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第一步(下)
“相公是個怪人。
”
“嗯?
”
雪花在落,名為夫妻的兩人站在那柱子兩邊,看着四周延綿的院落。
偏過頭去,蘇檀兒微微低了低頭,嘴角溢出一抹微笑來。
“其實……倒也并非是相公怪了,小時候檀兒也喜歡站在這樓上看。
相公發現了沒,這邊的視線是最好的。
”她伸手朝遠處指出去,“呐,哪裡是爹和娘住的院子……二姨娘的……爺爺的稍微被擋了些……三叔在那邊……那個燈籠,應該是文英那幫人在走……”
夜色下的蘇府,一個個的區域在蘇檀兒的指點下劃分得明确,也有提着燈籠走動在院落間的各個人影,蘇檀兒駕輕就熟地一一指了出來,片刻之後,稍稍想了想。
“小時候妾身不住在這裡的,但也常常喜歡到這裡來玩,坐在這樓上看來看去,奶娘找不見我,就知道要過來這裡尋了。
我在上面看見奶娘過來,就常常到裡面躲起來,嘻,每次都躲一個地方,奶娘笨笨的,我有一次換了個地方藏,她就找不見了,在外面喚了好久……”
“奶娘每次找過來的時候,都說上面風大,或者說要吃飯了。
相公或許想不到,妾身小時候身子很好,吹吹風,根本就不會生病,喜歡像男孩子一樣跑來跑去,追追打打,但是他們後來都不跟妾身玩了。
至于吃飯,為什麼要吃飯呢,有時候好像感覺不到餓,問奶娘,奶娘也不知道的。
呵,娘親生我的時候,爹爹說想要個男孩子繼承家業,可是生下來的是個女娃,爹爹說也好,有個大家閨秀。
其實妾身也不像是個大家閨秀……”
她仰了仰下巴笑起來,但那笑容之中沒有什麼陰影,此時的她縱然沒有多深的學問,但無論容貌行止,至少在“看起來像大家閨秀”這一項上,是毫無問題的。
“所以後來……嗯,後來妾身可以自己選個院子的時候,就跟小婵她們搬到這裡來了,相公可能不知道,敢搬進來那會兒,妾身是住在這邊的房間裡的,因為這邊的視線要好些。
不過……後來便搬到那邊去了,相公可知道是為什麼嗎?
”
“看不到别人,别人也看不到你吧?
”
甯毅随口答了一句,蘇檀兒沉默半晌:“相公以前……可有什麼理想抱負麼?
”
“我啊……”甯毅想了想許久以前的事情,“想砌房子。
”
“呃?
”這個答案顯然令蘇檀兒有些意外,片刻之後才道,“砌房子?
類似……泥瓦匠麼?
”
“哈哈。
”甯毅擡頭笑了起來,“沒錯,泥瓦匠,泥木匠之類的……嗯,差不多。
”
“這倒是未曾想過了……”蘇檀兒低喃一聲,甯毅手指在欄杆上輕輕敲了幾下,随後拿出一隻洗了的松花蛋來,隔着木柱遞了過去:“對了,給你嘗嘗。
”
“鴨蛋麼。
”
下着雪,這一處回廊上從下方照射上來的光芒還是挺足的,但要分辨出鴨蛋蛋殼上些許不同的斑紋卻是不行了,蘇檀兒倒也不怎麼介意,拿了那鴨蛋,輕輕在欄杆上敲打幾下,伸手慢慢地剝殼,剝了幾片又停下來。
“我……妾身小時候,其實想要當個變戲法的戲子……呵,當然是這樣想而已,家裡年年請戲班過來表演,小時候看着好神奇呵,老想着學會了也許會飛天遁地成了神仙,後來便也學到了一些,如同那日你教小婵的一般,相公你看……”
她在那邊伸出左手來,雪花中皓腕晶瑩,仿佛要發出光來,纖巧細長的手指上捏着她方才剝下來的幾片蛋殼,随後手指輕輕摩挲着,散着熒光的塵埃自她的指尖如細線般往下散落,神奇而瑰麗。
這大概是跟哪些戲子學到的秘方,表演完畢,她輕聲笑了出來,有些開心。
“不過當然,爹爹和娘親都不會允我去當什麼戲子的。
太小的時候,有些東西感覺不出來,漸漸的大了,妾身才發現爹娘都有些不開心。
爹爹想要個男丁,但後來就算娶了兩個姨娘,還是沒能給我生出一個弟弟妹妹。
有的時候,爹爹當然會……當然會覺得……”
可能因為這話有些不好說,蘇檀兒在那邊停頓了許久,方才深吸了一口氣:“反正……從那時開始,妾身覺得很奇怪……為什麼女孩子就不能繼承家業呢,他們明明什麼都做得沒我好,就算跑去學堂學詩文算數,妾身也扮成男孩子的打扮去了……當然會被看穿,但不管怎麼樣都不出去,打也不出去罵也不出去,就一定要坐在那兒把課聽完,好在是家裡自己開的學堂,後來爺爺也發了話……所以現在小七那些丫頭能去學堂聽課,也是妾身這樣犟出來的……”
一邊說話,她一邊緩緩剝着那蛋殼,這時候微微笑了笑,随即才像是發現了什麼似的,“咦”了一聲,她舉起那剝了一半的松花蛋,琥珀色的蛋清與其中的花紋映着下方的燈光透出光芒來。
甯毅轉了個身,靠在欄杆上:“松花蛋,可以吃。
”
“嗯?
”
以前從未見過這種形象的鴨蛋,蘇檀兒想了想,随後才将那松花蛋送到嘴邊,咬了一口,随後回到正題上。
“妾身知道,這些話相公或許不愛聽的,男人都不愛聽婦道人家說這些東西。
妾身也從來不跟别人說,但是覺得……這些一定要說給相公聽聽,哪怕相公不喜歡……檀兒也想說,檀兒并非是獨斷專橫,跋扈霸蠻的女人。
與相公相處半年,我覺得相公的性子也許能聽得下這些古古怪怪的心思,檀兒将來确實想要……想要管好蘇家,但也隻是這樣的心情而已。
檀兒與相公是夫妻,是有白首之約的,檀兒不希望相公也跟他們一樣,對妾身有太多芥蒂……若是……若是……”
她努力斟酌着詞語,甯毅笑了笑:“如果我真跑去當個泥瓦匠呢。
”
蘇檀兒想了想,笑道:“妾身也想當個耍雜耍的呢。
”
“呵,其實……”甯毅從懷中拿出一張折了的宣紙,在空中揮了幾下打開,遞給了蘇檀兒,“看看這個。
”
光線不足,那宣紙上以毛筆畫了些古怪的圖畫,然後又有這樣那樣的圖案,模模糊糊的一片,蘇檀兒微感疑惑地望了甯毅一樣,随後拿起那圖紙,就着微光仔細看了起來……
這宣紙之上各種物件的樣子都有些古怪,許多地方更是有些完全看不懂的線條文字,倒是與西來的波斯文、胡文有幾分類似,如此看了好一會兒,蘇檀兒才承認自己看不懂,擡起頭來:“相公這是……格物?
”她或許看不懂圖紙,卻多少能猜出來這該屬于什麼範疇,家中是絲織起價的,衆多織布機之類的圖紙她自然看過,若說起來,倒是難以分清楚誰更複雜。
這年月儒學重人文輕格物,蘇檀兒怎麼也想不到,自己這個平日裡淡泊,諸多行為令人難解的相公居然在認真研究這些東西。
事實上蘇家也有專門研究織布機改良的人才在,但基本是當成維修工來用的,匠人手藝人,在這社會的确地位低下,即便誇大一點加上格物這樣的名字,旁人也不會理解。
雖然到了許多年後,所謂格物緻知被理解中儒學中蘊含的側重物理學的一面,但這個時代上,真正所謂格物,的确是與這些關系不大的,他們探讨事物内在的規律,是當成人生哲學的方向來探讨的,若是往物理發展,那便是奇巧淫技,為人不齒。
不過,作為一個商人,又能理解匠人價值,蘇檀兒對于此事顯然并無成見。
甯毅笑了笑:“無聊的時候做做,不知道兩三年會不會有成果……”
蘇檀兒道:“其實,家中也有幾個老師傅,對這些事情有些心得的,不過……”她不歧視這些,但畢竟匠人地位低下,若是這個相公整天跑去跟對方聊這些,就算那幾位老人家在蘇家比較受尊敬,甯毅顯然也會受到非議,此時欲言又止,好在甯毅也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