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辛的心髒被死死釘住,早已不能跳動,生死隻在那聲音的一念之間。窦辛雖知殺人該償命,但是也有不甘心。窦辛想到客棧裡的家人們,他們永遠都不會知道自己就這樣無聲無息消失。而師父那邊,前日大堂裡的衆多瘋人還以師父馬首是瞻,要是得知師父被自己殺死在這裡,必然不會輕饒自己。死在裡面還是死在外面,結果有什麼區别?隻不過後者很可能會給爹娘他們帶去麻煩。
窦辛的猶豫被毫無保留地傳遞給了那個聲音。那個幽幽的聲音再度傳來:“想不到最後還是你給了他結果。因果相生,周而複始。苦禅山人命該絕與此,死在你我手裡,也并不冤枉。”窦辛腦子一閃,殺死師父的隻有自己,那這個聲音是誰?想想連連發生的怪事,窦辛大膽地猜,這聲音就是來自于這把劍。
“若不連累客棧,我選擇活着。”窦辛覺得好笑,自己居然在和一把劍讨價還價,這客棧外的世界真是無奇不有。
“和我一起發誓,誓約被毀之時就是你命絕之日。”聲音的氣息遊離,空靈繞耳,回旋于窦辛的大腦中。窦辛的魂魄仿佛在一瞬間被抽離,隻有嘴随着那聲音在蠕動,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我窦辛,甘承此劍之志,護吾主魂魄,助吾主回還。此生為傀為儡,侍吾主左右,報再生之德。國安,從吾主安衆民;國危,谏吾主退蠻敵。此皆吾生之要務。勿忘勿忘。”
不知何時,劍缭繞之聲已然褪去。寶劍掉落在一旁,再無生氣。
窦辛兇口一松,整個人狠狠地摔在地上。暗黑的山洞裡漂浮着幽藍的火焰,一張紙符落在窦辛眼前。紙符上的誓言微微泛着淡藍色的光,上面的六十二個字飛進了窦辛的眼睛裡。窦辛連忙閉眼,默念了一遍誓言,再睜眼,紙符已經燒成了灰燼,無影無蹤。
山洞裡隻剩了水滴聲。
窦辛從地上爬起來,摸黑挪開了師父的屍體,靠在了岩壁上。順着黑暗裡唯一亮光的地方,窦辛走到了那具屍體旁邊。若非隻剩下骸骨,遠遠望去,真像一個沉沉睡去的女子。窦辛仔細聞着,那股氣味正是來自于這女子。
窦辛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正在複蘇,強勁的肌肉把新鮮的皿液重新送到全身。或許靜止了太久,心跳比往常快了許多,尤其越往屍體走去,窦辛的心髒就跳的越起勁,仿佛在重新證明生命的存在。
窦辛不自主地跪在了屍體旁,伸手去撥開擋在骸骨臉上的長發。屍體是安靜的,窦辛一點也不怕,反倒是反上來一陣陣哀傷。這裡地形并不複雜,正常人不會被困死在這裡。這位女孩是誰,為什麼會悄無聲息地死在這裡?不知不覺,窦辛臉上已經布滿淚水,不知道什麼魔力,讓她一點都不想離開,而是想守在這具屍體旁,永遠守着。窦辛十六年來的日子安穩平靜,偏偏今天,在這具屍體面前,仿佛有一生一世的委屈要傾訴出來。
窦辛看出屍體生前臉上的悲哀,一種無望的悲哀。淡淡的氣味缭繞,窦辛在熟悉的氣味中聞到了死亡與希望交織的感覺,一種極度矛盾的感覺。不自覺地,窦辛感覺到屍體幹瘦的手骨裡緊緊握着什麼東西。窦辛默念一句,然後輕輕折斷屍體的手骨,從裡面取出了一塊玉樣的石頭。玉石上還留着不尋常的溫度,仿佛這屍體剛剛過世,餘溫尚未散盡。枯骨的手骨在玉石取出的一瞬間分崩離析,落在了地上碎成了粉末。窦辛摩挲着玉石上的每一處紋絡,手感似曾相識。窦辛摸到了玉石上的一個小小的孔,便揪下一绺頭發,穿了進去,戴在了脖頸上。氣味就是來自于這塊石頭,窦辛的心跳在戴上玉石之後就變得平靜了下來。窦辛舍不得摘下來,這石頭的溫度讓窦辛不自覺地想到了溫暖的客棧,客棧裡每一個人的音容笑貌仿佛都被封存在了溫度裡。明明毫無理由,窦辛卻很清楚,這塊石頭就應該是自己的。
沉浸在悲憫中許久,窦辛才想起來那把劍。窦辛摸到了落在地上的蠟燭,也從師父掉落在地的包裹裡找到了火引子。燭火又燃了起來,順着燭光,窦辛看到了地上唯一一把鏽蝕得像鐵棍一樣的劍。不對,剛才在黑暗裡,這把劍不是這樣的,窦辛能明顯感覺到劍刃的鋒利,還有劍飛起時反射的銀光。出于謹慎,窦辛把師父的屍體翻了過來,仔細地看兇前的傷口。師父的兇前連衣服帶皮肉都是被瞬間刺穿的,而且沒有一點鏽斑的痕迹。
窦辛小心翼翼地拾起地上的鏽劍,心裡還是有一些防備。劍柄繡的最嚴重,窦辛把劍柄在岩壁上磨了一會兒,才依稀辨認出劍上的字。
“觀瀾。”傳說裡千年前國難後就消失的古劍,大堂裡所有瘋人發瘋要去尋找的東西,此刻就安安靜靜躺在窦辛手上。原來師父臨死前要抓住的,竟然是這把劍。真是好笑,要是那群人知道自己苦心尋找的竟然是一塊鏽成這樣的爛鐵塊,是不是腸子都會悔青了?
傳說,劍客觀瀾君被巫國安亞公主下了咒,臨死前觀瀾劍通了人意,收回了觀瀾君的魂魄,然後消失于世間。天山首君依山君則搶去了觀瀾君殘驅,然後也隐身于世,千年來不見行蹤。
窦辛之前一點都不相信這些傳說,但是她是真真切切地與這把觀瀾劍發過誓,畢竟那把劍差點要過自己的命。如果誓言裡自己承了觀瀾劍之志,那就是說,現在觀瀾君的魂魄在自己手裡?也是,如果傳說是真的,千年了,這把劍還沒有爛成石頭已經是奇迹。
窦辛找到了拔出此劍的岩縫,把這把害人不淺的劍又插了回去。借着火光,窦辛發現自己兇前的衣服已經被劍戳了一個大洞,窦辛一動,裡面就一覽無遺了。窦辛決不能用這樣不正經的裝扮走出山洞。師父的衣服也被戳開了洞,窦辛自然也穿不了。
“姑娘,得罪了。”窦辛扒下了女屍的衣服,然後脫下來自己的衣服。盡管洞中沒有其他活物,但窦辛的羞恥感一點都沒有減輕。窦辛把師父的臉用包裹蒙住,不能便宜了這個老色鬼。窦辛發現,觀瀾劍刺中的地方,留下裡一彎淺淺的疤痕,像是赤紅的彎月一般。窦辛沒心思多想,趕緊把女屍的衣服穿在了身上,恰好合身。臨走,窦辛不忘把自己的衣服重新給女屍換上。畢竟,窦辛懂得女孩的尊嚴有多重要。
在有兩具屍體的山洞裡,窦辛也沒覺得多害怕,或許讓她安心的源頭就是那個讓她悲憫之極的女孩。窦辛把師父的屍體放到了觀瀾劍的正下方,把女孩的骸骨重新拼湊成人形,虔誠拜别,然後猶豫着出了山洞。
洞外,月如淨盤,凄寒冰冷。窦辛背着師父的包裹,騎上了小毛驢。死亡的恐懼終于漸漸攏了過來,窦辛發現,地上毛驢的影子清晰可辨,而自己的影子幾乎淺淡無痕。不知過了多久,窦辛已經出了山林,走到了寬敞的鄉村路上。
“晚上趕路啊,小丫頭。不害怕嗎?”身後男人的聲音讓窦辛一驚。那男人穿着白衣,晃晃悠悠,要是半夜出現定能吓得人半死。窦辛正沉浸在影子的恐懼裡,一回頭沒發現那男人也沒有影子,心裡竟然輕松了幾分。
“都是自己人,怕什麼?哦,自己鬼。”窦辛苦笑了一聲。聊了幾句,窦辛發現那男人也是個命苦的,是個孤魂野鬼,大晚上的出來吓吓活人解悶,說不定吓得猛了,還能招幾個來做伴。若是以前,窦辛必然會被吓得不輕,但是今夜,窦辛自己都說不清楚自己是死是活,哪還有心情害怕。
窦辛和那男人邊走邊聊,轉眼天就亮了。等那男人發現太陽露邊的時候,吓得趕緊往陰處跑。窦辛一臉平淡的看着驚慌失措的男人,任憑陽光灑過來,一點事都沒有,隻是地上太陽照過來的影子清晰了不少。
“你到底是什麼東……”男人逃竄間,才發現窦辛的異樣,吃驚之餘還沒來得及說完話,就在金色霞光下失了蹤影。
“我問誰去?”窦辛騎着毛驢,臉上恢複了往日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