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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西市婦(2)

芈月傳(壹) 蔣勝男 5101 2024-01-31 01:07

  芈月自入宮以來,目睹楚威後的惡意,目睹女葵挨打,在芈姝面前的小心翼翼,面對芈茵的惡意,到知道生母下落的焦急憤怒,到對莒姬的信疑兩難,這種種的一切,竟是無人可言,無人可訴,也唯有在此刻,在黃歇面前,方能夠放聲一哭。

  黃歇僵在那兒,隻能低聲反反複複地說着:“不要哭,有什麼事告訴我,不管什麼事,我都一定助你……”聽着她的哭聲,隻覺得心都要碎了,恨自己竟不能如神人一般一眼看透她的心事,然後舉手投足為她排憂解難,将那些惹她難過的人統統給踢進汨羅江裡去。

  芈月哭了好半晌,這邊收淚,卻見黃歇僵立當場,連脖子都紅了,兇前衣襟還濕了一大片,不禁臉一紅,低聲道:“多謝師兄,把你衣服弄濕了,對不住。”

  卻見一條絹帕已經遞到自己面前,正是黃歇所遞。

  黃歇遞出絹帕,卻又有些窘迫,隻覺得自己日常用的絹帕太過簡陋,竟似不配遞到佳人面前,遞到一半,待要收回,芈月卻已經取了絹帕,捂在臉上。

  黃歇心頭狂跳,這絹帕中猶帶着他的體溫,卻被她捂在臉上,頓時覺得衣襟打濕的地方也變得火熱起來。

  芈月擦去涕淚,黃歇眼巴巴地看着她,等她開口,卻不想她居然掉頭就要離開。

  黃歇急了,拉住了她,道:“師妹……”

  芈月回頭,詫異地道:“何事?”

  黃歇張口兩回,卻不知道應該從哪句話開始說,好一會兒才道:“你―――誰欺負你了?”

  芈月苦笑一聲,搖搖頭。

  黃歇急了道:“那你為何而哭?”

  芈月本是對莒姬信疑兼半,便想找黃歇幫助尋母,不想一見了黃歇,滿腹委屈湧上心頭,竟是控制不住自己,撲到黃歇懷中大哭了這一場。這一哭之後,原本鼓起來的氣勢竟是莫名地沒有了。想要說的話,到了嘴邊,竟是情怯而不敢言。

  她不知道說出來以後,會是怎麼樣。這兩日她經曆了太多事情,竟是覺得周遭所有的人都是面目可憎,此刻隻有黃歇的懷抱,才這般溫暖而真實。少女的心敏感又脆弱,這一刻她竟是擔心說出這件事來,黃歇不知會如何看待自己。生母如此遭遇,自己固然是痛心憤怒,可是眼中浮現的竟是芈茵昨日那種輕蔑中帶着憐憫的目光,芈茵這樣的目光,會讓自己有想給她一拳的沖動,可若是黃歇也露出這種眼光來呢?那自己……那自己究竟何以自處?

  雖然明知道,黃歇不是這樣的人,黃歇一定會在所有的事情上都站在自己這一邊,可是這一刻的心忽然如驚弓之鳥,竟是連萬一的可能都不敢面對。

  她看到黃歇的衣襟濕了一片,有些不好意思,欲将手中的絹帕遞還黃歇,卻見這上面盡是自己的涕淚,自是不好意思将這髒帕還給他。方才她哭得頭暈,見黃歇遞了帕子來便接過,卻不但弄濕了他的衣襟,又将他的帕子也弄髒了,隻得從袖中取了自己的絹帕遞給了黃歇,道:“師兄,把你的衣服打濕了,這個給你,擦拭一下。”

  黃歇順手接過絹帕,卻無心于自己的衣襟,急忙又問道:“你怎麼了?誰欺負你了?你要我助你做什麼?你說啊!”

  芈月慌亂地道:“沒什麼,我,我先走了。”說完,轉身就跑。

  黃歇欲追,卻無奈在深宮之内,他不便擅自亂行,又生怕讓人看到,倒連累芈月,無奈之下隻得站住,手握絹帕,怔立當場。

  想了想,他終究是不放心,轉身去尋了一個相熟的小内侍,給了他一把錢,讓他去打聽一下,到底九公主入宮這兩日,發生了什麼樣的事情。

  芈月一口氣跑回高唐台,方走入自己的小院,卻見玳瑁沉着臉跪坐在門口的廊下,已經在等着自己了。

  芈月放慢了腳步,緩緩走進去。

  玳瑁向着芈月行了一禮,道:“奴婢見過九公主。”

  芈月颔首道:“原來是傅姆,不知在此何事。”

  玳瑁道:“奴婢是特來看望公主的,因恐公主初入宮,缺失什麼東西,或者侍從不順手,奴婢也好效力。”

  芈月脫了鞋子,拾級而上,站在玳瑁對面,道:“有勞傅姆關心,兩位傅姆十分用心,我不缺少什麼。”

  玳瑁笑了笑,眼睛卻銳利地看着芈月尚還紅腫着的眼睛道:“是嗎?那公主是從何處來?公主眼睛紅腫,可是在何處受了委屈?”

  芈月此時已經平靜下來,又怎麼會被她套出話?她心中冷笑,口中卻做出小兒之态來,頓足懊惱地道:“休要提起,昨日七姊罵我,十分不中聽,我不服,便去問母親,不想母親不與我做主,反将我罵了一頓回來……”說着,便掩袖做欲哭狀。

  玳瑁忙道:“哎呀,公主受這般委屈,老奴也替您不平。莒夫人說什麼來着,為何公主竟是委屈到哭了?”

  芈月甩袖賭氣道:“我才不曾哭呢,是沙迷了眼。”說着,便站起來,噔噔噔地跑進内室去了。

  玳瑁連忙向女澆使了個眼色,女澆會意,卻随手拉了小宮女薜荔随自己一道進去。

  芈月坐在窗前,臉色陰沉,女澆連忙端了銅盤上來,替芈月淨面,重新梳頭。薜荔便道:“公主休要惱,下回見了七公主,她如何罵你,你隻管罵還她就是……”

  女澆卻故意斥道:“休要胡說,宮中自有規矩,别人胡說八道,隻休聽就是,如何拿這種事當正經?公主是尊貴之人,當怒不失儀,言不失矩。”

  芈月忽然一伸手,将銅盆打翻,怒道:“她也這般說,你也這般說,她說自罷了,你又算得了什麼?”

  女澆連忙俯身請罪,心中卻是得意,終究不過是個孩子,有些話一套便能出來。

  見女澆走了,想是向玳瑁處禀報去了,芈月心中冷笑,這點婢仆之輩的算計也來賣弄,就算她年紀尚小,又豈能如她們所料呢?

  玳瑁聽了女澆的回禀,便猜想芈月必是因了芈茵的話去質問莒姬,不料反被莒姬斥責,心中倒松了一口氣。這樁事,若是就此掩過了,自是再好不過,大家無事。否則的話,倒真有的是亂子。

  當下便令女澆、女岐二人注意芈月近日言行,看她是會追究此事,還是就此掩過。

  女澆、女岐二人觀察了數日,見芈月果然不再提起此事,便是見了芈茵,也不曾再追問過,每日裡不是與芈姝、芈茵一起學習玩耍,便是回自己房中看書,或是同兩個小宮女薜荔、女蘿一起遊戲。

  玳瑁聞言,這才真正松了一口氣,回頭又去警告了揚氏,揚氏又秘密地囑咐了芈茵一回。

  芈茵初時被揚氏淚流滿面的樣子吓到了,後來又被玳瑁接連處置了兩個侍女,才暗悔自己逞一時口舌之快,險些闖下大禍。次日見到芈月,便提心吊膽,深恐她繼續追問此事。擔心了數日,見芈月似乎已忘記此事,才慢慢放下心來,但亦不敢再表露出對芈月的嫉恨之意,連在芈姝面前,也要竭力裝出姐妹相處甚好的樣子來。

  然而,每到夜深人靜時,芈月摸着手中的竹簡,用小刻刀,在上面用力刻下一道痕來。

  “一、二、三……四十四、四十五。”黑夜中,芈月躺在席上,摸着枕邊的竹簡默默地數着。一個半月了,莒姬那邊,到底找到了她的生母沒有?

  西市。

  一個城市的格局,素來是東貴西賤,東廟西市。西邊是最下層的人居住的地方,市井之地,魚龍混雜。

  在這裡,最貧窮、最粗俗的人們混雜一堆,每日苦苦掙紮在生存和死亡的邊緣上。為了一飯而乞,根本不罕見,甚至人與狗争食,也不奇怪。

  莒弓帶着向氏的弟弟向壽,已經在西市尋找了将近一個月,然而西市窩棚遍地,難民群聚,這些底層之人,多半無名無姓。便是男丁,也都是随便起一個甲乙丙丁豚臀犬尾之類的名字,若論婦人,更是多半連個稱呼都沒有。

  莒弓乃是莒姬族中得力之人,奉了莒姬之命,尋訪向氏下落。他自忖雖然曾見過向氏,但那也是當年向氏入宮之前的樣子,如今事隔十幾年,如何能認得出來。向氏一族,也早已經人丁飄零,如今能找到的隻有向氏的幼弟向壽。

  向氏入宮之前,這向壽也不過四五歲,自然也不記得向氏是何模樣,然而畢竟屬一母同胞,莒姬身邊的寺人荊看了向壽模樣,便說他與向氏頗有四五分相像,莒弓便帶着向壽一起,莒姬又借故将一個昔日服侍過向氏的仆婦偃婆逐出宮去,卻是讓她和莒弓等一同尋找。

  莒弓身形魁梧,起到保護作用;向壽畢竟與向氏一母同胞,便于尋訪;但向氏畢竟是婦道人家,那偃婆正可便于向市井中的婦人打聽情況。

  三人這日又出來尋找,市井之中,每日都有許多熱鬧可看,卻見前面人頭湧動,似又有什麼事發生了。

  莒弓皺了皺眉頭,有些不耐煩。莒國雖亡,但到底莒姬得寵,莒氏一族還算有些莊園,有些田地出産,他雖是族中旁支,但亦是每日膳食有定、衣着體面,從來隻在城市的東面行走,到這西市忍了一個來月,實是不耐煩至極,便道:“不知道又是何等無賴之人鬧事,不必去理會了吧。”

  因向氏一族早已經衰落,對于向壽而言,西市的混亂倒不似莒弓這般難以忍受,他心中牽挂着自己的阿姊,便道:“弓叔,不如到前頭看看,熱鬧之處人多,或可打探到我阿姊下落。”

  莒弓無奈,隻得随他擠進人堆中,心中卻滿是不耐。走到近處,見人們圍成了一圈,中間卻隻是一個粗漢在毆妻。

  那粗漢長得醜陋而蒼老,滿臉酒糟之氣,口中罵罵咧咧,與一個科頭跣足的婦人搶着一個錢袋。

  那婦人雖然形容狼狽,卻不似市井婦人與丈夫對打時的粗俗兇悍。須知這市井婦人,與人相争,滿地打滾也有,污言穢語也有,甚至裸身厮打亦有之。但那婦人卻顯得甚是纖弱無力,僅是一手護住頭臉,一手扯着錢袋,竟隻挨打不還手,哀哀哭道:“夫君,小兒病得甚重,這是小兒的救命錢,你不能拿走。”

  那粗漢卻是下手并不留力,用力一腳踹中那婦人腹部,不顧那婦人痛得彎下腰來,隻罵道:“那小畜生命硬得很,花這些錢請醫者買湯藥都是浪費。我輸了九天,蔔者說我今日必能翻盤。快放手,把錢給我,若是壞了我的手氣,看我不打死你。”

  那婦人痛得半蹲在地上,卻隻是哀哀而哭道:“你便打死我吧,小兒已經燒了數日了,今日再不請醫者便不成了。小兒若是不治,我還活着做什麼,你便打死我吧……”

  那粗漢怔了怔,一隻腳已經提起欲踢,到底沒踢出去,隻扯着那婦人抓住錢袋的手,用力拉扯。

  這一拉扯之下便見那婦人的手上也是傷痕累累,顯見素日也是常受虐待,圍觀的諸人不免議論紛紛,都說那粗漢的不是。那粗漢雖然有些愧意,但畢竟賭徒之性占了上風,終于還是扯斷了錢袋的繩索,搶過了錢袋就走了。

  那錢袋繩索斷了,散落開來,在地上滾落了幾枚鬼臉錢①。那婦人伏在地上,一邊哭,一邊一枚枚地拾起那幾枚錢币。

  向壽看得心生憐憫,上前幾步從錢袋中取出一把錢來,遞給那婦人道:“大嫂,這錢你拿去給小兒治病吧……”

  那婦人聞聲擡頭,兩人乍一照面,莒弓和偃婆不禁“啊”了一聲。那婦人雖然滿臉泥灰淚痕,狼狽不堪,可面容卻與向壽頗為相似。

  那婦人見了向壽,也是一怔,再一轉頭看到站在向壽身後的陌生男女,不禁臉色一變,抓緊手中的幾枚錢币轉身就跑。

  向壽也是一怔,旋即明白過來,與莒弓兩人連忙追上去。

  那婦人赤着雙足跑在爛泥地裡,卻是極為迅速地在人堆裡一擠一扭,轉入拐角處便不見了。

  向壽等三人不熟悉道路,竟是轉眼就不見了對方。

  向壽急了,抓住了莒弓道:“這是,這是……我阿姊嗎?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莒弓卻是老于世故,安慰他道:“無妨,這是好事。我原也怕那是個錯誤的消息。如今既是知道她确在西市,便不怕找不到她。”說着看了偃婆一眼。

  偃婆會意,朝着那婦人消失的方向打探消息。這回她既有了目标,便不是原來那般盲目打探,隻問一路上看似長舌的婦人,那個家有小兒生病、丈夫酗酒賭錢、又愛毆打妻子的人家在何處。這一問之下,果然是極容易地問出了對方的下落。

  原來那醜陋粗漢姓魏,原是一個守城門的士卒,前些年因為醉酒而被免了職,如今隻是混迹于市井,是個無賴之徒。

  “那家的婦人,倒是個斯文賢惠的,不知這厮是從何處拐來的。可憐啊,素日經常聽到她被打的哭求之聲……”向壽聽着那長舌婦用看似同情,實則卻有些幸災樂禍的語氣說着那酷似向氏之人的事,氣得握緊了拳頭,牙咬得咯咯作響。

  莒弓站在偃婆身後,聽着偃婆打探,一隻手按着向壽,防止他因沖動打斷了消息的探聽。

  那長舌婦指了向氏的住所,便心滿意足地捧着幾枚鬼臉錢進自家草棚去了。

  向壽沿着她所指的方向,一路尋去,直到草棚的最盡頭,掀了草簾子進去,果然見到了那酷似向氏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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