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習就這麼開始了。
楚人自有語言和詩歌,不與中原諸國相同。
雖然楚人自稱是颛顼高陽之後,自楚武王開始自立為王,表示與周王有分庭抗禮之意,但除卻自己國内的往來,身為貴族子弟,首先要學的還是周禮魯詩。
學詩,便是從《詩》開始。
芈月自幼也随着莒姬學了一些詩篇,不過是挑些如《關雎》、《桃夭》、《綠衣》之類的簡短且小兒易記的詩篇,且都是以楚語背誦。
到正式随屈原學詩的時候,便要從頭學起。
先要學的便是雅言,即周天子之畿所用之語。
這是列國交往的官方用語,十歲左右開始學便正好,若是再早些,小兒年幼辨識能力低,倒容易把雅言與母語混雜。
當下教的便是《大雅》篇頭一組《文王之什》,一共十篇,為述文王功業,這是周人從不同的方面贊美開創王業的周室祖先,最後總是歸結到周文王為止。
學這一組詩,一來是學習雅言,二來是學周人如何建國的曆史。
頭一日教了十二句道:“綿綿瓜瓞。
民之初生,自土沮漆。
古公亶父,陶複陶穴,未有家室。
古公亶父,來朝走馬。
率西水浒,至于岐下。
爰及姜女,聿來胥宇。
”屈原解釋了一下,講的是周人先祖古公亶父率部族自沮漆遷至岐山,與姜人結姻,尋找居住地的意思。
這幾句内容甚是簡單,粗粗解說一下,重點是教幾個弟子反複背誦,校正口音而已。
芈月學得甚快。
楚宮之中後妃均是來自各國,聰明的早早學了楚語,但楚語與列國的語言不同,有些舌頭甚不靈便的羞于自己發音怪腔怪調,多半還是使用雅言。
如此幾月,便把《大雅》學得差不多了。
芈月埋頭苦讀,手不釋卷,她對學習有一種近乎瘋狂的熱衷,對能夠找到的所有竹簡都恨不得一夕之間全部記到腦子裡去,甚至走在路上都經常因為捧卷苦讀而幾番撞上柱子。
她學得如此刻苦努力,卻讓黃歇很不高興。
這個年紀的男孩子對女孩子已經開始産生了興趣,但表現方式卻是不太一樣,有些是借着欺負小女孩來讓人家記住他,有些是獻殷勤讨好小姑娘。
黃歇從小聰明伶俐,亦被家族寄予厚望,就讀于屈原門下,更是懂事極早。
他與芈月第一次見面雖然不甚愉快,但在得知她是個小姑娘的時候,就已經消氣了,甚至從那時候起,他就開始暗中關注這位與衆不同的小公主。
當他得知大王駕崩,她住到了離宮後,不禁為她的命運揪心。
隻可惜他隻是屈子的學生而已,在這宮闱中沒有半點能力,枉自擔憂,卻無能為力。
當他在南薰台看到芈月的那一刻,真是欣喜若狂。
屈子收下了她,她以後可以常常與自己在一起,想到這些,那一日這小小少年,竟是興奮得失眠了。
可是,第二天,他卻委屈地發現,自己為了這一天如此興奮,如此期待,想了許多許多話要同她說,想了許多許多的遊戲讓她開心,可是對于她來說,自己竟似是不存在一般。
她每日來,見面,行禮,道一聲“師兄”以後,就不再理他,眼睛除了埋于書卷,便是看向屈子。
然後坐在她身邊的他,以及其他所有的人,都是被她所忽略的。
她學得如此努力,進步如此迅速,可是她的生命中,似是除了這些以外,再也沒有什麼能夠讓她感興趣了。
黃歇很不開心,也很不甘心,他想做些什麼,讓她的眼中能有他。
她來了,他引導着她,為她備幾案,為她研墨,為她磨好小刻刀,為她鋪好竹簡,她隻是冷漠地一點頭便不再理會他了。
天氣炎熱,他為她打扇,為她端來泉水,為她放下簾子,她卻隻是頭也不擡地道:“别擋着我的光。
”
黃歇終于爆發了。
這一日見屈原不在,他将她拉到無人處,質問道:“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
芈月眉頭也不挑一下,冷漠地問道:“什麼意思?
”
黃歇發洩似的把這些日子來的郁悶都倒了出來,道:“你以為你是公主,就可以這樣不把人放在眼中了嗎?
就可以這樣不理人,這樣欺負人了嗎?
”
芈月皺眉道:“你這人好莫名其妙,誰欺負你了?
别無理取鬧。
”
黃歇氣壞了,用力推了她一把,道:“你好生無禮!
我問你,你的竹簡是誰整理的?
你的刻刀是誰磨的?
是誰給你端水?
是誰給你放簾子?
你都可以當沒看到嗎?
”
芈月冷冷地道:“誰要你做了?
我又不曾請你來做!
”
黃歇手指顫抖着指了芈月半天,道:“你……你……”
芈月轉身道:“沒事我就走了,我還有許多課業要做呢!
”
黃歇萬沒想到自己素日的一片心意,竟被人這般無視,還當面說了出來。
畢竟是小孩子,這時候他覺得自己受了欺負,隻想把她眼中的冷漠和驕傲給打掉,口不擇言地道:“哼,課業、課業,你以為你是男兒郎嗎?
你以為你學這些有用嗎?
”
芈月本已經要走,聽到這話腳步便頓住了,轉頭看着黃歇道:“有沒有用,與你何幹?
你自家不努力,倒尋我的不是?
”
黃歇“哼”了一聲,道:“你不過是個女流之輩,學得這般努力做什麼?
難道你長大了還想當女大夫、女上卿不成?
”
芈月冷冷地道:“我雖不能做大夫、上卿,但我弟弟可為大夫、上卿,甚至是封君,我學成了,便可輔佐于他。
”
黃歇“哼”了一聲,扭頭道:“你弟弟又不是傻子,他要為大夫、為上卿、為封君,自是倚仗他自己的努力。
從古到今,卻未曾有一個丈夫,是倚仗着阿姊的才華而立足的。
”
芈月惱了,道:“縱使别人沒有過的,自我而始,又有何不對?
”
黃歇“哈”了一聲,道:“從來無功不立爵。
你便學得再好,你能代替你弟弟上陣殺敵,還是能代你弟弟立朝為政?
”
芈月怔了一怔,道:“等他長大了,他自然就能夠上陣殺敵,立朝為政。
到時候,我便做他謀士,為他管理封地,如何不對?
”
黃歇又“哈”地一笑,道:“你多大你弟弟多大,等到你弟弟可以立功封爵的時候,隻怕你早就嫁人生子了。
”
芈月怔了一怔,氣惱地扭頭道:“我不嫁!
”
黃歇撇撇嘴道:“男婚女嫁,乃是天地人倫。
”
芈月頓足道:“我就是不嫁,你管得着嗎?
”
黃歇老氣橫秋地道:“我自是管不着,可旁人卻會管啊。
你弟弟将來會長大,他會自己做主,不會永遠聽你的話。
”
芈月一挑眉,道:“他敢?
”
黃歇道:“他現在自是不敢,可他将來成為一個偉丈夫,成為卿大夫,征戰沙場,如何會再聽一個婦人之言?
他的臣工台仆,如何會讓他聽從一個婦人之言?
”
芈月怔了一怔,似是有些呆住了,忽然回過神來,惱羞成怒道:“關你什麼事?
”
黃歇卻越說越得意,道:“将來你弟弟長大,自己執政。
你自是要嫁人從夫,随夫婿去封地。
可你現在學的都不是正常婦人所學的東西,把自己學成一個丈夫模樣,你将來的夫婿如何會喜歡你?
”
芈月咬了咬牙,輸人不輸陣地道:“我是公主,我的夫婿又如何管得了我?
”
黃歇搖頭道:“我聽說,公主都是要與他國結親的。
”
芈月大怒道:“你真不羞,這麼小小年紀,張口婚嫁閉口結親。
”
黃歇被芈月這樣一說,方意識到這一點,臉也紅了,倔強着道:“你說不過我了吧,所以強詞奪理。
”
芈月道:“你才強詞奪理!
”
接下來便是孩童你來我往的車轱辘話,無非就是“你錯了”、“你才錯了”。
芈月辯了一會兒便不耐煩起來,趁黃歇不備,将他推倒在地,壓了上去,揚揚得意地說:“你認不認輸?
不認輸,我便不放你起來。
”
黃歇咬牙道:“不認,你使詐。
”
芈月道:“你不識得什麼叫兵不厭詐嗎?
”
黃歇不服,奮力地把她掀翻爬起,兩人你推我攘,不知怎的,黃歇的鼻子撞在芈月的腦袋上,頓時皿也撞了出來。
黃歇驚呆了,芈月摸摸腦袋,雖然也覺得生疼,但是看到黃歇滿臉是皿,也吓呆了。
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怔了好一會兒,芈月忽然害怕起來,急忙跳起,一溜煙地跑了。
她一口氣跑了極遠,才喘着氣停下來,心裡頭卻有些害怕,一邊自我安慰道:“不妨事,他必是無事的。
”另一邊卻不禁害怕起來,道:“他流皿了,他會不會死了啊?
”
這樣一邊害怕黃歇受傷會死,一邊又害怕若是跑了回去會被夫子責罰,矛盾了好久,她才悄悄地溜了回去,躲在門邊,卻聽得裡頭屈原正與黃歇說話。
屈原将絹帕沾水敷在黃歇額頭,讓皿流漸漸停住,一邊問他道:“子歇,你素來乖巧,今日為何一定要招惹于她?
”
黃歇老老實實地承認道:“夫子,我錯了。
”
屈原道:“你并未回答我的問話。
”
屋子裡,黃歇皺着眉頭,似乎找不到自己這麼做的原因來,想了好一會兒才道:“我隻是不喜歡她現在這樣子……”
屈原問道:“她現在這樣子又如何?
”
屋外,芈月也屏住了聲息想聽到黃歇的話。
黃歇想了想道:“她從前雖然淘氣,但卻直率。
如今的她卻似乎有些……有些,讓人不舒服。
她不與人說話,也不想與人共處……夫子,弟子覺得,弟子覺得……她這樣,似乎、似乎,很不好。
”
屈原歎息道:“她再不好,終是女兒家,你一個男兒家,何苦一定要将她惹怒?
”
黃歇用童稚的聲音道:“她便是生氣,也好過如今這般陰陽怪氣的。
”
屈原不語,黃歇有些惴惴地道:“夫子,弟子是不是做錯了?
”
屈原歎了一口氣,對于芈月這個女弟子,他有點不知從何說起的感覺。
他看得出她對于學習的天分和努力,但她畢竟還隻是個孩子,有些事情想得太過樂觀,卻不知世事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
這種天分太高、心氣太強的聰明人,古往今來均不少見,卻是自幼太過聰明,把一切想得太過容易,心思用得太過,遇事不能如意,反而更容易受到打擊。
所謂慧極必傷,便是如此。
唯其如此,對于這樣的孩子,反而不能直白地告訴她什麼,因為她往往會在一次受教以後,表面上愉快接受,實則把你的意見當作耳邊風。
他看着黃歇,也許隻有孩子對孩子,才能夠突破她心中的障礙。
想到這裡,他道:“她既是你的師妹,你以後對她有什麼看法想法,便直說出來好了。
學問之道,不隻在學,也在問。
問世人,問世情,既學且問,方能夠增進見識。
最終所學,也不過是為了體驗世情,為世所用。
”
黃歇想了想,卻将今日的疑問提了出來:“夫子,九公主這般,把自己當成公子一樣看待,将來可怎麼辦才好?
”
屈原也長歎一聲。
一室内外俱靜。
黃歇固然是眼巴巴地看着屈原,連室外的芈月也屏住聲氣,希望能夠得到一個答案。
好半晌,屈原才道:“記得當日先王讓我收她為徒,不過是信了那……”他看了黃歇一眼,還是将“天命”之語咽下,道,“先王确是見她聰穎,不忍她的才慧湮沒,才讓我收她為徒,可是我并沒有答應先王。
原因是什麼,我曾經對她說過。
”
黃歇不解地道:“夫子,那您現在改變想法了?
您再收她為徒,難道她就能夠成為鷹了嗎?
”
屈原搖了搖頭,道:“不能。
”
室外的芈月一顫。
黃歇也不禁為芈月抱屈道:“那您為什麼還要收她為徒?
”
屈原緩緩地道:“我曾說過,智者憂而能者勞。
若公主能夠一世無憂,何須學這些東西?
若公主不能一世無憂,那麼多學一點,多知道一點,也可以讓自己多一重應變之能。
隻可惜,她理解錯了。
”
“錯了?
怎麼錯了?
”黃歇問。
芈月将耳朵緊緊地貼在了門上,她的心跳得厲害。
屈原歎息道:“多年以來,她看到能庇佑一切的人隻是先王,所以遇上事情,她也隻會以先王為楷模去思考。
她想成為先王那樣的人,以為隻要學得先王那樣的才識就行。
她這些時日以來的異常努力,我何嘗看不到?
可是我不能說,不好說,有時候人在痛苦之中,若能夠尋到一個方向去努力,亦是一件好事。
”
黃歇失聲道:“那她現在努力所學的這一切,豈非無用了?
夫子,那您如何又要教她?
”
屈原搖頭道:“不錯,她是女兒身,終其一生都不能像一位真正的公子那樣,縱橫列國,征伐沙場,可是她又何必現在就知道、就面對?
她如今還小啊,等到她真正長大,心志堅韌到足以面對這一切的時候,再知道又有何妨?
世間的道理很多,人人若都要學了,是承載不了的;若是都不學,也沒有什麼損失。
可是若是學習能夠讓她有目标,有快樂,讓她有更多的智慧去處理以後的境況,又何嘗不好呢?
”
忽然聽得門外砰的一聲,屈原一驚,方要轉身出去看,卻見黃歇早已經掀掉絹帕,極靈活地跑了出去。
可便是黃歇,卻也隻能瞧見芈月遠去的一角衣袖,追之不及了。
芈月轉身奮力向外跑去,兩邊的廊柱、花木,都從她的身邊迅速後退。
如同禦風而飛,又如同馭馬而行,整個人似要将所有的憤懑、委屈、痛苦都在這不停的奔跑中發洩掉。
她不知道要往何處去,不願意回西南離宮去,亦不願意回南薰台,可是除了這兩處以外,她無處可去。
她腦子裡亂糟糟的,根本無法分析辨别,隻是下意識地避開這兩處,下意識地避開宮闱,下意識地選擇無人處跑去。
楚宮本是以宮苑為主,有些地方隻以花木草林為隔離,并非處處都是高牆深院。
她本就住在偏宮,多跑得幾步穿林過河,不知不覺自一處半開着的小門中跑出了宮去。
她沿着林中小路一直飛奔,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終于跑到再也支撐不住,砰地一下倒在一片小樹林中。
她閉上眼睛,靜靜地躺着。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一陣香氣飄來,十分誘人。
她折騰這許久跑了這許久,朝食早就耗空了,方才情緒上頭自是想不起來,如今躺了這半晌,激動的心情漸漸平複,腦子裡竟是一片空白,唯有這香氣格外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