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在那邊田野上,阿黛勒,兩星期前的一個晚上,我溜達得晚了――就是你幫我在果園草地裡曬幹草的那天晚上。我耙着幹草,不覺累了,便在一個草堆上躺下來休息一會。當時我取出一個小本子和一支鉛筆,開始寫起很久以前落到我頭上的不幸,和對未來幸福日子的向往。我寫得很快,但日光從樹葉上漸漸隐去,這時一個東西順着小徑走來,在離我兩碼遠的地方停了下來。我看了看它,原來是個頭上罩了薄紗的東西。我招呼它走近我,它很快就站到了我的膝頭上,我沒有同它說話,它也沒有同我說話,我理解它的眼神,它也理解我的眼神。我們之間無聲的談話大緻是這樣:
“它是個小精靈,從精靈仙境來的,它說。它的差使是使我幸福,我必須同它一起離開凡間,到一個人迹罕至的地方――譬如月亮上。它朝幹草山上升起的月牙兒點了點頭。它告訴我,我們可以住在石膏山洞和銀色的溪谷裡。我說我想去,但我就像你剛才提醒的那樣,提醒它我沒有翅膀,不會飛。
‘啊,’那精靈回答說,‘這沒有關系!這裡有個護身符,可以排除一切障礙。’她遞過來一枚漂亮的金戒指。‘戴上它吧,戴在我左手第四個手指上,我就屬于你,你就屬于我了。我們将離開地球,到那邊建立自己的天地。’她再次朝月亮點了點頭。阿黛勒,這枚戒指就在我褲子袋袋裡,化做了一金鎊硬币,不過我要它很快又變成戒指。”
“可是那與小姐有什麼關系呢?我才不在乎精靈呢,你不是說過你要帶到月亮去的是小姐嗎?”
“小姐是個精靈。”他神秘地耳語着說。因此我告訴她别去管他的玩笑了。而她卻顯示了豐富道地的法國式懷疑主義,把羅切斯特先生稱做unvraimenteur,向他明确表示她毫不在乎他的Contesdefée,還說dureste,iln'yavaitpasdefées,etquandmêmeilyenavait,她敢肯定,她們也決不會出現在他面前,也不會給他戒指,或者建議同他一起住在月亮上。
在米爾科特度過的一小時對我來說是一種折磨。羅切斯特先生硬要我到一家絲綢貨棧去,到了那裡命令我挑選六件衣服。我讨厭這事兒,請求推遲一下。不行――現在就得辦妥。經我拼命在他耳邊懇求,才由六件減為兩件。然而他發誓要親自挑選些衣服。我焦急地瞧着他的目光在五顔六色的店鋪中遊弋,最後落在一塊色澤鮮豔、富麗堂皇的紫晶色絲綢上和一塊粉紅色高級緞子上。我重又一陣子耳語,告訴他還不如馬上給我買件金袍子和一頂銀帽子。我當然決不會冒昧地去穿他選擇的衣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因為他像頑石一般固執),我才說服他換一塊素淨的黑色緞子和珠灰色的絲綢。“暫時可以湊合了。”他說。但他要讓我看上去像花圃一樣耀眼。
我慶幸自己總算讓他出了絲綢貨棧,随後又離開了一家珠寶店。他給我買的東西越多,我的臉頰也因為惱恨和堕落感而更加燒灼得厲害了。我再次進了馬車,往後一靠坐了下來,心裡熱辣辣的,身子疲憊不堪。這時我想起來了,随着光明和暗淡的歲月的流逝,我已完全忘卻了我叔叔約翰・愛寫給裡德太太的信,忘了他要收養我讓我成為他遺産繼承人的打算。“如果我有那麼一點兒獨立财産的話,”我想,“說實在的我會心安理得的。我絕不能忍受羅切斯特先生把我打扮成像玩偶一樣,或者像第二個達那厄那樣坐着,每天讓金雨灑遍全身。我一到家就要寫信到馬德裡,告訴我叔叔約翰,我要結婚了及跟誰結婚。如果我能期望有一天給羅切斯特先生帶來一筆新增的财産,那我可以更好地忍受現在由他養起來了。”這麼一想,心裡便感到有些寬慰(這個想法那天沒有實現),我再次大膽地與我主人兼戀人的目光相遇。盡管我避開他的面容和目光,他的目光卻執拗地搜尋着我的。他微微一笑。我想他的微笑是一個蘇丹在欣喜和多情的時刻,賜予他剛給了金銀财寶的奴隸的。他的手一直在找尋我的手,我使勁握了它一下,把那隻被滿腔激情握紅了的手甩了回去。
“你不必擺出那副面孔來,”我說,“要是你這樣,我就始終什麼也不穿,光穿我那身羅沃德學校的舊外套。結婚的時候我穿那套淡紫方格布衣服――你自己盡可以用珠灰色絲綢做一件睡袍,用黑色的緞子做無數件背心。”
他撲哧笑了起來,一面搓着手。“呵,看她那樣子,聽她說話真有趣!”他大聲叫了起來,“她不是很獨特嗎?她不是很潑辣嗎?我可不願用這個英國小姑娘去換取土耳其王後宮的全部妃嫔,即便她們有羚羊般的眼睛,女神一般的形體!”
這個東方的比喻又一次刺痛了我。“我絲毫比不上你後宮中的妃嫔,”我說,“所以你就别把我同她們相提并論,要是你喜歡這類東西,那你就走吧,先生,立刻就到伊斯坦布爾的市場上去,把你不知道如何開開心心在這兒花掉的部分現金,投入到大宗奴隸購買上去。”
“珍妮特,我在為無數噸肉和各類黑色眼睛讨價還價時,你會幹什麼呢?”
“我會收拾行裝,出去當個傳教士,向那些被奴役的人――你的三宮六院們,宣揚自由。我會進入後宮,鼓動造反。縱然你是三尾帕夏,轉眼之間,你會被我們的人戴上鐐铐,除非你簽署一個憲章,有史以來的專制君王所簽發的最寬容的憲章,不然至少我是不會同意砸爛鐐铐的。”
“我同意聽你擺布,盼你開恩,簡。”
“要是你用那種目光來懇求,羅切斯特先生,那我不會開恩。我敢肯定,隻要你擺出那副面孔,無論你在被迫的情況下同意哪種憲章,你獲釋後要幹的第一件事,便是破壞憲章的條件。”
“嗨,簡,你需要什麼呢?恐怕除了聖壇前的結婚儀式之外,你一定要我私下再舉行一次婚禮吧。看得出來,你會規定一些特殊的條件――是些什麼條件呢?”
“我隻求内心的安甯,先生,而不被應接不暇的恩惠壓得透不過氣來。你還記得你是怎麼說塞莉納・瓦倫的嗎?――說起你送給她的鑽石和毛料?我不會做你英國的塞莉納・瓦倫。我會繼續當阿黛勒的家庭教師,掙得我的食宿,以及三十鎊的年薪,我會用這筆錢購置自己的衣裝,你什麼都不必給我,除了……”
“噢,除了什麼呀?”
“你的尊重。而我也報之以我的尊重,這樣這筆債就兩清了。”
“嘿,就冷漠無禮的天性和過分自尊的痼疾而言,你簡直無與倫比。”他說。這時我們駛近了桑菲爾德。“你樂意今天同我一起吃飯嗎?”我們再次駛進大門時,他問。
“不,謝謝你,先生。”
“幹嘛‘不,謝謝你呢’,要是我可以問的話?”
“我從來沒有同你一起吃過飯,先生,也看不出有什麼理由現在要這樣做,直等到――”
“直等到什麼呀?你喜歡吞吞吐吐。”
“直等到我萬不得已的時候。”
“你設想我吃起來像吃人的魔王、食屍的鬼魂,所以你害怕陪我吃飯?”
“關于這點,我沒有任何設想,先生,但是我想再過上一個月往常的日子。”
“你應該馬上放棄家庭教師這苦差使。”
“真的!請原諒,先生,我不放棄。我還是像往常一樣過日子,照例整天不同你見面,晚上你想見我了,便可以派人來叫我,我會來的,但别的時候不行。”
“在這種情況下,簡,我想吸一支煙,或者一撮鼻煙,安慰安慰自己,像阿黛勒會說的pourmedonnerunecontenance。但要命的是,我既沒有帶雪茄煙盒,也沒有帶鼻煙壺。不過聽着――悄悄同你說,現在你春風得意,小暴君,不過我很快就會時來運轉。有朝一日牢牢抓住了你,我就會――打個比方――把你像這樣拴在一根鍊條上(摸了摸他的表鍊),緊緊捆住不放。是的,美麗的小不點兒,我要把你揣在懷裡,免得丢掉了我的寶貝。”
他一邊說一邊扶我走下了馬車,當他随後去抱阿黛勒下來時,我乘機進了屋,溜到了樓上。
傍晚時他按時把我叫了去。我早已準備了事兒讓他幹,因為我決不想整個晚上跟他這麼促膝談心。我記得他的嗓子很漂亮,還知道他喜歡唱歌――好歌手一般都這樣。我自己不會唱歌,而且按他那種苛刻的标準,我也不懂音樂。但我喜歡聽出色的演唱。黃昏薄暮的浪漫時刻,剛把星光閃爍的藍色旗幟降到窗格上,我便立起身來,打開鋼琴,求他一定得給我唱個歌。他說我是個捉摸不透的女巫,他還是其他時候唱好,但我口口聲聲說沒有比現在更合适了。
他問我:喜歡他的嗓子嗎?
“很喜歡。”我并不樂意縱容他敏感的虛榮心,但隻那麼一次,又出于一時需要,我甚至會迎合和慫恿這樣的虛榮心。
“那麼,簡,你得伴奏。”
“很好,先生,我可以試試。”
我的确試了試,但立即被趕下了琴凳,而且被稱做“笨手笨腳的小東西”。他把我無禮地推到了一邊――這正中我下懷――搶占了位置,開始為自己伴奏起來,因為他既能唱又能彈。我趕緊走向窗子的壁龛,坐在那裡,眺望着沉寂的樹木和昏暗的草地,聽他以醇厚的嗓音,和着優美的旋律,唱起了下面的歌:
從燃燒着的心窩,
感受到了最真誠的愛,
把生命的潮流,
歡快地注進每根皿管。
每天,她的來臨是我的希望,
她的别離是我的痛苦。
她腳步的偶爾延宕,
使我的每根皿管成了冰窟。
我夢想,我愛别人,别人愛我,
是一種莫名的幸福。
朝着這個目标我往前疾走,
心情急切,又十分盲目。
誰知在我們兩個生命之間,
橫亘着無路的廣漠。
白茫茫湍急而又危險,
猶如翻江倒海的綠波。
猶如盜賊出沒的小路,
穿過山林和荒漠。
強權和公理,憂傷和憤怒,
使我們的心靈兩相隔膜。
艱難險阻,我毫不畏懼,
種種兇兆,我敢于蔑視。
一切騷擾、警告和威脅,
我都漠然處置。
我的彩虹如閃電般疾馳,
我在夢中飛翔。
光焰橫空出世,
我眼前是陣雨和驕陽。
那溫柔莊嚴的歡欣,
仍照耀着灰暗苦難的雲霧。
盡管陰森險惡的災難已經逼近,
這會兒我已毫不在乎。
在這甜蜜的時刻我已無所顧忌,
雖然我曾沖破的一切險阻,
再度展翅迅猛襲擊,
宣布要無情地報複。
盡管高傲的憎恨會把我擊倒,
公理不容我上前分辯。
殘暴的強權怒火中燒,
發誓永與我不共戴天。
我的心上人帶着崇高的信賴,
把她的小手放在我的手裡。
宣誓讓婚姻的神聖紐帶,
把我們兩人緊系在一起。
我的心上人用永不變心的一吻,
發誓與我生死同舟。
我終于得到了莫名的幸福,
我愛别人――别人也愛我。
他立起身,向我走來。我見他滿臉都燃燒着熱情的火焰,圓圓的鷹眼閃閃發光,臉上充溢着溫柔與激情。我一時有些畏縮――但随後便振作起來了。柔情蜜意的場面,大膽露骨的表示,我都不希望發生。但兩種危險我都面臨着。我必須準備好防範的武器――我磨尖了舌頭,待他一走近我,便厲聲問道,他現在要跟誰結婚呢?
“我的寶貝簡提出了這麼個怪問題。”
“真的!我以為這是個很自然很必要的問題,他已經談起未來的妻子同他一起死,他這個異教徒念頭是什麼意思?我可不想與他一起死――他盡可放心。”
“啊,他所向往,他所祈禱的是你與他一塊兒活!死亡不是屬于像你這樣的人。”
“自然也是屬于我的,我跟他一樣,時候一到,照樣有權去死。但我要等到壽終正寝,而不是自焚殉夫,匆匆了此一生。”
“你能寬恕他這種自私的想法,給他一個吻,表示原諒與和解嗎?”
“不,我甯可免了。”
這時我聽見他稱我為“心如鐵石的小東西”,并且又加了一句“換了别的女人,聽了這樣的贊歌,心早就化了”。
我明确告訴他,我生就了硬心腸――硬如鐵石,他會發現我經常如此。何況我決計在今後的四周中,讓他看看我性格中倔強的一面。他應當完全明白,他訂的是怎樣的婚約,趁現在還來得及的時候把它取消。
“你願意平心靜氣,合情合理說話嗎?”
“要是你高興,我會平心靜氣的,至于說話合情合理,那我不是自吹,我現在就是這麼做的。”
他很惱火,嘴裡呸呀啐的。“很好,”我想,“你高興光火就光火,煩躁就煩躁吧,但我相信,這是對付你的最好辦法。盡管我對你的喜歡,非言語所能表達,但我不願落入多情善感的流俗,我要用這巧辯的鋒芒,讓你懸崖勒馬。除此之外,話中帶刺,有助于保持我們之間對彼此都很有利的距離。”
我得寸進尺,惹得他很惱火,随後趁他怒悻悻地退到屋子另一頭的時候,站起來像往常那樣自自然然、恭恭敬敬地說了聲“祝你晚安,先生”,便溜出邊門走掉了。
這方式開了一個頭,我便在整個觀察期堅持下來了,而且大獲成功。當然他悻悻然有些發火,但總的說來,我見他心情挺不錯。而綿羊般的順從、斑鸠似的多情,倒反而既會助長他的專橫,又不能像現在這樣更取悅他的理智,滿足他的常識,甚至投合他的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