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力全憑意志力撐着沒醉酒丢人,最終不光武将們爛醉如泥,文官們也都喝高了,壓力驟減,突然放松,誰都忍不住多喝幾杯,打勝仗比過年還喜慶,畢竟年是年年過,勝仗不常有。
簾外雨涔涔,急雨更兼狂風,行道樹都被吹的東倒西歪,戰艦回港,漁船進灣,江水暴漲,道路成河,處在低窪地帶的窮人家房子不但漏雨,更面臨牆倒屋塌的危險,這就是台風的威力。
隻是這時候不叫台風而叫飓風,因為沒有衛星雲圖,不知曉飓風的強度,隻能事到臨頭從大樹的搖擺程度和浪高來判斷,估計這回風力高達十二級。
用花崗岩建造的大都督府裡風平浪靜,連茶杯裡的水都不起一絲漣漪,劉骁沒睡,他惦記着黎民百姓,還有江北的元軍大營。
根據王力所看到的情形,元軍的營寨紮的中規中矩,地勢較高,排水渠也挖的很深,但那隻是應對普通風雨,而這是北方軍隊從未領略過的來自海上的飓風。
此時的北岸大營,牛皮帳篷被吹的東倒西歪,很多頂帳篷被連根拔起,在天上飛舞,暗夜中暴雨如注,火把都被澆滅,看不清東西,就連郭侃的中軍大帳都不能幸免,被一陣疾風掀翻。
中軍前,帥旗被一道閃電劈中,旗杆折斷,大纛落在水中。
一群親兵護着郭侃往高處逃去,深一腳淺一腳踩在爛泥和積水裡,滿耳朵都是刺耳的風聲和士卒的哀嚎。
郭侃艱難地走向一棵大樹,樹下似乎可以避雨,已經有七八個士兵站在樹下,忽然一道慘白的閃電劃破長空,大樹遭到雷擊,樹下的士兵戰栗着倒下,這一幕在閃電照耀下看的清清楚楚。
雷雨天是不能站在樹下的,這是常識,後來郭侃在筆記上這樣記錄。
閃電先到,雷聲後至,轟隆隆的滾雷能讓膽小者肝膽俱裂,郭侃等元軍不曉得大自然的威力,隻當是老天爺保佑南人,這是對元軍的天譴。
四個親兵撐着一幅油布擋雨,其餘人在周邊迅速挖出壕溝排水,總算是有了一小塊栖身之所,郭侃借着一道又一道的閃電,看清楚了東路軍大營的慘狀。
嚴整的軍營不複存在,盡成澤國,軍隊建制全亂了,很多戰馬在洪水中洑水逃生,士兵抱着木頭沉浮,眨眼就消失在水中。
十萬大軍,被一場飓風報銷了。
大雨狂風持續了一夜一天,白天雨勢稍減,但是洪水依舊,郭侃勉力收攏了一些逃出來的士卒,蹚水前往海門縣城。
降雨量極大,飓風引發海水倒灌,海門縣也成了汪洋澤國,城内水深三尺,掀翻屋頂無數,死亡百姓加牲口不計其數,郭侃是蹚着齊兇高的積水進的城,縣衙已經淹了,隻能在城牆上臨時搭個棚子避雨。
雨終于停了,城外是渾黃色的洪水,良田民舍皆不見,隻有樹冠暴露在水面之上,偶然能見樹上趴着難民,郭侃命人去救災,可是一沒有船,二沒有人,自顧不暇,拿什麼去救。
别說救人了,就是找一口幹淨的飲水,吃一口熱食都是奢侈的。
所有的井都被淹了,洪水是不能喝的,喝了會得病拉痢疾,會死人,得過濾了才能飲用。
吃食隻能去老百姓殘破的家裡搜尋,再找點柴火來燒熟。
郭侃見士兵從水中撈了一頭淹死的馬想割肉吃,急忙阻止,這種肉不幹淨,吃了也會得病。
他現在終于理解,洪水泛濫時百姓的苦楚了。
十萬東路軍,能彙聚到海門縣城的隻有幾百人,個個灰頭土臉,現在說此役徹底失敗,沒人反對,眼下重要的是如何北返,如何逃命。
郭侃讓親兵抓了幾個當地上年紀的白發老者來詢問,得知這種豪雨飓風是他們爺爺輩才見過的,也就是說百年一遇的稀罕事讓自己攤上了。
又問洪水多久才能退,答曰按理說很快就能退,畢竟靠海,但是這次雨水大,不好說。
“此乃天意。
”郭侃長歎一聲。
忽然視野中出現了船隻,而船頭打的是白龍軍的旗号。
劉骁時刻關注着飓風的走向,他知道飓風一般不會停留太久,要麼擦邊回海上,要麼一路進陸地,一兩天就會過去,屆時趕緊救災,方能挽回人民生命财産,這回不但要救援江浙,還要過江去看看元軍的熱鬧。
嚴格來說,這叫幸災樂禍。
結果這一看,還真心疼了,死的人太多了,滿眼都是死人死馬,十萬大軍去了八千,還有九萬多,數字也沒那麼精準,保不齊加上民夫雜役比十萬還多,一股腦都死于飓風洪水,慘狀讓劉骁想到了另一個位面上的神風,正是突如其來的台風摧毀了入侵日本的元軍,很難說冥冥中不是自有天意。
海水倒灌導緻陸地變成水面,平底船可以行駛在往日的田野之上,能看到樹上挂着一些驚魂未定的逃生者,劉骁讓人将他們解救下來,給水喝,給飯吃。
有一個士卒用長杆鈎子從水中勾起一面大纛,鋪在甲闆上欣賞,竟然是東路軍的帥旗。
“洗幹淨收起來。
”劉骁囑咐。
船隻行駛到海門縣城前,但見夯土壘的城牆上炊煙袅袅,似乎是有人在做飯。
劉骁讓人喊話,問城上何人。
郭侃驚懼,此時的他無力自保,但是又不肯隐姓埋名做縮頭烏龜,還沒想好怎麼回答,從人已經用一口河北音回答道:“是海門縣的百姓在此避難。
”
劉骁大笑,讓人問是不是郭元帥在上面。
從人還想掩飾,郭侃起身,走到垛口處說道:“正是郭某在此。
”
劉骁一襲白色戰袍,頭上幞頭,披着黑面紅底的披風,像個年輕的校尉,沖上面拱手笑道:“在下劉骁,想請元帥登船一叙,可否賞臉。
”
郭侃身旁的親兵們偷偷拿起了勁弩,想偷襲一把,射死劉骁,這仗就不算輸得太慘。
但是郭侃制止了這種非丈夫所為,形勢如此,任何花招都扭轉不了大局,要麼為元帝盡忠自刎,要麼投降,他選擇後者。
南人降得,北人就降不得麼。
大帥做了決定,親兵們都松了一口氣,他們是忠于郭侃大過忠于元朝,主人願降,他們自然也願降,毫無心理障礙。
從城牆上下來費了一點小小的周折,總歸是順利完成了投降儀式,其實更像是子弟兵營救被困群衆,郭侃上了船,劉骁非但沒有折辱他,還給他幹淨襪子鞋履,溫好的烈酒和北方人習慣的面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