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到目前為止,劉整的人生履曆是光輝燦爛的,雖然稱不上青史留名那一類,但至少沒有背負滅宋叛賊的惡名。
劉整少年時從金國的鄧州南下投宋從軍,最出名的一場戰役是帶着十二個勇士趁着夜色拿下信陽,被譽為“賽存孝”,迄今他歸宋已經三十年了,已經是位高權重的一方大員,而金國也早已滅亡。
但是作為一個前金國治下的漢人,一個歸正人,劉整在南宋官場過的并不好,雖不能算是郁郁不得志,但是以他的能力和功勳,理應比現在的位置更高,而實際上他的很多功勞被上級呂文德吞了,劉整獻策也多不被采納,身為北人就是要被歧視,這就是官場的現實。
此番劉整奉召進京,心裡懷了一絲期待,覺得是不是朝廷要重用我了,官家終于想明白了,他帶着希望乘船沿江而下,走的和劉骁一樣的路線,但他更低調一些,沒打泸州知州的旗号,随行護衛也都着便裝,就是不想太過招搖,引發不必要的麻煩。
船到揚州稍停,劉整聞到了包子味,中原地區種麥居多,南方吃米更多,劉整已經很多年沒嘗到家鄉的味道了,于是才有了剛才這一幕。
劉整年近半百,閱人無數,但是對眼前這個年輕人卻有點迷惑,此子不過弱冠之年,談吐卻非比尋常,談古論今,眼界極為開闊。
劉骁知道對方的身份和履曆,也知道他的心結所在,針對性的聊天,這嗑唠的自然句句入心。
合川劉公子不談風月,隻談軍國大事,劉整是武将,這是他的專業範疇,但卻感覺思路跟不上這個年輕人,因為人家是站在曆史高度上看問題。
凡事當局者迷,問當下任何一個南宋人,他們的國家能不能抵禦住蒙古南下,沒人能給出正确的答案,就像二十一世紀的寶島居民總幻想能抗拒曆史的滾滾車輪一樣,宋人覺得維持半壁江山起碼還能有上百年吧。
劉整也是這個想法,尤其蒙古退兵,北方争位大戰,形勢極不明朗,未來十年會發生什麼,沒人敢預測。
但是劉公子就可以斷言,即便北方獲勝,一統天下,入主中原,外族統治也就是幾十年的光景。
“千年之後,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不會認為蒙古是中國正統,也不會認為遼和金是中國正統,老兄知道為什麼嗎?
”
劉整搖頭,他是真不知道。
“比鐵蹄鋼刀更有威力的,是文明。
”劉骁說,“金國原是北國苦寒之地的漁獵民族,入主中原之後,還不是學大宋的制度文化,蒙古也是一樣,落後的學先進的,這是必然的趨勢,等草原上的雄鷹學會了享樂,翅膀就不能再翺翔,這也不過是兩代人的時間。
”
劉整肅然,這話說的在理,千百年來,外族入主中原都是暫時的。
“曆史,總歸是有文化的人寫的。
”劉骁繼續說道,“千年之後,嶽爺爺依然受萬民香火供奉,秦桧鐵像依然跪在墳前,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圖的不就是生前身後名麼。
”
劉骁不知道自己一番話能不能給劉整以啟迪,他總歸是想把這個人往回拉一拉的。
在啟程之前,劉骁拿出一件防刺服贈送。
“将軍此番進京,兇多吉少,這件龍鱗寶甲穿在中衣外面,關鍵時刻能保性命,如若無處可去,可來合川找我。
”
說完這句話,劉骁關上窗戶,合川的船就走了,隻留劉整在原地發愣,原來人家早就認出自己的身份,這一番話都是有的放矢。
這才是真正的世外高人啊。
……
劉骁這個殺人逃犯不敢在路上耽擱,逆水行舟沿江而上,雖然有馬達有汽油但不舍得使用,引擎動力要用在最艱險難行的三峽階段。
長江中段都是在呂文德家族掌控之下,劉骁對呂氏軍事集團沒啥好印象,快馬加鞭通過,隻在鄂州休息的時候找當地人打聽了一下黃泥津是個什麼地方。
當地人說,黃泥津是個臭水潭,傾瀉便溺垃圾的地方。
劉骁莞爾一笑,不置一詞。
從鄂州北上,到宜昌就是三峽的東端入口處,正常來說從宜昌到重慶的水路就得走一個月,淺灘暗礁,全靠纖夫拉行,船速和人緩慢步行的速度差不多,一天也走不了十幾裡。
但有船用馬達就不一樣了,劉骁讓人把燃油集中在一條船上,帶着嫡系部屬先行一步,其餘人等和山東李榮所部在後面慢慢趕路,遲點到也無大礙。
船進四川境内,劉骁就有一種近鄉情怯的感覺,離開近三個月,麥子都快熟了吧。
這段時間他經常用電台和家裡聯絡,一切正常,正常的似乎都有些不正常,他總有些惴惴不安的感覺,如果老窩被人端了,那自己就不再是開挂的穿越者了,就是一個常規穿越者,以自己的能耐怕是堅持不了太久。
這隻是一個讓人深思的問題,假如真的失去外挂能力,想在這個時代活下去,而且活的要精彩,最佳的辦法莫過于投靠蒙古人,因為沒有任何穿越者能扶起腐朽殘破的南宋朝廷,也無法整合力量與雄才大略的忽必烈争奪天下。
想到這一點,劉骁就不禁哀歎,自己一個熟悉曆史的穿越者尚且如此,又怎麼能苛求劉整,中華千百年來,嶽飛文天祥這樣的人畢竟是少數啊。
船過重慶,進入嘉陵江,劉骁就歸心似箭了,把剩下的汽油全用上,日子不過了,突突突一路上行,當他看到沿途兩岸綠色的麥田時,就知道家快到了。
走時還是臘月,現在已經陽春三月,春風拂面,蒼茫大地,生機盎然,令人心情大好。
比劉骁還想家的是慧娘,她跟着爹爹出公差,好久沒見到娘親和弟弟妹妹了,小丫頭其實已經不小,每月也有薪酬可領,在臨安揚州等地買了不少好吃的好玩的,想到弟弟妹妹期待的眼神,腳尖忍不住踮起,有些欲欲躍試了。
遠處河川環繞處就是釣魚城了,船隻繞城而過的時候,劉骁讓人升起旗幟,這三面旗幟是在路上做的,買的上好綢緞,用絲線繡字,這種粗活兒對于白檸來說簡直太簡單不過,也好打發枯燥旅途。
一面白錦大纛,用銀色絲線繡了條張牙舞爪的龍作為底紋,上繡三個大黑字:白龍軍。
另有兩面豎長的幡子,一面繡“提舉合州義勇保甲司”,一面繡“提舉合州茶馬鹽鐵司”。
至于回避和肅靜的木牌子,等回家再安排不遲。
釣魚城上的守軍看到船上打出的旗幟,頓時歡聲雷動,旌旗招展,劉骁看到這一幕就放心了,老家沒事,基本盤穩固。
為了回應釣魚城上的歡迎儀式,劉骁讓人鳴炮,多門火炮不裝彈丸隻裝火藥,朝天開火,炮聲隆隆,慶祝合川白龍王回家。
當船從釣魚城北側繞過來時,劉骁驚呆了。
他的龍潭寨已經和釣魚城連為一體,夯土加石塊建造的城池竟然在這麼短的時間内完工,這簡直是個奇迹。
龍潭寨碼頭也在鳴炮歡迎,無數人湧到碼頭上翹首以盼,這年頭出一趟遠門不易,客死異鄉的情況太多了,能活着回來就謝天謝地,能帶着勝利果實回來,就更值得慶祝了。
順利回家,所有人的心都放回肚皮裡,白檸看着這陌生的一切,心情無比複雜,不得不說,合川比臨安差的不是一點半點,臨安有一百二十萬人口,這裡能有幾萬?
夜晚也沒有那麼多的酒樓瓦子,沒有大家閨秀,沒有西湖遊船,沒有寶馬雕車,一時間她有些惆怅,有些猶疑,如果餘生在這裡度過,值得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