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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和氏璧(3)

芈月傳(壹) 蔣勝男 4166 2024-01-31 01:07

  這兩人多年默契,于正事調笑間片言轉折,卻是毫無凝滞,楚王商此時也肅然道:“此我家事也,令尹休管。”

  昭陽也固執道:“國君家事,便幹國事,如何不能管?”

  楚王商“嗐”了一聲,有些郁悶地道:“此事與太子無關,你自管放心。”

  昭陽立刻反問道:“與太子無關……大王莫不是要對王後行事?”

  楚王商“哼”了一聲,沒有回答。

  昭陽歎息道:“列國諸侯,因戀美色,而厭元妃年老色衰,另興廢立,原也不止一個兩個。臣隻道大王是個明白人,卻不想也是守不住這條線啊!”

  楚王商看了昭陽一眼,明知道他是激将,卻也忍不住道:“非是寡人厭舊,乃王後不仁……”

  昭陽眉一挑,道:“是越美人之事……”

  兩人四目交會,彼此明白,不過一個媵妾,便是處置了又能如何?不過是叫楚王商厭了王後,但卻不至于會因此而要行廢後之舉。

  楚王商搖頭道:“非也。前日九公主金丸彈雀,誤沖撞了王後,王後竟是殺性大起,甚至在寡人面前也是出言不遜……”

  昭陽默然,楚王商提到的卻是任何一個男人都不能忍受的事:子嗣。

  身為男人,他能夠明白楚王商的震怒,但在宗法上,又不至于到非要廢後的程度,隻輕歎一聲道:“大王當真要廢後?”

  楚王商反問道:“令尹之意呢?”

  昭陽卻道:“廢後甚易,然則太子仍在,他日太子繼位,王後怕是仍要回到宮中。到時候王後心懷怨恨,隻怕是……”

  他沒有說下去,但楚王商卻已經明白,到時候王後含恨而來,隻怕心存報複之念,手段更為酷烈。

  楚王商嘴角一絲冷笑道:“難道寡人當真就奈何她不得?”

  昭陽看着楚王商,他能夠從這一絲笑容中看出楚王商的意思來,卻是搖頭道:“不妥,不妥。”

  楚王商反問道:“令尹知道寡人的意思?”

  昭陽卻是搖頭,他明白楚王商的意思,大不了自己死的時候讓王後從殉便是,一了百了。他卻不得不指出此舉的不可行,道:“奉父是孝,奉母亦是孝。”

  楚王商語塞。新君奉遺命讓王後從殉是孝,違遺命保母亦是孝道,于禮法上,隻怕也是指責他不得。

  昭陽又道:“從來母子相系,大王若要保太子,便不能對王後太過。更何況,王後便是不慈,然未有明罪,如若處置太過,則非王後不慈,乃大王寡恩了。”

  楚王商忽然勃然大怒道:“說什麼母子相系!與其要寡人投鼠忌器,不如連這‘器’也一并毀卻了!”

  昭陽一驚,趨前兩步,急道:“大王,太子無過!”

  楚王商卻冷笑道:“愚即是過,庸即是過。異日他若不能節制其母,豈不毀我宗室?”

  昭陽上前拱手道:“但有老臣在,斷不敢教此事發生。”

  楚王商手指輕輕敲着幾案,卻看向昭陽道:“令尹既如此言,想必有萬全之策了?”

  這樣的眼光太過熟稔,昭陽忽然靈光一閃,卻已經明白了關節所在,無言苦笑道:“大王你又給老臣下套了。”

  楚王商這種眼神,他真是熟悉得刻骨銘心,多少年來,但凡楚王商有了為難之事,要他出頭或者要他出主意,便是這般眼神。

  此時他恍悟,楚王商前頭說廢說殺,不過是個引子,想借此讓自己站出來,為他的後宮妃嫔子嗣具保而已。

  想到這裡,昭陽不禁有老淚縱橫之感,他這一輩子,就是被他的君王坑害和背黑鍋的一輩子啊。想到這些,隻得上前,肅然一禮,大聲道:“大王,王後乃是元後,太子冊立多年,臣請大王三思。大王若固執己見,臣不敢奉诏。”

  他的眼角看到跪坐在角落裡的史官,這時候開始奮筆疾書了。

  這場戲,演的是王後失德,緻使君王震怒,欲廢王後,危及太子,有忠臣泣皿上書,力保元後儲君。

  他的聲音略大了些,外頭便開始有細碎的腳步聲疾奔而去。

  接下來,就是第二場戲的轉折了。

  楚王商咳嗽一聲,高聲道:“那依令尹之見,莫非要等到寡人歸天之後,王後大肆殺伐,那時候令尹才會奉诏?隻可惜那時候寡人已經不在,也無诏可奉了。”

  昭陽鄭重地道:“帝王皿胤,豈容伐害?大王但請放心,老臣今日能在這裡保住王後和太子,異日就能保住大王所有的兒女不受戕害。”

  楚王商冷冷地道:“從來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寡人聽得進令尹的忠言,可是到了那一天,何人能夠擋住一個發瘋的女人?”

  昭陽肅容道:“有國法在,有宗廟在,有我芈姓一脈所有的宗族封臣在,有文武百官在,規矩就不會亂。大王,這些年來王後雖然有些驕橫,行事卻不曾太越過規矩。她心裡比誰都清楚,什麼事能做,什麼事做不得。若當真王後亂了宗法,老臣身為宗伯,自會開宗廟,請祖宗家法,幽王後于桐宮。”

  史官埋頭疾書中。

  楚王商看了昭陽一眼,冷笑道:“到時候,隻怕是令尹未必有此能力了。”

  昭陽肅然道:“老臣知道大王說的是太子。大王,太子也是一個男人,男人總想自己做主的。他身為太子,隻能依附于王後,共同進退。有朝一日他成了君王,自然就有身為君王的考量了,保全宗室皿胤,亦是王者之責任。更何況臣認為事情遠到不了這一步,到那時如果太子登基,王後的所思所想,自然也要以太子為主,豈會為私怨而自毀?”

  楚王商長歎一聲,用力按住太陽穴,表情隐忍。

  昭陽關切地膝行一步,道:“大王,您沒事吧?”

  楚王商點點頭,道:“寡人無事。”

  昭陽平息下來,回歸原位。

  楚王商忽然坐直,從幾案上取過絹帕,揮筆寫下诏書,蓋上玉玺,放入錦囊之中,再用銅印在錦囊外用印泥封口,交給昭陽。

  昭陽接過錦囊,看着楚王商。

  楚王商道:“寡人死後,斷不許有後妃或子女近臣殉葬,若是有人提出,你便以此遺诏節制。”

  昭陽接過錦囊,下拜道:“臣肝腦塗地,不敢有負大王。”

  楚王商擺手,道:“去吧!”

  昭陽退出。

  楚王商看着昭陽退出,緩緩閉上了眼睛。

  誠如昭陽所言,他并不想廢後,更不想廢太子。但是,他卻不能容忍王後越來越張狂的表現。廢後,隻不過是他敲打王後的形式而已。若是有可能,他自然願意悄無聲息地把後宮之事,在後宮處理掉。但也隻有他自己明白,他的身體很可能撐不過一年了,他不想造成一個在他身後動蕩的楚國,也不想自己死後身邊的人受到戕害。

  他就是故意要造成一種廢後的假象,讓王後惶恐,讓太子惶恐,讓王後與太子求助昭陽,再讓昭陽“犯顔直谏”保下王後與太子,讓王後與太子欠下昭陽這個大人情。此後,再讓昭陽以宗室的名義保其子孫,便是王後與太子再有什麼妄動,也不得不給昭陽這點面子。

  更何況這種廢立風聲,打了王後的臉面,降低了她的威信,便能夠讓她在新王繼位以後,不能手伸太長,如此也可保自己後妃子嗣之安全。

  這并非萬全之計,然而卻是他此刻能夠對王後做的最大節制。

  他并不想這麼快出手,然則自那日莒姬夜泣之後,他忽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似乎自己現在不做些什麼,會很快沒有機會再做了。

  這種預感曾經于戰場上救過他的性命。楚人重巫,他也很相信冥冥中自有神意在,既然有此預感,他想,他得做些什麼,留下些什麼來。

  想到這裡,他懶洋洋地伸了伸手,吩咐道:“寡人晝寝,無事不得相擾。”

  昭陽收起錦囊,着了青舄,走下章華台的台階,轉入回廊,慢慢地走着。

  一重重回廊,曲折婉轉,轉角出,見王後靜靜地站在那兒。

  赫赫楚王後,素來出入有婢仆環侍,副笄六珈,衣飾華章。而今的王後,卻是科頭素衣,蒼老憔悴不堪,竟是連姿容也不顧了。

  昭陽吃了一驚,連忙行禮道:“臣昭陽參見小君。”

  王後側身讓過,長歎一聲,掩面嗚咽道:“小童是待罪之人,今日之後,不知道是否能受令尹之禮。”

  昭陽見她如此,雖知是做戲,卻也生了恻隐之心,道:“小君可是來見大王?”

  王後點頭泣道:“小童觸怒大王,特來脫簪待罪。”

  昭陽作了一揖,“如此,臣告退。”

  王後的臉色很難看,她死死盯着昭陽,卻從昭陽的眼中看不出什麼來,她忍了許久,終于還是問道:“大王召令尹何事?”

  昭陽恭敬地道:“小君請恕臣之罪,大王與臣議事,小君若要知道,當去問大王,不應該來問臣。”

  王後的表情變得很難看,昭陽微一拱手,便繞過王後繼續向前走去。王後看着昭陽的背影,忽然尖厲地叫了一聲:“我問你,大王是不是跟你商議廢後的事?”

  昭陽站住,一動也不動。

  王後眼神更加瘋狂,她不顧禮儀,上前兩步,嘶聲道:“令尹,你敢發誓嗎?你敢發誓今日大王召見你,沒有說過這件事?”

  昭陽慢慢地轉過身去,慢慢地一步步走近王後,眼神銳利地道:“那王後敢發誓嗎?王後敢發誓,終王後一生,不會傷害大王的任何一個兒女嗎?不會殺大王的妃嫔嗎?”

  王後瑟瑟發抖,直覺和本能讓她知道應該抓住這個機會,顫聲道:“若小童敢發誓呢?令尹也敢發誓嗎?”

  昭陽肅容道:“若王後敢,那臣也敢發誓,終臣一生,必保全王後和太子的地位不受影響。”

  王後忽然放松下來,喜極而泣,跪下拜謝昭陽道:“小童代太子多謝令尹。”

  昭陽忙避讓回拜道:“大王不負王後與太子,請王後勿負大王!”

  王後松了一口氣,卻是坐在地上,竟是一下子站不起來了。

  侍女玳瑁連忙上前扶起王後道:“小君。”

  昭陽卻似是無視王後渴知更多的眼神,隻一揖道:“如此,臣告退。”

  說完,便轉身而去。

  王後看着昭陽遠去的背影,眼神複雜。

  玳瑁不安地扶着她道:“小君,您無事吧?”

  王後擺了擺手,笑容慘淡,道:“到了此刻,我還能再求什麼?隻要保得住現狀,保得住太子,就是大幸了。”

  玳瑁亦心下慘淡,道:“小君!”

  王後昂起頭來,向着章華台行去,前面就算是刀山火海,她亦無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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