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歌默默退回珠簾之後,卻見魏方也目不轉睛地看着方才閣前的這場鬧劇,心頭一凜,便學身旁那位宮女一般垂首而立,眼觀鼻,鼻觀心,腦子裡則默默想着之前與宋青書練劍時學的新招式。
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她感覺膝蓋有些微微發酸,才聽到幾人出門的腳步聲。她正想迎上前,卻發現一道玄色身影率先走出。
“恭送皇上。”
魏方領頭說道,屋裡的人皆跪了一地,子歌未來得及看清他的臉,便匆忙福下身,将頭壓得極低。隻見一雙黑色的高頭履自眼前踏過,緩步而去,岑公公邁着碎步跟在他身後。
“先去未央宮吧。”高陽沉聲說道,聲音沙啞沉重,卻是與印象中相去甚遠。
子歌低着頭,不敢喘一口大氣。不過短短數十步的距離,她卻覺得時間過得無比緩慢。
她的心跳得極快,腦子裡亂糟糟地想着母親被當衆斬首的情景,和她後來在青鸾報中讀到的當年那些冷冰冰的聖旨。
楊氏失德,巫蠱為亂,宜移其後位,楊氏餘辜,一律伏誅……
清忠烈侯楊氏餘辜八十餘人,原配林氏及其幼女當街斬首……
她閉上眼,記憶裡的高陽依稀還是那個‘皇上姑父’,是會在花樹下推着她的秋千、将進貢的奇珍異寶随手賞給她的人,是那個指着她笑語道“高氏複興,楊氏為輔”的人。而如今,他卻成了賜死自己全家的兇手,雖說這件事的罪魁禍首另有其人,但這份易變的君心,卻讓子歌無比心寒。
能親手逼死發妻,殘害摯友,廢黜親兒,卻依然面不改色,轉眼便另立新後,扶植新歡,這樣的九五之尊,該是有何等城府,又有多麼的無情?
“起來吧。”
子歌正想着,一雙有力的手穩穩托住了她的手肘,将她從地上拉了起來。她方覺察自己的雙腿在久站之後又經方才急急一跪,已有些發軟,細長的指甲輕輕陷入了掌心之中。
她擡眼望向穆離軒,見他幾不可見地搖了搖頭,唇角微微揚起,似乎笑她如此沉不住氣,但眼中卻又有憐憫之色。她站定腳步,穩了穩心神,方向他莞爾一笑。
“穆王爺請随奴才往這邊走。”魏方谄媚地一笑,穆離軒颔首,便随着他出了暖閣,蓮兒看了子歌一眼,面上閃現關懷之色,趁旁人不注意,輕輕捏了捏她的手心,便如一陣暖流湧入她心裡。
“哥哥還要與幾名主事的外臣商議和親之事,待到晚宴才與我們會和。”
子歌點了點頭,有心想問她方才在内面聖的情況,卻又不好當着宮女宦臣的面貿然開口,正巧此時閣外有人前來,她便立刻回到了低眉斂目的狀态。
來者是一個面容姣好的宮女,裝束精緻,舉止得體,想來品級并不低。
“奴婢是绮南,代皇後娘娘來請郡主到椒房殿小坐。”她甜甜笑道,沖蓮兒施了一禮,動作幹淨利落。
蓮兒忙揚起笑容,應道:“謝謝……皇後娘娘盛情,請……姑娘帶路。”
她因說不慣雅言,吐字時便有些許結巴,雖然每一個字的發音都字正腔圓,但連成一句時卻不免有些怪異。绮南卻不以為意,神态恭順地在前引路。
子歌抿唇輕笑,默默地跟在了後面。蓮兒學雅言也不止數月,聽她說來,三年前南诏王便請了女官教授,但卻依然能讓人覺察出她的南音。不知穆離軒當初又是苦練了多久,方能将雅言說得如此毫無破綻,與齊人無二?
三人出了方才那片園子,又在宮中兜兜轉轉了幾處,子歌想着心事,隻顧走路,一時沒留意,卻是拐入了一處臨湖長廊中。雖然兩旁風物已大改,那片荷塘卻絲毫未變。此時塘中蓮花已殘,隻餘下蓮葉真真,一如那年冬天她與劉豫章在此貿貿然救起高湛時的舊貌。
她正想着往事,绮南卻突然停下了腳步,沖着一人行禮道:“奴婢見過澄江王。”
高湛獨自一人站于廊下,負手而立,望着遠處在風中傾倒的蓮葉,若有所思,全然不似方才從暖閣中出來那般志得意滿。見來者是绮南,他微微點了點頭,目光卻移向了她身後的蓮兒。子歌心頭一驚,忙低下頭假裝恭順,生怕他認出自己。
“郡主,船上一别後,多日未見,在京中一切可還安好?”他的聲音低沉磁性,眸色幽深,不可見底。
蓮兒款款施禮,矜持地回道:“多謝王爺挂念,蓮兒……一切安好。”
他點了點頭,“若有什麼需要,遣人去王府通報一聲便可。遠來皆是客,你們能有賓至如歸之感,陛下方能放心。”
“嗯……蓮兒知道了。潇湘館很好,并不缺什麼。”蓮兒見他方才望着荷塘出神,忍不住脫口問道,“王爺在此處久立,可是對這片水域情有獨鐘?”
高湛注視着她,神色如常地答道:“這片荷塘郁郁青青,景緻甚好,本王也是剛從母妃殿中出來,在這裡駐足小憩罷了。”
“噢……蓮兒還以為,澄江王水性甚好……”蓮兒悄聲嘀咕道,子歌暗叫不好,但她說的話卻已是覆水難收。
對那名神秘公子的調查尚未有确切結果,蓮兒卻貿貿然在這位最有嫌疑的幕後黑手面前貿然發問。若讓這隻狐狸知道,蓮兒對那位公子非常用心,不知他又會想出什麼花招來利用這一重關系。
高湛看着她,唇角蓄着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郡主誤會了,本王一向不谙水性。不過這處荷塘甚淺,倒也與人無害。”
蓮兒臉上毫不遮掩地露出了失望之色,卻是被高湛盡收眼底。
“想必母妃該等急了,郡主便先随绮南去罷。待晚上宮宴,我再與穆王爺和郡主相叙。”他輕輕揮手,绮南便引二人踏上了另一條路。
待走到拐角處時,子歌方透過餘光悄然瞥去,卻見高湛依然立于原地,定定地注視着遠處那片荷塘。時冷風拂過,他眼裡的清冷之意,顯露無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