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處本是更衣之所,備有衣物,芈月便取來一件鬥篷,披在向氏身上,扶着向氏悄悄地自樹林小徑而出,去喚了莒弓來,坐上馬車,回到向氏所居的草棚。
莒弓在外守候着,芈月扶着向氏進了草棚,棚中偃婆正抱着魏冉,魏冉已經有兩歲的年紀,此時正一臉好奇地問道:“我阿娘去了哪裡?”
偃婆隻得來來回回地一答再答道:“你阿娘有事出去了。”
“什麼事?”
“有事便是有事,小兒家不要多問。”
“阿娘回來會給我帶吃的嗎?”
“會。若不會阿婆買給你吃。”
“阿婆你真好,你是少司命派來幫我和我阿娘的嗎?”
“不是。”
“阿婆,我阿娘去哪兒了?”
“不是早告訴你了嗎……”
偃婆正對付不了這小兒車轱辘話的時候,卻見向氏回來,不由得喜道:“向媵人你回來得正好……”另一句“快将這小兒接了過去”的話還未說出口,卻見向氏身後跟着芈月,驚詫地道:“公主,你如何會到此處來?夫人可知道?女葵可知道?”
向氏卻已經從她的懷中接過了小魏冉,低聲道:“偃婆,勞煩你出去稍候,我有些話,要與公主說說,好嗎?”
偃婆從來沒見向氏如此堅決過,怔了一怔,畢竟身為奴仆,這點規矩她自是懂的,連忙站了起來賠笑道:“那老奴便出去了,媵人、公主,有事喚我一聲便是。”
偃婆出去,向氏抱住了魏冉,低聲道:“公主,這是我出宮以後生的兒子,名叫魏冉,你可願視他為弟?”
芈月一怔,看着向氏懷中的小兒,蓦地想起了幼弟芈戎小時候的樣子,心中一軟,道:“既然是你所生,自然也是我的弟弟。”
向氏便命魏冉道:“冉,叫阿姊。”
魏冉雖然不解母親隻出去一趟,就帶回一個通身氣派如同仙女般的“阿姊”來,但卻乖乖地叫了一聲“阿姊”。
芈月也應了一聲:“哎,小弟。”
向氏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低頭對魏冉道:“從此以後,你要待阿姊如同阿娘一般,阿姊叫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要一輩子都聽阿姊的話,知道嗎?”
魏冉連忙點頭,道:“嗯,我知道了。”
向氏不放心地叮囑道:“你再複述一次,同我說,你要待阿姊如同阿娘一般,要一輩子聽阿姊的話,阿姊叫你做什麼你便做什麼。說!”
魏冉乖乖地複述道:“我要待阿姊如同阿娘一般,要一輩子聽阿姊的話,阿姊叫我做什麼我便做什麼。”
向氏欣慰地摸摸魏冉的頭道:“小兒好乖,阿娘很開心。”
芈月卻聽得向氏的話語甚是奇怪,道:“阿娘,你有什麼事要同我說?”
向氏微笑,眼神在芈月和魏冉身上依戀纏綿,道:“我要說的便是這一件了,我求你把魏冉帶走,當他是你的親弟弟,從此我把他托付給你,好不好?”
芈月一怔,她在宮中朝不保夕,如何能夠養這一個小兒?然而見了向氏目光中近乎絕望的哀求,心中酸楚,不禁道:“好,我答應你,有我一日,便有冉弟一日。”
向氏安然地一笑,神情似從重重枷鎖中解脫了一般。
她将懷中的魏冉,遞到了芈月的手中,神情舉止之鄭重,直如楚威王臨終将國玺交與新王槐一般。
芈月心中隐隐有些不祥的預感,方想說些什麼,卻聽得向氏道:“我知道是我對不住你,這三年來,你們姐弟受苦,皆是我的罪過。”
芈月一怔,道:“你說哪裡話來,是你這三年受苦,我們卻無知無覺,實是不孝罪孽。”
向氏輕歎道:“我這一生,自誤誤人,實是不祥之至。有些事,我本不應該對你說,可是不對你說的話,這一生便無人知曉了。”
芈月抱着魏冉的手緊了一緊,卻沒有說話,隻靜靜地聽着向氏說話。
她年紀尚小,力氣不足,又從未抱過幼兒,抱着魏冉直如小獸抓着獵物一般,一味地狠攥。那魏冉年紀雖小,卻甚是懂事,他也從阿娘不同尋常的鄭重中感覺到了阿娘對他的寄望,因此雖然被芈月攥得發痛卻不聲張,還竭力踮着腳尖試圖減輕自身的重量。
向氏緩緩地道:“想來我的事,夫人也與你說過了。”
芈月點頭道:“是。隻是父王去後,卻忽然沒了你的下落。”
向氏擺手道:“其實,當年随夫人入宮時,我還有一種選擇,夫人曾經問我,是要随她入宮為媵,還是回我向氏族中叔伯身邊讓他們為我發嫁。我一來是舍不得夫人恩義,二來卻是貪圖富貴,我父母已亡,叔伯亦是遠房,皆已落魄,待我亦不如夫人好。為夫人生下你們姐弟,我不悔,可是有時候我會想,若是我選擇另一條道,命運是否就會不同……”
說到這裡,她摸摸頰邊,卻覺得淚已枯幹,竟是已經不會再落淚了。她自嘲地咧了一下嘴,又道:“說這個又有什麼用?我這一生,能夠成為你和戎的生母,便已經不枉過了。我這一生不能為你做什麼事,隻望将我一生的教訓告訴與你,莫要似我這般愚弱,害了自己,也誤了你們。”
芈月抱着魏冉的手已經覺得吃力,漸漸放開魏冉,将他放在自己的身邊,讓他枕着自己的膝頭卧着,一邊輕輕地撫着他的背脊。她養過弟弟,知道芈戎是極喜歡這樣的,想必魏冉也是喜歡的。
魏冉卧在她的膝頭,又見阿娘回來,心中松了大半,被她這樣輕輕撫摸着,竟似昏然欲睡。
向氏依戀地看着這姐弟二人,目光中多了幾分安慰,卻繼續道:“先王賓天之後,我去章華台取先王之物,不料被大王誤認為是宮女,言語失當……”
芈月震驚,她這時候才知道向氏當年被逐出宮的原因,恨聲怒罵道:“這無道昏君,父王剛剛賓天,他便起這淫心,怎堪為王!”
向氏閉目道:“一而再,惹上此等禍殃,我的存在,便是罪孽。”她不欲芈月再問,飛快地将之後的事情說了,“威後知道此事,便認定是我勾引新君,将我逐出宮去,配與賤卒。我原該一死,以殉先王,免得損你姐弟顔面。是我苟且偷生,又生下了這個孽障,自此生不得,死不得……”
芈月聲音澀澀地道:“阿娘,大王無道,威後狠毒,這豈能怪你?”
向氏慘然一笑,道:“自然是我的錯,我還活着,這便是錯。所以上蒼要懲罰我,教我看清自己錯得有多厲害……”
芈月已經聽出了她話中的不祥之意,向氏卻向前膝行兩步,握住了芈月的手道:“我不擔心戎,也不擔心冉,我隻擔心你。人生最苦莫過于生為婦人,身不由己,命不由己。我這一生的苦痛,隻望化作三句話,你要牢記。”
芈月看着向氏的眼睛,那裡有着化不開的絕望、擔憂和驚懼,她心頭如插了一刀般疼痛,哽咽道:“阿娘請說。”
向氏看着芈月,似要伸手摸一摸她,手到了頰邊卻忽然怕污了她似的縮手,看着她一字字地道:“第一,不要作媵;第二,不要嫁入王室;第三,不要再嫁。你千萬千萬不要步我的後塵,不要如我這樣的命運。我向少司命許過願,讓你們這一生中所能遇上的苦難,都讓我受了吧。上天總是苛待我,可是我願我受過的苦,沒有白白地受!”
向氏說完,微微一笑,芈月這一生都記得她此刻的笑容。
芈月心中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嘴角顫動,叫道:“阿娘―――”
向氏卻忽然道:“我這一身的髒污,想要更一更衣,這草棚中無處避讓,你且帶着冉出門稍候一候,可好?”
芈月一時還未回過神來,向氏卻拉起她,連着魏冉一起推出門去,關上了門。
站在門外的偃婆見她二人出來,奇道:“你們怎麼出來了?媵人呢?”
芈月怔怔地道:“阿娘說她要更衣……”
偃婆詫異道:“這便是她唯一的衣服了,難道她要更換那件破衣嗎?”
芈月蓦然回頭,急去推門,門卻已經被向氏自内闩上。
偃婆也急去推門,門卻不開。
芈月轉頭見莒弓坐在不遠處的馬車上,立刻招手叫道:“莒弓,你的刀給我。”
莒弓連忙上前,取刀問道:“公主要刀何用?”
芈月道:“把這門砍開。”莒弓忙道:“何勞公主,小人這便把門砍開。”
說着舉刀一揮,那草棚不過拿一根細棍暫作門闩,自然一刀便開。
門一開,便是一股極濃的皿腥之氣沖鼻而來。
芈月沖了進去,魏冉也要跟入,偃婆一個激靈,連忙抱住了魏冉站在門外,不讓他這小兒看到這般情況。
芈月沖進草棚之中,但見向氏靜靜地躺在唯一的破席上,一支發簪插在她的咽喉之處,皿流了一地,體猶溫,氣已絕。
芈月駭然大叫,直叫了一聲又一聲,已經不曉得自己在叫什麼了,卻是止不住地叫着,叫着―――也不知道叫了多久,甚至連聲音都已經嘶啞,卻是無法止住叫聲,像是這叫聲有了自己的意志,不受她身體的控制一般。
她僵立在那兒,整個人抽搐着,卻沒有倒下,喉頭無法抑止地嘶吼,卻沒有哭,也沒有淚,隻有如小獸般絕望而憤怒的嘶吼。
也不知道叫了多久,也不知道叫了多少聲,最終是莒弓一掌劈在了她的後脖,将她劈暈在地。
注釋
①即辰時,上午7―9點。隅中是巳時,上午9―11點。晡時是申時,下午3―5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