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大人來了,您還是不見嗎?”老婢珪蓉捧着新折的紅梅,一枝一枝遞給一邊插花的郡主,順便瞟向卧在紫面暖絨被裡的梅娘娘。
“哪個祁大人?”
“是祁隐大人,帶了好大的陣仗。”珪蓉聲音嘶啞,嘴唇也幹裂了。院子裡唯一的一口井被前夜的瑞雪封了上,驿館的水也遲遲沒有送過來。珪蓉已過了耄耋之年,從骨到肉都衰老到幹枯,每天缺一點水都幾乎難以過活。
“原來昨夜是他們,我還以為是家裡人。”
珪蓉幹啞地笑了一聲,“娘娘,祁大人今早才到,昨夜的是幾個刺客,老奴眼神不夠用了,就看了幾個影兒,紫的。”
“老家夥,淨會打趣我。許是國祭日将至,我這些天總能夢見些舊人,總覺得鴻姐姐回來了,珪蓉,你還記得她嗎?”
“外頭那些人總愛說大恩沒齒難忘,老奴如今真是一顆牙也不剩,倒真應了這句話了。”珪蓉笑得像裂開的幹核桃。
郡主插好了花,摘下了支出來的一瓣梅,碾碎在手裡,把鼻子湊了過去,細細地嗅着花汁香。梅娘娘翻過了身,微微睜了眼,見小郡主手裡流出皿紅的汁液,忙從床上爬下來,抓起了郡主的手。
“誰讓你動這些污物的!”梅娘娘用手揩淨郡主的手,才看出那隻是花汁,不是人皿。
“娘娘,”珪蓉蹒跚着過來,顫顫巍巍地拉開梅娘娘,“郡主還小,怎麼能做出那種事,娘娘多慮了。”
郡主雙眼盈盈,不知自己為何惹惱了母親,忙跪在地上謝罪。珪蓉扶起郡主,在她耳旁輕勸。梅娘娘攏了攏頭發,轉身去了梳妝台。
“娘娘且等,老奴這就為您梳洗打扮。”珪蓉扶着桌沿,一步一步挪到梅娘娘身後。銅鏡上晃着兩張面孔,一張白皙似雪,一張老态龍鐘,珪蓉盯着銅鏡裡自己的臉,比對着梅娘娘的臉。“多少年前,這銅鏡裡也留過老奴年少的面容,如今,這小銅鏡就隻記得娘娘您了。待老奴去了……”
“待你去了,我便把莘兒還給他,讓你們所有人都把我忘了,我好安心地去找她。”
“娘娘還是愛說笑,老奴到時偏不喝那一碗孟婆湯,來世回來還追着您。”珪蓉捧着梅娘娘烏黑的頭發,笑得發抖。
“你這是變着法氣我呢,不知我還得贖多少年的罪,才能嘗到這一碗湯的滋味,不知道它是香的還是臭的,是苦的還是鹹的。”梅娘娘笑着,卻驚喜地看着眼角折起了幾道紋。湊近了銅鏡,那幾道紋又舒展了開,變得無影無蹤。
郡主見母親消了氣,便悄悄地走到了院子裡,走到院門旁。一望無際的梅林擋住了外面的世界,小小的門檻把她牢牢地鎖在了這座院子裡,十幾年如一日。那天誤闖來的姑娘去了哪裡,為什麼她可以自由地走出這片梅林?
與此同時,窦辛打開了窗子,遠眺梅林的方向,看見回廊盡頭冒出了兩個驿兵,正朝着窦辛的房間走過來。了一摘下挂在牆上的雪氅,披在窦辛的身上。
“雪大,走到中庭還需好一會兒。”了一一邊說一邊從包袱裡掏出了個獸皮小帽,套在了頭上,頗為滑稽。窦辛見了一的樣子,忍俊不禁,才想起這頂帽子和這件獸皮小襖還是杜淵給自己找的,轉念想,卻不知杜淵此刻到了哪裡。
了一推開了房門,遲疑片刻又轉過了身:“姑娘準備好了嗎?”
窦辛點了點頭,毫不猶豫地踏出了房門,踏進了被深雪掩蓋的皿花之中。
中庭外湖結了細細一層冰,落着薄薄一層雪。驿兵打開了中庭的門,暖氣外溢。
窦辛定了定睛,一眼認出來坐在高椅上的祁大人。中庭人數寥寥,與上一次在哄亂的大堂見面不同,窦辛很容易辨清了祁大人的臉。須眉烏白,雙目犀利如炬,外表看起來和老人别無二緻。窦辛有一種特别的感覺,眼前的祁大人不像一位老者,更像是一個與自己同齡的人,隻是被塞進這樣一個老者的軀殼中。
了一略略掃了一眼,見歸甯右肩的傷已經被包紮好。了一瞥向祁大人另一邊,這邊站着的是個長相不出奇的人,大約三十歲上下。平時會刻意打扮成與常人無異的裝扮,但是臉上的思慮是藏不住的。了一暗忖,這位極可能是位細作。而且能随祁大人而行,年紀相當的細作,無外乎黃冓,。
“小徒窦辛,拜見祁大人。”“小僧了一,拜見祁大人。”
“辛丫頭我見過,薛平,你過來看,跟着杜淵的是她嗎?”祁大人話音剛落,門外又走進來個人,帶來股寒氣。
“回祁大人,是她。”
窦辛側身,見薛平長得倒還周正,不像是小人,一時很難把他與追殺杜淵的人想到一起。
“小徒替杜大哥謝過薛公子。”窦辛冷着臉,脫口而出。薛平瞥見祁大人面色嚴正,把話硬生生吞了回去,隻乜了窦辛一眼。
“辛丫頭,你和你師父是在哪裡走散的?”歸甯搶先問。
“小徒醒來時就在山林中,師父隻給小徒留了毛驢和包袱,小徒沿師父腳印追去,但是腳印消失在了一個岔口。小徒沿着其中一個岔口尋去,隻找到一個山洞,小徒不知師父是否進去了,也不知山洞深淺,不敢貿然進去。小徒向洞裡喊了幾聲,發現山洞不深,便進去找師父,但是師父不在裡面。然後我便原路返回想去找另一條岔道,天黑之後,小徒在山林裡迷了路,轉了幾天才到了大路上,碰見了杜大哥。”
了一教過的說辭,窦辛一句不差地講了出來。
祁大人撚了撚須,又問道:“你是說,你從承天閣出去之後就沒有見過你師父?”
“是的。但是師父的包袱還留在毛驢上,我原以為師父沒走遠,遇見杜大哥時還想讓他和我一起找師父,但是杜大哥猜測師父已經動身去了天山,我便跟着杜大哥走了,想在天山與師父會合。”
“那山洞可有什麼異常嗎?”祁大人追問。
窦辛瞥了薛平一眼,想到了自己曾穿着那身異服出現在他的視野裡。“山洞裡有一具女屍,荒山夜涼,小徒還‘借’了那女屍的披風一用。”
“山人的徒兒,到底比尋常女子膽子大,”祁大人瞥見薛平朝自己點了點頭。“你師父還留了其他什麼東西嗎?”
窦辛搖搖頭。的确,師父身上除了包袱,也沒有其他東西了。
歸甯在一旁皺緊了眉頭。他曾派孔安去查過她口中的荒山,荒山上隻有一條小徑,并不容易迷路。孔安沒有提到過什麼山洞,所以說,窦辛這丫頭還在瞞着什麼?還是,這是苦禅山人的詭計?歸甯正暗惱不能找孔安問個清楚,擡眼間看見了一正牢牢地盯着自己,一邊向黃冓方向努了努嘴,一邊搖了搖頭。
“了一師父,你說你是子虛的徒孫?是他讓你來的嗎?”祁大人轉向了一。
“回大人,小僧的師伯覺明大師一月前過世,恰逢貴閣杜将軍借宿小寺,小僧便奉師命随行以拜訪師叔祖。小僧年輕,此前從未見過師叔祖。”了一答道。
“歸甯,你借的人就是他嗎?”祁大人随口一問,驚出了歸甯一身冷汗。
“我……”歸甯欲答話便被祁大人擡手打斷。
“了一師父,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黃冓搶先一步,疾言厲色問道。
“黃密使,您此行而來又是為了什麼?”了一前行半步,不卑不亢道,“小僧不願讓世上最後一個知曉那人蹤迹的人遭歹人所害,不知錯在何處。”
祁大人直起了身子,他從了一身上看到了舊友子虛的影子。如果子虛還能走得動,看到這位小徒孫應該還能笑出來。
“了一,你可有留在承天閣的打算,等子虛百年之後,我可以把他的位留給你。”祁大人笑道。
了一裝作一驚,忙拱手推诿,趁祁大人不注意給窦辛遞了個眼神。
薛平忿忿站在一旁,了一的一舉一動在他眼裡都變成了虛僞。當初自己拼盡全力才能闖進承天閣,為什麼表弟和這個野和尚進來就這麼容易?
“祁大人,師父說過,沒有觀瀾劍,即使上了天山也未必有用。現在師父下落不明,大人可有他策?”窦辛學着師父的語氣,試探着問道。
祁大人面色冷了下來,起身緩步走到窦辛面前,閉眼深深嗅了一口。窦辛強作鎮定,任祁大人的臉幾乎和自己的貼在一起也不躲不閃。了一下意識過來阻攔,卻發現一枚十字镖從窦辛袖口滑出,被窦辛死死握在手裡。
“現在不用你師父了,有你就夠了。”祁大人詭異地笑了出來,順勢從窦辛脖子上扯出了那塊玉石,又走到窗邊,借着雪映的光端詳着玉石的花紋。“去老隋那裡拿鑰匙,辛丫頭,你跟我來,其他人都不許跟着。”
窦辛不知所措,忙回頭看向了一問主意。了一沒理會窦辛,兩隻眼定在了祁大人手裡,那塊玉石,他怎麼從來沒注意到?驿兵開了門,祁大人握着玉石走出了中庭,窦辛隻好跟了出去,心裡暗惱,了一怎麼和自己那個瞌睡蟲主人一樣,說不理人就不理人。
半晌,歸甯在後面咳了一聲,了一才回過神來,發覺窦辛和祁大人已經走了。
“了一師父好眼力好身手,不留在承天閣可惜了。”歸甯走下來,往了一手裡塞了一瓶金槍藥,順便湊在了一耳邊悄聲道:“等下跟我來。”
黃冓給薛平遞了個眼神,薛平忙退了出去。“四弟,老爹已經囑咐過了,我勸你别動歪腦筋,有老隋在,你占不到便宜的。”說罷,黃冓大搖大擺從歸甯和了一面前走過,又從頭到腳打量一遍了一。
“了一師父,你若真不願留在承天閣,不如趁早走,”黃冓突然邪笑,“說不定通隐寺還能留點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