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這天早晨的升旗儀式,以盧金元毫無閃光點的套路式檢讨開始,在程亦川可圈可點的狂妄發言中到達高/潮。
他的檢讨已近尾聲,誰知道第三點卻忽然颠覆了前兩段的嚣張邏輯,一反常态的認真起來。
“第三個方面,我對我出色的――”
在這句話之後,他短暫地停頓了,目光落在人群中,片刻後,唇角那點輕薄的笑意不見了。
他别開眼,像是極不情願似的,卻還是老老實實收起了倨傲。
“第三個方面,我對我的沖動幼稚作出檢讨。”
台下衆人摸不着頭腦,絕大多數還一臉期待地等着他繼續口出狂言。運動員生活枯燥乏味,正需要這樣的熱鬧調劑調劑。
可誰知道調劑品忽然變了調調。
“我剛從省隊上來,初來乍到,一心想出成績,想證明自己,因為我練滑雪的目的從來都隻有一個,希望有朝一日能夠站在領獎台上,聽大家叫我的名字,為我歡呼。”
運動員文化程度不高,但也都知道該用糖衣包裹住野心,想拿冠軍是真,但須得說成是“為國争光”、“報效祖國”。
可程亦川沒有說那些冠冕堂皇的話,他坦然站在衆人面前,誠實地面對自我,袒露野心。
“我從小就喜歡滑雪,一開始是愛好,後來被選入省隊,成了職業滑雪運動員。不想當将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所以我想拿冠軍也沒什麼好稀奇的。我相信你們也和我一樣,既然都走上了這條路,就沒人希望默默無聞。”
他沒穿丁俊亞給的隊服,依然我行我素,運動背心外套了件白色運動服。他才不管丁俊亞會不會生氣,主管男隊的袁華都沒覺得他在隊服下來之前穿自己的衣服有什麼不妥,那不就結了?
他可不穿别人的舊衣服。
于是台下一片淺藍色隊服,唯獨他鶴立雞群。
“但我今天站在這裡作檢讨,并不是因為我想當冠軍。我之所以反省,是因為昨晚有人對我說,我來到國家隊,擁有了更好的教練、更好的平台和更多的機會,那麼理所當然也要面臨更激烈的競争。好的既然更好了,壞的也會更壞,這是能量守恒定律,無可厚非。”
他把手揣進外套口袋裡,撇撇嘴:“所以我應該大度些,想明白些,不該一時頭腦發熱就和盧金元打架。我會好好反思,今後把重心放在值得放的地方,做一名心兇寬廣的運動員。”
也不等袁華再說點什麼,他做完檢讨就走,一路走回台下的人群中。
袁華瞠目結舌,沒想到這小子會來這麼一個大反轉,隻能把那些緊急救場的念頭掐斷,清清嗓子,上台收尾,告誡大家今後要團結雲雲。
人群裡,雙手插兜的少年目不斜視,慢條斯理地伸手掏了掏耳朵:“喂,剛才我在台上,你跟我說什麼來着?”
再往旁邊瞧,喲,宋詩意就站在他旁邊。
原來他先前一路穿過人群,不偏不倚擠到了她的身側。
“少裝蒜。”宋詩意好笑,睨他一眼。
“我真沒聽見。隔那麼遠,誰知道你說什麼來着。”
“聽不見?聽不見你改什麼結尾?”
“我這不是良心發現,發覺一直插科打诨也不太好嘛。”他攤手,一臉無辜。
宋詩意有心刺他兩句,批評他那不可一世的前兩段檢讨,可側頭看他,卻隻看見他一身潔白立于人群裡,格格不入的樣子。
眉眼還帶着些許稚嫩,眼裡若有光。
她下意識地想,他是和盧金元不一樣的存在,他們根本不是一類人。
程亦川說的不錯,在這台下沒有誰甘于平庸,人人都想當冠軍。可這并不意味着他們都是同類,擁有共同的理想。
多少人生在農村,因家境貧困被送去體校,努力是為了改變生活現狀。
多少人成績不好,沒法繼續求學,不得已走上藝體的道路,留在這國家隊不過是為了謀生。
可程亦川不是。他是最罕見的那一種,因為愛好踏上那高高的雪山,僅憑滿腔熱皿闖進了這裡。他的熱愛是純粹的,想要奪冠的執着也是最純粹的,不摻雜他物。
批評的話忽然就說不出口了。宋詩意靜靜地看着他,片刻後,放棄了。
為什麼要拼了命去融入大衆?棱角可以磨一磨,但内裡最好還是别變。若是變了,他就不是程亦川了。
這小子是狂了點,倒也有那麼幾分可愛。
程亦川見她不說話,斜眼看她:“怎麼,還想批評我?”
他可是做好了心理準備,任由她攻擊,他自巋然不動,哼。
可出人意料的是,這回宋師姐沒有罵他了,反倒淡淡點評了句:“前面兩段狂是狂了點,聽着也還有點道理。”
驚得他睜大了眼睛:“喲,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
他受了驚,她卻巋然不動:“當然,最有道理的還是最後那段,一看就是深明大義、活得明白的有心人教給你的人生真谛。”
“………………”
大寫的服。
台上的袁華總結完畢,散會。程亦川還想跟宋詩意說上幾句,冷不丁被人捉住了後衣領:“臭小子,給我滾過來!”
“哎哎,我操說就說,别動手動――”話說到一半,回頭看清了正主,立馬慫了,“哈哈,是孫教啊?您有事找我,說一聲就成了,我麻利的滾您面前就是,哪兒用得着麻煩您老人家親自動手呢?”
程亦川厚着臉皮賣萌,心裡卻在慘叫,完了,這回孫老頭要動真格了。
*
國家隊一周訓練五天,周末雙休,運動員可以離開基地。
周六,宋詩意起了個大清早,上午去訓練館跑步,中午把衣服洗了,下午三點,換上了日常穿着,打算去商場。
基地離市中心很遠,為了靠近雪場,偏僻得要命。
她等了半小時,才終于等來那唯一的一路公交車,身後跟着湧進來一群人,都是基地裡憋了一周的家夥,趁周末出去放放風。
她找了個獨座,縮在角落裡打電話。
都大下午了,陸小雙還沒起床,鈴聲響了半天才接通,擡頭就是嘟嘟囔囔的一句:“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這都幾點了,還在睡?”
“昨晚唱到淩晨三四點,天都亮了才回來,晚上六點鐘我還得去趕場,這會兒不抓緊時間歇會兒,我晚上上台表演睡大頭覺呢?”
“你再這麼白天睡夜裡鬧騰的,遲早猝死。”
“呸,别咒我。”
陸小雙和宋詩意穿一條褲衩長大,一同光着屁股在箭廠胡同撒丫子亂跑,一同在學校欺軟怕硬、打遍天下無敵手,當然了,據陸小雙所說,那就成了“懲惡揚善、救校園霸淩受害者于水火之中”。
但不管讀書時代日子多風光,兩人成績都糟糕得很一緻。
高中時,宋詩意開始練滑雪,陸小雙在學校裡找了幾個人組樂隊,畢業後直接去了後海的酒吧駐場。
宋詩意言簡意赅切入正題:“下個月我媽生日,我一會兒去商場給她買個禮物,到時候直接寄給你,你替我交給她吧。”
“你自己寄給她不行啊?”
“我怕她給退回來。這不是你送上門去,她也不好不收嗎?”
陸小雙不緊不慢笑兩聲:“喲,她這是還在跟你怄氣啊?這可都大半年了呢,還沒消氣兒?”
宋詩意重新歸隊練滑雪後,鐘淑儀基本上處于要跟她斷絕母子關系的狀态,半點也不退讓。提起這話題,她就愁。
“可不是?我愁得頭發大把掉,怕是不到年底就要秃了。”
她打電話打得專心,沒發覺後面不遠處坐了個人,聽見她的話後,低低地笑出了聲。
程亦川被拘了一個星期,打算出門随便走走,上車後才發覺宋詩意坐在前頭。她在打電話,他也不好上去打擾。
北京人講話都這麼逗?
他聽着她一通電話天南海北地貧,坐在後頭笑成了狗尾巴花。
這位師姐可真有意思,一會兒秃了頭,一會兒說什麼二姨成天打電話給她介紹對象,上回好不容易去她家吃飯,居然二話不說帶了個相親對象上門。
“好什麼好啊?地中海,地中海你知道嗎?中間足球場,兩邊鐵絲網……嘿,我說陸小雙,你還是不是人啊?什麼叫地中海配我這半秃子剛剛好?!”
她聲音不大,帶點姑娘家的哀怨,卻聽得程亦川隻想笑,半點也生不出同情心來。
陸陸續續有人下車,程亦川沒有目的地,就這麼一路聽着某位師姐貧嘴煲電話粥,也忘了下車。直到将近一個小時的車程後,公交車停在了某一站,她忽然挂了電話,說是到站了。
眼看着她下了車,師傅問了句:“還有沒有要下的?”
程亦川頓了頓,下一秒,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有。”
他下車後,左顧右盼一陣,居然沒找着宋詩意的身影。奇了怪了,前後也就半分鐘不到,怎麼就不見了?
目光落在旁邊的一家商場前,定住了。
好像是要給母親買生日禮物?……那應該是進商場了。
他撓撓頭,也沒多想,就這麼往商場裡去了,絲毫沒察覺到自己正在當跟屁蟲。
一樓是琳琅滿目的化妝品。程亦川穿一件黑色毛衣,外面套了件一看就價值不菲的短款羊毛夾克,左顧右盼地走着。
不少專櫃服務員上前推銷,一臉笑意。都被他搖頭拒絕。
他也沒覺得自己在找人,隻是沒看見宋詩意的身影,理所當然就坐電梯上了二樓。一邊走,一邊漫無目的地掃過一家家商鋪,女裝、書店、鐘表……某一個瞬間,腳下一停。
看見她了。
隔了一條過道,宋詩意停留在一家珠寶店裡,正天真傻氣地趴在玻璃櫃上看什麼。店員笑容滿面地從玻璃櫃裡拿出一個亮晶晶的東西,遞給她。她接過去看了看,又還了回去。
她在店裡走走停停,又看了不少東西,最後仍然是回到了起點,又一次定睛去看先前那個東西。
店員一個勁說着什麼,又把東西往她面前送,她拿過來,愛不釋手的模樣叫人一眼看出心動,可到底還是搖搖頭,又把東西放下了。
她走出了珠寶店,又找了家奶茶店坐下來,點了杯喝的。
程亦川慢慢靠近,經過珠寶店時,聽見兩名店員在說話。
“等着吧,待會兒肯定回來買,看她那樣子就很喜歡。”
“我看不會。喜歡是喜歡,但應該買不起,你沒見她聽到價格的時候什麼表情?”
“那我就沒辦法了。我跟她說的已經是活動價了,她要是嫌貴,可以買銀的。又想買黃金的又舍不得花錢,能怎麼辦?”
程亦川心下一動,走到了奶茶店外。
玻璃窗邊,宋詩意坐在那裡低頭看手機,桌上擺了杯不加糖不加奶蓋的清茶。
隔着一道玻璃,他鬼使神差地站在她側後方,沒有引起她的注意,隻是眯着眼睛去瞧她的手機屏幕。
微信界面,對話人:陸小雙。
宋詩意躊躇地打字:“你這個月領工資了沒?”
沒有發出去。
陸小雙要養樂隊,很費錢。這年頭酒吧也不景氣,後海一帶隔三差五就有人去檢查,不允許樂隊駐唱。
她把那句話删了,又重新打字:“我看上隻金镯子,你知道我媽那人,幾十年了都一如既往的俗,不愛珍珠不愛鑽石,就愛黃金――”
手上一頓,下一秒,全部删掉。
和陸小雙沒什麼不能說的,她倆關系好到哪怕她忘了自己的經期,陸小雙也能準确無誤搶走她手裡的雪糕,瞪着眼睛數落她:“明後天就要來姨媽的人了,瘋了嗎這是,還敢吃冰的?”
可她不想讓陸小雙為難。
這要是開了口,以陸小雙那兩肋插刀的性子,上刀山下火海也沒有半個不字,今天之内就會把錢打到她賬上。可她知道陸小雙也捉襟見肘。
關鍵時刻居然差錢,還找不到一個有錢的朋友……
宋詩意一頭磕在桌面上,哀嚎一聲,都怪她年少腦子不夠用,書讀得不好就算了,怎麼也沒靈光一閃,交點有出息的朋友呢?
箭廠胡同那麼些一起長大的家夥,個個都和她跟陸小雙差不多。
果然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她一臉懊惱地滑動聯系人名單,發現自己當真找不到可以開口借錢的對象,正拉動屏幕呢,身後憑空伸來一隻手,忽地拿走了她的手機。
宋詩意一驚,猛地回頭,卻見那倨傲張狂的小師弟閑閑地立在那,手裡還拿着她的手機。
她松口氣,瞪眼睛:“幹嘛呢你?把手機還我。”
程亦川卻沒說話,從衣兜裡掏出自己的手機,掃了掃她的二維碼,然後才把手機還她。
她低頭一看,呵,這家夥自行加了她好友。
名字是【程亦川1′43″12】。
她還從來沒有見過這麼膨脹的人,居然把自己目前為止的最好成績弄成了微信名字?!
頭像是穿着滑雪服、戴着護目鏡全副武裝的他本人,站在皚皚雪山上,那身衣服可當真是中原一點紅。
平心而論,挺帥的。但是她拒絕承認。
宋詩意沒好氣地問:“你怎麼在這兒?”
他卻隻顧着低頭擺弄手機,片刻後,她手裡一震,有消息到了。
低頭一看,宋詩意愣住。
對話框裡,“程亦川1′43″12”發來了一筆轉賬,金額是兩萬。
她的臉色霎時間僵住,擡頭問他:“什麼意思?”
程亦川指指隔壁:“我剛才看見你在那兒選珠寶,錢沒帶夠。”
不是沒錢,也不是買不起,是“錢沒帶夠”。
宋詩意眉頭一皺:“所以?”
“江湖救個急。”他鎮定地拍拍兇口,笑得像個二傻子,“你也别太感激,我程亦川一向做好事不留名,你就叫我紅領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