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長吉這一步,妙不可言。
他本來放下玉璧之後,就安靜地站在一旁,疏離得像與這個世界無關。
就是這種與誰都沒有關系的氣質,讓祝唯我就算還記得張臨川的臉,也無法确認他的身份。
他本就是與世上一切都隔着一層的。
但是這一步走過來。
就從“無關”變成了“有關”。
從觀棋者,變成了局中人。
他的步幅并不快,但恰到好處。
他來得算是及時,卻很自然。
此刻他攔在姜望的身前,用平靜疏離的眼睛,看着革蜚浮腫的眼睛。
他的視線,迎向革蜚的視線。
無形的碰撞在神魂層面發生。
其間發生了什麼,外人不得而知。
或許隻有一息,或許已是千百年。
但姜望拿着玉璧的手驟然一松,糾纏在手指上的視線崩斷了,玉璧加速往前送,眼看就要嵌入凹槽——
世界颠倒了!
鬥昭身後中央之山的山道,竟然是向下延伸的,山道的盡頭消失在轉角。
他們聚集在山腳,卻像是立在山頂。
他們等待上山,卻隻有下山的路。
姜望明明拿着最後一塊九章玉璧,往石碑背後的凹槽裡放,但是他的手越往前,玉璧卻離那凹槽越遠。
左光殊鼓蕩華衣,正往這邊趕來,卻險些飛出神光罩外!
月天奴以淨土之力構築的環境,頃刻便已破碎。
慈悲之念已滅,長夜之寂永存。
祝唯我的薪盡槍還橫在姜望身前,但那槍尖,卻像是在抵着姜望。
而仍舊站在那裡,虛擡着手臂的革蜚,隻是平靜地看着這一切。
此刻他俨然有一種蔑視蒼生的氣質,他浮腫且發青的眼睛裡,看不到半點感情。
方鶴翎看向他,卻看不到他。
恨心神通根本尋不到共鳴。
他明明就存在于此處,但好像消失在視野中。
然而王長吉的眼睛,仍然清晰地捕捉着他的眼睛,并且從容地向他走去。
“姜望是一個堅定的人,所以你知道賣慘沒有什麼用。
姜望是一個有所堅持的人,所以你想用所謂的原則、所謂的道德來捆縛他……你的世界不止一種道理,但你構築的倫理世界針對性太強,你窺探到了我們的對話?
”
嘴裡說着問句,語氣也帶着疑問,但王長吉的态度卻分明是笃定的,他隻問:“你是燭九陰,還是混沌?
”
所謂倫理世界,便是一種意志層面的環境塑造,更是基于規則層面的展開。
是針對意志的攻勢,一似于鬥昭的斬性見我。
革蜚所塑造的倫理世界,好像是完全針對姜望而展開,雖然很明顯對姜望的理解出現了偏差……
但毫無疑問,這個革蜚,至少是旁觀了彼時姜望和方鶴翎的那一場交流,才會有這樣的理解。
可那場交流,是在他構築的神魂戰場裡完成。
所謂神魂戰場,正是他所獨創的神魂征伐之術。
可以将敵我雙方的神魂,拉扯到同一個戰場中,而不必在對方的通天宮裡飽受壓制。
作為長期以來的殺手锏,神魂戰場内的一切動靜,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要想窺視具體而不被他所知,不謙虛地說,不是一般的存在可以做到。
整個山海境,除了主導世界秩序的燭九陰和有能力反抗世界秩序的混沌,他也想不到還有誰能做到這一點。
“你不妨猜一猜呢?
”革蜚笑着說道。
兩個人就這樣面對着走近。
黑潮與神光罩的沖撞好像更激烈了。
轟!
轟!
轟!
如大鼓,如撞槌。
而中央之山上的衆人,也愈發清晰地感受到壓力,連空氣都沉重萬分。
姜望握着最後一塊九章玉璧,他的手上燃起了烈焰!
在無光的長夜裡依然會燃燒,在無人喝彩的時刻依然很炙熱。
它是火,它是神通。
此中三昧,唯自知也!
流火繞手而飛,時而為靈雀,時而似火蛇。
帶來生機,也帶來昂揚的姿态。
将那些混亂的、颠倒的規則,一點一點地焚穿。
了解過山海境的本質,明白了凰唯真的布局,親手殺死過拟真的夔牛,感受過山神壁的印法傳授……
對這個幻想逐漸成真的世界,姜望也有了自己相當豐富的知見。
甚至于包括,這些他以前看不到的……規則。
換做在現世,他哪裡看得到這道的痕迹?
恰恰山海境是一個介于幻想和真實的世界,是新生的世界,又正在破碎當中。
所以他甚至通過三昧真火的焚燒,了悟到了混亂颠倒的根源。
他的乾陽赤瞳,才能夠看到規則的顯現。
了其三昧,于是焚之!
他的手繼續往前,終于打破了颠倒,照見了本真。
往前即是往前,靠近便是靠近,玉璧與石碑的凹槽,已經近在咫尺。
‘革蜚’的眼睛驟然變得幽深起來,那一雙浮腫的、無神的眼睛,此時看來有如深淵!
将一切都容納,讓一切都下沉。
永無止境的墜落,永遠的沉淪!
而王長吉前行的步子,停住了。
一聲寂寞的淺吟,驚醒了夢中人。
一點寒星乍現,閃耀在眼睛與眼睛之間。
打破了無形的糾纏,将厮殺在一起的視線全部洞穿。
祝唯我連人帶槍,出現在‘革蜚’面前,槍尖直點眉心!
槍未點至,殺機已臨。
‘革蜚’輕輕一側頭。
他隻側了三寸,他和祝唯我之間,卻像是隔開了天塹。
祝唯我的殺機愈暴烈,他的薪盡槍卻愈遙遠。
轟隆隆隆!
巨人一般的魁山撞将過來,他的拳頭像是擂動着戰鼓,似行于九天之上,打破一切有形無形的間隔,代天行罰,轟向革蜚的面門。
渾身的氣皿沸騰,如火焰一般,燒灼得空氣都哔剝作響。
而‘革蜚’隻是探出一隻手,一隻幹瘦而顯得沒有什麼力氣的手。
五指大張,掌中出現一道幽深的黑色漩渦,直接往前探去,就這樣硬接了魁山的一拳。
崩山之拳打在黑色的漩渦前,好像陷入永無盡頭的棉花堆裡,當然一直在前進,可根本不能傷誰分毫,魁山的拳頭一直在前進,可身體竟不能進一寸!
‘革蜚’的手輕輕一扒拉,便将魁山連拳帶人撥開——掌與拳,甚至還在交鋒。
魁山也并未放棄。
一切都顯得如此輕描淡寫,如此從容不迫。
而他看向姜望!
他的眼神,開始往姜望身上落。
這是壓制了王長吉的眼神!
他看向姜望,然後看到了一道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