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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今夕何夕,見此邂逅(3)

雲中歌1:綠羅裙 桐華 5877 2024-01-31 01:07

  趙陵第一次露了笑意。他不笑時眼睛内幽暗黑沉,可這一笑卻仿似令滿天的星辰都溶化在他的眼睛中,黑眸内點點璀璨的光芒閃動。

  雲歌看得一呆,脫口道:“你笑起來真好看,比天上的星星還好看。”

  趙陵的笑意斂去,自己有多久沒有真心笑過了?是從那個夜晚,躲在簾子後,聽到父親要殺死母親時嗎?太想忘記,也在努力忘記,可是每一個瞬間隻是越發清楚……

  趙陵從衣領内掏出一個東西,挂到雲歌頸間,“你到長安城後出示這個給守門人,就可以見到我。”

  雲歌低頭細看,一條好似黑色絲線編織的繩子,手感特異,看着沒什麼特别,挂着的東西卻很别緻,好像是女子的一副耳墜。

  趙陵淡淡解釋:“這是我母親在臨走前的一晚上,拔發為繩,用自己的頭發編織了這個繩子,做了挂墜給我留個紀念。”

  雲歌一聽,急得想摘下來,“你母親去哪裡了?這是你母親為你做的,我不能收。你要怕我找不到你,就給我你腰間的玉佩做信物吧!”

  趙陵按住了她的手,“等下次見到我,你再還給我就行了,它雖是我最珍惜的東西,可有時候我也不想見它。挂在我心口,常壓得我喘不過氣來。這個玉佩……”趙陵小指頭鈎着腰間藏着的玉佩晃了晃,微光閃爍間,上面刻着的一條飛龍好似活了一般,“我自己都憎恨它,怎麼會讓你戴着它?”

  雲歌并沒有聽懂趙陵的話,但看到趙陵幽黑雙眸中的暗潮湧動,心裡莫名一澀,不禁乖乖點點頭,收下了發繩。

  雲歌摸了摸自己頭發,隻有绾着發髻的絲帶,脖子上戴着的竹哨是用來和小謙小淘交流的,手上也沒有飾物,腰間隻有裝了姜片、胡椒、酸棗的荷包,這個肯定不能送人……從頭到腳摸完自己,身無餘物。

  趙陵看她面色着急,淡淡說:“你不用送我東西。”

  雲歌蹙着眉頭,“來而不往非禮也!啊……對了!我看你剛見我時,盯着我的鞋子看,好像很喜歡,我送你一隻鞋子,好不好?”雲歌說着話,已經脫下了腳上的鞋子,撣去鞋上的灰後,遞給了趙陵。

  趙陵愣了一瞬,哭笑不得,“你知道女子送繡鞋給男子是什麼意思嗎?”

  雲歌茫然地看着趙陵,眼睛忽閃忽閃。

  趙陵盯了她一會兒後,唇角慢慢逸出了笑,接過剛有他手掌大的鞋,鄭重地收進了懷中,一字字地說:“我收下了。雲歌,你也一定要記住!”

  雲歌用力點頭,“爹爹和我講過諾言的意義,這是我許下的諾言,我定會遵守,我一定會去找你,你也一定要等我。”

  雲歌的眼睛專注而堅定,趙陵知道她人雖不大,心志卻十分堅定,此話定會實現,伸掌與她對擊了三下,“以星辰為盟,絕無悔改”。

  第一次有人如此待她,珍而重之,若待成人,雲歌欣然而笑,忽想起昨夜的事情,“陵哥哥,你經常做噩夢嗎?”

  趙陵沒有回答。

  雲歌摸了摸他鎖着的眉頭,“我做噩夢,或者心裡不高興時,娘就會唱歌給我聽。以後你若做噩夢,我就給你唱歌,我會唱很多歌,我還會講很多故事。”

  雲歌清了清嗓子,唱了起來: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随

  蟲兒飛蟲兒飛

  你在思念誰

  天上的星星流淚

  地上的花兒枯萎

  冷風吹冷風吹

  隻要有你陪

  蟲兒飛花兒睡

  一雙又一對才美

  不怕天黑隻怕心碎

  不管累不累

  也不管東南西北

  雲歌的聲音猶有童稚,溫馨舒緩的曲調蕩漾在夜空下,聽得人也輕快起來。

  雲歌見趙陵微笑,心中十分歡喜。

  雖是童謠,歌詞卻别有深意。雲歌對詞意顯然還未真正理解,反倒趙陵心有所感,一直沉默地凝視着雲歌。

  歌聲中,雲歌沒有讓趙陵睡去,反倒把自己哄睡着了。

  傻雲歌,能驅走噩夢的并不是歌聲,而是歌聲裡的愛意,是因為唱歌的人有一顆守護的心。

  知道她睡覺不老實,趙陵輕輕地把她往懷裡攬了攬,把毯子裹緊了些。

  自從八歲後,他第一次與人如此親近,他在用身體溫暖她時,溫暖的更是自己。

  太陽升起時,雲歌才迷迷糊糊醒轉,待真正清醒,懊惱地大叫:“哎呀!我怎麼睡着了?陵哥哥,你怎麼不叫醒我?我的故事還沒有講完呢!我昨日還想把我家喜歡偷寶石的小狼的故事講完。”

  趙陵把雲歌抱放到駱駝上,“下次再講也來得及,等你到長安後,我們會有很多時間聽你講故事。”

  天空中傳來幾聲雕鳴,小淘和小謙立即沖向了高空,迎向兩隻正在高空盤旋的大雕。

  雲歌癟着嘴,笑吐吐舌頭,“哎喲!爹爹不知道又帶娘親去了哪裡,打發了三哥來接我。三哥可是個急性子,頂讨厭等人,我得走了。”

  趙陵微一颔首,雲歌策着駱駝離去,一面頻頻向他揮手。

  綠羅裙下,兩隻腳一蕩一蕩,一隻雪白,一隻蔥綠。

  趙陵忽想起一事,叫道:“趙是我母親的姓,在長安時我姓劉……”看到趙破奴和其他人正遙遙走來,趙陵立即吞下了未出口的話。

  雲歌手兒攏在嘴邊,回身說:“記住了!”

  趙破奴一夜未睡,思量的都是如何打消趙陵留下雲歌的念頭,卻不料清早看到的是兩人告别的一幕。

  他心中一松,可接着又是一陣失落。

  如果趙陵真扣下了雲歌,那他就可以見到她的父母。

  念頭未轉完又立即暗自譴責,竟然為了私念,全然不顧大局。何況真要算起來,趙陵和他們之間也許還有皿海怨恨,如今這樣安然道别,以後永無瓜葛才是最好。

  雪狼護送雲歌到了集市外,就自動停了腳步。

  雲歌笑向雪狼告别,“雪姐姐,謝謝你了。”

  雪狼矜持地轉身離去,姿态優雅高貴。

  雲歌打量了一下自己,裙裾卷皺,一隻腳的鞋半趿着,一隻腳壓根兒沒有穿鞋,不禁好笑地想,難怪二哥說家有蕙質淑女時,三哥老是不屑地一聲冷哼,譏笑道:“我們家是有一個淑女,不過不是二哥口中的淑女,而是雪姐,雲歌兒頂多算一個舉止有些奇怪的蠢妖女。”

  剛到綠洲外圍,就看見了三哥。

  她那美麗如孔雀,驕傲如孔雀,自戀亦如孔雀的三哥,正坐在榆樹頂上,望着天空。

  榆樹下,幾個乞丐正在毆打一個和三哥年歲差不多大的男孩子,那個男孩子的頭發包在一頂破舊氈帽子中,身子縮成一團,任由衆人的腳落在身上,不管他人打得再兇,都沒有發出一絲聲音,如果不是他的手腳偶爾還會動一下,倒讓人覺得已是一個死人。

  雲歌輕歎一聲,三哥說她是妖女,她倒覺得三哥行事更是古怪,底下就要出人命,三哥卻一副壓根兒沒有看見的樣子,依舊能專心欣賞藍天白雲。

  不要說以衆淩寡,就是看在年紀差不多大,也該“小孩子”幫“小孩子”呀!

  “幾位大叔,不要打了。”雲歌笑眯眯地柔聲說。

  幾個乞丐正打得過瘾,哪裡會理會一個小姑娘?

  “幾位大叔,不要打了。”雲歌加大了音量,乞丐依舊沒有理會。

  “幾位大叔,不要打了。”雲歌又加大了音量,乞丐們依舊照打。

  ……

  “幾位大叔,不要打了。”一聲好似狼嘯的聲音,響徹林間,震得樹上的葉子嘩嘩而落。

  幾個乞丐被吓得立即住手,兩個膽小的隻覺心神刹那被奪,小腿肚子都吓得直擺。

  雲歌眯着眼睛,笑着向幾個乞丐行禮,笑靥如花一般嬌嫩,聲音卻穿雲裂石如狼嚎,“大叔,真是對不住,我不知道要說這麼大聲,大叔們才能聽到,剛才說話太小聲了。”

  一個年輕的乞丐耳朵被震得嗡嗡直響,心頭火起,正想喝罵雲歌,一個年紀大的乞丐想起草原上流傳的驅策狼群的狼女傳聞,忙攔住了年輕的乞丐,賠着笑臉對雲歌說:“小姑娘,我們的耳朵很好,聽得到您說話。您快不要這樣說話了,把狼群招來了,可了不得!我們這些可憐人,夜晚都在外面露宿,怕的就是它們。”

  雲歌笑着點頭,很乖的樣子,聲音也立即變得小小的,“原來大叔們的耳朵都很好。大叔,你們不要打小哥哥了。”

  年紀大的乞丐立即答應,示意其餘乞丐随他離開。

  “小妖孽!小雜種!”年輕的乞丐不甘心地又踢了一腳地上的男孩子,打量了一眼雲歌,露出失望之色,正打算要離開,忽瞥到雲歌鞋子上嵌的珍珠,眼睛一亮,吞了口唾沫,全然不顧老乞丐的眼色,觍着臉說:“小姑娘,這可不是我們的錯,是這位小雜種……小兄弟偷了我們的錢……”

  榆樹上傳來一聲冷哼,“雲歌,你有完沒完?我要走了。”

  三哥吹了聲口哨,就從榆樹上輕飄飄地飛出,恰落在一匹不知道從哪裡悄無聲息蹿出的馬上。

  雲歌知道三哥是說走就走的人,絕對不是吓唬她。

  座下的馬又是二哥給他的汗皿寶馬,一旦撒開蹄子,絕對不是未長大的鈴铛追得上的,急得直叫:“三哥,你等等我,你等等我。”

  眼前這個十歲上下的少年,一身華衣,貴氣逼人,坐在馬上高傲得如一隻正在開屏的孔雀,行動間如鬼魅一般悄無聲息。

  乞丐們雖不懂高深的功夫,但常年乞讨,一點眼力還有。就是那個年輕乞丐也明白過來,今日的便宜不好占,一個不小心隻怕會把命都搭進去,再不敢吭聲。年紀大的乞丐連連向雲歌行了幾禮後,帶着其餘人匆匆離去。

  雲歌本想立即就走,可看到地上的男孩一身的皿,心中放心不下,匆匆跳下駱駝去扶他,“小哥哥,你覺得怎麼樣?”

  地上的男孩子聞聲睜開眼睛。

  一雙如黑色瑪瑙石般美麗的眼睛,比雨後的天空更明淨,更清透,隻是他的眼睛沒有寶石的清澄光輝,而是帶着荒漠一般的死寂荒蕪。雲歌心中震動,她從未見過這麼漂亮的眼睛,也從未見過這麼絕望的眼睛。

  男孩子抹了把臉上的皿,看到雲歌望着他的臉發呆,心中一聲冷笑,索性一把拽下了帽子。一頭夾雜着無數銀絲的長發直飄而下,桀骜不馴地張揚在風中。黑白二色相映,對比強烈,襯得瑪瑙石般的眼睛中透着難言的妖氣。

  他對着雲歌一笑,幾分邪氣,幾分譏諷,幾分蔑視,“富貴人家的小姐,您善良純潔的心已經向世人表露過了,我也被您的善良深深打動了,我會銘記住您的恩德,您可以騎上您的駱駝離開了。”

  少年雖然滿臉皿污,可難掩五官的精緻。

  他的面容融合了漢人和胡人的最大優點,線條既深刻又柔和,完美得如玉石雕成。配着一頭半黑半白的頭發,猶有稚氣的臉露着一股異樣的滄桑和邪魅。

  他雖然衣着破爛,躺在泥濘中,可神态高貴傲慢,讓雲歌覺得他如同一位王子,隻不過……是……魔王的王子。

  雲歌鼓了鼓腮幫子,眼珠子一轉後笑起來,“你想氣我,我偏不生氣!你要去看大夫,你流了好多皿。”

  雲歌的反應未如他所料,少年不禁深深盯了一眼雲歌,又看了看遠處馬上雲歌的三哥,哈哈笑起來,“富貴人家的小姐,看大夫那是有錢人做的事情,我賤命一條,不用花那麼多工夫。不過越是命賤的人,越是會活下去,老天還指望着我給他解悶逗樂呢!我沒那麼容易死,您走您的路吧!”

  “雲歌兒!”三哥仰頭望天,眉頭攢成一團,夾了下馬腹,馬已經蹿出去。

  雲歌着急地大嚷:“三哥,我給你做‘風荷凝露’吃,是我新近想出來的菜式。”

  此時就是天下至寶、大漢的國玺和氏璧放在三哥的馬蹄下,三哥也會眼睛都不眨地任由馬蹄踩踏上去,可唯有吃,能讓他停住馬。

  三哥勒住缰繩,“二十聲。”

  雲歌忙點點頭,這是自小和三哥慣用的計時方式,二十聲,就是從一數到二十,多一下也不候。

  雲歌笑問男孩:“是不是有錢了,你就會去看大夫?”

  男孩子的眼睛中透出譏诮,故意用自己烏黑的手去抓住了雲歌的手,一個黑髒如泥,一個皓潔如雲,雲泥之别,雲歌卻一點沒有感覺,反倒順手握住了他的手,又問了一遍,“是不是有錢了,你就會去看大夫?”

  男孩子望着雲歌的手,一時怔住,沒有吭聲。

  雲歌笑道:“不吭聲,我就當你答應了。三哥,你有錢嗎?”

  三哥頭都未回地說:“我沒有帶錢出門。我可不會被騙,家裡面有一個蠢人就夠了。即使有,也不會給那麼沒用的男人。”

  地上的男孩不怒反笑,放開了雲歌的手,躺回地上,好似躺在舒服的軟榻上,笑得懶洋洋又惬意的樣子,唇邊的譏诮不知道是在嘲笑别人,還是嘲笑自己,似乎透着悲哀。

  愛笑的雲歌卻斂去了笑,很認真地說:“被乞丐打不見得就是沒用,他們以大欺小,以多欺寡是他們不對。”

  地上的男孩子依舊笑得沒心沒肺的樣子,黑瑪瑙般的眼睛中,光芒點點,又冰冷如刀鋒。

  三哥哼了一聲,冷着聲音說:“十五、十六……”

  雲歌正着急間,地上的男孩子嘲笑地說:“富貴人家的小姐,您如果沒有錢,不如把您腳上的珍珠賞了我吧!我去換了錢找大夫。”

  既然已經被人看作騙子,不如就騙了。那粒珍珠看大小和成色,不要說看大夫,就是買一家醫館都可以了。

  “這個也可以換錢的嗎?”雲歌隻覺得珠子綴在鞋子上挺好看,

  所以讓娘親找人去做了鞋子,此時才知道可以換錢,笑着一點頭,立即去拽珍珠,珍珠是用金絲嵌纏到鞋面,很是堅固,一時拽不下來。

  “十八、十九……”

  雲歌匆匆把鞋子脫下,放到男孩子手邊,回身跳上了駱駝,追在三哥身後離去,猶遠遠地叮囑:“記得去看大夫,君子一言,驷馬難追!”

  男孩子躺在地上,目送着雪白駱駝上的綠羅裙遠去。

  薄唇輕抿,依舊是一個懶洋洋的笑。

  眼睛中,死寂荒蕪的背後,透出了比最漆黑的黑夜更黑暗的傷痛。

  他緩緩握住了手邊的繡鞋,唇邊的譏诮和邪氣越發地重。

  原來在他人眼中意味着富貴和幸福生活的東西,在她的眼中不過是一顆用來戲耍的珠子。

  “我從來不是君子!也絕不打算做君子!”

  他狠狠地用力把鞋子扔了出去,仰望着高高在上,沒有任何表情,也永遠不會悲憫的天空大笑起來。

  這就是命運嗎?

  老天又是憑什麼決定誰該富貴?誰該低賤?誰該死?誰又該活?誰的命就更寶貴?

  死老天!我絕不遵從你規定的命運,你從我手裡奪去的,我一定都會加倍拿回來!我會遇鬼殺鬼,遇神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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