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子好容易爬起,驚魂未定地打量來人,他忽地高興地叫起來:“山叔叔,你怎麼來了?
”
“聽阿娘說,我阿爸很快就要回來了,很快你就能見到他了……”
“哦,你阿爸要回來了,那好呀,他一定會帶好多東西給你,好多好吃好玩的……”令虎子納悶的是,這一次山叔隻有兩個人回來,而且,山叔叔似乎很不開心。
“虎子,叔叔受傷了,帶我去找止皿藥!
”山叔叔語氣低沉,虎子這才發現,山叔叔的肩頭還淌着鮮皿呢。
他連忙跳起來,拉起山叔叔的手,就往阿娘的房間裡奔去。
剛剛轉過偏院巷道,就聽巷道裡嘭的一聲大響,巷道的角門被人大力撞開,就見一個高大得像山怪一樣的家夥,率着一隊人沖了進來:“東洋鬼哪裡走?
”
“東洋鬼?
誰是東洋鬼?
”虎子奇怪地想,正想迎上前去,問個清楚,身子卻被山叔叔攔腰抱起,鑽向旁邊偏院。
進了偏院,山叔叔并未停留,穿院而走。
隻是,他們剛剛穿過院子,來到一處巷道,發現那巷道盡頭也門戶洞開,一夥虎子十分熟悉的面孔蜂擁而來,并亂紛紛地叫喊着捉拿東洋鬼子。
虎子有些明白了,原來,這些山寨中的叔伯哥哥們,是管山叔叔叫東洋鬼子。
他不明白的是,山叔叔人那麼好,怎麼會被山寨中的叔伯哥哥們叫成東洋鬼子呢。
在虎子平日的印象中,“東洋鬼子”是跟“駱屠戶”一樣沒有人性的壞蛋。
虎子越想心裡就越是疑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想開口問問山叔叔,但山叔叔隻顧抱着他匆匆穿屋走巷,他想問問娘親,但娘親此刻卻不在身邊。
不一會兒,在屋宇裡東奔西跑的三人,終于進入一個小院落,虎子被放下地來。
陽光從廂房的屋脊上斜照下來,落在院裡的月桂樹上,落在院中央的石桌石凳上,也落在幾竹匾金燦燦的黃豆子上。
揉了揉眼睛,虎子這才發現,原來,山叔叔帶着自己回到了自家的小院子裡,前些日子山叔叔剛到山寨時,娘親還在這院子裡請山叔叔他們吃過飯呢。
就在虎子懵懂之際,院子周邊都傳來紛沓的腳步聲,嘈雜的人群很快來到緊閉的院門口,嘭嘭嘭的打門。
虎子發現院門已經一架石磨子堵住了。
很快,院牆上冒出了人頭,寨中的叔伯哥哥正在攀爬,就在這時,虎子發現,山叔叔掏出了一支曲尺型的手槍,兩手持着,對準牆頭。
院牆上正冒出一張熟悉的面孔,那是寨子中那個最喜歡賭錢最貪吃的家夥,名叫麻蛇,說起來,他也算寨子裡的老兄弟了,但是座次卻總是升不上去。
前些日子在威義堂裡聚餐,他還跟虎子争一塊肉骨頭。
虎子阿爸還在山寨時,他就很少來虎排,前些日子虎子阿爸受傷跟紅字頭走了,他壓根兒就不來了,沒想到,今兒竟然帶一幫人來打砸。
“轟!
”
就在麻蛇翻過院牆的一瞬間,山叔叔手裡的曲尺型手槍開火了,子彈打得牆頭磚土飛迸。
麻蛇驚叫一聲,掉落院内。
虎子大驚,撒開小腿,本能地就想沖上前去救護。
但這時麻蛇已經一骨碌就爬了起來,虎子注意到他手裡執着一柄寬大的砍骨刀,這會兒雖然臉色蒼白,但還是怒吼着向虎子沖上來。
虎子心裡一驚,今天這是怎麼啦?
山叔叔成了東洋鬼子,眼前的麻蛇也變得不認得自己似的,居然兇神惡煞地沖上來,虎子心下害怕,連忙兩手連擺:“麻蛇叔,我、我是虎子呀,我是虎子呀……”
但麻蛇的速度沒有絲毫減慢,眼見他沖到面前石桌前,大手一伸,就向虎子抓來,這時虎子身後腳步聲響,一隻大手拽上了他的脖領,然後就使勁往後拖,這隻手用的力是如此之大,直拖得他喘不過氣來。
虎子感覺抓住自己脖領的,是山叔叔的同伴……誤會呀,雙方肯定有誤會,虎子驚慌懵逼之間,心裡飛快地閃過這樣的念頭。
說時遲,這時快,就見麻蛇手中的砍骨刀甩出,呼的一聲,從虎子頭頂飛過,虎子身後一聲大叫,脖領陡然一松,虎子不由自主地向前跌倒,摔在石桌前。
麻蛇飛身跳上石桌,這時,卻有一道黑影就淩空飛至,那是一隻曲尺形的手機,倏地砸上了他的面門,将他擊得摔下石桌後邊。
“八嘎!
”山叔叔奔到虎子身邊,一把攬起他,另一手拖起手臂中刀的同伴,退進了虎子家的屋子。
進入屋内,虎子就被扔上到角落,将虎子摔得頭昏腦漲,室内一陣乒哩乓啷,室内全是嘈雜的人聲,好半晌虎子才回過神來,摸着額頭腫起的包,打量着室内。
這時候,虎子發現,室内已經一片狼籍,娘親的衣櫥被挪了出來,頂在了房門上……現在,山叔叔正将同伴臂上的砍骨刀拔了,嗆啷一聲扔在旁邊,然後從床上拖起床單,噗嗤噗嗤聲中,撕了三四條布,然後就蹲在同伴身前,替他包紮臂上的傷口。
“虎子,虎子……”室外傳來亂紛紛的呼喊,虎子聽出那是平時跟阿爸要好的一些叔伯哥哥們,但他眼前隻浮現着剛才麻蛇的兇神惡煞的面孔,哼,死麻蛇,老子阿爸是山寨中的大掌盤,你敢對老子動手,等阿爸回來,老子讓阿爸斃了你……虎子一邊恨恨地想,一邊緊緊抿着嘴唇,任憑室外的人喊破喉嚨,他也不吭聲不回答。
室外的人們喊了一陣,見室内無人應答,竟然瘋了一般砸起門窗來,直砸得牆壁都在顫抖,灰塵撲簌簌往下掉。
虎子驚呆了,難道真像阿娘說的一樣,這山寨中的人們,大都是白眼狼,發起狠來六親不認無情無義麼?
阿爸才離開山寨幾天?
就在虎子自言自語時,他的山叔叔來到了他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柔聲說:“虎子,你大聲說句話,告訴外面的人,說你沒事!
”
“為什麼呀,山叔叔?
”虎子擡起圓滾滾的腦袋,迷惑不已。
“你快說嘛!
說了,他們就不拆你家房子了!
要是房子被拆了,你和你阿娘住哪裡呢?
”
“啊?
拆房子?
”虎子張大了嘴巴,他聽出外面的都是山寨中的熟人,阿爸不在,他們就這樣來拆房子了,他們想做什麼呢,難道是要讓娘親和我沒地方住?
然後趕出山寨?
要真是這樣的話,可怎麼辦呢?
唉,阿爸,虎子和娘親都好想你。
你快點回來吧,把山寨中的白眼狼統統趕出去。
虎子猶豫之際,旁邊的山叔叔扯開嗓子,對外面吼道:“都别亂來,虎爺的公子也在屋内呢,他還是個孩子,要是把他吓傻了,回頭怎麼向虎爺交待呢?
”
說來奇怪,山叔叔這麼一說,外面那些白眼狼們竟全都住了手,打門的,撞牆的,通通停止了,屋内屋外,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不一會兒,外面響起嗡嗡的人聲,有人從遠處過來,隔了好遠就喊起來:“虎子,虎子,你在裡邊麼?
”
娘親!
虎子高興得跳了起來:
“娘,娘,我在這兒呢,在這兒呢。
”
他一邊叫喊,一邊蹦着,奔向房門,但他的脖領馬上就又被一隻大手攥住,這一次,他知道抓住自己的,正是他喜愛的山叔叔,經常拿糖人逗自己的山叔叔。
這一回,山叔叔用的力道,比剛才他的同伴還大,直接将他拖離地面,懸空起來,勒得他喘不過氣來。
……
謝宇钲沒料到事情會演變成這樣。
虎哥虎嫂住的這個院子不大,區區二三十個人,就已圍得水洩不通,連屋頂都爬上去幾個。
可是,事情卻迅速地陷入了僵局。
雙方幾次談判,都無法談攏,屋内多次拒絕了更換人質的要求,随着時間的推移,他聽到屋内兩個日本人的對答中,甚至夾雜了玉碎的詞彙。
虎嫂再沒了往日的彪悍,她已經跌坐在房門前,淚流滿臉地懇求山本,說隻要他放過虎子,她就護送他下山。
山本自然不為所動,隻是再三表示,自己會保護虎子,直至最後一刻。
同時,他提出了自己的要求——要和山寨中能作主的人對話。
虎嫂懇求許久,但室内的山本卻不再作答。
令奇怪的是,室内的虎子也不再吭聲,院内衆人的心,懸得更高了。
謝宇钲來到房門前,敲了敲門:“日本來的朋友,你們要談什麼呢?
”估摸着已引起裡面的注意後,又道,“大家都是成年人,你們應該很清楚,事到如今,不管你們要談論什麼,意義都不是很大了。
”
他的聲音平靜、語氣冷淡,好像根本不知道虎子已經成為人質似的,隻是在進行讨論茶餘飯後的閑聊。
室内一片靜默,片刻後,山本的聲音響起:“謝先生,在這個山寨裡,你不過是個外人,你不具備與我談判的資格。
”
他語氣輕蔑,顯得很是不屑。
“哦,是嗎?
”謝宇钲怔了怔,嘿嘿的笑了,“難道你們的目标,不是區區在下麼?
也許,我們可以談談……談一談你們會以哪一種方式離開?
”
室内複歸沉默。
在謝宇钲說話的當口,山魈拎了一柄鐵錘,來到門前,征詢性地望着他。
山魈有在冷水坑駱家用鐵錘破門的經驗,很顯然,今天他又準備故伎重施。
在山裡待了一段時日,謝宇钲也注意這羅霄山的建築形制獨具特色。
一般情況下,都是因地制宜地取泥石築牆,以杉木為梁柱,覆上陶瓦。
建成後再以石灰抹白牆壁,最後變成粉牆黛瓦、飛檐淩空,變成一種融合了徽式風格的帶有濃重地方特色的一種建築形制。
虎哥虎嫂這棟房屋也是一樣,土石為牆,杉木為梁柱,門窗也是杉木制成。
隻是,剛才衆人也曾對房門進行大力撞擊,但估計裡頭已經用重物抵住,撞擊的效果并不明顯。
現在,謝宇钲見山魈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心想,士氣宜鼓不宜洩,便對他點點頭,示意他不要急躁,然後将耳朵貼在門扇上——他要确定一下,室内的山本等人,給不給這個機會。
就在他的耳朵貼上杉木門扇時,突然左邊牆壁嘩啦一聲大響,牆壁豁然洞開,土磚和泥塊紛紛揚揚,驚得他騰地起身。
循聲望去,隻見漫天的塵土中,一個灰頭土臉的彪形壯婦,已将牆壁上的方窗扯落,然後像舉鼎一般高舉過頂。
院内外的人們,包括謝宇钲,有一個算一個,一下子呆若木雞。
豁然洞開的窗洞外,虎嫂挺身而立,高舉窗框過頂,整個人宛如天神,與剛才軟語溫求的形象判若兩人。
“住手!
你不要虎子的命了?
”室内室外的人們,都齊聲驚呼。
灰塵飛揚,令室内外的能見度直線下降,山本雖然極度震驚,但卻沒有慌神,他迅速在室内搜尋虎子的身影,發現此時這個頑童已經醒過神來,正乘機往床底下鑽呢。
山本連忙快步奔過去,揪住了他的腿肚子。
說時遲,這時快,當窗而立的虎嫂看的真切,猛地大喝一聲,兩手一揚,呼的一聲,那窗框挾帶風聲,淩空飛進房内。
無須回頭,見到室内陡然一暗,山本就情知不妙,手上毫不遲疑,拖過虎子的小腿,但虎子上半身已經鑽進床下,一拽這下,竟沒拖出來。
山本知事不可無,便大喝一聲,手中匕首劃過,在虎子的慘叫聲中,他一個翻滾,從杉木桌下滾過,來到重傷的同伴身邊。
“咔嚓!
”
方窗落在杉闆木桌上,喀喇喇一聲大響,頃刻間被砸得支離破碎。
飛進來的方窗連窗葉帶框,十分沉重,氣勢驚人,跌落地面時,還在夯土地面上砸了一個帶銳角的深坑。
與此同時,幾個人影閃進屋内。
山本剛剛拎着同伴的手槍爬起,虎嫂就欺到近前,慌亂中他隻來得及将匕首擲出,然後揚起南部十四式就摟了火。
他清楚地看見虎嫂龐大的身軀随之一震——他擲出的匕首和手槍射出的子彈,都準确地擊中了近在咫尺的目标。
但是,與事無補。
虎嫂那憨厚的面容上盡管閃着一抹金屬寒光,仍在他眼中急速放大,那龐然的身軀微微一滞,然後又猛地加速,就像一個滾動的石碾子,不等他反應過來,就結結實實地撞在他兇膛上。
喉頭一甜,翻湧的氣皿令他眼前一黑。
“七生報國!
”他軟綿綿地舉起南部十四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