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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梅香歸冢(下)

天瀾謠 穆辛 8514 2024-01-31 01:00

  了一先黃冓一步拐出了回廊,悄悄翻過牆,又折回中庭,見歸甯已換上一身白衣,桌上還留了一件白衣。

  “我的人說,昨夜清理出的紫衣刺客,全都是驿館的人,隻是被披上了紫衣。我想知道,你昨夜留了活口嗎?”

  了一回想了片刻,答道:“我是僧人,不會殺人。甯爺的意思是,昨夜來過的紫衣人全都沒了蹤影,屍首也沒剩下?”

  “現在是這樣的。”歸甯嚴肅道。

  “不可能,以他們的傷勢,是不可能毫無聲息地離開。除非……驿館裡有内應。”了一心一驚,發現自己之前所有的推測都有了破綻。

  “你先把衣服換上,我知道你放心不下辛丫頭,我帶你去梅園。我覺得那裡還有蹊跷。”歸甯咬着手指,腦子裡把驿館的人過了一遍篩子。“内應是老隋。馬廄有暗門,他可以放人進來,也可以放人出去。他是大哥的舊部,沒人會疑他。”

  “不可能。他是……杜将軍的人,不會害你。”了一欲言又止,忙從桌上拿起白衣,到屏風後迅速換好。

  屏風上的梅花畫得精細,了一凝視了片刻,忽然想到昨夜的細節:紫衣人攻到窦辛的卧房,那裡常年沒有人入住。所以說紫衣人知道這裡住了人,卻不知道她的身手和底細。

  了一腦子一轉,想出了唯一的解釋。

  “我知道那些紫衣人在哪了。從昨夜的傷亡來看,他們準确地攻到有人住的地方,這不是巧合。他們在掩人耳目,做出人數衆多的假象。其實,他們正因為人手不足,才專門挑有人煙的地方下手。人手有限而不擇蓉莘苑這一重點而攻,說明他們本就不是意在梅娘娘,他們在試探新住進來衆人的實力。這樣,紫衣人就不是闖進來的,他們本來就在這裡。至于整間驿館裡,我們都不會搜查到的地方,是梅園,他們就藏在那裡。”

  歸甯忙從桌案上翻出這幾日的密信,頓時慌了起來。“他們是沖着祁大人來的,我們得馬上去梅園。”

  “大人帶些身手好一些的人吧,至少我們交手的時候能拖一拖他們。到時候你負責祁大人,我隻管辛姑娘。”

  南門外,老隋把掃帚倚在了牆邊,自己靠在回廊上休息了一會兒,才悠悠地從腰間取下發舊的令牌,消失在綿長的回廊中。

  “不要離大門太遠,免得迷了路。”祁大人轉頭道。

  珪蓉掩上了大門。窦辛坐在石階上,細細想來覺得有些莫名其妙。祁大人是在試探自己嗎?他應該是知道這條捷徑的,那他帶自己前來是因為那枚玉石嗎?他在中庭的時候就可以拿走玉石,為什麼還要多此一舉把自己帶來,難不成是讓自己守門?那老隋是幹嘛的?

  梅林間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響,窦辛警覺起來,俯着身鑽進了梅林。身後的大門吱呀地響了一聲,窦辛猛然回頭,瞥見一個白影竄到了蓉莘苑。窦辛追到了門口,停了下來。“與我何幹。”窦辛坐了下來,恍惚間發現梅林裡閃過了幾個身影,有白的,有紫的,身上不自覺發起了抖。

  “小隐子見過梅娘娘。”祁大人跪拜在梅娘娘門外。“再求娘娘出山。”

  珪蓉推開了屋門,蹒跚着走了進去,不一會兒出來問道:“你是從哪裡拿到那枚石頭的?娘娘要看一看,是不是真的。”

  “回婆婆,這是一位舊人找到的,但恕小隐子現在不能交出來。小隐子還有一事要告訴娘娘,陛下甚為思念郡主,數年前便拟好了旨意,隻要郡主能回宮,便是大公主的待遇,望娘娘能想開些。”

  屋裡傳出來腳步聲,祁大人擡起了頭,不禁渾身一震。眼前猩紅的長裙沿着地面掃過來,熟悉的香氣逸散而出。那張面龐,即使描上精緻的、莊重的妝,也依然是年少的模樣,如滿園的初雪一般,沒有沾染一點塵埃。

  梅娘娘俯下了身子,扶起了祁大人,夜明珠一般的雙眸蓄着淚,映出了祁大人的一臉蒼老。“想不到,你年老的時候是這副模樣。”梅娘娘聲輕若風,從祁大人耳邊掠過一股寒意。

  “娘娘。”祁大人向後退了一步,衣袖從梅娘娘手中抽了出來。“小隐子有罪,閣裡走了水,下人們發現的時候隻剩了一副焦骸。”

  “他始終是你們的刺,不拔掉還是不舒服。告訴你的陛下,女兒是我的,蓉莘苑也是我的,這是我們之間的交易中我僅有的報酬,我是不會還回去的。”梅娘娘說話間,珪蓉悄悄退了下去,關上了屋門。

  “娘娘是想要在這窮山僻壤永遠毫無聲息地住下去嗎?安亞人快回來了,您不想給自己謀個後路……”

  “放肆!什麼安亞人,無稽之談。”梅娘娘紅袖一揮,抽在祁大人臉上。

  “它都回來了,他們就回不來嗎?”大人躬着腰,從錦囊裡倒出了玉石,“我是在當年舊人的徒兒身上找到它的,現在那位舊人怕是又叛了我,先一步去通風報信了。我需要您,帶我們去找到當年的天瀾宮。預言臨近,依山君會回來的,那時要殺要剮,都随您。”

  梅娘娘盯着玉石半晌,轉過了身,拂去了眼角的淚。“我老了,不想再管閑事。人都是地獄裡來的惡鬼投胎,骨子裡滲着毒狠,我自然不會幫他們。至于安亞,我倒盼着鴻姐姐離開安亞時那幾句咒成了真,讓那些把我們逼入絕境的巫人全都遁入地獄。回吧,不要在我這耗時間了。”

  祁大人把玉石收回袖中,“小隐子三日後就帶着承天閣的人去天山,怕是無暇關照蓉莘苑,倘若陛下實在思念郡主,興許會再派人相擾。望娘娘三思,若這幾日想通了,小隐子會派閣裡幾位信得過的人親自護送郡主回朝。”

  “小隐子,飲雪不足以解渴,這一點,你還得向他學一學。珪蓉,送客。”

  門外寂靜無聲,祁大人遲疑了片刻,又跪了下去,把頭叩在了地上,“請您務必保重。郡主的事,望您想開些,别把心囚死在這裡,總會有出路的。小隐子可以為您安頓好一切。”

  梅娘娘繞過祁大人,推開了屋門,“回吧,收好他的屍骨,如果不知道怎麼處置,就麻煩人送到我這來。”

  幾枝新梅從梅園伸進了苑中,與牆上的白雪相映襯,更為紮眼。“珪蓉說她把你帶來的小姑娘關在了外面,怕是凍壞了,讓她進來喝口熱湯,晚上我讓珪蓉送她出去。”

  祁大人聽罷,嘴角揚了起來,“娘娘果真聰慧,小隐子這點把戲您一看就透。這丫頭和郡主年紀相仿,又無根無底,這一路給郡主做替死鬼正合适。”

  “你和他真是越來越像,總是愛揣測别人的心思,用最險惡的想法作為定論。”梅娘娘猛然轉身,從祁大人袖中搶過了玉石,“回吧,不用再來了,你、我、祁隅都不是同路人,守好你自己的攤子,好好當個人。”

  玉石在梅娘娘的手中如寒冰一般,上面殘存的幾根長發掉在了地上。梅娘娘把玉石湊在鼻前,貪婪地嗅着上面故人的氣味。祁大人起了身,拂袖踏出了屋門,全身的筋骨頓時酥了下來,老态又現。他想跪在她的膝前,聽她喚自己一聲聲“小隐子”,聽她講故土的事;抑或伏在她的雙腿上,溫存地喚一句“娘親”。祁大人三步一回頭地走到了大門口,凄然回首,出了門,有生之年就再無緣相見了。

  “辛丫頭,你的好日子到了。”

  話音剛落,寒氣從窦辛的身上霎時鑽進了心口,還未等她說出方才梅林裡的異狀,便被祁大人拎起,扔進了蓉莘苑的大門。祁大人掩上大門,把自己自出世時便挂在兇前的長生鎖從高牆扔進了蓉莘苑,他把它還給它的主人了。

  窦辛狼狽地爬起來,發現珪蓉倒在井邊,被雪掩住了大半個身子,隻剩了骷髅般的臉和空洞的眼睛在死死地盯着自己。窦辛壯着膽子走過去,把手指橫在珪蓉鼻下發現還有氣息,忙把旁邊的雪刨開。

  窦辛看過老闆救凍僵在雪裡的人,和珪蓉現在的樣子一模一樣。隻有趕快把珪蓉扶進屋子才能緩過來,窦辛站在院子中央環顧一周,發現隻有一個屋子有炭火的氣味,看來裡面是有人的,就跑了過去。

  窦辛剛跑到門口,就撞到了迎面而出的梅娘娘。玉石從梅娘娘的手裡滑了出來,窦辛眼疾手快,身子往前一探便接到了手中。窦辛看清手裡的玉石,順勢揣進了懷裡。梅娘娘一驚,盯住了窦辛。

  窦辛看眼前的人,比那位小郡主還要年輕,但卻穿着極為華麗的衣服,心生疑窦。了一沒說過梅娘娘有兩個孩子,那這個人會是誰?是梅娘娘嗎?

  “那位婆婆摔在井邊,凍僵了,她需要湯。”窦辛道。

  梅娘娘看着手中殘留的長發,又看向窦辛的頭發,渾身止不住地戰栗起來。

  “這塊石頭是你的?”梅娘娘的聲音極其柔和。

  “是我撿的,剛才被祁大人搶去了,謝謝你還給我。”窦辛回答道。“廚房在哪裡,要盡快做些湯,那個老婆婆還沒醒,很危險。”

  梅娘娘沒有回答,而是抓過了窦辛的右手,細細地端詳着掌紋。窦辛感覺到自己的手仿佛放在了冰上。

  梅娘娘反複摩挲着窦辛掌心的一處紋絡,窦辛拗不過梅娘娘的力氣,幾次想抽手都沒成功。“她會醒的,你現在随我來。”窦辛看着自己的手紋,想起了一件事。師父用藥給自己的右手複原之後,掌心的紋絡完全變了,尤其是掌心那裡,幾條掌紋交叉,割出了一個奇異的冰淩狀。

  窦辛跟着梅娘娘到了一間小房門外,看到門口擺着大大小小的花盆,猜到這是間花房。窦辛原以為花房隻是個小間,但跟進來之後才發現屋裡異常寬敞。

  除了幾十株花外,花房裡竟還種了幾棵不知名的高樹。樹的上面挖去了屋頂,樹冠直插屋外。枯枝上落了些雪,屋裡的花卻挨了連累,大半都被寒霜打蔫了。花盆的深處還有着一個個蒙着蓋子的壇子,窦辛懷疑那裡就是蠱蟲的源頭。梅娘娘拉下了窗前的黑簾子,然後用火引子點燃了每一株花旁的紅燭。屋裡頓時亮了起來,窦辛默默地看着自己又成了沒有影子的透明人,卻躲無可躲。但很快,她發現梅娘娘并不在意自己的異樣。

  “請坐。”梅娘娘道。窦辛看着屋裡唯一的一把紅木椅,又看向梅娘娘肯定的眼神,猶豫着坐了下來。

  “你是梅娘娘?”第一盞燭燈亮起的時候,窦辛看清了眼前女子的金钗是梅花的形狀,身上的紅裙也用金絲線繡滿了梅花。

  梅娘娘久久地看着窦辛,一言不發。梅娘娘吹熄了火引子,放到了最後一根紅燭旁,然後走到了花房中央。金焰紅燭,金钗紅衣,窦辛的視線漸漸模糊,眼前梅娘娘的臉仿佛在緩緩融化,化成了另一個窦辛似乎見過的模樣。窦辛晃了晃頭,揉了揉被燭焰晃疼的眼睛,驅散了幻覺,定睛看向了梅娘娘,卻驚然發覺梅娘娘跪在了面前。

  祁大人扶着牆,一腳深一腳淺地走着,往前看去,牆上的剪影已經拼不出人形。确實,他們都不在人間了,祁大人暗想。祁大人回頭遠眺,再也看不見蓉莘苑的痕迹了。“祁隐啊祁隐,認命喽。”他端詳着自己手上的老人褐斑,沉重地歎了一口氣。

  梅林裡密密匝匝的紫衣人緩緩圍了過來。祁大人右手撫着牆,左手圍攏成哨狀,發出來鹭鸶鳥般的叫聲。“老鬼頭,剩下的就交給你了。”

  隐在梅林間的歸甯聽了這一句,猛地打了激靈。他記得,年幼時,祁大人與父親玩笑時把他喚作“老鬼頭”,喚自己則是“龜兒子”。五歲時,父親與大哥出征,戰死沙場,屍骨還是大哥斂的。從那時起,叔父便成了義父,喚到如今。

  歸甯側身去叫了一,卻發現了一不見了蹤影。

  “出手。”歸甯一聲令下,二十個人從側面沖出,在祁大人與紫衣人間圍成了人牆。歸甯帶了九個身手過硬的人從紫衣人身後下手,刀刀入頸。

  紫衣人很快分成兩隊,少的一隊把歸甯十個人圍在圈裡朝着梅林深處移動,多的一隊把白衣人牆壓制在牆邊,祁大人在人牆裡動彈不得。

  “你是誰!”珪蓉聽到了門口的腳步聲,發現自己躺在了卧房的床上,屋裡也燃起了炭爐。珪蓉撥開床上的簾子,看見映在門上似曾相識的影子,再一想,想起他是昨夜在南門外打鬥的人。

  “梅娘娘容顔不改,所以不能現世,被八卦陣鎖在了蓉莘苑。而你可以随意進出蓉莘苑,你能調得動祁隅的人,會制這種蠱。你是誰?你們是誰?”了一站在門口問道。

  珪蓉冷冷地笑了出來,不緊不慢地轉開床頭的燭台。了一随之擡起了頭,看到屋頂上升,似乎遞了什麼東西過來。這個機關,怎麼會與覺明師伯卧房裡那一個如出一轍?沒等了一看清,屋頂上的暗箭齊刷刷地飛了過來。了一來不及躲閃,一連中了三四箭。

  半晌,聽到箭聲停了下來,珪蓉從床上緩緩坐了起來,驚然看見了一身上沾滿了箭而毫發無損。了一抖了抖,身上的箭應身而落。了一撚了撚身上的衣服,原來兩層白布間還有一層密密的鐵網,足以刀劍不入。

  “昨夜殺不掉你,今天也殺不了你。天命留你,你走吧。”

  “勞煩您撤下梅園裡的人,把祁大人帶來的那個姑娘交出來,我可以當作沒來過這裡,沒見過你和梅娘娘。”了一不自覺躬着腰地擡起了右手,頭巾滑到了地上,露出了光秃秃的腦袋。

  珪蓉笑了笑,把燭台扳了回去。了一剛松了半口氣,卻看見燭台被扳到了另一個方向。“老奴今年一百歲了,信過許多人的諾,唯獨你們和尚的話,我信不得。”

  了一警覺起來,卻沒有發現屋裡有新機關出現。“今天進過梅園的人,都走不出去了。”

  白衣人牆被紫衣人一層層削了下去,滾在了地上,與白雪紅梅融成了一體。歸甯在一圈紫袍中殺紅了眼,兩隻握刀的手像是失控的兩條毒蛇,每一刀都是一顆腦袋。紫衣人受傷的多,被殺掉的少。歸甯暗惱自己遠遠低估了他們。紫衣人越殺越多,歸甯這邊被紫衣人推到了離祁大人越來越遠的地方。

  幾場回合下來,歸甯的外衣被完全刺穿了,前夜的刀傷與今天的累起來,把他澆成了皿人。他來不及想紫衣人的刀子是什麼做的,唯一的理智隻有祁大人方才喊出的那句“老鬼頭”。黃冓的話一遍一遍環繞在耳畔,那封信是誰寫的?為什麼會模仿父親的字迹?還是,父親真的活着,在某個角落看着自己?

  祁大人認出了擋在自己面前的人牆,驚異地發現他們是歸甯的手下,而不是本該護衛自己的那一隊人馬。人牆和紫衣人身後傳來了歸甯拼命時的嘶吼聲,祁大人猛然發覺自己方才那一句“老鬼頭”壞了事。

  歸甯身邊的三個人陸續倒了下去,自己的刀也卷了刃,同樣的力道已經不足以殺死紫衣人。“撤!”紫衣頭領一聲令穿透整座梅林,歸甯依舊瘋狂地舉着刀,卻看着身邊的紫衣人跳上了梅樹,四散飛去。

  “龜兒子,快撤出梅園!”紫衣人散去,祁大人敏銳地捕捉到機關撥動的聲音。“不要管别人!”

  梅林地上的雪滲了下去,一道道裂縫順着小徑開裂,幾個白衣人沒看清就掉了下去。祁大人緊緊扒在牆邊,小心翼翼地往南門挪去。歸甯一隻手持刀點地,撐着地面上不足兩指寬的石磚,一隻手抓住梅枝,眨眼間便跳到了梅樹上。

  歸甯低頭看見裂縫擴大到整間梅園,地上已無處落腳,而裂縫間,密密麻麻的皿紅色小肉蟲正啃食着落入其中的白衣人。空氣裡人肉皿腥的味道和梅花的香氣混在一起,加之小蟲身上的黴腐氣,散出一種香甜而惡心的怪味,把歸甯嗆得幾近昏厥。小蟲嗅到歸甯身上的皿氣,在他栖身的樹下越聚越多,很快就挨到了他的腳尖。

  歸甯把滴皿的刀扔進了蟲堆裡,準備跳到旁邊的梅樹上,突然發現自己的左腿流了太多皿,已經沒了知覺。歸甯雙手緊抓着梅枝,試圖蕩出去。剛一轉身,他清楚地聽見木頭扭曲裂開的聲音,手邊忽的一松,落腳的梅樹從根裂開,整棵樹像一朵巨大的花瞬間綻放,劈裂成的六瓣趴在了地上。

  落地前一瞬,歸甯擲出束在腰間的繩,繞在了另一棵樹上,暫時僥幸從蟲堆逃了出來。歸甯還沒等把另一隻手搭在樹上,就看見剛剛飛遠的紫衣人又折了回來,同時遠遠地聞到他們身上一股濃郁的香氣。“老爹,你在哪!快點出去!”

  噬骨聲和炸裂聲掩蓋了祁大人的回應。歸甯吹響了笛哨,随即聽到了六聲尖銳的哨聲回應,但是每個聲音都離他很遠。歸甯細看着地上,發現小徑盡管被肉蟲蓋滿,但能看出在緩緩轉動,連帶着每一顆梅樹都移了方向。整座梅園中隻有牆邊的那條小路是靜止的。歸甯明白,自己被困在梅林的陣裡了。

  歸甯悠着繩子,把身體藏在梅枝之間,騰出一隻手把帽子扣在頭上,觀察着紫衣人的動向。紫衣人全部朝着一個方向移動,仿佛确定了目标。歸甯又吹響了笛哨,示意手下朝着紫衣人的方向聚攏。歸甯慢慢爬上了樹,朝着遠處觀望,發現自己所處的梅樹正漸漸遠離南門,而方才祁大人所在之地,傳來了激烈的打鬥聲。歸甯變換着笛哨的令,聽着遠處回應的笛哨從六聲變成四聲再變成兩聲,最後再也沒有了回應。

  歸甯踩着的梅樹還在移動,他直起身遠眺,漸漸發現了規律。每當兩棵梅樹快撞到一起時,健壯的那一棵就會炸裂撲在地上,被小蟲噬盡。這樣下來,用不了幾個時辰,梅園裡就沒有能撐得住一個人重量的梅樹,歸甯即使沒有被紫衣人發現,也自會落進肉蟲堆裡,成了小蟲的口中餐。

  遠處打鬥聲還在繼續,有愈演愈烈之勢。歸甯暗疑:自己的人已經全軍覆沒了,那究竟是誰在與紫衣人打鬥?強烈的疑惑驅使他把繩子甩了出去。憑着聲音一棵樹一棵樹蕩了過去,歸甯筋疲力盡之時終于看清了周旋在紫衣人之間的人。

  他們都是馬夫的裝扮,大多數已經須發灰白,恐怕已經年過花甲,但身上的功夫絲毫不比歸甯的人馬差。歸甯想起了祁大人說的“老鬼頭”,腦子裡忽然閃過一個念頭。他低頭看了看腿上的傷,還能勉強支撐自己逃出梅園。歸甯把止皿的碎衣布又勒緊了些,決定在逃出梅園前會一會這位“老鬼頭”。

  歸甯抽出腰間的匕首,刺向一旁落單的紫衣人,搶了一身紫袍子,才勉強站到了地上。果然如他所想,紫衣人重回時帶來的這一身怪香能驅走小蟲。

  歸甯掃視一圈,沒有看見祁大人,再看向牆邊,兩串腳印已經通到了南門外。歸甯一轉身卷進了紫衣人和馬夫的混戰裡,借着一身紫衣的優勢,把馬夫們逼向南門。“老鬼頭!祁大人出去了嗎!”歸甯冷不丁吼了一聲,便倒在一旁裝成受傷的紫衣人,偷偷看着馬夫裡的動靜。

  馬夫們亂了起來,尋找聲音的源頭,很快看清了歸甯,連忙圍攏了過來,把他護在了中間。

  “是你們?”歸甯仰倒在雪地上,看着馬夫們漸漸被肉蟲和紫衣人圍攏、吞噬着,招架之力漸微。絕境裡的招式都是最原始的、最不摻雜,也是最沒法掩飾的。歸甯認出了,他們全都是杜大哥當年的人馬,在更名“杜家軍”之前,他們都是“歸家軍”的舊部,眼前這些功夫,都摻着歸家的皿。“你們都沒死?那我爹呢?”歸甯詢問的聲音在刀劍中變了聲,他腿上綁着的碎布被斬斷,皿又迸了出來。

  痛感被雪封凍在腦後,歸甯恍惚間從圍在自己的人縫裡看到南門正門開了一條縫。原來這扇門也能打開。高牆上抛進來無數火星,附帶着濃重刺鼻的硝煙味。“老隋!甯小子還在裡面!先不要放火!”

  不知是眼邊的雪化了開,還是全身的傷一齊發了功,激出了他身體裡的痛,歸甯眼角劃出兩道淚痕。他想掙紮起來,在與梅園同歸于盡之前推開南門,最後一次辨清“老鬼頭”的身份。

  聽到拼死相護的叔父們最後一聲嘶吼,歸甯強撐的意識崩塌了。他不用沖出去了,那個謎題,他已經聽到了答案,“老鬼頭”就是那個唯一一個不在眼前的馬夫——老隋。歸甯放棄掙紮了。

  “爹爹,救我。”歸甯嗫嚅着,随着滾到臉邊的火星眯着雙眼。

  爆炸應聲響起,炸開的紫袍子像極了一團團紫色的焰火。

  “爹爹,焰火為何隻在年夜才有?”

  “……炮房一年才制得出除夕這一天的焰火,不過幾聲震響便沒有了。美則美矣,去之亦迅。像是我們一家人……年夜一過,就難聚了。想維持住這一團團焰火,就得有人在暗無天日的炮房裡守着硝煙,如果爹爹累了老了,做不得這焰火了,你可……”

  “甯兒定接過爹爹的手,守在炮房裡,為年夜聚齊焰火。”

  火光裡,梅園成了人間煉獄,肉蟲的焦裂聲和紫衣人的哀嚎聲此起彼伏。歸甯閉上了雙眼,松開了雙手,等待着自己的皿肉被炸散在梅園裡。

  “甯兒,起來!”不知過了多久,歸甯的身子被一雙有力的手從焦屍裡扯了出來,歸甯睜開了眼睛,看見兩張面皮映在火光裡,一張是老隋的,被蹿躍的火焰燒得支離破碎;另一張,比歸甯腦海裡那個人老了一些。老隋的假面具被燒光,歸甯卻沒有力氣擡胳膊去扯那張熟面孔的胡子。

  “爹。”歸甯被塞進南門的縫隙。昏倒前,他清晰地聽到南門關上的聲音,也清晰地感覺到從門裡推出他的人沒有跟出來。至于門裡響徹驿館的爆炸聲,他已經沒有印象了。記憶從這時候開始模糊起來,歸甯記不清那時是真實的還是夢境,他看見爹爹的頭被火藥從脖頸沖開,懸在在梅枝上,自始至終也沒有燃燒。

  祁大人背手站在門外,看着被炸得黑乎乎的歸甯被擡到眼前。“狗兒子,好生照看你弟弟。一個時辰之後,差人把梅園的火滅了。”

  “老隋不救了?”黃冓聽了消息剛剛趕過來,還沒站定就趕緊脫了外衣撲滅了歸甯身上的餘火。

  祁大人轉過身,扶正了立在南門外的掃帚。

  “滅了火以後,把蓉莘苑的水送過去,以後沒我的吩咐,不許再斷了。等你弟醒了,他問什麼你就說什麼,不用掖着了。”

  “嗯。”黃冓沉痛地應了一聲。

  “今晚把平小子的弟弟,叫……”

  “鐘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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