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麼?”紅衣眨眼看看她,湊過去看了一眼她正翻到的那頁,是《詩經・國風》中的《無衣》。
“……這是戰歌啊!”綠袖認真道,“舞坊裡哪有唱這個的?客人心情舒暢地進來,品着美酒吃的好菜,你給人家唱戰歌?仗着他們在竹韻館必定不敢動手打人麼?!”
紅衣笑而一喟,腳下蹭了個墊子過來坐下,花了些時間跟綠袖解釋自己的想法。
“大夏現在的情況比較……糾結。單說歌舞,各府都有歌舞姬、青樓裡的歌舞也不差,整體一片興盛是不假,但我若問你哪一處的最有名,你說的上來麼?”紅衣問道。
綠袖想了一想,一點頭:“有啊,錦紅閣的花魁霓曲,看她一舞須擲千金,舉國聞名。”
紅衣沒有否認,又問:“那她哪支舞最有名?”
綠袖淺怔,垂眸苦思一番,卻是不知道從何作答。
紅衣遂一哂:“她出名,并非因為她的舞有多出彩,而是因為她是錦紅閣的花魁,除了歌舞不錯,詩詞歌賦也皆精通,除此之外,‘那方面’的功夫必定也……很好。”
綠袖點點頭,贊同她這說法,紅衣又道:“如她這般,以花魁之名紅極一時的,舞興許隻是平平無奇的舞,練得精些好些便是,又或添些媚人的技巧,不比其他本事差、撐得住她這花魁之名就是了。但竹韻館不一樣。”
竹韻館都是清妓,旁的青樓花魁能在榻上打廣告,這裡不能。就必須把歌舞發揮成特長,這便不是把流傳已廣的歌舞練精練好就足矣的了,還需自成一派,讓人一提起這地方就想起某些典型事例或是路數才行,“特色”一詞便顯得極為重要。
“歌舞存在的價值不止是取悅賓客。”紅衣神色誠懇,話語緩緩道出,“反應時代特點的作品才更能流傳開來,因為可以引起人們共鳴。引起了共鳴,看過的人才會時時想起、才會記得跟友人提一提。”
而大夏朝眼下的“時代特點”如此明顯。
與赫契的戰争不斷,縱使身在長陽都能嗅得到那烽煙。從邊關到長陽每個人都在議論着,就算是出門時看見小孩子玩“角色扮演遊戲”,都偶爾能見到有孩子扮成赫契人來搗亂、其他孩子一同抗敵的戲碼。
歌舞裡卻很少見到。
如同綠袖所言,客人們來平康坊是圖享樂的,此處的歌舞便都是歌頌太平盛世,或者道盡風花雪月――誠然保守安全,但紅衣思量再三,還是認為走一走另一條道,未必就是錯的。
“來平康坊的不全是纨绔子弟。”紅衣道,“朝中重臣會來、憂國憂民的文人也會來,各人有各人的壓力,來這醉紙迷金的地方偷得半日閑很是正常。也許他們本就是沖着溫香軟玉來着,但此時若有反應戰事的歌舞出現,易容易叩住他們的心思――這是不一樣的緩解壓力的方式,和緻力于道盡風花雪月的法子不一樣,我們可以讓他們覺得,竹韻館憂他們之憂。”
所謂定位不同,産品便要有所不同。來平康坊享樂能暫時避開心頭壓力是不假,可踏出平康坊去,那些壓力終究是避不開的。如此還不如順着那些壓力走,不給客人逃避的機會,但幫他們抒發出來。
這樣同時也能“淘汰”一部分客人,避免某些仗勢欺人的來惹麻煩――素質低些的不會這麼憂國憂民,去别處找合心意的青樓就是了,根本不會來看這些歌舞。
“我不确信這樣能成,但我們試試看。”紅衣凝望着綠袖,言辭誠懇,“招良籍的舞坊太鮮見,咱們可不能讓謹淑翁主覺得用不用咱們都可以。”
……并不會的!能進竹韻館本來就是安排好的!
綠袖忍住了這大實話沒說,再度思量一番紅衣的打算,覺得雖然太罕見,但她的說法也是有道理的,終于點了頭:“試試看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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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陽城裡關于竹韻館的宣傳上升到了一個新的層級。
席臨川為此還不小心打碎了一隻茶盞。
原是閑來無事開始沒事找事,尋了幾個軍中舊友打算擇日小聚,衆人苦思冥想不知道能幹點什麼。
設宴太客套,飲酒下棋太單調,出城打獵忒沒懸念……
總不能跟皇帝請旨再跟赫契人打一仗以便戰友叙舊,一片興味索然間,副将餘衡道:“要不去平康坊吧……”
話音未落,數道目光就一并橫了過去,帶着點吃驚,有人一語問了出來:“什麼?!”
他們和文官不一樣,據說有些文官時常到平康坊裡聚一聚,叙叙舊甚至議議政事皆可。
可在這些一腔熱皿的将士看來,這事怎麼想怎麼别扭,怎麼想怎麼覺得七尺男兒就該做些男子氣足夠的事情,不能沉溺溫柔鄉。
再加上軍紀嚴明,軍營中夾帶女人是絕對不行的,官銜高些的将領更是以身作則,就算是沒有戰事、身在長陽時,也絕對不會去和青樓女子纏綿。
是以餘衡如此直白地當衆提了這麼個建議,衆人都吓了一跳,餘衡卻面不改色,從容地又道:“我家在宣陽坊東北角,和平康坊裡的竹韻館一牆之隔。這幾天日日聽得竹韻館裡戰歌大作,鼓聲齊鳴能震得牆都打顫……咳。”
他說着輕一咳,頓了頓,又續道,“昨天攔了個館中婢子打聽這是要幹什麼,她說謹淑翁主新招了兩個舞姬,正編排新舞,一口氣把坊中二百多号人都用上了,以戰為題,氣勢磅礴。”
“啪。”
一聲脆響,還沒回過味的衆人又忙扭頭去看另一邊。
便見端坐正位的席臨川神色訝異地怔了半天,又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略顯窘迫地掃了眼從手中滑落下去的瓷盞,忙叫人進來收拾。
餘衡說得這麼明白,那“兩個舞姬”隻能是說紅衣綠袖。
一個舞把竹韻館二百多号人都用上?還是以戰為題?!
席臨川緩息平複着情緒,斂去面上訝色,聲音沉沉的,說得似乎毫無私心:“竹韻館都是清妓這事倒是衆人皆知,諸位如有興趣去看看這舞也無妨。”
他說得明明很公正,完全就是詢問他們的意思。但不知怎的,在座将領還是隐約覺得骠騎将軍他好像自己有心一觀究竟。
于是在有人先行點了頭之後,衆人便都接連附和地表示樂得一去。如此就順理成章地定了下來,席臨川當即着人去謹淑翁主府上詢問竹韻館什麼時候開張,以便另定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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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韻館裡擂鼓震天,紅衣在旁邊看衆人排練邊做指導,默默覺得戰歌的附加屬性真棒。
――振奮人心鼓舞士氣,不僅是對邊關将士,對眼前的舞姬們也一樣。剛開始還有點人心渙散,後來練得投入了連個喊累的都沒有,極其齊整。
這其實已不全是漢唐舞的範疇,她适當運用了點現代元素。比如後面一整排身着輕甲反串兵士的在一齊擊缶,那是跟第二十九屆奧運會開幕式學的思路。
這種安排隻要能做到整齊劃一,就很有氣勢,即便她沒有兩千零八個人。
從曲到舞,紅衣都在“氣勢”上費了不少心思。
曲子上盡量減少了偏柔和的絲竹笙箫,适當增加了各樣鼓聲,但也偶有一聲箫音瑟瑟傳過,好像關外沙塵拂過。
筝與琵琶也皆不走婉轉婀娜的風格,新譜出的曲子旋律或大氣或悲壯或威風凜凜,聽音似能看到大軍踏過沙場。
舞蹈亦減婉約添英氣,服飾選用紅、黑、金三色為主色調,一派莊重沉肅。
總覽下來,紅衣真心實意地覺得,可觀性還是很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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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衣!”
一聲喊從震耳的樂聲中傳來,聽得并不真切。紅衣回頭看去,便見謹淑翁主在外面叫得費力,又因屋中滿滿的全是舞姬而進不來。
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紅衣左避右讓地閃身出去,在她面前屈膝一福:“翁主。”
謹淑翁主伸手拉着她走遠些,待得這樂聲小了,指了指方才那屋:“分了五個地方練,但到時可是同台?”
“是。”紅衣點頭,遂睇了點院子,“我測過距離,湖心水榭外加三側回廊當成舞台剛好,賓客在這側看得清楚。”
聽她想得周到,謹淑翁主眉眼一彎,笑吟吟道:“你想好了便是。我再問一句,這麼大的陣仗,何時能全準備好?”
紅衣心中大概數算一番各項用時,斟酌着回說:“應是不會太久了……最多年末,怎麼也夠了。”
“好,那我就先把信放出去了!”謹淑翁主說着就要走,紅衣一聽,連忙拉她:“放什麼信?!”
“竹韻館再開張的信啊!”謹淑翁主看着她道,“你先前的鋪墊做得好,我着人打聽一圈,已是滿城都想來看看。自然要先放出風聲去讓旁人知道,總不能現在說得這麼熱鬧,待得再開時門可羅雀。”
“翁主說得是,但風聲不能直接放。”紅衣悠悠一笑,将謹淑翁主拽到了更偏些的地方,附耳輕言了幾句,謹淑翁主一聲:“啊?!”
“準管用!”紅衣一臉笃然。謹淑翁主的神色有點僵,猶豫着要不要告訴她席臨川已然決定要來了,又想想席臨川的叮囑,到底沒敢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