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的四面殿牆呈現淡淡粉色,按前朝禮制,是以花椒樹的花朵所制成的粉末進行粉刷而成,散發出來的芳香氣息既能益壽延年,又可防蟲蛀。昔日楊皇後尚在時,為免掩蓋椒房馨香,一向不用濃重的室内熏香,而隻在殿中插幾束時令鮮花,取其自然清芬點綴一二。而方皇後因自幼養尊處優,頗好調制香料,宮裡便常年彌漫着濃郁的花露熏香,椒房原本的氣味卻是難以辨别。
子歌低着頭,腦子因久久沉浸于甜得發膩的香氣中而感覺有些昏沉,但她依然強打起精神,細細聽着三人的談話。自那盤定勝糕端上來以後,蓮兒與皇後、舒妃又叙了近一炷香的時間,聊的雖是南诏的風物人情,但子歌卻不得不對方氏的言談一再留心,想辨清她的弦外之音。
方氏隻需一眼便能看出,蓮兒是心無城府的女子,并不會對一件小事做太多他想。那麼,這定勝糕中所蘊含的警告之意,想必卻是為了穆離軒而準備的。
警告……是讓他勿對蓮兒的婚事施以幹涉,任由高湛擺布安排嗎?由此想來,高湛對蓮兒諸多的所謂噓寒問暖,又何嘗不是一種變相的示威與試圖控制呢?
此時,方氏的嘴角含了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看上去神态與高湛卻是有七分相似。“湛兒曾提起過,之前在绫羅城中聽聞郡主高歌一曲,妙音遠勝玉笛清。不知今日晚上宮宴時,本宮可有機會聽聞清音?”
蓮兒微微愣了神,未提防方氏會突然有此一問。這場事出突然的宮宴也是昨日内侍方到潇湘館内通報的,而她此前為了避免殿前失儀,一心撲在了禮儀與雅言的補習上,對獻藝一事卻是毫無準備,因而一時間竟讷讷不成言。
子歌見狀,忙起身來到堂中,福身輕聲替她答道:“回皇後娘娘的話,郡主今日本是有心要獻藝,但全怪奴婢愚笨,誤将瑤琴落在了府中。郡主心善,不願說出來為奴婢招緻責罰,而奴婢卻是無比惶恐。還請娘娘恕罪……”
“郡主溫婉貞順,她既無心責罰你,本宮又有何立場怪罪呢?”方氏權衡的目光在她身上打了個轉,臉上笑意依然不減,“本宮的屋内有一把當年曾用過的舊琴,名喚綠绮。郡主如果不嫌棄,大可以借綠绮一用,也好讓大家飽個耳福。”
蓮兒見子歌将頭埋得極低,知道她為了自己的大意已是以身犯險,急忙答道:“那便再好不過了,蓮兒先謝過娘娘美意。”
“不知郡主此番準備了什麼曲子?本宮可以令琴師先将琴調好,綠绮在閣中已是閑置多時了。”似乎是看出了蓮兒表情中的遲疑,方氏又追問道。
蓮兒臉色又是一僵,将求助的眼光投向子歌,但子歌自知之前插話已是失言,此時便不好再度開口,隻能低頭佯裝不知。
舒妃坐于側席,安恬地笑着,見如此情狀,她不緊不慢地說了一句:“我聽聞南诏民風自由開放,歌曲多熱情豪爽,不知郡主宮宴上可是要以祝酒歌為大家助興?”
子歌心中感激,擡眼瞥了瞥舒妃,而她卻垂眸輕輕抿着茶水,不再說話。蓮兒輕籲了口氣,點頭道:“正是,蓮兒準備的這首……祝酒歌,在南诏可謂是婦孺皆知,舒妃娘娘果真是博覽群書、知識淵博。”
“喔?看來卻是本宮淺陋了。”方氏抿唇輕笑,漫不經心地說道,“但這首祝酒歌,聽起來卻像是需要郡主且歌且舞,向在座諸位敬酒,不知郡主又如何還能用上本宮的綠绮琴?”
“娘娘不必擔心,蓮兒的……婢女精于琴藝,可在我歌舞時為我伴奏。”
蓮兒順手指了指子歌,臉上露出一絲笑意,而子歌心中卻是一凜。事出突然,她并沒有打算這麼早在宮宴上抛頭露面,尤其是今夜,諸多故人皆會到場。
三人沉默了片刻之後,方氏忽然說道:“你擡起頭來,讓本宮看看。”她的聲音淡淡的,聽不出絲毫情緒。
緩緩地,子歌揚起了下颔,目光劃過褚色金磚、雕花鳳榻、鳳冠霞帔,最終定格在了那張風韻猶存的臉上。施以厚重鉛黛後,方氏的皮膚泛着細膩白皙的光澤,仿若二八佳人,而那雙鳳目之中,卻沉澱着歲月帶來的風霜雨雪。
十年之前,楊皇後也曾坐在同樣的位置上,笑着沖她喚道“歌兒”,她的眼中霁月清風,毫無陰霾。
十年之後,這個處心積慮的女人終于穩坐了這把椅子,而子歌俯身于她的榻前,心裡除了恨意,再無其他。
子歌靜默地望着她的眼睛,而她也不動聲色地回望着,少頃,她終于緩聲說道:“你并不是南诏人。”語氣帶着毋庸置疑的肯定。
聞言,子歌輕輕松了口氣。看來,方氏尚沒有在她臉上看出任何端倪。
“娘娘明察。安歌本是泸州绫羅人,父母早年亡故,寄身樂坊,因而略通琴藝。”子歌不卑不亢地說道,目光低垂,不再灼灼地注視着方氏。
“如此甚好,隻是宮中規矩與樂坊自是不同,你身份卑微,隻可在簾後與樂師一同撫奏,未經傳召,不得上殿。”
方氏說道。能隔着簾幕、不與衆人相見,子歌自是求之不得,連忙低頭稱是。
二人随着绮南從椒房殿出來時,天色已漸入黃昏。夕日欲垂,幾片陰雲點綴于天際,預示着夜裡恐有風雨之變。
蓮兒卻對天氣變化渾然不覺,見绮南走在前面,便回過頭輕聲對子歌抱怨道:“說了這一下午的雅言,我的腦子都快繞暈了。得趕緊歇息一會,不然晚上哪有功夫向劉……劉将軍敬酒。”
她臉色绯紅,看起來卻是比夕陽要更豔麗幾分。子歌默默聽着,沒有作答。湖面上鋪陳的殘陽,一道道随着微風散去,便同如有人觸動了一道隐藏的機關,水底蟄伏的暗湧,也随着這水波,蔓延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