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斌不再主動開口,盡力做一個合格的傾聽者。
隻要眼光盯着對方鼻尖的位置,即使你現在正在神遊太虛,在對方看來仍然會覺得你很專注。
雖然史斌大學本科讀的是法律專業,但這并不妨礙他知道這是那些做銷售的人必備的素質,這招在太子面前也一樣适用。
“……守夜人既然是為了對抗世家豪族而設,那就必須隻能遴選普通人家的子弟充任。
但這些人,表面上喊着為老百姓伸張正義,不畏強權,實際上,是因為他們痛恨權力,嫉妒權力!
有時他們處事,根本就不是為了公平,純粹就是為了發洩!
”
太子說到這,不說了。
那麼這個場景,為了不冷場,史斌就必須得主動發問了:“請太子舉例說明。
”
太子身居高位,嘴上再怎麼宣揚着心中那些憂國憂民的偉大情懷,提到這些社會底層人的時候,臉上還是不自覺地浮現出不屑的神情:
“富人和窮人産生糾紛,守夜人不分青紅皂白,上來就推斷富人錯!
把富人的财富斷給窮人!
守夜人這麼做根本就不是為了公道!
他們窮困一生,一旦掌握了權力,就仇富,仇官!
想要通過摧殘有錢有勢的人,往死裡發洩他們心中的怨恨!
史先生,憑心而論,你覺得這樣做對嗎?
”
史斌這回給了他肯定答複:“不對。
富人不應該欺壓窮人,窮人也不應該觊觎富人的财富。
這兩種極端都是要不得的。
最理想的狀态是,兩個群體互不幹涉,互不打擾。
”
“史先生之論,就是高明!
”太子這回誇贊史斌的時候,再怎麼刻意擺出禮敬賢人的态度,但還是在不經意間顯露出了居高臨下的态勢。
上次他再怎麼誇贊,手隻與桌子持平。
這次他豎起大拇指的時候,手高高伸起,與史斌的腦袋平齊。
看來,他自己不可能感受到自己的失禮。
史斌沒空,也無意計較這些瑣碎細節,問道:“這樣刻意打壓富人的守夜人,多嗎?
後來有沒有受到懲罰?
”
太子怨恨地說:“極少,而且被其它守夜人合力剿殺了!
但這種敗類,隻要有一個,就足以證明守夜人這個組織,有巨大缺陷,不應該存在!
哼,這還隻是其中一個敗類,更有甚者,竟然敢殺皇族子弟!
”
他們讨論的至少都是一百年前的事了,太子說起這事,仍然義憤填膺。
看來他萬分忌諱這個事。
而折可存和武松,以及萬千民衆對這事萬分贊賞。
“那麼,太子認為,那個皇族子弟該殺嗎?
”這個問題,史斌必須得問。
他得深入了解下太子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真正的樣子。
而不是裝扮成呂先生的樣子。
太子不忿道:“即使他犯罪該殺,皇族子弟也有免死的特權!
豈不聞‘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
’守夜人明着是要維護公道,私下裡,隻不過是為了博取直名而已!
”
史斌意識到,今天這場會面很重要。
他會決定自己接下來的很多選擇。
折可存把守夜人說成神,太子把守夜人說成垃圾。
根據法理學大師約翰·奧斯汀博士的形式邏輯三段論推理,結論存在非此即彼的明确性。
兩個如此尖銳對立的矛盾觀點,無法同時存在。
真相是:折可存和太子的結論,隻有一個是對的。
他又問了一個問題:“殿下認為世家大族,有哪些利弊?
”
太子不傻,艱澀難懂,佶屈聱牙的《資治通鑒》,洋洋三百萬字,老百姓絕對讀不下去的書,太子已經廢寝忘食地啃過三遍了。
世家的弊端,就如同史斌剛才心中所想的那樣,太子全說出來了。
他心裡明鏡一樣。
但他裝着不懂。
或是說,他故意裝作看不見。
接下來,他說了很多世家的好處:“……雖然世家作亂奪位之事,不絕于史。
書冊俱在,事實難誣……但它們的利處,是遠遠大于弊端的……”
說來說去,無非就是老百姓家的孩子全是蠢驢笨牛,即使身居高位,也會結黨營私。
窮日子過慣了,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他們定會往死裡貪。
而且窮人難免眼界窄,小家子氣。
反觀世家子弟,有見識,有能力,高瞻遠矚,是國之棟梁。
史斌在大學時代,是圖書館的常客,讀了一些洞察人性的書。
又工作了幾年,不敢說閱人無數,經事無數,但這些社會閱曆,足以讓他對人性有着清醒的認識。
太子這号人,史斌讀書時遇到過。
盧梭,大思想家,法學界震驚中外的人才。
他經常把愛世人挂在嘴邊,但他隻愛抽象的人,不愛具體的人。
他的情人給他生了五個孩子,他全給扔到福利院去了。
理由是:你們這麼吵,會影響到老子思考怎麼解救全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