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句……不打緊的?!
紅衣一陣緊張。
這話聽來簡單輕巧,實則并不好辦。長公主把難題全推在了她身上,分寸全讓她自己拿捏。
說得輕了,解不了眼前的僵局;說得重了、把席臨川不想說的說出來,又都是她的錯。
紅衣擡起頭,再度看向眼前的背影,眼中滿是為難――她怎麼知道席臨川要瞞的到底是哪一句!
心知在座的都是人精,眼下這位長公主顯得格外精。就這麼假裝自己什麼都不知道、把這燙手的山芋交給她……
紅衣長長地吸了口氣,思忖道:“君侯凱旋設宴那晚,何公子要……奴婢跟他回府,給他做妾。”
“哦。”敏言長公主輕輕一應,順着又問,“然後呢?”
她便也順着答了下去:“奴婢不肯,何公子就惱了。”
長公主又“哦”了一聲,稍稍一笑,再問:“所以呢?他罰你了?還是冠軍侯罰你了?”
紅衣喉中微噎,觑了觑眼前席臨川的反應。
可那背影沒有反應。
她咬了咬牙:“都沒有。何公子那晚喝多了,借着酒勁就拔了劍,險些一劍砍死奴婢。好在君侯反應快,搶先一步把奴婢拽了開來,擋住了何公子的劍。”
長公主的目光在席臨川面上輕輕一劃,笑言了句:“哦,那晚宴上動手,我們多有耳聞,原是還有這樣的因由。”
席臨川淺一颔首,認同了她這說法。
紅衣的心越跳越厲害,心說再順着問下去……那晚的事就差不多全要說出來了,她無意中言及席臨川想隐瞞之事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長公主倒還是繼續問了下去:“後來呢?本宮隻聽說二人打了起來,後來如何收的場?”
紅衣壓力大得一再狠咬嘴唇,答得愈發小心簡練:“君侯奪了何公子的劍。”
“當衆?”長公主問得更簡練。
“是……”紅衣應道。
“怨不得。”敏言長公主一副了然的樣子,搖着頭,短促一笑,“如此不給何公子面子,也就怨不得何慶懷恨在心了。”
她把問話截在了這一環上,似乎那件事也止于此處而已。紅衣靜聲等着下一步,長公主蹙起黛眉緩了口氣,看向何慶:“冠軍侯當衆駁你的面子是思慮不周,但本宮也得說你一句――紅衣怎麼說也是席府上的人,你要納人為妾可問過冠軍侯的意思了?你要殺人家洩憤可問過冠軍侯的意思了?”
長公主語中一頓,眉頭皺得又深了些:“紅衣不答應你,那是她懂規矩,若她擅自答應了而冠軍侯不肯放人,你臉上不是更難看?自己想不明白,還用那麼下三濫的手段讓冠軍侯下不來台,這就是你的不是了。”
敏言長公主與何慶的席位間隔着何袤将軍,她卻沒有一句話與何袤有關,品評間亦不詢問何袤的意思,倒讓何袤也不好插什麼話。
“陛下要朝中和睦、皇後娘娘要息事甯人、冠軍侯要為縷詞争清譽,何公子還偏不肯退讓。”長公主循循地笑了起來,略作思索,又道,“倒不如……皇後娘娘别管這事了。縷詞是本宮賜到席府的、何公子是和将軍的兒子,就讓本宮與和将軍把此事料理了。”
她稍一擡眸:“冠軍侯覺得如何?”
席臨川遲疑片刻,終是點了頭。
何袤将軍一愣:“長公主?”
“何将軍就先别拒絕了。”敏言長公主沒等他說話,“這事本是何公子先失規矩在先,冠軍侯目下還肯讓将軍和本宮主事,何将軍别辜負他用心良苦。”
長公主把“用心良苦”四個字咬得很重。何袤直是一怔,遂點了頭,又看向鄭啟:“那大将軍……”
“就不勞夫君插手了吧。”長公主的笑容倏爾間溫和了許多,看向鄭啟,眼中多有詢問之意,“一邊是親外甥、一邊是同在軍中的将領的兒子……”
鄭啟也點了頭。
衆人就此從長秋宮中告退。退出殿外,敏言長公主帶着縷詞一同離開,紅衣目送她們離去,心中惶惶。
也不知道敏言長公主與何袤将軍要怎麼料理此事。
“走吧。”耳邊一語輕言也帶着些不安的意味,紅衣側首望去,席臨川也正看過來,緩了口氣,再出語時已尋不到不安,“回府。”
紅衣點一點頭,随他一道往宮外走。心裡為縷詞擔心極了,很想問問他,他覺得敏言長公主會向着誰。幾度欲言又止,末了到底全忍了回去――多問這一句,影響不了縷詞的結果;但他若現下心情不好,她多這句嘴,隻怕要給自己添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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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停在宮門外,席臨川上了車後轉身把手遞給她,道了句“上來”。
紅衣恰好滿腹心事着,一時未作多想,順勢就上了車。
很快就後悔了,“三心二意”果然是要付出代價的。
這一路,她好生領會了“如坐針氈”的真谛。
馬車行得又不快,她心下認真覺得還不如自己跟着走走,能看看風景還能鍛煉身體……
總好過旁邊坐着個席臨川、一不小心就看到這席臨川。
這恐怖感,都堪比發現自己和名偵探柯南住同一酒店了。
他倒是一路都沒理她。手支額頭,側坐阖眼補覺,感覺得到旁邊有個鬼鬼祟祟坐不安穩的身形,就當沒感覺到。
他或多或少地知道紅衣心裡還揣着擔心,同時亦是清楚她不敢問。也歸功于這“她不敢問”,他省了一樁口舌上的麻煩。
沒有辦法同她解釋,自己因為縷詞弄得幾乎長陽城議論紛紛,是因為日後之事;而他之所以能料及這“日後之事”,則是因為他目睹過。
他比誰都清楚自己的身份意味着什麼,上一世是,這一世更是。
世家貴胄對這出身的鄙夷從來沒有絕過,無所謂他現在有沒有侯位,也無關他日後又添了多少戰功。
其中将這鄙夷表露得最不留情面的,就是何家。
再近一步說,其實就是何慶。
二人本都是年輕氣盛,可他總要多忍一分,因為顧着軍中、顧着大局。
到底是有忍無可忍的那一天。
何袤因戰中失利自盡謝罪,何慶把父親的死怪到了大将軍頭上,上門打了人。鄭啟沒有計較無妨,他卻一時氣急,拿弓矢射殺了何慶。
彼時與赫契的又一場大戰近在眼前,将領間的糾葛引得軍中動蕩,而後連敗兩場。
許多本不該喪命的人因此喪命。
那一樁事難以一舉論清誰是誰非,可是回頭看去,也許本不至于鬧到那一步。
皇後與鄭啟對何家的不滿,是被何家一點一點拱起來的,他便想着延緩這不滿,是以壓着何慶那日晚宴上“傷衆”的話語未提;沒了何慶這不明理的,日後鄭家與何家也就不會形成水火不容之勢,所以在西市決鬥時,他當真想一劍刺死何慶。
是想為縷詞出口氣不假,卻不止是為縷詞。
此時他殺了何慶,就隻是他一個人的錯。鬧出了人命來,就算是皇後和大将軍也說不出袒護他的話來,何袤也隻能把這筆賬記在他頭上。他現在還沒有統領軍權,不至于引起軍中動蕩。
下一場戰争……應該是在三年之後。
三年,許多事情都足以被沖淡了,鄭啟、何袤久經沙場,自然能大局為重;軍中也不會一口氣議論這事三年。
這也許就能改變很多人的命數,幾千、甚至幾萬。
但到底是沒能來得及。
禁軍功夫不差擋下了他,而後在早朝上何袤介入其中,事情自此真正從二人的私仇上升到了朝堂台面上,逼得他不得不先放下那些考慮。
可又不得不為縷詞多争一句,她本是全不相幹的人。不管這背後的糾葛有多複雜,都不該牽扯上她。
他擡了擡眼皮,看向紅衣。
她的身子僵得像尊石雕一樣,隻一雙明眸時不時地轉着,明顯是在琢磨事情。
“咳。”他輕咳了一聲,把她的思路打斷了。
紅衣緊張地側眸看過去,見席臨川将手探進衣襟裡,取了張紙箋出來:“這個……”
“什麼?”她伸手接過,打開看了一看,他解釋道:“昨晚太醫開的方子,說讓你多用幾日、待得敏症全消後再停,我就留下了,一會兒抓藥去。”
紅衣持着藥方的手一顫。
席臨川從她眼底捕捉到了一閃而過的不信任。
他蹙起眉頭,她嗓中輕輕地應了一聲“嗯”。
他淡睇着她,目光微凝,問得直白:“我硬要為縷詞争回名聲,是不是更讓你覺得我僞善了?”
紅衣喉中噎住。
“是不是?”他追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