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今夕何夕,見此邂逅(2)
趙破奴第二日醒來時,看到的一幕就是:雲歌抱着趙陵的胳膊,正睡得香甜,嘴邊猶帶着笑意,不知道做了什麼好夢。而趙陵卻是一個古怪至極的姿勢,拽着雲歌衣袖一小角,似怕她跑掉,又似怕她接近。明明睡得很沉,偏偏臉上全是疲憊無奈。
其他人都笑起來,趙破奴卻是吃驚地瞪了雲歌和趙陵半晌。早就聽聞趙陵睡覺時不許任何人接近,甚至守在屋子裡都不行,隻有于安可以守在門口。一路同行,也的确如傳聞,雲歌怎麼讓趙陵屈服的?
走完這段戈壁,進入前面草原,就代表着他們已經進入大漢疆域。
趙破奴的神情輕松了幾分,幸不辱命,終于平安。
雪狼忽然一聲低嘯,擋在了雲歌身前。
趙破奴立即命衆人圍成圈子,把趙陵護在了圈子中間。
不一會兒,就看見幾個衣衫褴褛的人在拼命奔跑,有大漢官兵在後追趕,眼看着他們就要跑出大漢疆域,可利箭從他們背後穿兇而過,幾個人倒在地上。
雲歌看到箭飛出的刹那,已經驅雪狼上前,可雪狼隻來得及把一個少年撲倒在地。
“大膽狂徒,竟然敢幫欽犯。殺!”馬上的軍官一揮手就要放箭。
趙破奴立即叫道:“官爺,我們都是漢人,是奉公守法的商人。”
軍官盯着他們打量了一會兒,下令停止放箭,示意他們上前說話。幾句問話,句句不離貨物和錢。
趙破奴已經明白軍官的意思,偷瞟了眼趙陵,雙手奉上一個厚重的錢袋,“官爺們守護邊防辛苦了,請各位官爺喝酒驅寒。”
軍官掂量了一下手中的錢袋,皮笑肉不笑地說:“你們來往一趟大漢、西域就可以回家抱老婆孩子,我們還要在這裡替你們清除亂民。”
有人早就看軍官不順眼,剛想發作,被趙破奴盯了一眼,隻能忍氣沉默。
趙破奴命一旁的人又奉上一袋錢,軍官才勉強滿意,“你們可以走了。”
雲歌卻不肯離開,執意要帶那個已經昏厥過去的少年一起走,趙破奴無奈下隻能再次送上錢财,向軍官求情。軍官冷笑起來,“這是造反的亂民,死罪!你們是不是也不想活了?”
趙陵冷冷開口:“他才多大?不過十三四歲,能造誰的反?”
軍官大怒,揮鞭打向趙陵。
雲歌一手輕巧地拽開了趙陵,一手輕揚,隻見一團黑色的煙霧,軍官捂着眼睛哭喊起來,“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其他士兵立即拔刀挽弓,眼見就是一場皿戰。
雲歌不知害怕,反倒輕聲笑起來:“乖孩子,别哭,别哭!你的眼睛沒有事情,不是毒,是西邊一個國家出産的食料,隻是讓你一時不能打人而已,回去用清水沖洗一下就沒事了。”
一直清冷的趙陵,聽到雲歌笑語,看到軍官的狼狽樣子,唇角也輕抿了絲笑,負手而立,一副看好戲的樣子。
這兩個人……年齡不大,脾氣卻一個比一個大!
為了這一隊官兵日後能保住性命,隻能犧牲自己了。
趙破奴無奈地歎了口氣,一面大叫着不要動手,一面從懷中掏出一卷文書遞給軍官的随從,“這是我們出門前,家中老爺的一封信。”
随從正要揮手打開,瞟到文書上的封印,面色大變,立即接過細看,又趴在軍官耳邊嘀咕了一陣。
軍官忙連連作揖,“您怎麼不早說您是趙将軍的親戚呢?誤會,全是誤會……”
軍官又是道歉,又是要還錢,還說要請他們去喝酒吃飯,終于在趙破奴一再拒絕,一再表示不介意,還和軍官稱兄道弟了一番後,官兵們才離去。
衆人都嬉笑起來,“趙爺,您怎麼對他們那麼客氣?這不是折他們的壽嗎?”趙破奴卻是看着趙陵好似清清淡淡的神色,心中重重歎了口氣。
救下的少年估計是餓過頭了,又連日驚怕,直到晚上才醒轉。
醒來後,一滴眼淚都沒有,隻是沉默地吃餅,一連吃了八張,還要再吃。
雲歌驚叫起來:“你會撐死的!”
少年仍舊死死盯着餅子,“吃了這一頓就沒有下一頓了,撐死總比餓死好。爹說了,餓死鬼連投胎都難。”
雲歌皺眉看着少年,一向很少說話的趙陵突然說:“把剩下的餅子都給他。”
雲歌立即将所有的餅子收到一個布囊裡遞給少年,少年擡眼盯向趙陵,一臉遲疑,趙陵微微點了下頭。
少年接過布囊,緊緊地抱在懷裡,生怕有人會搶走的樣子。突然間,他的眼淚就掉了下來,“娘,我有吃的了,娘……爹……我有吃的了,你不要把妹妹賣掉……娘……娘餓死了,爹……我爹死了,我爹也死了……”
剛開始是無聲地落淚,漸漸變成了号啕大哭,最後變成了撕心裂肺的哭叫聲,一聲聲撕裂了甯靜的夜色。
因為收成不好,他們實在交不起賦稅,可如果不交賦稅,官老爺就要收走土地,為了保住土地,父母就隻好把妹妹賣了。
可是第二年因為鬧了蝗災,收成還是不好,交過賦稅,他們是一點吃的都沒有了,村裡的樹皮都被扒光了,餓極了甚至連土都吃。
實在活不下去,有人說去富貴老爺手裡搶吃的,他們就去搶吃的了,然後官府說他們造反,他們覺得不管了,隻要能活下去,造反就造反吧!可是他們還是一個個都死了,都死了……
“為什麼你們有吃的?為什麼我們沒有吃的?娘說這是命!是誰規定的命?”
少年滿面淚痕,視線在他們臉上一個個盯過,可是沒有一個人能回答他的問題。
“和我們一起造反的識字先生說是皇帝的錯,因為皇帝老是要打仗,為了打勝仗就要好多錢,所以賦稅一再加重,人們交不起賦稅,就沒了土地,變成了流民,為了鎮壓流民,刑罰隻能越來越重,一點小罪就要株連全家。既然是皇帝的錯,那為什麼不許我們造皇帝的反?為什麼還說造反是錯的?”
趙破奴連着說了幾聲“不要說了,住口”,都沒能止住少年的話語。
雲歌其實聽不大懂少年的話,隻覺少年可憐,于是邊聽邊點頭:“我犯錯時,娘親都會讓我罰站。如果是皇帝的錯,的确應該造他的反,你們沒有錯。”
趙破奴已經不敢再看趙陵的神色,唯一的感覺就是想仰天長哭,難道是他殺孽太多,老天打算選擇今日懲罰他?
趙陵目視着篝火,徐徐說:“官逼才民反,不是你們的錯。”
少年說:“救命之恩不可忘。我聽到大家叫她雲歌,小公子,你叫什麼?”
趙陵道:“你并沒有欠我什麼,不必記住我的名字。”
少年未再多問,緊緊抱着餅子和水囊,起身朝夜色深處走去,“你們是富貴人,我是窮人,我們的命不同。我應該謝你們救我,可也正是因為你們這樣的富貴人讓我娘和我爹死了,所以我不能謝你們。我叫月生,我會記住你們的救命大恩,日後必報。”
“喂,你去哪裡?”雲歌叫道。
“不用擔心我,我一定會活下去,我還要去找妹妹。”少年回頭深深看了一眼雲歌,身影一瘸一拐地融入夜色中。
圍着篝火坐着的衆人都沉默無語。
半晌後,才有一個人低低地說:“現在的地方官吏大部分都如我們今日碰見的那個兵官,欺軟怕硬,欺善怕惡,見錢眼開,對上谄媚,對下欺壓,義正詞嚴地說什麼大漢律法,不能放人,可轉眼就又因為懼怕權貴,把人放了。”
趙破奴已經連阻止的力氣都沒有了,隻能大喊:“天晚了,都睡覺!”
趙陵起身向外走去,趙破奴想跟上去,趙陵頭都未回地說:“我想一個人走一走。”
趙破奴為難地立在那裡,雲歌朝趙陵追去,向趙破奴指了指雪狼,示意他不要擔心。
趙陵走了一路,都沒有理會雲歌,後來索性坐到草地上,默默盯着夜色盡頭發呆。
雲歌在他身後站了良久,趙陵一直一動不動。
雲歌用黛筆在自己手上畫了眼睛眉毛鼻子,一隻手的人有胡子,一隻手的人戴着花。
雲歌把手放到趙陵眼前演起了手戲,一會兒小姑娘的聲音,一會兒老頭子的聲音。
“你為什麼不開心?”
“我沒有不開心。”
“你騙人,不是騙自己說沒有不開心就可以開心的。”
老頭子闆着臉不回答,戴着花的手又問:“你為什麼整天冷着臉?”
“因為我覺得這樣看上去顯得我比較深沉,比較與衆不同。”
“雖然我覺得你冷着臉挺好看,可是我覺得你笑一笑會更好……”
“雲歌!”趙陵忍無可忍地扭頭,看見的卻是一張比星光更璀璨的笑臉。
兩人鼻翼對鼻翼,彼此間呼吸可聞。
雲歌輕輕說:“陵哥哥,我明天就要走了。”
雲歌自己都不知道為何,語聲忽然變得有些幹澀。
也許因為趙陵是第一個能聽她唠叨,也能聽懂她唠叨的哥哥。她雖有兩個哥哥,可因為父親四十多歲才有的她,所以二哥年齡長她太多,即使疼她,能說的話卻很少。
三哥年齡差得少一些,卻絕對沒這個耐心聽她嘀咕,昨天晚上,要換成是三哥,早拎着她的脖領子把她丢到大漠裡去了。
趙陵愣了一瞬,才接受這個事實,是呀!她隻是剛認識的小姑娘,她并不是會一直随着他回長安的人,可是這樣明媚的笑顔……
恍惚間,他隻覺得似乎已認識她很久,也已經很習慣于她的叽叽喳喳。難道這就是“白頭如新,傾蓋如故”?
雲歌看趙陵盯着她發呆,她笑湊到他的眼前,朝他吹了口氣,“我就要走了,不許你想别的事情,隻許想我!”
雲歌是天真爛漫的笑語,趙陵卻是心蓦然急跳,猛地撇過了頭,“雲歌,你再給我講個故事。”
這個似乎連話都懶得多說的人居然會請她再講個故事,雲歌喜悅地大叫了一聲,“躺下,躺下,你一邊看星星,一邊聽我講故事。我有很多好聽的故事。”
雲歌未等趙陵答應,就扳着趙陵的肩讓他躺下,自己躺到趙陵身側,趙陵的身子不自禁地就移開了一些,雲歌卻毫無所覺地順勢挪了挪,又湊到了趙陵身旁,靠着趙陵的肩膀,“你想聽什麼故事?”
趙陵的身子雖然僵硬,卻沒有再躲開,淡淡地說:“講講你為什麼臉皮這麼厚?”
“啊!嗯?什麼?哦!有嗎?”雲歌嘴裡嗯嗯啊啊了半晌,終于洩氣地說:“人家臉皮哪裡厚了?我們家臉皮最厚的是我三哥,錯了!他是壓根兒沒有臉皮,因為他除了吃什麼都不在乎。其實我的臉皮是很薄的……”
雲歌說着說着哈哈笑起來,笑聲像銀鈴,在星空下蕩開,聽着她的笑聲,趙陵恍惚地想着長安城的那座空曠寂寞又黑沉的宮殿,也許有了雲歌的笑聲,那座宮殿也會變得如她的笑顔,溫暖明媚。也許随着她飛翔過的腳步,他也能飛翔于天地間,至少他的心可以。
趙破奴來叫二人睡覺時,看到的就是星空下并肩而躺的二人。
雲歌靠在趙陵肩頭,嘀嘀咕咕說個不停,趙陵雖然一聲不吭,神情卻是從沒有見過的溫和。
趙破奴心中暗驚,大着膽子上前說:“已經很晚了,明天還要趕路,趁早休息吧!”
趙陵眼鋒一掃,趙破奴隻覺心中所思所想竟然無一能隐藏,腿一軟,差點跪下來。
“雲歌,我有些渴了,你去幫我拿些水來,再拿兩條毯子過來。”趙陵對雲歌說,雲歌笑點了下頭,大步跑着去拿東西。
趙陵依舊躺着未動,凝視着頭頂的星空,“雲歌的父母是誰?”趙破奴心中震驚,面上卻不敢露出半分異樣,恭敬地回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天山雪駝和汗皿寶馬被譽為西域兩寶,先皇為了得到汗皿寶馬,發兵數十萬攻打大宛,傾大漢國力,死傷無數,才得了寶馬。這世間有幾個人能用得起天山雪駝?還有大漠天上的王白雕,地上的王狼陪伴,雲歌又說了你和她的娘親認識,這般的人物在你認識的人中能有幾個?”
“我真的不知道。對方指點我們走出大漠是一番好意,又何必追究對方來曆?”
趙陵沉默了一瞬,輕描淡寫地說:“我不是想追查他們的身份,我……我想留下雲歌。”
趙破奴大驚失色,一下跪到了地上,“不可!萬萬不可!雲歌的父母肯定不會同意!”
“這裡不是你跪的地方,你起來。”趙陵唇角微翹,似笑非笑,“你是替雲歌的父母擔心,還是替我擔心?我倒想見見他們,隻要扣下雲歌,她的父母即使是神龍,也要顯身……”
雲歌從遠處一蹦一跳地過來,身側的鈴铛馱着毯子,“陵哥哥,水來了。”
趙陵向趙破奴揮了下手,示意他退下。
趙破奴面色沉重地起身而去,如果雲歌真是她的孩子,那當年……當年的事情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不敢再往下想,心中隻暗定主意,無論如何也不能讓雲歌被扣下,哪怕一死。
趙陵用毯子把兩人裹好。
一狼、一駝卧在他們身後,兩隻雕卧在駱駝身上。
草原的夜空低而空曠,繁星綴滿天,再加上他們這個奇怪的組合,有一種神秘幽靜的美。
“陵哥哥,你還會來西域嗎?或者去塞北?或者出海?聽說南疆苗嶺很好玩,我還沒去過,我們可以一起去。”
“恐怕不會,就這一次機會還是我費盡心思才争取到的,這也許會是我這輩子走過的最遠的地方。你年紀比我小,去過的地方卻遠遠比我多。”
兩人沉默下來,趙陵忽地問:“雲歌,你的故事中從來沒有提到過長安,你願意來長安玩嗎?”
雲歌輕歎口氣,“我爹爹和娘親不會答應,爹爹和娘親不許我和三哥踏入大漢疆域,而且我要回家,不過……”她的眼睛瞬即又亮起來,“我爹爹說過,兒女就是小鷹,大了就會飛出去,我爹娘從來不管我二哥的行蹤。過幾年,等我長大一些時,等我也能自己飛時,我去長安找你玩。”
趙陵望着她晶晶亮的眼睛,怎麼能讓這樣一雙眼睛蒙上陰影呢?
半晌後,他緩緩點了點頭,“好,我在長安等你。”
雲歌笑拍着手,“我們拉鈎,誰都不許說話不算話。我到長安後,你可要盡地主之誼呀!”
趙陵不解,“什麼拉鈎?”
雲歌一面教他,一面詫異地問:“你怎麼連拉鈎都不會?你小時候都做些什麼?”
兩人小拇指相鈎,雲歌的聲音清脆悅耳:“拉鈎,上吊,一百年,不許變!”兩人的大拇指相對一按時,雲歌自己又大笑着加了句,“誰變誰是小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