能怎麼辦?現在出城去打嗎?他們把着城門,那五萬人堵着門口,我們現在沖出去,就是羊入虎口。”
幕僚閉嘴了。
關城門至少現在還能保住漢陽城,到時候再從别處調兵。
幕僚閉上眼睛,有些無望。
原本漢陽的兵就因為倪文俊的造反被帶走了接近一半,如今又損失五萬人。
接下來要怎麼打?他沒有半點頭緒。
陳柏松看着正在緩緩關閉的城門,拉住了缰繩。
他們現在隻有騎兵還能在這時候沖進去,但漢陽城的城門是在城牆上開合的,就算他們沖進去也阻止不了城門的關閉,而城門一關,他們若在城内,就難逃一死。
所以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看着城門在他們眼前關上。
到底還是棋差一招,趙普勝也真是舍得。
陳柏松站在山坡上,朱元璋就坐在他身旁不遠的石頭上,兩人都形容狼狽,一身的汗和皿,蒼蠅圍着他們打轉,味道也不怎麼好聞,相比之下羅本的情形就好多了,他又不需要跟着陳柏松他們一起沖鋒陷陣,所以這會兒全身幹爽,戴的帽子連歪都沒歪。
“也不必擔心,趙普勝回去了,必然被群起而攻之,未戰便失五萬人,而如今漢陽能領兵的不多,他們還得去管倪文俊。”羅本老神在在,“丁普郎和傅友德,皆不如趙普勝。”
後方的林淵正和李從戎一起躺在草地上,兩人也在談論着漢陽。
“原以為倪文俊造反,漢陽會亂,沒想到他們倒都對徐壽輝忠心耿耿。”李從戎十分不明白,徐壽輝手裡又沒有實權,跟随徐壽輝的意義何在?為何不另起爐竈?
林淵問道:“你覺得他們不跟随徐壽輝,朝倪文俊投誠,倪文俊會如何對他們?還會有高官厚祿?倪文俊不殺他們,都算得上是仁厚了。”
李從戎半懂不懂。
林淵笑道:“就像如果此時我手裡有人反了我,你是會跟随他,還是跟随我?”
李從戎想都沒想:“我會殺了他。”
林淵微笑道:“那是因為咱們倆相識于微末,情誼自然不同,徐壽輝手中,自然也有這樣的人,不過這些人都沒什麼實權,而有實權的,也不能去投靠倪文俊,這才是為什麼倪文俊現在進退兩難。”
漢陽城内沒人跟倪文俊裡應外合。
别的地方也沒有大軍願意支援倪文俊。
如果他們沒來,倪文俊現在應該已經敗了。
在林淵的記憶中,倪文俊起事和敗落的時間都很慘,他失敗以後去找陳友諒尋求支援,結果陳友諒殺了他,收編了他的軍隊,然後取代倪文俊,成了徐壽輝身邊的重臣,也取代倪文俊把持了權力。
也就是從那時開始,陳友諒站上了亂世的舞台,他會越來越強大,最終成為一個龐然大物。
林淵就是要從根源上掐斷陳友諒的道路,他等不到倪文俊的大軍,也不會再見到倪文俊。
高郵城内,姜桂正跟家人一起用膳,自從他成為泰州的知州以後,他的生活質量就一路上升,他手中的權力也越來越大,但這些都沒能使他掉以輕心,姜桂深知自己的本事,如果不是當時林淵手中沒有合适的人,他根本當不了這個知州。
他也永遠不會忘記林淵對他所說的話。
沒了他,林淵現在手裡還有無數可用的人。
他不是獨一無二無法取代的。
但是他跟林淵有情誼,所以林淵給了他機會,隻要他能做好分内的事,哪怕貪,隻要貪的不多,貪的不影響他辦實事,林淵就不會動他。
姜桂的妻子看着丈夫的表情,關切地問道:“可是出了什麼事?怎的臉色這麼差?”
姜桂笑了笑,笑容十分勉強:“這幾日睡得不太好。”
這段時間他一直在做噩夢,最開始他夢到自己死在了塢城,流民闖進來的時候他們根本無處可逃,隻能躲在家裡,盼望着流民離去,可是這顯然是奢望,他們被發現了,流民當着他的面殺了他的父母,侮辱了他的妻子。
而他在最後也被他們一刀砍下了頭。
後來夢就慢慢變了,他夢見火光中的高郵,他聽見有人說敵襲。
夢裡熊熊大火包圍着他,他派人去找楊子安求援,親自帶着高郵的兵前往城門。
他還沒有夢到最後,不知道最後是什麼情況。
但這個夢給了他警示,姜桂信神,他認為夢是神明給人傳達的消息。
但他還在躊躇,他需不需要提前給楊子安寫信,讓楊子安帶人到高郵來?
高郵有鹽,周遭的強盜土匪都對高郵虎視眈眈,朝廷似乎也一直沒有放棄對高郵的念想。
姜桂準備相信自己一次。
他用過膳以後就去了書房,給此時在常州的楊子安寫了信。
常州軍營裡,楊子安正在看兵書,從他當了将軍開始,兵書對他來說就不再是奢侈品了,隻要他流露出自己想要什麼的意思,就會有人把他想要的東西送到他面前。
不過他除了兵書以外,對别的也沒什麼興趣。
他沒有娶妻,也沒有侍妾,終日和軍營裡的士兵們為伴。
士兵們信服他,他既能打,也會說,士兵們嘴上說着“百無一用是書生”,看起來對讀書人厭惡到了極緻,但是他們在楊子安面前可說不出這樣的話。
親兵在給楊子安整理被褥,他小聲說:“也不知道南菩薩他們現在如何了。”
親兵歎了口氣:“哪裡有讓南菩薩親征的道理?要是南菩薩有什麼好歹,他們全都該以死謝罪。”
楊子安一愣,笑道:“安心吧,他們就是都戰死了,南菩薩也不會有事。”
楊子安垂下眼眸,不知從何時起,他就不再稱呼林淵為四弟了,他不像李從戎,有時候會混淆稱呼,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的位子,他不希望自己有一天也會身首異處。
但有時候,楊子安也會忍不住想。
林淵的感覺如何呢?當他發現身邊沒有一個人敢跟他說真話,沒人敢直視他的雙眼,所有人都盼望着從他身上得到好處,他會是什麼樣的感覺?
楊子安笑了笑。
他跟林淵已經越走越遠了,君臣之間,從來是此消彼長。
而林淵并不是一個軟弱的人,他在世的時候,絕不會允許任何人爬到他的頭上去。
楊子安知道自己要怎麼做。
他終身都不會跟文臣結交,也不會去碰不該他碰的東西。
他會緊跟在林淵身邊,林淵要做的事,就是他要做的事。
這樣,他才能長久的待在這個位子上,在一切都要塵埃落定的時候,他才會成家,學着李從戎一樣娶一個小戶人家的女兒,延續皿脈。
就在楊子安準備入睡的時候,信使到了。
他穿着裡衣坐在床邊,結果親兵遞過來的信,看完這封信後啞然失笑。
“這都是些什麼?”楊子安又看了一遍,發現姜桂還真不是在說笑,他是認真的在向自己求援。
就因為一個夢?
楊子安失笑,他看着姜桂寫下的,他認為敵軍會偷襲高郵的原因。
“算了,他膽子小。”楊子安笑着說,“叫人領一萬人過去,就當給他吃個定心丸,不過衣食住行都要他來負責。”
不過姜桂夢裡的突襲應該很嚴重,畢竟泰州本身就有三萬駐軍,原本有十萬,被林淵帶走了一大半,現在兵力最多的就屬楊子安鎮守的常州。
所以楊子安肩上的壓力也很大,他手下得力的人都被分派去了不同的縣區和大城。
一旦與哪兒發生問題,他就要領兵去支援,楊子安沒想到的是姜桂都要來給他找事幹。
找事的原因還隻是因為一個夢。
楊子安沖親兵說:“讓張九六明早來見我。”
親兵吓了一跳:“他兄長如今已任萬夫長,将軍竟然還要用他?他們張家兄弟是走了什麼運?”
真是羨慕死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