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澆恭敬道:“正是。大公主已受齊國之聘,三年孝滿,将嫁齊國;三公主、四公主、六公主要作為大公主之媵陪嫁齊國,年底就要動身了。”
芈月長噓了一口氣,這樣看來,高唐台中這位大公主一走,就隻餘七、八二位公主,雖然其中也有楚威後嫡出之女,但畢竟隻是兩個比自己大了一兩歲的小姑娘,她是不懼的。
梳洗完畢,女澆與女岐便引着芈月走到前殿,見了其他幾位公主。
大公主芈姮跪坐上首,好奇地看着芈月走進來。她長得與楚威後頗有幾分相似,不但眉宇之間的那幾分傲氣像足七八分,甚至連楚威後的刻薄之氣也有一兩分。但她畢竟年輕,未經挫折,因此這分刻薄之氣倒也不重。
芈月行禮道:“見過阿姊。”
芈姮笑道:“都是自家姊妹,休要多禮。”這邊介紹着侍坐于她身邊的幾個女子道,“這是你三姊,名菱;這是你四姊,名荞;這是你六姊,名薏。”
芈月一一行禮,那三名公主也一一答禮。但見這三人一個舉止懦弱,一個讷言内斂,一個卻是刻意熱絡,這三人在芈姮面前不是刻意讨好,便是畏縮掩藏的樣子,頓時令芈月心中一驚。
芈姮卻是言笑自如,顯得頗為親切的樣子,又問芈月多大了,識不識字,讀過什麼書,平素喜歡吃什麼,玩什麼。
芈月小心地一一答了,芈姮轉頭看了看外面,道:“姝妹如何到現在還未到?”
她身邊的傅姆便賠了小心,道:“八公主年紀小,想還需多睡一會兒———”
芈姮皺眉道:“九公主更小呢,如何也來了?都是她身邊的傅姆縱着她,我須與母後說說,不可這樣一直縱着……”
方說到一半,便聽得遠處一陣大呼小叫:“在哪兒?在哪兒?”但聽得走廊上赤足踩着地闆的腳步聲噔噔噔地傳來,一個紅衣少女臉色紅撲撲的,喘着氣跑了進來。
芈姮微皺眉,想說什麼又忍了下來,招手令她到自己跟前來,拿着手帕為她一邊擦汗一邊道:“做什麼跑這麼急?跟你的人呢?怎麼就讓你這樣亂跑?”
那少女卻不耐煩地推開她的手,在室中用目光搜尋着,道:“九妹妹在哪兒?人呢人呢?”正說着,一眼看到了室中年紀最小的芈月,喜得招手道:“喂,你快過來,讓我看看。”
芈月依言走到她的面前來,那少女拉着芈月與自己站到一起,比了比,發現自己高了小半個頭,頓時喜道:“我比你高,我比你大,喂,快叫我阿姊。”
芈月已知她就是八公主芈姝,便依言屈身行禮,叫了一聲“阿姊”。
芈姝應了一聲道:“哎,好,以後你就跟着我一起住,跟我一起玩。”
她本是楚威後最小的女兒,因為母姐憐愛,身邊的人隻有奉承的份兒,因此養得性子格外驕縱天真。宮中紛争之事,亦是一直被楚威後屏蔽于她的生活之外。三年前的那一場糾紛,于她來說,不過是死了兩條小蠶,鬧騰一番,傷心了兩日,又補上兩條,便也忘記了。
此時,她正是半大不小的年紀,偏宮中素日舉目所見,隻有她最小,且芈姮好在她面前充大阿姊,管頭管腳的,她早已經不耐煩了。此時聽說高唐台中又會住進一個比她小的妹妹來,頓時“我終于也能當阿姊了”的欣喜令她興奮得上半夜睡不着覺,結果一睡到天亮,方知遲了,便一邊嗔怪着傅姆為何不曾叫醒她,一邊興奮地直接跑來了。
芈姮嗔道:“多了個妹妹,你便如此高興嗎?”
芈姝輕快地轉了一個圈,道:“我當然高興了,現在我就不是宮裡最小的公主了。哈,我做阿姊了。”
看着她這般天真的樣子,衆公主皆笑了。芈姮想說什麼又忍下了,道:“瞧你這般高興的樣子,看來也沒什麼耐心陪我了。好吧,你帶她回後殿吧。你如今是阿姊了,要有阿姊的風範,休要欺負妹妹,也休要一會兒好,一會兒鬧得到我跟前讨主意。”
芈姝忙道:“我知道,我知道。好阿姊,我帶她去了。”
一邊說着,一邊就拉着芈月,直接飛奔了出去。
芈月留神看着,離了芈姮的房間,通過中間的甬道,便到了芈姝的房間。但見房間的陳設較芈姮房間更為色彩絢麗,錦繡滿屋,珠玉橫陳。
芈月正待細看,卻聽得另一頭腳步聲急促傳來,便見一個年紀與芈姝差不多的綠衣少女跑了進來,見了芈姝方松了一口氣,道:“姝,你也不等等我,不是說一起來大阿姊處嗎?”
芈姝吐了吐舌頭,笑道:“哎呀,我給忘記了。”順手将芈月拉到前面來,道:“不過我把九妹妹帶回來了。”一邊指着那少女道,“這是茵。”
那少女看了芈月一眼,笑着上前拉住了她道:“我也是你阿姊,行七,單名一個茵字。你叫我阿姊也好,如姝一般叫我茵也好。”
芈月微微屈身行了一禮,叫道:“阿姊。”心中卻是暗忖,菱、荞、薏、茵,俱為草名,楚威後這心兇,實是狹窄得緊。
她擡頭看了芈茵一眼,芈茵神情自若,想來不曉得芈月對她的名字暗中腹诽吧。
既已經認識,芈姝一心要當阿姊,便叫人拿出自己從前玩過的鼗鼓、泥塑、骨哨、彈球等玩具要給芈月玩。芈月看着這些明顯是幼童才玩的玩具,表情不禁有些無奈,卻是芈茵看出來後拉着芈姝低語了幾句,芈姝恍然大悟,一拍腦袋道:“我卻忘記了,妹妹想來也是不愛玩這些了。”
她又卡殼了,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
芈茵便柔聲道:“可問問妹妹學過什麼,喜歡什麼。”
芈姝點頭,便學着芈姮的樣子拉着芈月裝模作樣地問道:“妹妹可會箜篌?尺八?笙、竽、琴、筝、瑟、篪、箫、笛?”
她說得一樣,芈月便是搖頭。她八歲之前,被楚威王當男孩一般縱容,隻愛打仗彈鳥,本是野慣了的人,後來又是跟了屈原學習禮儀詩詞、曆史星象、百家之學等,屈原雖然精通音律,但芈月對這些樂器不感興趣,隻喜歡箜篌等寥寥兩三樣罷了。
她初時見芈姝先報箜篌,知道必是她得意之學,便有意搖頭,但見她一串報下來,便隻能真的搖頭了,心中暗悔頭一次便不應該搖頭,白教人家看輕了。
芈姝本是興緻甚高,見芈月數番搖頭,便不知如何再說下去了。
芈茵柔聲打圓場道:“這些都挺難學的,我也不太擅長。我們畢竟是女兒家,有些東西也不必學得太精,隻消知道一些儀禮服制,懂得四時之物的安排,外知祭祀,内掌婦學便是。”
芈月便問道:“什麼是儀禮服制、四時之物?如何算外知祭祀,内掌婦學?”
芈茵方要回答,卻忽然頓住,轉頭先看芈姝一眼,芈姝頓時會意,興奮地道:“九妹,你須知道,我們身為公主,将來夫君不是一方諸侯,也是卿士封臣,祭四方神靈列祖列宗,保子民安甯國祚綿延,因此四時祭祀,斷不能有疏失。這是首先要學的……”
說到這裡,她又有些忘記了,便看了芈茵一眼。
芈茵便柔聲道:“身為女子,雖然未必要親自下廚制衣,卻不可不知這些事務。何時授衣,何時飨燕,都要知道才是。比至周禮上,也有諸般規定。若論飨燕,須先知道每季出産何等食物,如何安排采摘、腌制,以及各種調味的制作、酒漿的釀造,以至于食具的打造,庖人的分工、流程,還有一年四季各種應節的食品、祭祀的食品、大宴小會的安排都得清楚,要不然将來出一點點差錯,都會成為别人的笑柄。”
芈月微笑,用崇敬的眼神道:“阿姊知道得真多。”
芈茵畢竟也是年少,被她一誇,不禁有了賣弄之心,又道:“女紅,要從親蠶開始,知道分辨各種不同的蠶種,然後知道紡織,分辨绫、羅、綢、緞、紡、绉、紗、絨、绡、錦、呢、葛、绨、絹等的分别,然後就是染衣,春暴練、夏玄、秋染夏、冬獻功……制成紗、羅、絹、缟、纨、缣、绮、錦……”
她一賣弄,芈姝便不悅了,徑直打斷了她的賣弄,道:“好了,阿姊,你要把九妹說傻了。”
芈茵忙收住了口,讪讪道:“自然是姝懂得更多,是我忘形了。”
芈月天真地道:“阿姊懂得真多,我什麼都沒聽明白呢。”
芈姝頓時得意起來,道:“就是,她又能懂得什麼,一時之間說這許多,哪能聽得過來?”這邊拉了芈月的手道:“這些以後我會帶你去看宮人們是如何做的,不急。那些你不會的,隻要跟着我一起學,就會了。”
芈月微笑點頭。
芈姝便問芈月道:“你素日愛什麼,會什麼,我陪你玩。我這裡沒有,現叫她們找去。”
芈月道:“阿姊素日玩什麼,我便也玩什麼吧。雖不會,阿姊也會教我的,是不是?”
芈姝大喜道:“正是,妹妹這般聰明,自是一教就會。”這邊便拉了芈月去投壺。
這投壺卻是古老相傳的遊戲,乃是立一隻長頸小口的銅器,稱之為壺,置于離人數步或者十數步内,遊戲之人手持着箭,朝這壺内一支一支地投,以每次投中多者為赢。規則雖然簡單,然則因為銅壺口小,中壺不易,若是壺中已經有幾支箭在裡頭了,那想要再進一支便更加困難。
雖為遊戲,卻是自上古蠻荒時代之人練習的投擲之術演變流傳下來的。先是男子素日好以此相戲,後來則是酒宴之時,為了延長聚會時間,增加興緻,便多了許多遊戲,投壺這種比試體質、腦力且有賭勝意味的遊戲則更受歡迎。及至後來,宮中内闱的女人,也好此道。
侍女擺上銅壺,芈姝便興緻勃勃地先做示範,她想是素日玩這些遊戲較多,舉手投足十分到位,十箭之中,倒中了六支。
她每投中一支,身邊的侍女便大聲贊好,但芈姝見隻中六支,倒微有些不悅,轉頭将箭遞與芈月,要芈月也來投,芈月便謙讓了芈茵先來。芈茵前頭先是六支中了四支,及後卻落空了兩支,再投中一支,最後又是失手,便中了五支。
芈月上前,芈茵将侍女取回來的十支箭親手交與她,意味深長地說道:“妹妹是初學,不打緊的,不需有怯意,便是都不中,以後慢慢學便是了。”
芈月微微一笑道:“多謝阿姊寬慰。”
芈茵走到一邊,看芈姝幾乎是按着芈月的手教她如何投壺的樣子,心中哂笑。這銅壺看似小口,邊緣卻是斜陷的,略碰到壺口箭镞便會落入,原是特意為芈姝打制的。她素日十箭倒有七八支能進去,想是今日一得意,頭幾支便失了手。累得她也要因此故意裝失手,務必要比芈姝少一支才是。
她比芈月大上兩歲,比芈姝大上一歲,昔日的事,也是知道一二的。這位九公主往日最好金丸打鳥,這投壺之術,應該難不倒她。她興緻勃勃地想,不曉得她會投中幾支。若是敢比芈姝多,那就是自找不是;若是比她芈茵少,便是知道高低,要讓她一頭。
但見芈月拿起箭來,先是四支接連失手,引得芈姝陣陣驚呼,不停地指手畫腳要指點于她,芈月一邊裝作聽從,一邊卻是接連着六箭都擲中壺内。
一時俱靜。
衆人皆看着芈姝的臉色,惴惴不安。
芈月卻恍若未覺,一徑拉着芈姝高興地叫道:“阿姊阿姊,我中了我中了,我和阿姊一樣多呢。幸虧有阿姊教我,要不然我真不會投,阿姊真棒。”
芈姝見芈月中了六箭,心中略一咯噔,但被芈月這一誇,也不禁得意起來,頓覺得自己好生厲害,一個初學者被自己一教便能夠十箭中六。
芈茵的臉色卻是變了,她想不到自己警告以後,芈月居然還是越過了自己。看着芈月的神情,她心中暗忖,她這到底是有意冒犯呢,還是真的年紀尚小,聽不懂自己的話呢?
芈茵存了此心,便暗中計較,見芈姝玩了一會兒累了,芈月辭出,便道:“九妹初來,這殿中道路未明,我領她出去吧。”
芈姝喜道:“正好,有勞阿姊了。”又囑咐芈月道:“明日早來,女師每日于隅時①來教我們六藝,你須不要遲到了。”
芈月連忙應“是”,芈茵便引着她出來,一路走,一路問道:“聽說妹妹不是莒夫人所出?”
芈月卻不答,微笑道:“阿姊為何要問這個?”
芈茵不防她居然會反問,隻得笑道:“我不過是好奇罷了。”
芈月卻道:“阿姊又是何人所出?”
芈茵的臉色變了變,道:“你好生無禮,長幼有序,我自問你,你隻管回答就是。避而不答,倒反問于我?”
芈月笑道:“阿姊是長我自是幼,我不明白事理,自然要問阿姊,阿姊自己不能做出表率,竟以無禮诘問我嗎?”
芈茵臉色變幻,待要發作,卻忽然笑了,輕蔑地道:“原來是個不知禮的野丫頭。倒也是,也就是西市賤婦的女兒,才會是進了鳳凰台依舊是一隻草雉。”
芈月臉色也變了,質問道:“你說什麼?”
芈茵咯咯一笑道:“我說什麼,你自己心裡知道,又何必要我說出來傷臉面呢?”
說完,她便徑直走了。
芈月臉色都變了,她的養母莒姬尚在離宮,生母向氏自先王去世以後就下落不明。她數番打聽,卻因年幼無援,半點也不知消息。如今聽得芈茵這一聲“西市賤婦”,顯而易見不可能是指莒姬,難道她竟然知道向氏的下落不成?
注釋
①即巳時,上午9—11點。古人将一天12個時辰子醜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分别稱作:夜半、雞鳴、平旦、日出、食時、隅中、日中、日昃、晡時、日入、黃昏、入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